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書香默默靈犀來(上)
時光悄然流轉(zhuǎn),轉(zhuǎn)眼間便入了金秋。
這一日,傾泠正在書房看書,忽聞得淡淡桂香,不由抬首看去,便見方珈捧著一瓶桂花進來。
“公主看書若是倦了,聞聞這桂香便精神爽了?!狈界鞂⒐鸹ㄆ繑[在她書桌上。
傾泠聞得這桂香心中確實歡喜,伸手撩了撩花葉,道:“方令伊從哪尋得這桂花的?園子里似乎并無桂樹?!?br/>
方珈看著似乎滿有興趣的看著桂花的公主,心中一動,道:“早上時,奴婢出園有事與夫人相商,誰知她竟不在房中,問了才知她去了桂園,于是奴婢便去桂園尋她,到那一看呀,好大一片桂林,可真真是翠葉千層星黃萬點,漂亮極了!夫人正領著人采桂花釀酒呢。奴婢聞著那桂香便舍不得走了,跟著夫人她們采了半天桂花,最后走時,夫人想起園中沒有桂花,這不就叫奴婢帶一瓶回給公主看看?!?br/>
“哦?”傾泠目光從桂花上移至方珈,“那桂園在哪里?”
方珈等的就是她這句話,忙道:“桂園就在侯府的東邊,好大一片的,又沒人過往,十分的幽靜。”看看傾泠神色,又道:“公主可要去看看?這時刻桂花正盛,再過些時候,花便要落盡了?!?br/>
傾泠看著方珈片刻,然后淺淺一笑,道:“也罷,就去看看吧,否則豈不辜負了方令伊這一片心意。”
方珈聞言一喜,“奴婢這就去準備。”說著便提步出門。
“方令伊。”傾泠卻在身后喚住她,同時起身往外走去,“莫要領著一大群人的,就你和孔昭陪我去罷?!?br/>
“這……”方珈猶疑。
“你若要帶一大幫子人出園,那到底是去賞花,還是讓人來賞我們?”傾泠淡淡丟下一句自顧前去。
“那叫上內(nèi)邸臣罷。”方珈追上道。
傾泠點頭。
于是,方珈命人喚來穆悰與孔昭,三人伴著傾泠出園。
這是傾泠第一次步出德馨園,方珈不想驚動了府中眾人,到時一路定有觀看、偷窺的,若令公主不快她打道回園,那前頭的一番功夫便白做了,是以撿著僻靜的路走,倒是一路平靜的到了桂園。
傾泠到了桂園果然歡喜。這桂園極廣,桂樹高大,桂花繁盛,一眼看去,縱橫交錯甚是雜亂,可偶一瞥間又覺得那花枝伸展得極是齊整,看了片刻,傾泠看出了幾分眉目,不由輕語道:“這栽種桂花的人倒是很有心思。”
“怎么有心思了?”方珈聞言不由奇怪,早上她可是在這里呆了一兩個時辰的,可沒覺得這桂樹栽種得有什么特別的,還不就是栽在土里,一樣的長葉開花。
傾泠一笑,卻沒有回答,
孔昭看著這許多的桂花則道:“公主,這桂花可比集雪園中的還要好,我采些回去給你泡桂花茶吧?!闭f著也不待答應,她已兜起裙子摘桂花去了。
傾泠也不喚她,自顧移步在桂林中緩緩穿行,秋風颯颯,桂香芬郁,四周安安靜靜的,只有花葉簌簌之聲,一時間不由得身心一松,分外的自在舒服。
自入侯府以來,已久不曾有如此心境。
方珈與穆悰放輕了腳步隔著一段距離跟隨在公主身后,不去打擾她。
走入桂林深處,傾泠忽地停步,環(huán)顧一圈,果有四株桂樹分立東南西北四方,不由輕輕自語道:“果然如此?!?br/>
方珈與穆悰在后邊聽得,茫然對視一眼,然后穆悰開口問道:“公主,這桂林有何特別之處嗎?”
傾泠這次倒是回答了,“這桂林乃是按‘太乙天式’之法栽種的?!?br/>
“那是什么?”方、穆兩人又是一片茫然。
“我曾在一本《秀木記》上看到過此法,講的是如何栽種才能讓花木均勻分配日輝、地氣、水露,以助其郁毓成林?!眱A泠又略作解釋道。
“噢。”方珈、穆悰恍然大悟,可想不到栽個樹木還有些講究。
“想用‘太乙天式’須得璇璣、玉衡倒置,王府里的花匠曾想以此法栽種梅林,可惜他不懂璇璣、玉衡,是以不成。想不到侯府中竟然有人懂此法,此桂林如此繁盛,想來‘太乙天式’大有用處?!眱A泠悠然說道。
又一陣秋風吹過,拂動花樹簌簌,一時萬點星黃飄落,仿似細雨紛飛,雨中有人如玉,素衣承花,幽香染袂。
看著花樹下靜立的公主,方珈、穆悰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詩:
徘徊芳樹下,半被落花埋。
傾泠微仰首,伸出手,便數(shù)朵桂花落在掌心。
方珈、穆悰靜靜看著落花之下更顯清姿素雅的公主,忽然覺得她這樣的人本就該遺世獨立,又怎能沾惹俗世塵埃。
“不知這桂林是誰栽種的?!眱A泠看著掌心的桂花自語般輕嘆一聲。
方珈想了會兒,道:“記得早上奴婢看到這桂園時也感嘆花樹繁盛,夫人聽了,說這桂林乃是二公子領人栽下的。”
“哦?”傾泠握住掌心的落花,回首看她一眼。
“夫人還說,二公子平日里就喜擺弄花花草草,這府里的花、樹差不多都經(jīng)二公子之手,他還在后園辟了個藥圃,種了許多的藥草,府里人病了等閑不用去藥鋪抓藥。”方珈又道。
藥圃……
傾泠手一顫,掌心的花便從指縫間落下,萎于塵埃。轉(zhuǎn)身繼續(xù)漫步穿行,本是輕松寧靜的心境無端的添了一絲煩悶,忽然間很想彈琴,琴音中自可悠然忘世。“可惜沒帶琴出來?!辈挥蓢@一句。
“奴婢這就回去取來?!蹦聬涄s忙道。
“不用?!眱A泠搖頭,“桂園已看過了,回去罷,下回再來看時再帶琴就是了。”
方珈、穆悰聞言卻是大喜,總算是找著了讓公主出園走動的法子。
于是喚了孔昭,四人往林外走,快要出林時,方珈看公主心情不錯,于是又道:“公主,既然出來了,不如再看看其他景致,侯府里有許些地方都挺別致的?!?br/>
傾泠抬眸看一眼方珈、穆悰,見他倆一臉希冀的看著自己,不由頷首,“也好?!?br/>
方珈、穆悰聞言甚喜,當下便前頭引路。一路上介紹著這是侯府哪里,這又是哪里,此處作何用,那處又是干什么的……
引著傾泠一路走走看看,大半個時辰就這樣過去了。雖偶有遇到些侯府的仆從,可那些人見著了公主莫不是愣在當場不能動彈,人走過了都未能回神。方珈、穆悰也未怪責這些人不知禮數(shù),說實話,他倆還真盼這些人不言不語不動不走像根木頭,總比一臉稀奇、興奮的盯著公主的好。若真那樣,只怕公主下次再也不肯出園了。
侯府里的布置確實甚為雅致,處處可看出匠心,倒不似是出自威遠侯這等武人之手。穆悰解說道,此府原是前朝白王的府第,后來威遠侯封侯賜府入住了這里,也只是略作修葺,格局未作變更。
后來,行到一處清波粼粼的池塘,池上枯荷殘葉,池對面卻是一片蒼翠的竹林,翠竹掩映中一座閣樓挺立,分外的顯眼。傾泠停步,問:“這是哪里?”
穆悰答:“此乃侯府書房,據(jù)府中人講,此書房等閑人不許進,平日只兩位公子常來,侯爺都是極少用的?!?br/>
“哦?”傾泠一聽是書房,心思便動了,再看此樓三層之高格局甚廣,其中藏書必多,“我去看看可以嗎?”
“公主當然可以。”穆悰忙道。
于是繞過池塘,穿過竹林,便到了樓前。
留白樓。
樓名儒雅,樓前匾額上的三字卻是鐵筆銀鉤氣勢縱橫。
“這書樓的名是二公子取的,這匾額卻是駙馬題的。”穆悰又一旁解說道。
推門入樓,便一陣書香撲鼻,抬目四顧,滿室皆書,傾泠臉上不由得浮起淡淡的笑容?!昂枚嗟臅!?br/>
“這三層樓都是書嗎?那豈不比集雪園的書還要多。”孔昭也好奇的打量著這諾大的書樓。
“不知皇宮里瑯?gòu)珠w里的書有多少?”傾泠一邊在樓中轉(zhuǎn)悠一邊道。
方珈聞言一笑,看來公主心底里對皇宮里的藏書依舊念念不忘。
“奴婢曾隨五皇子去過瑯孉閣,那里是此樓數(shù)十倍之大?!蹦聬洿鸬馈?br/>
“哦?”傾泠看他一眼。走過窗前一排書架時,隨手抽起一本書,一看卻是本《論東朝百戰(zhàn)》,著書者是本朝那位號稱“劍筆”的史官昆吾淡。這書集雪園中沒有,傾泠不曾看過,當下便翻開了書卷。
孔昭一看她的動作,忙上前一步合上書拿到手里,道:“公主喜歡這書,便帶回德馨園去看罷,眼看這時辰就到申時了,在這看多有不便?!?br/>
傾泠倒也未堅持,把書給了她,在樓下看一番,除卻左邊窗前擺有置著文房四寶的書桌及靠椅外,樓中其余地界全是整整齊齊的一排一排的書架,架上都整整齊齊的碼著書,又上二樓、三樓看了一圈,格局具與一樓相同,這讓她心底十分歡喜。離開書樓時,她對穆悰道:“內(nèi)邸臣,你去和侯爺說一聲,我想借他的書看?!?br/>
“是?!蹦聬洿饝?。
離了書樓,孔昭便長舒了一口氣,方珈不由問道:“你剛才緊張什么?”
孔昭嘆氣道:“方令伊你是不知公主的習性,德馨園書房里的那些書全都是她看過的,所以她看一會歇一會,可剛才這書是公主沒看過的,若讓她看下去,那今日咱們都不用出這樓了?!?br/>
“哦?”方珈半信半疑的。只不過回到德馨園后,她倒真真是見識到了什么叫做書癡。
那一日,傾泠回到德馨園后,便手不離卷,吃飯都是孔昭喂下的,只不過她自己毫無所覺,讓方珈、穆悰感嘆這書的魅力之大。而她看書時,面上神情頗是豐富,有時眉目舒展唇角含笑,有時長眉凝結(jié)雙唇緊抿,有時又是一副很不以為然的模樣,有時則很有憤然之色……方珈、穆悰一邊看著,一邊暗想,若公主肯將這看書的一半神情展于人前,侯府之人也不至認為她是一尊冰冷的玉石美人。
到了深夜,又是孔昭費了點力氣從傾泠手中將書抽出來,把燈火一熄,才把她趕上床就寢。
第二日自又是在書房中度過。
那書,傾泠看了三日才完,這大大超過了她以往看一本書的時間,讓孔昭甚感稀奇。
第四日,孔昭用過早膳不見公主在房中,便端著一壺桂花茶去書房。
到了書房,果見公主坐在桌上看書,竟然還是那本書,手中握著筆,在書上寫著什么,這又讓孔昭稀奇。以往看書,再精彩的文章,公主也僅僅贊嘆,卻從未在書上留過筆墨的。
“公主,這到底什么書呀?讓你這般感興趣。”她將茶放在桌上。
“這是昆吾淡論前朝百場名戰(zhàn)的文章,倒真不愧他‘劍筆’之稱?!眱A泠答道。
“那你在寫什么?”孔昭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傾泠將筆擱架上,唇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袄ノ岬奈恼码m只代表他自己的觀點,但言語精避一針見血,百余場戰(zhàn)爭在他筆下功過分明,實乃是絕妙的文章??捎腥藚s在文下大放蹶詞,讓人忍不住要壓壓他的傲氣?!?br/>
“哦?”孔昭有些好奇,“誰大放蹶詞?”
傾泠卻只是一笑沒有回答,將書合上,端起了茶杯,聞了聞,道:“這桂香倒是極淡,沒掩了茶香?!?br/>
“那當然?!笨渍岩宦牴骺洳柘?,頓忘了剛才的問題,“我將桂花洗凈了,泡在水里,然后用那水煮茶,這香自然就淡些。”
傾泠喝過茶,拾起書便往外走去,孔昭忙跟上,“公主,你這是要去哪?”
“去書樓?!眱A泠邊走邊答。
“那等等,我去叫方令伊?!笨渍炎分?。
傾泠停步,回頭看她,“不必叫他們了,你隨我去就是,只在這府里,要那么多人跟著干么?!?br/>
“這……妥當嗎?”孔昭卻有些猶疑。若按方令伊平常對她的教導,公主出行那至少也得五、六人隨侍才可以。
“我不喜歡那么多人跟著,你要是喚人,從明日起我不再用你做的任何東西。”傾泠淡淡丟下一句便走了。
孔昭姑娘誰人都不怕,便是安豫王、威遠侯這樣自帶威嚴氣度的人,她也能以平常心面對,可她就怕公主不歡喜不理她。于是一句“不再用你做的任何東西”讓她打消了、也從此不再有的喚人的念頭。
兩人靜悄悄的出了德馨園到了留白樓。
傾泠找著了上次取書的地方將書放了回去,隨手又抽了旁邊一本,見也是未看的便收在手,又去取另一本,一旁孔昭見著了,頓時想起了方令伊與內(nèi)邸臣的囑咐“要多引公主出園走動”,于是上前,接過公主手中的兩本書,留下第一本,另一本放回原位。“公主,你若將書都帶回德馨園,那侯爺若趕上要用豈不找不著書了,還是一次取一本的好?!?br/>
傾泠瞅一眼孔昭,也沒堅持,再環(huán)顧了一眼書樓,便回了德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