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chapter 19
chapter 19
李瓚和宋冉繼續(xù)趕路。
后程的路, 路況極差。多處路段都在戰(zhàn)爭中損毀,前進(jìn)速度也急速下降。
高溫之下, 一路顛簸,酷暑和疲乏考驗著人的耐力。
走了好幾個小時, 遠(yuǎn)處的荒原上才漸漸出現(xiàn)了零星的建筑。全是沙黃色的碉堡房子,外墻上布滿殘缺, 有的被炸掉了屋頂。繼續(xù)往前開,大城市的輪廓在天邊勾勒出來, 伴著隱約的炮響。
兩人對視一眼, 知道前邊就是哈頗城了。
李瓚撿起頭盔帽子,扣在宋冉頭上;手也下意識握緊了槍,說:“往南邊走。”
“嗯。”
城北和城東戰(zhàn)火紛飛, 老遠(yuǎn)都能聽見炮聲。隔一會兒就能看見地平線上爆炸升起的濃煙。
宋冉不敢松懈, 小心開車?yán)@去城南。沿路上,漸漸出現(xiàn)大片新挖的墳?zāi)? 而有的死者甚至并無葬身之所,暴曬在路邊。
一路往南, 炮火聲聽不見了。宋冉卻無法放松些。
這路上都沒見著活人,可汽車駛進(jìn)南郊的一處街道時, 人影出現(xiàn)了。
宋冉感到一絲不妙,手卻不由自主開了相機(jī), 把它擺在擋風(fēng)玻璃下。
拾荒者們衣衫襤褸,披頭散發(fā),鬼魅一樣在街上游蕩。老人, 男人,女人,小孩,無一不骯臟落魄,或漫無目的游走,或在角落里蜷縮。
當(dāng)汽車經(jīng)過,這些人的眼珠也跟著緩緩轉(zhuǎn)動,卻沒有半點光彩。
一股悲愴而毛骨悚然的氣息在街上幽深地彌漫著。
宋冉內(nèi)心煎熬,抓緊方向盤慢慢往前開。
前方路邊出現(xiàn)一個抱著孩童的女人,長期的饑餓讓她兩只手瘦成竹竿。懷里的孩子三歲多,眼珠子餓凸了出來,在母親懷里艱難地喘息著。
宋冉忽然踩了剎車,二話不說,從后座上拿起一個背包。
李瓚立刻攔她:“等一下!”可沒來得及,她已抱著包開門沖下車去。
宋冉從包里拿出一袋面包和牛奶,遞給那個女人。
女人摟緊自己的孩子,一雙眼睛充滿警惕。
宋冉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拆開塑料袋,又給牛奶插上吸管,再次遞給她。
女人遲疑著接過去,把牛奶給了懷中的孩子。孩子捧起就吸,女人將面包撕了一半給孩子,自己也狼吞虎咽起來。
宋冉于心不忍,又從背包里面翻出一袋面包。
“宋記者!”李瓚下了車,朝她喊一聲。
宋冉回頭,就見四周的拾荒者不知什么時候都圍了過來。男女老少,形容枯槁。他們天生就幽深的眼窩因饑餓更加凹陷,他們盯著宋冉手里的食物,伸著瘦骨嶙峋的手,緩緩靠近。一如好萊塢大片里行走的喪尸。
宋冉心中浮起森然的涼意,站在原地不敢動,低低哀喚一聲:“李警官……”
李瓚兩三步迅速跑來她身邊,緊握住她手腕將她拉到身后,轉(zhuǎn)身面對那些緩緩走來的人們。
可四周都有人過來,沒有哪一面是安全的。李瓚怕引起混亂,沒帶步.槍下來,只有腰后別著一把手.槍,他謹(jǐn)慎地用手壓住槍托,隨時準(zhǔn)備。
宋冉也將后背交給李瓚,防備地看著慢慢圍上來的人群。
最先靠近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快有宋冉父親的年紀(jì)。他指了指宋冉手里的背包,蒼老的臉上擠出一絲乞求的表情,雙手合十地向她哀求。
宋冉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李瓚一眼,征求他同意。李瓚抿著唇點頭。宋冉給了他一袋面包。那人捧著面包,深深鞠一個躬,緩緩走了。
而圍上來的人群在他身后排起了隊。
李瓚松開了宋冉的手腕。她立刻把背包拉鏈拉到最大,將里頭的面包全掏出來一個個發(fā)給他們。接到面包的人深深鞠躬,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兒也被她媽媽摁了下頭。
宋冉無法承受他們卑微的謝意,根本不敢與他們對視。
而她包里存量不多,也就七八袋。一下子就空了。
李瓚說:“我還有些壓縮餅干。”
他快步走向汽車。車?yán)镉袠屩椝帲瑒偛潘麨榉廊f一,把車鎖了。他開了鎖,在自己的行軍包里翻找。
宋冉也開了后備箱,翻出一袋子從駐地里拿來的散裝零食。
然而杯水車薪。
宋冉抱著餅干等零食分發(fā)給大家時,心一陣陣發(fā)涼,她不敢面對隊伍后面排著的那群人。
“你們再等等。”她跑去后座上找,找到幾塊化了的巧克力,一包花生,一包糖果和話梅,全送了出去。
有人拿著食物走了。剩下的更多饑餓的人們還抱著希望,站在原地,安安靜靜地望著他們,滿目凄涼。
李瓚聲音很低,幾乎抬不起頭,說:“對不起,沒有了。”
“我還是再找找吧。”宋冉再次跑到車邊,從后座的行李袋找到后備箱的設(shè)背袋,所有箱包都翻了個底朝天。
“沒有了。對不起。”她忽然哽咽住,再一開口眼淚就出來了,淚珠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她低著腦袋,直搖頭,“對不起,真的沒有了。對不起。”
上天知道,她多希望此刻包里的衣服全部變成面包。可沒有了,連包包隔間都翻過了。哪怕是再給她一包薯片也好。
“對不起,真的沒有了。”她不敢看他們,只是低著頭固執(zhí)地翻著包,眼淚嘩啦啦往下掉。
拾荒者們知道沒有希望了,沉默地拖著無力的雙腿慢慢走開。
宋冉?jīng)]有看他們,仍在包里翻找,跟上了發(fā)條停不下來似的。
“別找了。”李瓚走上前去,將她從后備箱前揪開。她腦袋扎得很低,悶不吭聲。他又將她拉到車前,塞進(jìn)了副駕駛。
李瓚回到后備箱前,自己眼睛也是紅的。他低頭用力擦了下鼻子,把里頭的包收好了,蓋上蓋子,走上駕駛座。
他坐了半分鐘,扭頭看;宋冉?jīng)]有哭了,表情空洞看著車窗外。
李瓚沉默發(fā)動了汽車。
開出幾條街了,宋冉忽問:“你記得加羅城爆炸那天嗎?”
李瓚說:“記得。”
“那時在醫(yī)院,你問我為什么哭?”宋冉說,“因為我覺得很疼。”
李瓚很安靜,等著她說。
“我看到一個姑娘手?jǐn)嗔耍冻隽斯穷^,就感覺我的手同樣的位置好像也斷了,骨頭都在發(fā)涼似的。我看到有個人胸口炸出一個洞,感覺自己胸口也在絞痛,還在漏風(fēng)。你懂那種感覺嗎?”
“我懂。”李瓚說,“我不懂的是……為什么有的人不會痛。”
……
哈頗城市內(nèi)規(guī)劃相當(dāng)好,街道寬闊平坦,建筑恢弘大氣。只不過時有建筑損毀,水泥沙土等廢料綴滿人行道。
到處都有封路。李瓚在街上繞路,廢了好一番功夫才到達(dá)目的地。
宋冉的辦公室和住所在哈頗城中心的一家酒店里。這里原本是一家國際連鎖品牌的四星級酒店。戰(zhàn)爭爆發(fā)后,酒店低價盤給了當(dāng)?shù)厝恕@习逡膊粻I業(yè)了,員工撤走,值錢的東西包括地毯都變賣了,房間租給外國記者和各類無國界組織機(jī)構(gòu)。
李瓚把車停在酒店內(nèi)部的停車場,將摩托車從車頂卸下來。
宋冉從后備箱取出大包小包的行李,她本身東西不多,但設(shè)備儀器一大堆。
李瓚想起什么,忽問:“你剛才把東西都送出去了,自己吃什么?”
宋冉說:“這邊有負(fù)責(zé)飲食的。”
“那就好。”
李瓚幫宋冉拎東西上去。進(jìn)大堂登記的時候,他打量四周,見一樓有幾個持槍巡邏的民兵,稍微放心了點兒。
走進(jìn)樓梯間,一路沒什么精神的宋冉眼睛稍稍亮了一下:“這是電梯?”
酒店最高五層,只有一道老式電梯,應(yīng)該是上世紀(jì)的產(chǎn)物——外頭一道橫向拉縮的鐵柵門,里頭一個粉黃色的木匣子電梯轎廂。
宋冉好奇地伸脖子朝里頭望,透過閘門看見匣子外上下垂吊著幾根粗線纜。她說:“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電梯。”
“這家伙估計比我倆加起來年紀(jì)都大。”李瓚說著,把外頭的鐵柵滿橫向推開,推到一半想起什么,回頭看她:“你要拍照嗎?”
宋冉遲疑半刻:“……還是算了吧。”
李瓚淺笑起來:“我不趕時間。”
“那我要拍。”宋冉不好意思地抿唇笑,從包里拿出相機(jī)。剛開機(jī),
“哎呀,忘記拍橄欖樹了。”她懊喪起來。
李瓚說:“沒事兒,腦子里記住就行。拍了不一定經(jīng)常翻出來看,可記憶任何時候都能回想。”
宋冉瞬間被安慰了,又說:“但真的很神奇,海市蜃樓呈現(xiàn)的應(yīng)該是風(fēng)景本來的色彩。難道哪個地方真的有一片白色的橄欖樹林嗎?”
“或許真的有,誰知道呢?”李瓚拖著大小箱子退去一旁給她讓道。
等她拍照完畢,他推開門,把內(nèi)層的木門打開。里頭空間狹小,幾個箱包就占了一大半空地。他拉上鐵柵門,又關(guān)上木門,這才摁鍵:“幾樓?”
“四樓。”
他側(cè)頭看她:“你自己坐電梯的時候記住了,外頭那道鐵柵門一定要關(guān)上,不然電梯不會動的。”
“嗯。”她點點頭,半晌了,輕聲道,“你怎么什么都會呀?”
李瓚一愣,竟有點兒窘,笑說:“這種電梯我見過。”
“誒?在哪里?”
“有一年去伏爾加格勒訓(xùn)練,住的二戰(zhàn)時期的樓。”轎廂內(nèi)空間狹窄,兩人擠站在一起,他低著頭看她,“那棟樓里就是這種老電梯。”
“噢。”她覺得他倆站得太近了,她心都不太.安穩(wěn),環(huán)顧四周,說,“這個電梯真可憐。一把年紀(jì)的老爺爺了,還背著我們兩個大年輕。”
李瓚聽著,彎了下唇角。
電梯緩緩向上,半鏤空的側(cè)壁上開著窗,能看到古老樓房的電梯管道,纜繩上下移動。
忽然“騰”地一下,整個電梯一顫。宋冉大受驚嚇,一把抓住李瓚。
但下一秒,電梯又穩(wěn)穩(wěn)向上了。
宋冉窘紅了臉,立刻松開他的手臂,背后退無可退,只能近距離地卡在他面前,任自己臉頰慢慢發(fā)紅升溫。
她低頭捋頭發(fā),眼神到處飛,自己打圓場地笑:“我以為有炸.彈了。”
李瓚的目光也緩緩移向別處,解釋說:“這種電梯就這樣。每到一個樓層,就會蹦一下。”
“噢。”她點點頭,低頭看他的軍靴。電梯又是“騰”地一下。這次她手掌抓貼著木墻壁,站穩(wěn)了,沒撲向他。
幾秒的安靜后,宋冉移開話題:“伏爾加格勒是歷史上的斯大林格勒吧?”
“對。二戰(zhàn)時期最慘烈的一次戰(zhàn)役,整座城市都摧毀了。”
“我讀書時很癡迷二戰(zhàn)歷史。”宋冉說,“那座城市現(xiàn)在還好嗎?”
“很安靜的一座城,天很藍(lán),街道筆直又開闊,到處都是紀(jì)念碑和公墓。不過小飛蟲成災(zāi)。我戰(zhàn)友說是因為過去有太多尸體,死了太多人。但我覺得可能只是因為城市建在伏爾加河邊,樹木太茂盛吧。”
“噢。”她聽著他的描述,想象著那座城的樣子,點了點頭。
正說著,電梯又是“騰”地一跳,到四樓了。
待電梯停穩(wěn),李瓚拉開匣子木門,又拉開外頭的鐵柵門,回頭看她:“你先出去吧。”
宋冉低頭從他身邊擦過去。
他把里頭的箱包一個個挪出來,關(guān)上內(nèi)門,又拉上柵門,說:“你平時出入,東西不多的話,盡量走樓梯。”
“好。我知道的。”宋冉明白他的意思。
戰(zhàn)爭地帶,停電就不說了,意外也隨時可能發(fā)生。
宋冉的房間在走廊盡頭。室內(nèi)布置很簡單,一張單人床,另一張單人床的位置被換成了桌子和椅子。墻上的電視拆走了,空調(diào)也是,換成了一個風(fēng)扇。
李瓚將她的東西推進(jìn)屋,箱子并列擺好,背包放到桌上。
宋冉問:“你要不要洗把臉?”
李瓚搖了下頭,微笑說:“我走了。”
宋冉心里一突,明知他不會多留,但這一刻竟有些眷戀,更有絲酸澀。
這樣一座陌生的城市,她又是一個人了。
她望著他;
他也看著她,目光安靜而溫和。
她害怕失態(tài),趕緊移開眼神,匆匆忙找來一瓶水給他:“那你把水拿著。”
李瓚不要:“你自己喝。”
“你拿著呀!”她有些急了,稍稍尖聲,把水塞進(jìn)他手里。
他握住了水,這次沒松開,沖她微微一笑。
兩人無聲對視著。自此一別,各自任務(wù),也不知下次再見又是什么時候了。
宋冉尾隨他走到門口,執(zhí)意道:“我送你到樓梯口吧。”
“嗯。”
酒店的走廊拆了地毯,他的軍靴踏在地上,腳步聲很清晰。
這會兒兩人都沒話了,一路沉默地走向樓梯口。
只有幾步的距離了,宋冉終于小聲問:“你住哪兒?”
“軍營。”
“在哪里?”
李瓚笑了下,沒答。
宋冉就知道是機(jī)密了。
他到樓梯邊站住,說:“你就別下去了。”
“嗯。”她點頭。想說聲注意安全,但沒說出口,只是微笑地沖他招手:“再見了。”
“再見。”李瓚多看她一眼,飛速下了樓梯。走到拐角處,他抬頭見她還站在原地,喚了聲,“宋記者。”
“嗯?”
“保護(hù)好自己。”他說,“別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