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
兩個人都赤腳回了家。
洗了澡，換了衣服，重新躺在床上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鐘。
鹿海側躺著，背對著林鯨。
林鯨側躺著，正對著鹿海。
“鹿海...”
回到家后，鹿海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鹿海...”
林鯨小心地喊了好幾聲，都得不到回應。
他知道鹿海沒有睡著，因為呼吸聲可以聽出來。
林鯨試探著伸出手，鹿海卻在這時候動了。
等他收回手，鹿海已經(jīng)轉過身，一雙黑色的眼睛凝視著他。
不知道有沒有看見，林鯨心虛。
“鹿...”
“林鯨。”
鹿海先叫了他。
“為什么要去那里？”
這個問題林鯨記得，鹿海剛剛問了他。
“游泳。”
林鯨重新回答了一遍。
同樣的回答，鹿海當然也記得。
“為什么要游泳？”
這個問題讓林鯨一時回答不上來。
因為他想家了。
“想...游泳。”
這樣的回答，誰聽了都會覺得勉強吧。
林鯨躲閃鹿海的眼睛，他得想出另一個答案。
可是才剛想，鹿海就說話了。
“下次，不要夜里去了。”
林鯨怔住，目光重新聚焦在鹿海的眼睛里，沒有躲閃。
鹿海是在很認真地和他說話。
林鯨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可是半天卻點了一下頭，只說了一個“好”字。
不是說不讓他去了嗎？
為什么又...
“還有...”
還有什么呢？
林鯨認真等著下一句。
“記得和我說一聲。”
說一聲，讓他知道。
那時候，他是害怕了，情緒失去了控制才會逼著林鯨說出再也不去的話。
現(xiàn)在，鹿海已經(jīng)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
那么喜歡大海的人，又怎么能讓人永遠留在原地呢？
“林鯨...”鹿海又喊了一聲林鯨，似乎還有話要說。
林鯨仔細聽著，可是鹿海又沒在開口。。
林鯨有想問鹿海要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問。
林鯨靜靜等待了幾分鐘，隨即一點點向鹿海身邊靠近，在糾結中，林鯨還是伸出了手。
和每晚一樣，林鯨還是抱著鹿海閉上了眼睛。
只有相擁，才會感受到存在。
半睡半醒之間，林鯨好像聽見有人在他耳邊說了聲晚安。
要是有人仔細聽的話，那一聲不是“晚安”，而是“平安”。
......
第二天，一如既往。
就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鹿海只字不提昨天夜里的事情。
林鯨卻心中在意，想問又在猶豫，怕鹿海不喜歡。
晚上，王奶奶來了。
今天是立冬，王奶奶包了餃子，喊他們去家里吃飯。
吃完餃子，鹿海在廚房幫林爺爺洗碗，林鯨站在后面，插不上手，被王奶奶拉到院子里說了些話。
等鹿海忙完，又在王奶奶家中坐了一會，眼看時間不早了，王奶奶才不舍得送他們離開。
回家的路上，鹿海時不時說上幾句話，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
“鹿海...”
林鯨一直沒有插嘴，眼看還有幾步就要到家，突然喊住鹿海。
鹿海下意識轉頭，下一秒就被林鯨拉起了手。
鹿海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跟著林鯨一路飛奔。
兩百米的距離，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停下的時候鹿海連腰都直不起來，撐著膝蓋呼呼喘氣。
鹿海不解，抬頭看著此刻也在喘氣的林鯨：“怎、怎么了？”
林鯨的胸口還在上下起伏，顯然沒有緩過來。
“你也跑不動啊！林...”
鹿海笑著邊說邊轉移了視線，等到看到眼前的景色，笑容卻漸漸僵硬在了臉上。
為什么要來這里？
近在咫尺的海水，仿佛下一秒就要像他撲過來。
那種窒息的壓迫感，讓鹿海開始后退。
“林鯨，太晚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鹿海轉過身，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沒有異樣。
可是林鯨卻看出來了。
鹿海啊，只知道林鯨的表情很好懂，殊不知在林鯨的眼里，他也是一樣的。
笑得再像，也是像。
看著鹿海向他伸出的手，林鯨這一次卻選擇了無視，而是將目光放在了鹿海身后的大海。
藍色的瞳孔里裝滿了深色的海水，林鯨的雙手輕輕地搭在了鹿海的肩上。
順著林鯨的指引，鹿海僵硬的身體慢慢轉了方向。
他們的眼前，是翻騰不息的海水，和昨夜一樣，只不過現(xiàn)在溫柔了許多。
林鯨的雙手遮住鹿海的眼睛，細碎的海水聲變得清晰，仿佛就在耳邊吟唱。
“鹿海...你知道嗎？”
“我住的地方，四面都是大海，只要一睜開眼睛，就會被溫暖的海水包圍。無論去哪兒，它都會時時刻刻陪伴著，而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鹿海...”
“大海它真的一點也不可怕，它很溫柔，很溫暖，雖然有時候會兇了一點，但是...”
“它也不想帶走任何人。”
林鯨這話一落，可以明顯感受到林鯨的身子顫抖了一下。
“大海很大，可是因為太大了，有時候連自己也無法控制...”
林鯨慢慢地移開了遮住鹿海眼睛的手：
“鹿海，大海它不壞，你...也沒有錯。”
“告訴你一個秘密，大海每帶走一個人，都會退一次潮，那是它在懺悔。”
“只有得到了帶走的那個人的原諒，它才會重新回來。”
“它知道錯了，你也不要懺悔了好不好。”
鹿海的眼淚唰的就留下了，毫無預兆。
鹿海也有一個秘密，一個只有自己痛苦的秘密。
如果不是他貪玩，爺爺也不會永遠的離開。
那年夏天，鹿海親眼看見爺爺被可怕的海水吞噬。
大海帶走了爺爺，鹿海也失去了笑容。
本來就安靜的鹿海變得更安靜了，奶奶在的時候，鹿海還好一點點，等到奶奶去世后，鹿海徹徹底底隔絕了于外界的一切。
整整過去了三個月，王奶奶才看見鹿海。
她無法想象這個孩子是怎么把自己悶在家里整整三個月沒有出門。
看到瘦的不成樣子的鹿海，王奶奶心疼極了，雖然不是自家的孫子，但到底也是看著長大的。
王奶奶硬把鹿海拉回了家照顧了幾天，可是幾天后鹿海還是執(zhí)意離開。
就這樣，十二歲的鹿海，開始了自己一個人生活。
與人疏離，與人淡漠，若不是有王奶奶和陳爺爺經(jīng)常來叨擾，鹿海也不會一點點走出來。
但是，只有王奶奶知道，鹿海這孩子還是沒有放下。
“小海啊，是個感情很重的孩子。”
“我以為那時候他還小，早就忘記了那件事。”
“直到有一次，我撞見小海拿著他爺爺奶奶的照片一邊哭一邊說著對不起的時候我才知道小海，一直都還記得。”
“小海，也是從那時候再也不去海邊的。”
“明明，之前很喜歡大海的...”
王奶奶說著說著，突然想起了以前，那時候，小海的爺爺奶奶帶著鹿海剛來這里定居。
小孩子都怕水，唯獨小海這孩子一點也不怕。
一碰到海水，小海就會咯咯直笑。
看的大人新奇又歡喜。
都說這孩子和大海有緣，所以給起了“鹿海”這個名字。
等到大了一點可以走路了，別的小孩追追打打，吵吵鬧鬧，只有小海可以一個人在海邊安靜地玩上一天。
如果沒有發(fā)生意外，或許小海還是那個一看見大海就會笑的露出牙齒看不見眼睛的孩子。
鹿海，一開始是喜歡大海的。
這一切，是王奶奶告訴林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