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將軍
當(dāng)夏侯宣走出御書房的時候,日頭已然西斜。望著掛在天邊的一輪紅日,他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喜悅、感慨、期待、振奮等情緒一齊涌上心頭――事情成了!終于成了!
就在方才,被激出了氣性的皇帝已經(jīng)向夏侯宣做出了承諾,只等明□□會開始,他便下旨敕封夏侯宣為平蠻右將軍:這表明只要再過一個晚上,夏侯宣就能取得掌軍大權(quán),同時掙脫出后宮這個囚籠、展翼高飛!
走在晚霞映照的漢白玉宮道上,夏侯宣的腳步很是輕快。想象著明日一早,徐丞相聽到圣旨以后,他那張橘子似的老臉會變成什么模樣?大約是從老橘子變成青橘子,最后又從青橘子變成爛橘子吧……這樣一想,夏侯宣的嘴角就止不住地上揚。
機會果然偏愛有準(zhǔn)備的人。雖說在徐丞相出招以前,饒是以夏侯宣的聰明才智,也無法預(yù)先猜準(zhǔn)對手的布置和事情的走向;而且相對于可以隨心所欲、大開大合地出狠招的徐丞相,受困于后宮的夏侯宣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只能采用防御反擊的保守戰(zhàn)略;但這些年來,他在后宮里做的每一件事、走的每一步路、交好的每一個人,都是伏筆、都是鋪墊、都是埋在恰當(dāng)位置的種子――只要在適當(dāng)?shù)臅r節(jié)里灑點兒水,那些種子們就會破土而出,把他托起來、送他到想要登上的平臺、助他騰飛,并見證他終有一日翱翔于九天之上!
北燕的國書雖然來得突然,但在很多年前,夏侯宣初初知道鄭妃來歷的時候,就對和親有了心理準(zhǔn)備和警惕,并早早地開始準(zhǔn)備了。
如是可以想見,誠然徐丞相在布下這個局之前,肯定也是做了準(zhǔn)備、有過預(yù)判的,但他遠(yuǎn)遠(yuǎn)低估了夏侯宣的能耐,料敵失準(zhǔn),豈能不輸?
更有甚者,那姓徐的老狐貍還不止是簡簡單單地小敗一局,而是輸了一把大的,甚至賠上了老本――先不提前朝的事,單說后宮,之前夏侯宣還在御書房里的時候,皇帝就當(dāng)著他的面下了一道旨意,斥令總攬后宮大權(quán)十九年有余的徐貴妃閉門思過,并將所有宮務(wù)移交瑞妃掌理……此時此刻,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大約已經(jīng)傳遍后宮了。
所以抱完皇帝的大腿以后,夏侯宣并不急著回自己的鳳宜宮去,而是再度來到了瑞慶宮。
“這一回,算我承你一份人情了,l兒。”瑞妃語調(diào)平緩地道出這句話來,眸光深沉地凝視著夏侯宣――這還真是挺難得的,之前瑞妃對待夏侯宣,不是笑里藏刀、假裝溫柔慈愛,就是憤怒咆哮、摔茶杯拍桌子。相比之下,她如今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心存忌憚又有意試探并合作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算是進步很大了。
夏侯宣眉梢微挑,淡淡笑道:“母妃太客氣了,我辦事的風(fēng)格,素來都是‘有肉一起吃、好處大家拿’的。只要母妃以后有肉吃的時候,別忘了喊我一聲,那我就心滿意足了。”說著他拂了拂茶杯蓋子,品嘗了一點兒瑞慶宮的茶水。話說這些年來,他們母子倆敘話,基本上都是瑞妃坐著喝茶,而夏侯宣恭恭敬敬地站著。難得他此番能得到“看座上茶”的待遇,所以說人情真是個好東西。
瑞妃瞇了瞇眼,夏侯宣這是“話糙理不糙”,說得再直白不過了,她哪里還能不明白?看來從今往后,她真要轉(zhuǎn)變一下思路,不能再把這個小崽子當(dāng)成罪證、麻煩、拖油瓶了,也許……這小崽子真的有可能成為她的好幫手?
“你這風(fēng)格……很好。”還真是有肉一起吃啊,不止他們母子倆,就連夏侯垣都得了好處。瑞妃沉吟了片刻,緩緩問道:“你父皇對你二哥是個什么態(tài)度?”
先前夏侯垣跟皇帝單獨相處了將近兩個時辰,瑞妃自然得到了消息。她也想得到,夏侯垣定是夏侯宣找的“外援”。單從這一點上來說,瑞妃就再不敢小覷夏侯宣了――夏侯垣本是最沒有價值的皇子、是所有人眼里的廢棋一顆,可夏侯宣卻偏偏能將他變廢為寶――這手段,誰小覷誰倒霉!
“好教母妃得知,父皇喚他阿垣。”夏侯宣不必多說別的,瑞妃是個聰明人,只聽這一句話就知道以后她該怎么辦了:跟鄭妃做好姐們,把夏侯垣當(dāng)親兒子疼……好吧,瑞妃對待她的親兒子其實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往后她掌管宮務(wù)時,是絕不敢虧待夏侯垣了,因為皇帝就在上頭盯著呢。
眼珠子轉(zhuǎn)了幾圈,瑞妃轉(zhuǎn)念又想:夏侯垣只是略略幫了把手,就得了這番好處。那么作為主事者的夏侯宣究竟得了怎樣的、多大的好處?她是真的很想知道此中內(nèi)情,但直至夏侯宣笑吟吟地告辭離開,她也沒有問出口來:她的這個小兒子,主意大、心機深,但凡他不想說的事,瑞妃就算卯足了老勁逼問、也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的。
也罷,反正遲早都是要知道的。
瑞妃目送夏侯宣轉(zhuǎn)身離開,再一次盯著那挺拔如松的背影發(fā)起了呆……也不知是怎地,便在此時,瑞妃的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一個響亮的名號來:昭圣長公主。
霎時間,瑞妃悚然而驚,若有所悟,再度抬眼看去,夏侯宣早已走得遠(yuǎn)了,連影子都瞧不見一絲了。
不得不說,瑞妃的第六感還是很敏銳的。夏侯宣可不就是靠著昭圣長公主的事例說服了皇帝么――
大魏歷史上的昭圣長公主夏侯平寧,那是一位真正的傳奇女子。她是魏玄宗的幼女,方出生時,魏玄宗已年過五十,連重孫子都有了,所以無論是玄宗當(dāng)朝還是后世的皇室子弟,都慣于稱呼夏侯平寧為“姑祖”。
年少時的夏侯平寧,跟夏侯宣故意表現(xiàn)出來的性子頗為相似,又或者應(yīng)該反過來說,夏侯宣本來就是在故意模仿夏侯平寧的豪放任性,以掩蓋他的男兒氣概――說來也有趣,史書上明確記載了昭圣長公主“性狂放、酷類男兒”,愛好是“騎馬打獵、舞刀弄槍、推演軍陣”――這簡直就是為夏侯宣量身打造的偶像啊!
打從第一次在史書上翻閱到昭圣長公主的傳記,夏侯宣就對夏侯平寧敬佩萬分外加感激涕零:有了這位姑祖作為優(yōu)秀榜樣擋在前面,夏侯宣所表露出來的“那點兒”英氣和男兒氣概就真的算不了什么了。
根據(jù)史書記載,在魏玄宗執(zhí)政的第四十八個年頭,夏侯平寧十七歲,嫁予燕云節(jié)度使康峰之子、京畿護兵都尉康思杰。便在他們成婚當(dāng)年,燕云節(jié)度使康峰協(xié)同幽州兵馬使鄭之緒叛亂造反,即“康鄭之亂”爆發(fā),而后大魏便陷入了長達(dá)幾十年的戰(zhàn)亂之中……
至于夏侯平寧的傳奇,則是從她的“殺夫壯舉”開始的:據(jù)傳,她與丈夫康思杰的感情本來還算不錯,康鄭之亂爆發(fā)時,夏侯平寧甚至已有了兩三個月的身孕。但戰(zhàn)亂一起,一切都變了、顛覆了。當(dāng)是時,在京城任職的康思杰得到父親造反的消息以后,第一個想法就是逃,第二個想法就是挾持夫人一起逃――他夫人好歹是個得寵的公主,怎么也能幫忙阻一阻追兵吧?只要逃到他爹的地盤上就萬事大吉了。然而康思杰怎么也想不到,他帶著幾十親兵才跑出京城沒多遠(yuǎn),被捆成粽子扔在馬車?yán)锏南暮钇綄幘埂岸溉槐┢稹Z刀斬馬”――趁著康思杰墜馬摔落之時,夏侯平寧反手一刀就削掉了丈夫的頭!
然后,夏侯平寧“恩威并施、收服眾人”,帶著那幾十個親兵又回到了京城……這一段故事,夏侯宣每每讀之,都會倍感刺激,更覺豪氣大生。多年以來,他模仿夏侯平寧雖帶著功利的心思,卻也是真正敬服那位奇女子。
而且夏侯平寧智勇雙全,玩政治斗爭的能力也不弱。當(dāng)年她殺了丈夫、回到京城之后,很多人都不理解她,非但不把她當(dāng)成英雄,反而處處責(zé)難。夏侯平寧不爭不辯,她只做兩件事:墮胎、出家。用這兩件事徹底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后來,戰(zhàn)況膠著,各路節(jié)度使都蠢蠢欲動:有的直接叛亂,有的作壁上觀,還有的帶兵來京,名為勤王實則□□……大魏夏侯氏的政權(quán)岌岌可危,魏玄宗就是在那樣艱難的情況下“驚懼而亡”了。
魏中宗匆忙繼位后,眼看著大魏內(nèi)憂外患、滿目瘡痍,而且軍心散亂、良將難求,愁得他頭發(fā)都快掉光了。便在那時,在道觀里清修的夏侯平寧托人給中宗帶去了幾本她自著的兵法,初步展現(xiàn)了她的軍事天賦。不過中宗一開始并沒重視夏侯平寧,直至京城被叛軍攻破,中宗與一眾皇親國戚、殘兵敗將們在落荒而逃的路上,終于是親身感受到了夏侯平寧優(yōu)秀的組織能力。是以一行人逃到陪都之后,中宗便咬著牙下定了決心,封夏侯平寧做了三軍統(tǒng)帥。
在那以后的十多年里,夏侯平寧以女子之身帶兵遣將、力斗各路諸侯,打到最后,中原一片狼藉,但大魏終究還是慘勝了,保住了大半壁江山――戰(zhàn)至那時,康姓逆賊已盡數(shù)身亡,鄭之緒也早就死了,但他的子侄們卻是收攏了殘兵北上建國,國號為燕,并追封鄭之緒為北燕□□。
可惜夏侯平寧在率兵北上掃滅燕國的路上,就因舊傷復(fù)發(fā)而離世了。沒了她,加之西蠻人趁勢崛起,中宗便在大臣們的慫恿下放棄了繼續(xù)再戰(zhàn)的念頭,與北燕簽訂了和約,守望相助,共同防御西蠻人的入侵。
由此想來,未能掃滅北燕必是昭圣長公主臨去之前的心頭大憾――夏侯宣視她為偶像和榜樣,所以寧死不愿和親北燕,這豈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嗎?所以皇帝很可以理解夏侯宣請戰(zhàn)的心情,并也愿意給予他的掌上明珠一次機會。
話說,即將獲封將軍的夏侯宣有沒有可能成為夏侯平寧之后的又一位傳奇公主?也許行,也許不行,也許他的故事將更加傳奇……誰知道呢,且看著罷。
次日,大朝會,眾臣上殿。
別看皇帝外強中干,他的性子卻是頗為固執(zhí)的,一旦下定了決心,那還真不是開玩笑的――待諸大臣就位以后,皇帝立即示意隨侍太監(jiān)宣讀圣旨:敕封隴州刺史郭令為平蠻大將軍,主領(lǐng)率軍之責(zé);敕封鎮(zhèn)北侯世子陳長清為平蠻左將軍,長公主夏侯l為平蠻右將軍;旬日之內(nèi),平蠻軍擇黃道吉日誓師出征。
可惜宣旨的時候,夏侯宣不在勤政殿上,無法就近旁觀徐丞相的臉色變化,但想來應(yīng)該是很好看的,至少能讓皇帝看著樂一樂。
徐丞相這回是真的懵了,那郭令和陳長清的軍職,早在先前的幾次朝會上就基本定下來了,所以沒什么問題。可……那個長公主是怎么一回事?平蠻右將軍?他老人家該不會是耳背聽錯了吧?!
在恭聽圣旨之前,徐丞相一直認(rèn)為平蠻右將軍的職務(wù)不是落在他的嫡孫頭上、就是落在他的黨羽頭上,總之跑不出他的手掌心――千萬不要因此而覺得徐丞相很傻,他并不是不知道皇帝忌憚他,但按理說,這個軍職還真是該他的――話說皇帝派大軍出征,什么最重要?不是勝負(fù),而是平衡。
一支軍隊的將軍們絕對不能出自一家或是一系,否則一個說不好、他們領(lǐng)著軍隊一起造反了,皇帝找誰哭去?
看看這一回,朝廷出兵平蠻,大將軍郭令是資歷很深的老牌大將,二三十年前就跟著鎮(zhèn)北侯守邊打仗了。所以他毫無疑問是鎮(zhèn)北侯的嫡系,他把鎮(zhèn)北侯看得比親爹還親。而左將軍就更不用說了,鎮(zhèn)北侯就是他親爹。那么最后這個右將軍,再怎么樣都不能讓鎮(zhèn)北侯一系的人來擔(dān)任了。
徐老狐貍早就算準(zhǔn)這一點了,而且他還掰著手指數(shù)一遍:皇帝若是不用他這一系的人,還真找不出什么人來做這個這右將軍了――右將軍這職務(wù)是可以讓個懂軍略的文官來當(dāng)?shù)模墓俾铮蠖鄶?shù)都是他老徐家的學(xué)生,妥妥的。
結(jié)果萬萬沒想到啊,皇帝居然讓他的女兒做了這個右將軍!
這太不妥了,徐丞相當(dāng)然要站出來反對。但事到如今,圣旨已下,他基本上是回天乏力了:這場仗是肯定要打的,之前徐丞相也是贊成的、支持的,甚至連軍械軍糧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所以他是不可能自打嘴巴來反戰(zhàn)的。那么徐丞相就只能把矛頭對準(zhǔn)夏侯宣了――可他還能說什么呢?無非是公主年少、而且還是女兒之身,不適合當(dāng)將軍,請陛下三思之類的。
但皇帝只需把昭圣長公主的例子搬出來,就可以“鎮(zhèn)壓”徐丞相了。況且皇帝還說了:公主就相當(dāng)于他的耳目,可以讓他隨時知道邊軍的戰(zhàn)況……怎么,丞相有意見?是不想讓朕耳清目明嗎?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徐丞相敗退了,他的大招“兩封國書”,徹底敗在了夏侯宣出其不意的“連環(huán)三拳”之上。
“殿下高招,當(dāng)真了得,靖安佩服至極。”――長公主做了右將軍的事,很快就如風(fēng)一般傳出了宮外。朝會結(jié)束后的下午,夏侯宣照例來到會仙樓與齊靖安“約會”,才一進包間,他就被齊靖安滿含敬佩之情的燦爛笑容晃花了眼。
笑著眨了眨眼,夏侯宣悠然道:“靖安,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從屬官了。往后你要稱呼我為‘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