九、傾國初出驚帝都(上)
“公子是思慮過多損了氣血,加上風(fēng)寒入浸是以才引發(fā)了舊疾。只要按時(shí)服藥,再多加休養(yǎng),莫要?jiǎng)谏駪n身,五六日便可安妥?!贝蠓蛄粝滤幏接址愿懒藥拙浔阕吡恕?br/>
顧氏那一整日都不離德意園,一直守著。到了申時(shí),秋遠(yuǎn)山回府,不曾歇息便先過來探望,見已無大礙方安心。
秋意遙見父母都在旁,便將心里的打算說了?!暗?,娘,孩兒想去白曇山住些日子?!?br/>
顧氏與秋遠(yuǎn)山聞言,倒沒反對。秋遠(yuǎn)山道:“你去那邊住些日子也好,寒冬里帝都太冷,你身子受不住,那邊近溫泉,要暖和些,予你的病有利。”
顧氏則道:“娘當(dāng)然愿意你去那里住著,只是此刻你病著,不能去,待過五六日,你病好了,娘才放心你出門?!?br/>
“嗯?!鼻镆膺b應(yīng)允。他知此刻若強(qiáng)行離開,必惹爹娘憂心,只待將養(yǎng)兩三日便往白曇山去。
第二日,秋遠(yuǎn)山朝中歸來,面上隱有慍色。回后府經(jīng)過偏廳時(shí),聽得里頭一陣笑語聲,仔細(xì)一聽,卻是戚氏與呂氏在廳中會客。
戚氏、呂氏入侯府也是近二十年了,秋家父子顯貴,帝都多是人想攀附,是以兩人雖只是側(cè)室,但也多有人相與交往,大都也是朝中大臣們的家室。與那些人來往多了,日子久了,兩人便也褪了昔日的樸實(shí),而是做起了貴婦享受起閑逸奢華的生活。今日相約這家品茶,明日再去那家斗草,后日另家玩玩投壺耍耍六博,再不帝都內(nèi)外走走看看……雖則丈夫少憐,但日子過得也是滋潤悠游。
今日,御臺府劉大人的三夫人黃氏及太音府馬大人的七夫人何氏來訪。四人喝過一輪茶,隨口聊了幾句,然后黃氏便道:“剛才我下轎時(shí)正見著了謝夫人出門,怎么,她來拜會夫人嗎?”
呂氏一聽,卻笑著搖頭,“她哪是拜會夫人,她是想拜會公主,只可惜呀,我們府里這位公主是從來不見人的?!?br/>
“這我是早有耳聞的?!焙问弦残Φ?,“帝都里而今有句話叫‘見皇帝容易,見宸華公主難’。”
“可不是?!逼菔弦驳?,“前兩日太宰府的秦夫人來拜會公主,就不曾見。昨日太律府的徐夫人來了,也沒見。公主入侯府已兩個(gè)多月,不曾踏出府門,亦不曾接見一位外客,便是連我們平日都難得一見?!?br/>
“連秦夫人都不見?”黃氏顯然很吃驚,“那可是百官之首的太宰府!”
“喲,徐夫人可是一貫喜與秦夫人爭的?!焙问峡┛┬Φ?,“估計(jì)是想著公主不見秦夫人,若見了她,便是贏了秦夫人,可惜算盤也落空了?!?br/>
“呵,太宰府、太律府又怎樣,公主不想見便是不見?!眳问祥e閑端起茶杯,“敬熙伯家的四少夫人可是來了三回了,公主連一回也沒見。”
“呵呵……”黃氏一聽這話便笑了起來,“那位四少夫人她來見公主,怕不是就一個(gè)目的……”
“比美!”何氏接口道,“這位四少夫人一向自恃貌美,她聞得安豫王妃與公主的美名一貫不服,她這么想見公主,擺明了就是想和公主比比到底誰更美,誰才是這帝都的第一美人!”
“四少夫人若是存這心思,那她還是不要見公主的好?!逼菔蠀s道。
“哦?”黃氏、何氏都將目光看向了她。
“論到容貌……”戚氏悠然神往,“四少夫人比之公主那是螢蟲想與皓月爭輝,我平生所見之人,無一人有公主一半美貌?!?br/>
“??!”黃氏、何氏聞言驚嘆,“公主竟是這般美?”一時(shí)不由都心生一見之意。
“公主之美無以形容?!逼菔蠂@道。
“讓我們也見見公主吧!”黃氏、何氏異口同聲道。
噗哧!戚氏、呂氏不由忍俊不禁。
“兩位難道忘了公主從不見外客,便是連府里的人要入德馨園都先得請示家令伊與內(nèi)邸臣,再由他們請示公主,公主答應(yīng)了見才可入園?!逼菔蠐u頭道。
黃氏、何氏聞言頓時(shí)一臉失望。
“其實(shí)要見公主也有個(gè)法子?!眳问蠀s道,“公主平日有時(shí)會去留白樓看書,或是去梅園賞梅,若是運(yùn)氣好能路上碰著,便也等于見到了公主?!?br/>
黃氏、何氏一聽又面露喜色。
廳外秋遠(yuǎn)山未驚動(dòng)任何人,悄悄走開。
戚氏、呂氏領(lǐng)著黃氏、何氏先往留白樓方向走,一路行來卻并未遇著公主,微有些失望,不死心再往梅園去。四人離梅園還遠(yuǎn)遠(yuǎn)的便聽得有琴音傳來,還夾著歌聲,漸漸 走近,只覺琴音清似流水,一個(gè)甜美的聲音和著琴音唱道:
玉骨哪愁瘴霧,冰璣自有仙風(fēng)。
海仙時(shí)遺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
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注○1]
四人如聞仙樂,沉迷其中,一曲終了,才幽幽回神。
“公主,這寫詞的人定是見過你?!眻@內(nèi)有人說話,聽聲音正是剛才唱歌的。
“你折幾枝梅花回去插書房里?!绷碛腥碎_口,聲音清若琴鳴。
黃氏、何氏目光往戚氏、呂氏望去,戚、呂兩人微笑頷首,園中正是公主。
四人忙一整衣襟,然后由戚氏、呂氏領(lǐng)頭往梅園內(nèi)走去。
一入園中,便見大片紅梅,如火似霞,又夾三三兩兩白梅,便是似燦霞之上點(diǎn)綴著的潔白云虹,緋艷之中頓有耳目神清之感??蛇@梅花再艷再美,又怎及那梅下娉婷的身影。
黃氏、何氏這刻覺得剛才那人說得極是,那寫詞的人定是見過了她,才能寫出那樣的詞。
玉骨哪愁瘴霧,冰璣自有仙風(fēng)。
那人素衣烏發(fā),容顏如雪,未染脂粉不飾珠玉,清到極致,卻玉蘊(yùn)輝山光華照人,一園如火勝霞的梅花在她面前黯淡失色,那等風(fēng)神世間無二。
“妾身見過公主?!?br/>
聞得戚氏、呂氏行禮,兩人才自驚癡中醒神,忙屈身行禮,“妾身御臺府黃氏(太音府何氏)拜見宸華公主。”
忽然被擾,傾泠也只是目光掃一眼四人,然后淡淡開口:“免禮?!?br/>
“謝公主?!彼娜似鹕?。
戚氏見公主并未面露不快,放下心來,道:“今日兩位夫人來訪,妾領(lǐng)她們府中游賞,不想在此遇上公主?!?br/>
傾泠微微點(diǎn)頭。
“妾身等久慕公主,今日得見,實(shí)是三生有幸?!秉S氏與何氏齊道。
“嗯?!眱A泠應(yīng)一聲,“此園中梅花尚可,幾位夫人慢賞?!闭f完側(cè)首,喚回前邊折梅的孔昭,“折幾枝即可,回去了?!?br/>
“好?!笨渍衙?yīng)了回來,目光略帶好奇的看一眼四人,然后抱起琴跟上已移步而去的公主。
“妾等恭送公主?!鄙砗笏娜藗?cè)身禮送。
出了梅園,走得遠(yuǎn)了,孔昭才問:“剛才那兩人是誰呀?干么一直盯著公主你看?”
傾泠淡淡答道:“想來也是前來拜會而不得見者,是以托了戚夫人與呂夫人,她二人知我喜來梅園,便來‘巧遇’罷。”此話不中卻也不遠(yuǎn)也。
“喔?!笨渍褢?yīng)一聲,接著又問道:“公主,你為何從不見那些來拜會你的夫人們?”
“不想見?!眱A泠答得簡單卻明了。
“喔?!笨渍严肓讼耄值溃骸澳愣疾灰?,為啥那些人還要來碰釘子?”
傾泠靜了片刻,才道:“那些人既不識我,也不知我,又怎會這么的想見我。他們之所以要見我,不過是因?yàn)槲沂潜境觳呱蠈④姟苍ネ醯呐畠?,是陛下圣恩殊待的‘宸華公主’。那不過都是些別有用心的人罷,我不喜歡見這樣的人?!?br/>
“喔。”孔昭又應(yīng)一聲,忽然想到,“公主,聽說二公子病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這一次傾泠未答,只是一路沉默的回到德馨園,然后孔昭隱約覺得,公主的憂邑更甚了。
而梅園里,黃氏、何氏感嘆:“果然是傾國之色啊!”
兩人歸去后,無不炫耀今日侯府中見到了宸華公主,于是聞?wù)呓韵蛩齻兇蛱?。兩人自是贊公主貌若天仙,一時(shí)帝都中人人傳誦公主之美,無不想見到公主,更有許多的人日日守在侯府門外,就盼哪一刻公主出來時(shí)能看上一眼。
******
夜里秋遠(yuǎn)山問夫人:“昨日太律府的徐夫人過府拜會公主?”
“是有此事。”顧氏答道,見丈夫臉色不好,不由問道,“有何不妥嗎?”
秋遠(yuǎn)山沉吟著沒吱聲。
“侯爺?”顧氏關(guān)切的看著他。
秋遠(yuǎn)山來回踱了幾步,才在桌前坐下道:“今日陛下臨朝面帶怒容,這乃極罕有的事,朝臣們又是忐忑又是疑惑,陛下開口后才知道,原來這幾年,蕪射每年都犯云州邊城,卻也不動(dòng)大干戈,只是搶些財(cái)物女人便退了,而前兩任云州州府見事態(tài)不大,又怕落個(gè)‘戍邊不力’的罪名竟都將此事壓下不報(bào),歷年如此。直至今年陛下欽點(diǎn)了前狀元、風(fēng)州蘇行白為新任云州州府,蕪射故犯,蘇行白一面命胥城都副領(lǐng)兵追擊,一面寫急奏呈報(bào)。這都副跟過前兩任州府,竟是個(gè)豬頭腦子,不思追敵反勸新州府也學(xué)前兩任‘平安了事’。蘇行白當(dāng)場革了都副之職再一道奏折星火呈送帝都,陛下聞報(bào)震怒,嚴(yán)懲前兩任州府不說,今日朝上便議蕪射一事?!?br/>
“那……這事與徐夫人來訪又有何關(guān)系?”顧氏疑惑,“陛下要罰便罰前兩任州府,要打便打蕪射,怎不能因這事而怪責(zé)到你頭上來?!?br/>
秋遠(yuǎn)山看一眼夫人,搖搖頭,再道:“陛下要臣子們說出個(gè)對策來,朝中各說紛紜,大致便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和,言妄動(dòng)兵戈必使兩國百姓、士兵流血受苦,不如派使臣前往蕪射‘嚴(yán)詞指責(zé)再締和約’。另一派則主戰(zhàn),蕪射本是我皇朝屬國,此番作為乃是大不敬,且屢縱屢犯不過是姑息養(yǎng)奸,最終受害受苦的依是邊城百姓與士兵,不若揮軍南下討伐蕪射以正國威?!?br/>
“你必是主戰(zhàn)?!鳖櫴献匀皇橇私庹煞虻?,“只是這主和與主戰(zhàn)又怎么會扯上徐夫人?”
秋遠(yuǎn)山擰著眉,道:“不錯(cuò),我自是主戰(zhàn)。”他起身在房中來回踱著步,顯然是心中甚是煩悶,踱了半晌后才重新坐下,道:“若要發(fā)兵,陛下自是要詢問太律府國中兵力與糧草,可徐大人竟答‘墨州兵事已耗兵、糧甚巨,若此刻再發(fā)兵蕪射,臣恐糧草不繼,需一月征糧’。”砰的一聲他一掌拍在桌上,頓時(shí)杯碟一陣砰砰作響,“國中兵力、糧草如何我會不清楚?!墨州之援軍、糧草全從豐州、月州調(diào)集,他如此答,完全是推搪堰塞!”
見丈夫悖然動(dòng)怒,顧氏也不言語,只是靜靜的走過去扶起桌上傾斜的杯碟,又斟一杯茶遞至丈夫手邊,眼見他氣息稍緩,這才輕聲開口:“那陛下如何說?”
“徐大人撐太律府多年,一向精明強(qiáng)干深得陛下信用,自是暫緩蕪射之事?!鼻镞h(yuǎn)山眉峰皺得緊緊的,“偏安豫王今日未上朝,否則有他在,又豈容得徐大人推托!”
“莫急?!鳖櫴咸州p輕推揉丈夫肩背以松緩他的怒氣,一邊柔聲道:“你剛才也說了蕪射并不動(dòng)大干戈,他們搶了財(cái)物即離去,那此刻云州百姓也就暫時(shí)安然。徐大人說要一月征糧,便等他一月就是。陛下乃是明君,蕪射一事若真是危急,他豈會就此作罷,必會召安豫王上朝的。有安豫王在,這皇朝的江山哪容他人指手劃腳的?!?br/>
“唉,這只是其一,我更憂心的是另一事?!鼻镞h(yuǎn)山重重嘆氣道。
顧氏的手微微一頓,然后輕輕的略帶詢問的道:“你的意思是說徐大人今日之事必是受徐夫人影響,而徐夫人之所以如此,乃是因公主相拒?”
秋遠(yuǎn)山抬手握了握肩上夫人的手,然后起身,負(fù)手身后,踱了幾步,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素與徐大人交好,可今日朝上我與他見禮時(shí),他只是冷淡的一拱手,完全不同往日。”
顧氏聞言心頭一緊,手微微握拳,然后松開,道:“徐夫人心胸狹隘這我是知道的,徐大人懼內(nèi)在帝都也是有名的,但這國家大事又怎能因一婦人之言而左右?”
“婦人之言……”秋遠(yuǎn)山嘆氣,“夫人莫小看婦人之能,這古往今來禍國殃民的婦人多的是!”
顧氏默然。
秋遠(yuǎn)山又道:“今日一事確實(shí)不足為慮,可我擔(dān)心的卻是往后。一個(gè)徐夫人不算什么,徐大人亦不是真糊涂之人,只是……這帝都有人千千萬萬,這朝中往往一言足以惹禍!”
“可……”顧氏辯解,“可這也不能怨公主?!?br/>
秋遠(yuǎn)山未反駁。
一時(shí)房中沉默,夫妻倆心中皆有些無奈、沉重。
過了一會兒,秋遠(yuǎn)山問道:“來拜會公主的人多?”
顧氏苦笑一聲,“公主深受圣寵,又有美名,來拜會她的人呀……這帝都的命婦差不多來過一半了,只是公主不曾見一人?!?br/>
“喔。”秋遠(yuǎn)山撫須,背著手又開始在房中來回踱步。
許久后,秋遠(yuǎn)山停步,“遙兒不是說要去白曇山住一陣么,不如你領(lǐng)著府中女眷一起去,然后以進(jìn)香、避寒為名邀請公主同行,在那里住上一段日子,暫時(shí)避開這帝都的人和事。公主人不在,自然也就不會有人來拜會了,也就不會得罪小人?!?br/>
“這……”顧氏猶疑,公主的性子她大概的也摸到了一點(diǎn),“就怕公主不去,她若不肯,那也莫可奈何。”
“總要試試?!鼻镞h(yuǎn)山沉聲道。轉(zhuǎn)了一圈,又嘆氣道:“唉,就盼亭兒早點(diǎn)回來,他們小夫妻自是方便說話。否則,予公主,你我既不可說亦不可勸更不可訓(xùn)。唉!”最后又是重重一聲嘆息,有個(gè)公主兒媳真的不是宗輕松的事兒。
“亭兒也該回了吧?”顧氏問道,“墨州那邊到底如何了?”
“前幾日陛下接墨州州府奏折,亭兒已大破元戎,想來如今只剩殘部未殲,估計(jì)年終前可趕回來?!鼻镞h(yuǎn)山答道。
第二日,顧氏親自往德馨園。
偏廳里,傾泠聞言沉默。
顧氏不由將目光投向了方珈,但盼她能說上一兩句勸勸公主,可方珈只是搖搖頭。公主不愿意的,誰也沒法勸。
只是這次大出兩人意料之外,傾泠最后竟然答應(yīng)了。
“好,我與你們一道去。”
傾泠的眼睛望著廳外,聲音平緩卻帶一種莫名的情緒,可廳中無人聽出,顧氏、方珈等人聞言只是歡喜。
于是侯府便好好忙活了幾日,一邊是仔細(xì)調(diào)養(yǎng)二公子的病,一邊是準(zhǔn)備公主、夫人、小姐們出行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