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求而不得方知苦(上)
自那以后,果不再有一本本“秋意亭評言”的書備在一旁。傾泠每次取書即走,只是看書的興致竟不似以往,反有些煩倦的感覺。
日子一日日過去,風一日涼過一日,冬日已臨。
這一日,傾泠百無聊賴的坐于德馨園一隅,方珈見之,便道:“府里西園有早開的梅花,公主不如去看看?!钡萝皥@里梅園的花依只是三兩小小骨朵兒。
傾泠想想便應(yīng)了。因還有許多的事未處理,是以方珈不得空,她知公主不喜歡一群人跟隨,是以只喚了孔昭及另一名侍女伴著公主出園。只是等人走了,忽想起這幾日天很冷,忙喚了兩名內(nèi)侍,一人捧了一件厚厚的斗蓬,一人攜了手爐,又喚過一名侍女捧了琴,一并給公主送去。
三人追出德馨園門口,便見公主就在前頭,忙快走幾步跟上。一名內(nèi)侍前頭領(lǐng)路,一行往西園行去。路上經(jīng)過西側(cè)的小花園時,聞得園中的一座亭子里傳出笑語聲。冬日里天冷,是以亭子四周都垂下長長的帷幔遮風避寒,只背風一面留著一角看園中景色。他們經(jīng)過的一邊隔著帷幔,是以看不到里頭的人,只是聽聲音便知是府中的表小姐領(lǐng)著婢女們在嬉鬧。
“唉呀!你真是笨!”呂以南嬌脆的聲音傳出,“虧你模樣伶俐,怎么還不及德馨園里的那個多指怪物呀!”
“小姐,人家那是怪物,奴婢凡人怎么比得上么?!币幻九ξ牡?。
“唉呀,小姐,你快別說那怪物了,奴婢那天偶爾那么一瞥,便惡心得一整天都吃不下飯!”一名婢女也道。
“那手可長得真恐怖,奴婢看著就寒毛直豎!。”又一婢女道,“真不知生她的父母又是什么樣的怪物!”
“所謂仆似其主……”
忽然一股冷風吹進,帷幔跟著飄起,呂以南的話便硬生生的斷了。三名婢女見她忽然不說了,面色僵硬的望著身后,不由都轉(zhuǎn)身回首,這一看不由嚇得魂飛魄散。從被風吹起的一角帷??慈ィ桓腥藛緸椤氨涞挠袷龅拿廊恕钡墓髡⒂谕で?,而公主身旁之人擰眉怒目,正是孔昭,顯然是剛才的話全被聽去了。
傾泠移步,即有內(nèi)侍上前勾起帷幔。步入亭中,目光掃過亭子,亭中的桌上擺著棋,旁邊擺著茶點瓜果還堆著許些果皮殘骸,三名婢女一人坐呂以南正對面,兩人側(cè)邊站著,顯然是正在玩六博。
三名婢女被傾泠冰涼涼的目光一掃,頓時回過神來,慌忙跪拜行禮。只呂以南依坐于椅上,既不起身行禮,也不說話,只是仰首看著傾泠,眼中含著挑釁與嘲諷。哼!不是很大方賢德的省卻繁文縟節(jié)么,那本小姐就遵你的吩咐,省卻這些俗禮!
傾泠未曾理會地上的婢女們,目光看著呂以南,片刻后她開口,聲音靜靜緩緩的似澗底清流,無比動聽,卻是無比的冷嚴。
“本宮面前,豈有你的座?!?br/>
呂以南一愣,未及反應(yīng),傾泠已是一聲冷叱:“如此無禮之輩,給本宮掌嘴!”
“是!”
一聲答應(yīng),跟隨在旁的三名內(nèi)侍將手中東西一放,便上前,兩人一左一右將怔愣著的呂以南從椅上扯起,腳一抬一勾,呂以南便跪倒于地,另一名內(nèi)侍一抬手,便“啪!”的一巴掌脆響響的落在呂以南臉上。
這一下,呂以南已從吃驚中回神,當即尖叫道:“你……你竟敢打我?!”她實未想到傾泠竟會如此反應(yīng),這些年在侯府嬌生慣養(yǎng),哪曾如此受辱,頓時又羞又惱,使力掙扎,只是她又怎掙得過兩個男人的力量?!澳恪銈兎砰_我!你們這些賤奴!放開我!你這女人,竟敢打我!我……我……”
“讓她閉嘴?!眱A泠冷冷吩咐道。
“是!”侍女一聲答應(yīng)便將一塊絹帕塞進呂以南口中,頓令她再說不得話。
而在公主沒有吩咐停止前,內(nèi)侍們便繼續(xù)掌嘴。
一時亭子中只有“啪!啪!啪!”的巴掌聲。宮里出來的人,于掌嘴這種小懲戒自是精通,再說呂以南素日總以侯府小姐自居,驕縱囂張,對于德馨園里出來的人多態(tài)度輕蔑,特別是內(nèi)侍,屢背后與人嘲笑其為“閹人”,是以這幾人心中都是懷了不憤的,只是平日公主不理事也不會為他們出頭,又都受家令伊、內(nèi)邸臣教管,只能忍著,可此刻,卻是天賜良機,于是這巴掌打得便甚有水平。
眼見那內(nèi)侍一掌一掌不疾不徐的拍在呂以南臉上,從響聲,到皮肉之痛,再到面皮的損傷程度,那都是拿捏著分寸的,不會一掌就傷到底,而是每掌都痛到位,每掌都令面皮腫一點,待到十來掌后,呂以南一張臉也只是青紫,腫得卻不高,而她人已痛得淚流滿面,卻只能嗚嗚發(fā)出低咽。
那三名跪倒于地的婢女此刻已嚇得瑟瑟發(fā)抖,無人敢發(fā)一絲聲響,更別說是替小姐求情了。
“本宮身邊的人,即是代表本宮本人,你侮他們即踐踏本宮?!卑驼坡暲飪A泠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依是平緩,可骨子里卻透出一股凍人的寒意。
“他們是賤奴?你又是什么?”傾泠目光冰冷看著呂以南,“侮人者人恒侮之。本宮今日便叫你知何謂‘尊卑’?!?br/>
呂以南無法說話,只是眼中的憤怒、怨恨被傾泠冷冷的目光一掃,頓時一縮,露出畏懼之色。此刻立于她面前的人,玉容如雪,清貴逼人,那份威嚴凜然的氣度昭示著她皇家的地位,那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非她心中以為的懦弱的木頭人。
傾泠目光一轉(zhuǎn),落在地上那三名婢女身上,那三人頓時全身顫抖,“公主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孔昭姑娘饒命,奴婢再也不敢對您不敬了!”三人一邊嗑頭一邊求饒。
“馭下不嚴,主之過!”傾泠一聲冷嗤,目光落回呂以南身上,“如你所說‘仆似其主’,想來她們的囂張、愚昧都是跟你學的罷,那你便替她們接受懲罰!再有下回,本宮割你舌頭!”
最后一句鏗然有力落地有聲,挾著無以形容的威勢。
呂以南身子一顫。
那不是玩笑,那是實言!
“公主饒命!”
亭外忽然響起惶急的求饒之聲。
“公主,以南冒犯了您,是以南的錯,妾身但盼公主慈悲,饒以南一命。以南犯錯,這都是妾身沒教好她,是妾身的錯,妾身愿代她受罰,求公主您饒過她。妾身以后會好好教導她?!蓖ね鈪问掀曄嗲?。
“公主,妾身也求您,饒過以南這一次?!逼菔弦矌椭笄?。
“公主,妹妹犯錯是做姐姐的沒帶好,以雅求您饒了妹妹,以雅愿代妹妹受罰?!逼菀匝乓睬笄椤?br/>
傾泠轉(zhuǎn)身,一旁的孔昭與侍女忙打起帷幔,便見亭外跪了一地的人,呂以、戚氏、戚以雅以及一堆的侍從。顯然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此間之事報信與兩人,是以前來救人。
此刻三人一見傾泠露面,不由跪步上前,“公主,您大人大量,求您饒過以南這一次,她以后再也不敢犯錯了?!?br/>
傾泠眉頭一皺,未語。
遠遠的又一聲急喚傳來,“公主息怒!”
顧氏還隔著丈遠便急急喚道。她卻是呂氏、戚氏得信后著人喚來的,只是聞?wù)f以南表小姐觸怒了公主,公主正在西小花園里責罰以南小姐。她不由匆匆趕來,一見現(xiàn)場情況不由有些蒙,只道公主雷霆震怒,也先不問緣由,先跟著請罪,“公主,是妾身的不是,沒有管教好府中之人,以至觸犯公主,還請公主責罰?!?br/>
“扶夫人起來?!眱A泠吩咐。
“是?!笔膛ι锨胺銎痤櫴稀?br/>
“罷了?!眱A泠又回頭吩咐一聲,內(nèi)侍立時住手。
傾泠目光溜過伏在地上的呂以南,冷冷道:“記住本宮的話!”言罷步下亭子,經(jīng)過顧氏身前時略略停步,“此事與夫人無關(guān),夫人無須自責?!蹦抗饬镞^地上的戚氏、呂氏、戚以雅等人,“幾位也起來,此事亦與你們無關(guān)?!比缓笪丛俣嘌约崔D(zhuǎn)身離去,孔昭幾人忙跟上。
待公主走遠后,侍從們忙扶起戚氏、呂氏、戚以雅,幾人往呂以南看去,只見一張臉已青紫一片腫得高高的,完全不復明艷麗色。呂氏心中痛惜,忙上前,“以南,你怎么樣?”幾名侍從也幫著扶起呂以南。
“今日到底發(fā)生何事令公主動怒?”顧氏目光一掃眾人沉聲問道。這么一段日子,顧氏已可看出這位宸華公主是萬事不理的,也不與府中眾人主動接觸的,而今日她會令人掌罰以南,必有其因。而且呂以南品性如何她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是自己所養(yǎng),平日也就是小姐架子端得高了點,所以只要沒有大惡,她也就隨她去了。
一干人皆不敢答,只呂以南輕輕的啜泣聲。
顧氏目光落在亭子里依舊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三名婢女,“你三人如實說來!”
三名婢女哪敢隱瞞,當下一五一十將幾人在亭子中說的話全交待了清楚。戚氏、呂氏聽后不由都道:“只不過是說了個侍女,公主卻令人掌責以南,這也太小題大作了。”
“小題大做?”顧氏目光一瞬兩人,厲聲道:“辱仆即辱其主,更何況以南親口說出‘仆似其主’,這便是親口詆辱公主!公主是什么人?她是皇家之女,是君!辱她即辱君!她便要當場要了以南的性命那也無話可說!”
戚氏、呂氏聞言頓露惶色。
“公主入府之前我便囑咐過你們,那是帝家之女出降,而非秋家娶媳婦,需以禮相尊,萬不得怠慢不敬?!鳖櫴弦荒樌渚翱磥矶及盐业脑挳敹咃L了,今日竟敢當著公主的面出言相辱!”
戚氏、呂氏見夫人發(fā)怒,都垂首不敢吭聲。
戚以雅見呂以南涕淚縱橫一臉凄慘的模樣,不由上前牽牽顧氏衣袖,柔聲道:“夫人息怒,我們都知錯了。只是妹妹今日已得公主懲戒,望夫人憐惜,先讓妹妹下去看看傷。待妹妹好了后,夫人要怎么責罰都行,以雅愿替妹妹受領(lǐng)?!?br/>
顧氏一貫喜歡戚以雅的嫻靜懂事,再一看呂以南的模樣,心中也是一軟,對扶著呂以南的侍從道:“你們扶以南小姐回房?!庇謱ι磉叺氖膛溃骸扒飪x你去請大夫?!苯又抗饴湓谄菔稀问仙砩?,道:“今日公主已責,此事便作罷。府中若再有這樣的言行,我以家法治之!”
園中諸人皆垂首默然,待顧氏離開后,才靜悄悄的各自離去。
那日傾泠依舊去了梅園賞梅,孔昭奇怪她還有這等心情。
傾泠卻道:“我喜歡梅花不會因有那樣討厭的人而改變?!?br/>
梅園里,一樹早開的白梅似初雪輕綻,玉潔冰清。
白梅前 ,孔昭望著樹下靜坐彈琴的公主,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當年。
當年七歲的郡主因她而與弟妹打架,而今日公主又因她而掌責表小姐。伴著公主長大,自知其性情如何,只是十余年下來,僅有的兩次動怒,竟都是因己而起,都是因己異于常人的手而起!一時間,孔昭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又有些無以名狀的酸楚。想起王妃曾經(jīng)說過,她與公主相遇,不過是天憐她們。她一直不大明白王妃話中之意。巧姨說,也許王妃是說你們有緣份,有主仆之緣,有姐妹之情份,要好好珍惜。而鈴姨則對她說,想那么深干么,想得多懂得多的人往往過得不開心,你只要知道郡主待你好,你也要待郡主好就是了。
靜靜的看著白梅樹下的身影,孔昭淺淺綻開笑容,笑容天真,瞳眸無邪。
是的,無須多想什么??渍岩簧裁炊紱]有,只有一位公主。
那一日,西小花園的那一場掌責令全侯府的人震驚。自那以后,人人看公主的目光都帶了點敬畏,才發(fā)現(xiàn)這冷冰冰的不管事的公主原來動起怒來可怕程度不比侯爺?shù)?。而在知曉其因后,有的人暗暗拍手稱快,也有的覺得公主仗勢欺人,還有的莫不也覺得是小題大做,只威遠侯夫婦等人卻知決非如此。
孔昭的身份雖只是一名侍女,但在公主心中不俤是其妹。只從孔昭的言行態(tài)度便可看出。她在任何人面前,從不自稱“奴婢”。而公主,當她以“本宮”自稱時,那便是皇家的宸華公主,凜然不可違逆。
方珈、穆悰知曉此事后,卻并不以為喜。兩人私下說話時,方珈曾道:“若公主是以此立威以掌侯府,那我們倒真該彈冠相慶,只是……此事予她來說,不過是‘任性’而為?!蹦聬泟t道“公主外表冰冷,其內(nèi)怕是烈性如火。”
后來,方珈在收拾書房時,看到了桌上傾泠寫下的字,然后苦笑道:“你看她明明知道。”
雪白的玉帛紙上,數(shù)行飄逸端雅的行楷:
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注○1]
穆悰看后也道:“上以仁德服人,中以謀策籠人,下以威勢迫人。公主深知其理,可行事卻只依‘喜惡’。而世間事,又怎容得人以‘喜惡’而為?!?br/>
兩人是皇帝親自挑選了照顧公主的,其才智乃是千中挑一的,可是對著宸華公主兩人卻是一籌莫展。這位公主看似不理事,也不多言,似乎一切皆無緊要,可其意志之堅、其人之聰慧,卻是所有公主都不可比的。她只做她喜歡的事,旁人不可左右。
唉!兩人只得深深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