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5
    幾天后, 宋冉離開了阿勒。
    出發(fā)時是早上九點多，正好碰上對面的裴筱楠打開門, 一個高大的東**人從她房里出來。顯然是過了夜。
    “……”宋冉撞見這一幕，與裴筱楠目光對視上, 微笑一下。
    裴筱楠手里夾著根煙，舉手：“聲明一下, 不是男朋友。”
    宋冉笑笑，不多問。她一貫不評價別人的生活。
    裴筱楠卻自顧自嘆了口氣：“我倒是想找個男朋友, 一個人在這邊太寂寞了。”
    宋冉說：“那可以慢慢相處交往。”
    裴筱楠將腦袋靠在門框上, 斜眼看她：“宋冉，我好看么？”
    “……好看啊。”
    “可人家不喜歡我。”她眼珠轉(zhuǎn)向天空，道, “也是, 他有女朋友了。……操。我前男友就沒這么自覺，女人一靠近, 褲腰帶就自動往下掉。垃圾！”
    “……”宋冉問，“你……說誰啊？”
    “你不認(rèn)識。”裴筱楠揮揮面前的煙霧, 一想，“不對。你見過, 就那個中國的雇傭兵。”
    宋冉眼睛微微瞪圓：“你怎么知道他有女朋友？”
    “他自己講的，還戴著女友送的紅繩呢, 寶貝得很。”說到這兒，裴筱楠語氣略緩，“挺好的一個男人, 察覺到我對他有意思，就很紳士地暗示了，也沒拂我的面子。”
    宋冉?jīng)]說話，事情發(fā)展成這樣，挑明就太尷尬了。還想著，裴筱楠瞟一眼她身旁的各種箱包，笑問：“要走了？”
    “對啊。戰(zhàn)地記者么，這邊已經(jīng)沒仗打了。”
    “去北邊？”
    “嗯。”
    “或許咱們還能再見呢。我之后也會去北邊。”戰(zhàn)后一個星期，大部分傷者都出院了。很多醫(yī)生護(hù)士都轉(zhuǎn)移去了離前線更近的地方。
    “嗯，有緣再見。”
    “再見，宋冉。”
    裴筱楠笑看她，兩人關(guān)系不算太深，但因身在異國戰(zhàn)地，有種別樣的親近。裴筱楠上前一步，擁抱她一下，說：“親愛的，一路平安。”
    宋冉溫暖道：“你也是。”
    跟裴筱楠告了別，宋冉和何塞驅(qū)車離開。
    短短一周，阿勒城人口翻了一倍，街上也熱鬧起來，重建工程如火如荼。汽車在艷陽之下行駛出城，朝北方的倉迪而去。
    八十多公里的路程不算太遠(yuǎn)，但路況極差，很不好走。越往北，戰(zhàn)爭留下的痕跡越重。大片農(nóng)田燒成黑炭，新生的雜草在田里瘋狂生長，一條條翠綠色在黑色的草木灰中格外扎眼。
    宋冉靠在座椅上，吹著風(fēng)，心里想著一個人。
    就這樣一路顛簸，到了倉迪。
    倉迪是東國北部最大的城市，原是恐怖組織大本營。由于反軍節(jié)節(jié)敗退，不斷北上。兩者頻繁交戰(zhàn)爭奪地盤，如今城區(qū)由雙方分割而據(jù)。
    乘勝追擊的政府軍于近期在倉迪南部郊外扎了駐地，準(zhǔn)備打持久戰(zhàn)。
    宋冉跟何塞在南郊一處小旅館安頓下來。
    她放下行李就給李瓚發(fā)短信：“阿瓚，我來啦。”
    加一條：“剛好也來倉迪，好巧。”
    他沒有立刻回。
    等她收拾完行李，手機(jī)“叮”一聲。
    李瓚回復(fù)：“是啊，好巧啊。”
    “……”宋冉輕輕咬唇，心想他發(fā)這信息時，肯定在笑她。
    正組織語言呢，那邊又來了：“安頓好了？”
    “嗯。住在南邊。”
    “我也住南邊。”
    她翻滾身子，趴在床上：“你在哪里？我能去找你么？”
    他沒答，反問：“你一個人？”
    “跟政府軍記者一起呢。叫何塞。”
    “那就好。不要一個人亂跑。”
    宋冉還念著剛才的問題，他又打來一行字：“下午三點有任務(wù)，到時告訴你位置。你有興趣可以去看看，但不要離太近。”
    “好啊！”
    “我還有事，一會兒聯(lián)系。”
    “嗯。去吧去吧。”
    宋冉跑去隔壁房間，問何塞愿不愿意去拍攝。
    何塞自是欣然同意。
    宋冉吃過午飯，小睡一覺醒來，兩點五十分收到李瓚發(fā)來的地址，沒有別的話。
    宋冉帶好裝備就出發(fā)。何塞對當(dāng)?shù)氐木謩莺洼爡^(qū)十分了解，從郊外避開各路勢力的地盤，成功繞到北郊駛?cè)氤菂^(qū)。
    李瓚給的地址是倉迪北城中學(xué)，他們在三條街區(qū)外下了車。何塞帶路，沿著民巷朝中學(xué)靠近。
    這片區(qū)域在極端組織控制中，荒無人煙。兩人潛到離中學(xué)一條街區(qū)的地方，找到一處高點，遠(yuǎn)眺中學(xué)。里邊有人走動，但看不見外頭潛伏的庫克兵。
    宋冉想，他們都是特戰(zhàn)兵，怎么可能輕易讓她發(fā)現(xiàn)蹤跡。
    倒是她的到來很快引起他們注意。兩人剛找了個角度趴下，身后有人輕踏了下地板。
    宋冉和何塞驚忙回頭，就見一個白人庫克兵出現(xiàn)在眼前，說：“行動沒結(jié)束前，不要亂跑。”
    他倆統(tǒng)一點頭。
    那軍人迅速離開。
    兩人對視一眼，心有余悸：
    “他什么時候來的？”
    “不知道。”
    宋冉調(diào)整相機(jī)，觀察四周。街道空無一人，沒有任何動靜。道路盡頭的中學(xué)里，幾個極端分子的巡邏兵在小操場上巡邏。
    中學(xué)不大，兩棟教學(xué)樓。一棟窗口明亮，里邊聚集著休息玩鬧的恐怖分子；另一棟改造過，窗戶全部封死，看不清里頭情況。
    宋冉不知庫克兵何時開始作戰(zhàn)，也不知七八人的隊伍如何剿滅這并不算小的窩點。
    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作戰(zhàn)早就開始了。
    因為——第一棟教學(xué)樓后突然反射過來一道陽光，那光按照摩斯密碼的頻率閃了幾下。正好在巡邏兵背身的視覺死角。兩個庫克兵的身影忽如獵豹一般飛離教學(xué)樓，潛進(jìn)旁邊的灌木叢。
    影子一閃而過，但宋冉頃刻分辨出其中一人是李瓚。
    她瞬間明白，他去安置炸.彈了。
    下一秒，學(xué)校外頭的潛伏點接到信號，準(zhǔn)備就緒，轟轟兩聲，炮彈砸到教學(xué)樓上，將樓房炸飛了一個角。
    教學(xué)樓頓時猶如掀了土的螞蟻窩，巡邏兵們立刻趕去增援。小操場上兵力驟減，李瓚沿著灌木叢跑出，一躍攀爬上兩三米高的院墻翻越而下。突擊手在他身后掩護(hù)。
    校園里，爆炸聲響起，那棟教學(xué)樓在滾滾烈火中轟然倒地。
    巢穴傾覆，傷亡慘重。
    余留的散兵留給隊中的狙擊手們解決。
    一切簡單得像是一場電子游戲。何塞如是評價。
    可宋冉知道，這看似簡單的操作背后藏著多年的辛苦訓(xùn)練和無數(shù)次危機(jī)涉險。
    不出一分鐘，窩點里沒了能夠反抗的戰(zhàn)斗力。本杰明他們迅速潛伏進(jìn)去，涌向第二棟封閉的教學(xué)樓，解救人質(zhì)。
    那棟樓中的恐怖分子因剛才的爆炸跑出來一批試圖增援，結(jié)果暴露在狙擊手視野中被殲滅。剩下的一批根本不是庫克兵的對手。
    行動迅速走向完結(jié)。
    宋冉目光始終追隨李瓚，看他出了學(xué)校，跑過街道，跳進(jìn)一戶廢棄的樓房，不見了蹤影。
    怕是又去睡覺了。
    她跟何塞打了聲招呼，下了樓，穿街走巷，靠近李瓚消失的那棟樓。
    她沿著廢棄的巷道摸索到樓的后門，門板被拆，空留門洞。她探頭朝里邊瞄一眼，窗口狹小，光線昏暗，氣氛陰森。
    她抬頭望了下，李瓚確實從正門進(jìn)了這棟房子。
    她試探著，剛邁步進(jìn)去，身側(cè)墻壁的陰影里一道人影迅速靠近，捂住她的嘴，將她拉入懷中。她驚愕瞪眼，但下一瞬，心跳落了回去。
    身后，李瓚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不是叫你別亂跑么？”
    她在他滿是硝煙氣息的掌心嗡嗡：“我看你任務(wù)結(jié)束了……”
    “還沒。”他說著，仍沒松開她。他腦袋往后仰一下，靠在墻上，身子骨稍微放松了些。
    宋冉感受到他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像疲累之后長舒著一口氣。
    她還直直站著，他拿槍的手?jǐn)堊∷难瑢⑺龘зN入懷，就那樣從身后抱著。他的手仍捂著她的臉，卻松泛了些，手指在她臉上摸撓幾下。女孩的臉蛋細(xì)膩而柔軟。
    她小聲：“阿瓚，你是不是很累？”
    “唔。”他含混不清，忽低下頭，將腦袋搭在她肩上。他并沒太用力，只是輕輕搭著。
    宋冉側(cè)眸，瞄他近在咫尺的臉。他看似放松，卻并沒有。雖將下巴靠在她肩頭，眼睛卻仍警惕地觀察著屋內(nèi)幾個窗口的光影變化。
    宋冉任由他抱著，不經(jīng)意挺直身板，想給他哪怕一點點微弱的支撐。
    這時，李瓚耳機(jī)響了。
    幾個方位的戰(zhàn)友紛紛發(fā)來“clear”敵人清除完畢的信號。
    到了這一刻，他腦袋才低垂下去，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歪靠在她肩頭；捂在她臉上的手也落到她肩上，箍摟住她的身板。他閉上眼，溫?zé)岫d長的呼吸噴在她脖子上。
    她低眸看他，他長長的睫毛低垂著，睡顏沉靜而安寧。
    “阿瓚，你要不要躺下來休息會兒？”
    他睫毛動了動，極輕地?fù)u了下頭。這樣抱著她靠在她肩頭就很好。
    宋冉抿唇笑。
    下午的太陽很燦爛，那一方陰影卻清涼。空氣里彌漫著室內(nèi)老舊的塵土氣息，還有他身上熟悉的男性味道，摻雜一絲帶著硝煙的荷爾蒙。
    她只希望他再多休息一會兒，可忽然，他耳機(jī)里傳來聲響：
    “l(fā)ee？”是本杰明。
    李瓚一瞬睜眼，微瞇著，目光卻銳利清明：“yes？”
    本杰明說：“這邊有顆炸.彈，或許你需要過來看一下。”
    ……
    ……
    學(xué)校里一片狼藉，廢墟之上，烈火在燒，熱浪輻射至整個校園。從第二棟教學(xué)樓里解救出來的上百號人質(zhì)正往外疏散。
    李瓚逆著人群跑過操場，進(jìn)了教學(xué)樓。宋冉緊隨其后。一進(jìn)樓道，惡臭味、血腥味撲鼻而來。教室被改造成監(jiān)獄，水泥混凝土砌成一個個鴿子窩似的密封牢房。
    墻上地上布滿斑斑的血跡和排泄物，施刑工具遺落各處：刀槍棍棒，錐子，刺骨釘，尖針鞭，電線……上頭沾滿血與碎肉。
    宋冉毛骨悚然，皮肉骨頭俱是發(fā)疼。
    經(jīng)過其中一間牢房，地上一具女孩尸體，渾身赤.裸，布滿血痕，乳處、下身慘不忍睹。另一具男性尸體也好不到哪兒去，耳朵、眼睛、手指、腳踝都不知去了何處。
    宋冉身子發(fā)顫，腳像踩著藏針的棉花，慌忙移開目光，跟緊李瓚。
    李瓚快步趕到監(jiān)獄走廊的盡頭，聽到了孩子的嚎哭。
    本杰明跟凱文等在那里，腳底是兩個被擊斃的恐怖分子。
    牢房最深處困著一家人，丈夫抱著輕聲啜泣的妻子，而妻子摟著幾個幼小的孩子，小孩哭得嗓子都啞了——他們一家人被捆成一團(tuán)，身上綁滿雷.管炸.彈。
    本杰明見李瓚進(jìn)來，快速說：“這位男士的弟弟是政府軍，恐怖分子綁架了他們，打算今天下午公開爆炸視頻，震懾政府軍。但我們來了。”他說著，惱火地踢了下腳邊的尸體，“這狗娘養(yǎng)的啟動了炸.彈。lee，如果你……”
    李瓚步履不停，從他面前大步走過。
    他走到那家人面前，擰眉檢查，冷靜道：“女士，能幫個忙嗎？”
    抽泣的妻子抬頭：“什么？”
    “停止哭泣。安撫你的孩子。”他查看撥弄著他們身上的捆繩，“我會為你們拆彈。如果你們不哭，會給我很大幫助。”
    “抱歉，先生。”妻子止了哭泣，和丈夫一起安慰懷中的孩子。
    李瓚目測一圈，雷.管火.藥的布線和他們身上蛛網(wǎng)似的捆繩纏繞在一起，沒法先解救任何一個人。但好在引爆器只有一處，并非每人身上都單獨綁有。只要拆了引爆器，就有機(jī)會。
    一圈審查下來，他眼神忽然變了一變。
    麻繩如網(wǎng)一樣捆著這家人，丈夫和妻子相擁，懷中抱著一團(tuán)孩子，一，二，三，四……
    正好六口人。
    猝不及防，腦中嗡的一聲。李瓚僵了一下，下意識抵抗。一秒間，那鳴動的聲響消失了下去。
    本杰明觀察著他，表情謹(jǐn)慎。過去三個半月，李瓚雖然制造了一堆炸.彈，但一次都沒拆過。他不確定他的心病好了沒。
    李瓚深吸一口氣，蹲下.身。
    引爆器位于丈夫和妻子的手臂間，正好對著兩個小孩的腦袋。
    李瓚不看他們，專心盯著引爆器，計時器上流動的紅色時間如鮮血。
    “00：12：43”
    他從褲側(cè)口袋里掏出軍刀，刀尖靠近炸.彈外殼，他咽了下發(fā)緊的喉嚨。
    年紀(jì)稍大的小男孩哽咽著拿英語問他：“先生，你能救我們嗎？”
    李瓚起先不看他，過了幾秒才抬眸迎視，說：“我會盡我全部的努力。”
    他很快拆掉外殼，露出里頭五顏六色的電線，像拿彩筆畫了一團(tuán)亂麻。
    凱文見狀不妙，說：“l(fā)ee，我去給你拿防護(hù)服。”
    “來不及了。”李瓚盯著面前的線路，手指像彈鋼琴一般飛速清理撥弄，眼珠隨手指快速移動，腦袋里迅速記憶著每根線的走向、起始和關(guān)聯(lián)。
    頭幾分鐘，他始終在分析判斷，在心里畫著線路圖。
    可，
    嗡————————————
    耳朵里仿佛塞進(jìn)一只蜜蜂，
    嗡————————————
    又一只，
    越來越多，嗡嗡直響。
    終于，那轟鳴聲又來了。
    計時器很快突破八分鐘。
    “00：07：59”
    那丈夫見他遲遲不剪線，緊張了，懇求：“先生，請你……”
    “先生請你相信我！”李瓚忽然打斷他的話。
    牢房內(nèi)驟然死一般的寂靜。
    宋冉從沒聽過他這種語氣講話，整個人噤住。
    本杰明面色嚴(yán)峻，沖那丈夫做了個閉嘴的手勢。那丈夫戰(zhàn)栗點頭，腦袋靠緊懷中的妻兒。
    李瓚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拿刀切割著一段又一段的電線，耳中的轟鳴越來越響。他克制著，表情沒有透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恐懼。可他額頭上鼻梁上嘴唇上開始劇烈冒汗。
    他強迫自己不受影響，抓住腦中的電路圖，按圖索驥地走；他強迫自己用精神去壓制去甩開那些聲音。
    他抵抗著，飛速瞥一眼計時器，
    “00：05：34”
    他咬緊下頜，渾身肌肉緊繃，對抗著，顫抖著，偏偏兩手卻靠驚人的意志力維持著穩(wěn)定，
    終于，
    黃色的線路全被掐斷，
    紫色的線路也都中止，
    “00：03：03”
    他一聲不吭，身上的汗越冒越多，連手指都濕潤了。
    宋冉早已發(fā)現(xiàn)異樣，卻不敢喚他。計時器上的時間越來越少，李瓚的狀態(tài)越來越不對。
    他從頭到腳都在細(xì)顫，整個人除了手指，沒有一處是安靜的。
    他跪坐在那家人面前，背脊彎曲，雙手捧在炸.彈邊，像一個祈求寬恕的罪人。
    他狠咬下頜，額上的汗不斷往下淌，濕透鬢發(fā)。他剪斷一根電線，突然張開口要發(fā)出聲音，卻又無聲抑制了下去。
    她確定他又耳鳴了；而且很嚴(yán)重！
    “00：02：01”
    宋冉尚未作出反應(yīng)，本杰明拔腳朝他走去。宋冉扯住本杰明，將他攔在身后，自己朝前走一步，輕輕喚了聲：“阿瓚？”
    沒有回應(yīng)。
    耳朵里轟隆的巨響像海嘯，像爆炸，像天地崩塌。仿佛巨大的沖擊波震撼著他的頭顱，刺痛著他的鼓膜，仿佛千軍萬馬在廝殺。
    他根本聽不見了。
    什么都聽不見了，他只是苦苦堅持著，竭力纏斗著，期望自己能抵抗住那所有的恐懼痛苦和悔恨。
    不能放棄。
    不能放棄啊。
    “00：00：59”
    本杰明緊張起來，不等了！
    他撥開宋冉，大步上前，對那家人道：“sorry！”（對不起！）
    說著去扯李瓚的手臂：“撤退！”
    李瓚打開他的手，眼睛血紅，表情幾近瘋狂：“滾。”
    本杰明一怔。
    夫婦驚恐哭泣，孩子嚎啕大哭。
    “i’msorry! please five me.”（對不起，請原諒我！）本杰明再度去扯李瓚，回頭吼：“凱文！把他抬走！”
    凱文沖上前，竟也沒能把李瓚扯開。
    “撤退！這是命令！”本杰明愈發(fā)急迫，去拉李瓚的手臂。
    可就在這時，宋冉突然上前推開他們。
    她沖上去，從背后抱住李瓚。她的手臂緊緊環(huán)住他的腰，用盡渾身力量摟住他。
    她害怕得發(fā)抖，卻咬緊牙，一聲不吭。
    李瓚在那炸.彈面前生了根，
    他掙扎著，盯著線路，手指一刻不停，青色，粉色，黑色……
    他看不見那丈夫絕望地拿臉頰緊貼妻兒，嘴里不停念著東語的我愛你，他看不見那妻子閉著眼睛淚如雨下，他看不見那孩子黑亮的大眼睛里噙滿淚水。
    他只看見無數(shù)次的噩夢里，一片虛白之后，那家人空洞的黑暗的眼睛。
    忽然間，一切都不存在了；丈夫，妻子，孩子，本杰明，凱文，統(tǒng)統(tǒng)消失。
    牢房也不存在了，空間內(nèi)只剩下他和那枚倒計時的炸.彈，響徹世界的轟隆震響，讓他甚至聽不清自己的心跳。
    那顆炸.彈化身面目猙獰的黑影；死去的丈夫、妻子、孩子，他們的臉交替著融合著，化作怪獸的面目。
    而他是一個跟怪獸扳手腕的人，死死地堅持著，咬著牙，哪怕用盡全身力氣，哪怕被掰斷手腕都不肯倒下去。
    “00：00：29”
    李瓚渾身被汗浸得濕透，整張臉連眼睛都因劇烈的精神抗?fàn)幎溲奔t，他強制讓自己清醒，爭分奪秒地辨認(rèn)，分析，剪線……
    在這個只剩下他的世界里，
    他是一個落魄的孤獨士兵，面對千軍萬馬，獨自拔出手中的刀劍。
    “00：00：19”
    本杰明和凱文松了手，緊急撤退。
    宋冉收緊手臂，緊閉上眼。
    “00：00：09”
    李瓚汗水直下，眼睛血紅；耳朵轟鳴，頭疼欲裂；手卻依然穩(wěn)定，飛速撥弄切斷一條條電線。
    紅色，藍(lán)色，綠色，橙色，白色，
    “00：00：01”
    時間定格！
    突然，世界安靜了。
    李瓚松了手里的刀，輕輕仰起頭。
    消失了，安靜了，耳邊死一般的寂靜，他聽到胸腔中宛如復(fù)蘇重生的心跳聲，還有，身后宋冉顫抖的呼吸聲。
    他面上一陣虛空，手緩緩落下去，落在腰間，覆上她的手。
    她的手冰涼，劇顫，緊摟著他。
    李瓚低下頭，渾身脫力，坐倒在地上。宋冉以為他會摔倒，上前擁住他。不想他一轉(zhuǎn)身，將她緊箍入懷。
    冉冉……
    他將腦袋埋在她脖子里，深深地埋著。
    “阿瓚……”宋冉摟住他汗?jié)竦暮蟊常瑓s猛地一怔。
    某種溫?zé)岫鴿駶櫟囊后w涌出來，淌進(jìn)她的脖子里。
    是淚。
    一行一行的淚。
    無聲，痛苦，悔恨，解脫。
    他肩膀輕顫，想要克制，可淚水越來越多，源源不斷，再也壓抑不住，盡數(shù)流淌出來，濕透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