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裴迎十分喜愛簪冠上的點翠,羽絲細(xì)密,摸上去華貴冰涼得像一匹綢緞,鳳凰口里咬一顆紅寶石,晃得睜不開眼。
此刻,她寧愿一把扯碎了摔開,再逃出東宮,大聲喚救命。
滿頭珠翠都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
她紅著眼,怯生生地攥住了他的袖袍,慌亂地找補。
“殿下,我不要賞賜,不要賞賜!”
裴迎怎么敢討賞,誰知道他安的什么心,萬一他折騰她折磨她呢。
她是真的被嚇得神智不清,竟然湊他那樣近,青絲被汗水黏濕在臉側(cè),哪里都有水光。
陳敏終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跌在自己懷里。
“不要?”
她現(xiàn)在說這個不會覺得太遲了嗎?
冬獵那晚,裴迎主動沖他笑,一聲聲喚他“太子哥哥”。
他以為她年紀(jì)尚小,可少女胸前的衣衫撐得滿滿擠擠,爹爹從小在吃的上面沒虧待過她。
身子骨該有肉的有肉,一把腰肢又纖細(xì)輕盈。
那個時候,她跟他說,過了今年,她便十六了。
于是,他認(rèn)真地問。
“喜歡我嗎?”
少女認(rèn)真地?fù)u搖頭。
“不喜歡。”
“那喜歡做太子妃嗎?”
“喜歡!”
她喝醉了,眼眸一下子亮了,照得人心底也亮堂堂,撫上了太子貼在自己臉側(cè)的手掌,臉上一副嬌憨的神情,口里喃喃:“喜歡……喜歡。”
真是個又壞又老實的傻妞。
太子剛伸回手,不妨被她緊緊攥住。
她笑了,兩個小梨渦甜得沁人心脾,一笑露出貝齒,酒勁令她綿軟無力,卻困縛住了這個翻手間生殺予奪的男人。
“殿下……”
她忽然收斂了笑意,撒上一陣軟紗,朦朦朧朧,什么也看不清,唯有陣陣香氣令人心醉。
當(dāng)少女的一根手指游曳在半空,橫亙在兩人之間,顫巍巍,遲遲找不著落點時,她將自己放進(jìn)了危險的境地,在年輕氣盛的男子面前。
她什么都沒做,又像是什么都做了。
最終,他握住了她的那根手指:“你會后悔的。”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便敢來招惹他。
皇室雙生子,從大驪開朝以來便被視為妖異禍國的征兆。
按照祖宗禮法,在陳敏終和哥哥一同降生在世間時,便該留一個殺一個。
貴妃卻因為產(chǎn)后的一絲舐犢之情,偷偷藏下了一個。
在陳敏終長達(dá)二十年被囚禁的人生中,只能苦讀兵書,一遍遍重復(fù)著沙盤推演。
偶爾太傅給他講學(xué)時,他會見到朱墻上,一角琉璃瓦飛檐也遮不住的地方,澄凈如練的天際,一群鷓鴣成群結(jié)隊掠過。
他沒見過什么姑娘。
暗不見天日的宮闈深處,這一團(tuán)軟玉溫香跌進(jìn)他的懷里。
她渾身滾燙,又或許是他太冷了,像凍僵到毫無知覺的瀕死之人,在這只柴薪興旺的小火爐身上漸漸復(fù)蘇。
她說想做太子妃,他不是真正的太子。
他暫時不是,但他總有一日會是。
今夜,東宮煙花綻放,一派隆重呈祥。
陳敏終的眼眸一點點冷下來,他捏住了裴迎的下巴。
她姓裴,裴家沒一個好人。
初見的動心不值一提,難怪她會沖自己笑,難怪昭王拼命將她送進(jìn)東宮。
她的蓄意引誘,不過為了做牽制自己的一枚棋子,她背后站著吃人血肉的裴家和心機(jī)深沉的昭王。
裴迎一動不動,眼底的惶惑像將熄未熄的爐灰,只剩一點火星子。
“嬤嬤沒教你的規(guī)矩,我教你。”他開口。
裴迎怔怔的,任由他用拇指摩挲自己的臉頰,將淚痕一點點擦干,動作細(xì)致。
他盯著自己,眼眸不帶一點溫度。
“裴氏,以后別碰我。”他說。
……
一夜燈火通明,裴迎趴伏在枕頭上,眼眸半睜未睜,透過帷帳的一絲小縫,望見他坐在榻上看了一整夜的兵書。
她心中郁悶極了,想到接近他時,他攥得自己手腕生疼,滿眼說不清的厭惡,把她嚇到了。
“板個臭臉給誰看呢,我該你的呀!”
裴迎不服氣地小聲嘟囔,心虛地抬頭,生怕他聽見。
后來她困意席卷,閉上眼沉沉睡過去。
一覺醒來已是天明時分。
小婢女阿柿已忙開了,她是裴迎從府里帶過來的,手腳麻利,為人爽快,心眼兒也活泛,她備好了水,過來伺候裴迎盥洗。
裴迎瞧見榻上已經(jīng)收拾得干干凈凈,大門半掩,太子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
阿柿四處張望,眼見沒人注意,悄悄對裴迎說:“娘娘,老爺交代的事您都辦妥了嗎?”
裴迎點點頭,不管有沒有圓房,她已將雞心血濺落在白絹上,由東宮的嬤嬤帶出去了。
她知道陳敏終不會揭穿她已非處子。
就像她不會揭穿他是個假太子一樣。
銅鏡前,阿柿用刨花油給裴迎篦頭,手底握著一把烏發(fā),像抓住了條大黑錦魚,她的十指翩躚翻飛,靈活地挽好了新婦的高發(fā)髻。
“昨夜還好嗎?”阿柿低頭笑著跟她咬耳朵。
“男人就是男人,折騰得夠嗆。”裴迎面不紅心不跳地撒謊。
裴迎總不能說,殿下把她拋在一邊兒看了一夜的兵書,他寧愿鉆研枯燥無聊的陣型,也不肯摟著她睡覺。
“這是一會兒宮宴穿的衣裳,殿下專程吩咐的。”
阿柿捧來給她過目。
裴迎摸了一下衣裳,確實是少見的料子,司衣局的繡娘輪軸趕制,針腳細(xì)密繁復(fù),樣式卻并不顯山露水,皇家溫潤蘊藉的氣度。
阿柿笑道:“殿下很關(guān)心娘娘。”
裴迎不以為意,他不過是為了全他自己的面子。
她從妝奩中,挑出了一對碩大的金累絲耳墜,滿意地瞇了眼。
裴迎就是喜歡沉甸甸的金子,跟爹爹一樣。
沒想到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頭,銅鏡中倒映出太子的面容,他的目光漸漸觸及那一抹熠熠金光,微不可見地皺眉。
裴迎看出來殿下打心底厭惡自己。
在大驪,越有底蘊的人家,越崇尚內(nèi)斂敦厚的家風(fēng),婢女們甚少穿張揚的新衣裳,從頭到腳卻打理得細(xì)致精心,一絲不茍。
一溜兒望過去不冒尖,從不見誰高調(diào)地扎眼,主子也是如此,修養(yǎng)得寵辱不驚,像天河底被水流打磨得光滑的美玉,從骨子里沁出溫潤。
陳敏終沒說什么,徑直打開另一方黑鎖梨木小盒,取出一對耳墜。
小巧的玉兔搗藥形狀,鑲嵌了兩粒紅寶石。他喜歡年輕的女子干干凈凈,就像初遇時她明明是誘人的,又懵懂不自知。
當(dāng)時她站都站不住,手指微微顫抖,耳根子的紅霞一路蔓延臉頰,不自覺地令人眉心一動。
微不可察的動心僅僅止步于此。
“殿下待我真好。”
裴迎輕聲說,嘴角漾起笑意,手底戀戀不舍地放回了那枚金累絲大耳墜。
她知道該怎樣糊弄男人,一絲笑臉足以哄得他們臉熱。
“叫你別惹人笑話罷了。”陳敏終淡淡道。
阿柿剛想上前接過耳墜,替小姐戴上,卻被他的一瞥驚得站在原地不動。
“嘶”裴迎疼得吸氣,她頓時手足無措。
陳敏終握住了她的耳垂,另一只手拿起了玉兔搗藥耳墜,往洞眼送去。
殿下真是不講道理,他不準(zhǔn)裴迎碰他,難道他自己便可以這樣有意無意地碰一碰她嗎?
裴迎微微掙脫開了。
“過來。”他簡單地吐字。
她想了一想,還是湊過來,裴迎的耳垂圓潤又厚,爹爹說她是個有福的小女子,他生平第一次給姑娘戴耳環(huán),摩挲了許久也沒有進(jìn)去洞眼。
耳垂都要被他握熱了,她卻沒有緊張,而是漸漸松弛下來,被春風(fēng)裹挾著,握得酥酥軟軟。
裴迎耐心地別過頭,又露出了那截玉白脖頸。
陳敏終低下眼簾,那日他買下這一對耳墜時,心中想的是她戴的一對小金燈籠。
小金燈籠晃動個不停,是兩只小秋千,忽上忽下,打得人心神搖曳,她仰過頭,閉上眼,汗水淋漓,青絲黏糊在臉側(cè)。
最終,耳墜的金鉤穿過了,一瞬間的通暢。
可他的手指遲遲未離開,裴迎不敢亂動,似乎小命都捏在了殿下的掌心。
裴迎倏然緊張起來。
殿下的手挪在她胸前,握住了衣襟上的盤扣,她呼吸一滯,這只手曾經(jīng)整夜不離開,令人畏懼,沉穩(wěn)有力,又?jǐn)y著攻擊性侵略性。
殿下……是要解開這枚盤扣嗎?可這是白日,而且一會兒還要赴宴。
裴迎停止了胡思亂想,當(dāng)她一低頭,發(fā)現(xiàn)盤扣規(guī)規(guī)整整。
原來,他只是替她戴好了耳墜,又整理衣襟。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多照顧她。
“你多大來著。”陳敏終問。
“嗯?”少女一聲嬌懶的嗓音。
裴迎抬起頭,正好與他視線交匯。
陳敏終一對鳳眸光影浮掠,睫毛根根清晰,垂斂下來,大千變化。
星星點點的雪光,一抹春日里柳苞的鵝黃,艷麗無人出其右的芍藥大紅,在他眼眸間氤氳,洋洋溢溢,一點點飛出幃帳外。
裴迎出了神,想伸手碰一碰他的睫毛,可是知道他一定是不準(zhǔn)的。
于是,裴迎翹起嘴角,干脆利落地回答。
“過了今年,我便十六了,爹爹說,男人都喜歡十六歲,年紀(jì)輕輕哪怕簪一根野草也俏麗。”
“你爹胡說八道。”陳敏終說。
裴迎笑出了聲,隨即她抿緊了嘴,薄薄的臉皮通紅,眼底帶著促狹,不知道要憋什么壞主意。
“對呀,男人喜歡的不是十六歲,而是我。”
她一面說,一面大膽地望著他的臉色,少女?dāng)y著一股坦率,又天真又媚氣。
她并不是個自謙的小姑娘,陳敏終故意繞開了她這句話。
“也就是說,你才及笄。”
“我一點兒都不小。”裴迎急急地辯解。
裴迎低頭輕輕哼了一聲,她摸著小耳墜,好奇地問道:“殿下是怎么想起給我買禮物的?”
陳敏終面無表情地說:“隨手買的,原是想送給銀燈樓的舞伎,送誰都是一樣。”
他并不認(rèn)識銀燈樓的女人,之前因為公事出入風(fēng)月場所時,陳敏終好似一尊冷面煞神,不茍言笑得讓女人害怕。
裴迎一愣,頓時氣急,想摘下耳墜又不敢,憋得滿臉通紅,這副忍氣吞聲的模樣讓人看了個夠。
……
書房內(nèi),陳敏終坐在桌前臨帖,前頭站著一位年輕的京衛(wèi)指揮使。
“聽說皇兄還是老樣子,瘋瘋癲癲的。”
陳敏終眼皮未抬一下。
他口中指的是曾經(jīng)的大驪太子,被他頂了名字的雙生哥哥。
指揮使收起下頜:“他不肯吃飯,醫(yī)官被他咬得一胳膊血,一直嚷著殺了所有人。”
陳敏終的側(cè)臉陷入光影的分界線,不辨情緒。
“那也得他那個瘋子做到才行。”
他將筆擱在山形筆枕上,指揮使上前一步,望向案桌上兩張筆跡一模一樣的書帖。
短短半個月,陳敏終已經(jīng)將皇兄的筆勢臨摹得出神入化了,連翰林院那幫輔佐了皇兄二十年的老家伙也辨不出。
皇兄在世人眼里是完美無缺的,將其取代并不容易。
陳敏終隱忍多年,日復(fù)一日地模仿皇兄中,人生如戲。
復(fù)仇之路遍布毒蛇的巢穴,九死一生,有時為達(dá)目的,他也會冷酷到不擇手段。
偶爾,陳敏終希望有人能明白,他是他,他不是皇兄。
裴氏狡黠,通過氣味便辨認(rèn)出了他,她又很膽小貪婪,這樣的女子很好掌控。
指揮使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殿下,據(jù)說太子妃與您之前有過接觸。”
“我明白。”
“那么太子妃……”
指揮使隱去了后半截話頭,陳敏終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裴氏是昭王安插的棋子。
頂替太子一事不能有誤,任何威脅的苗頭都得扼殺,錯殺一千不放過一個。
陳敏終想起今早嬤嬤手里捧的白絹,上頭點點落紅。
昨夜沒碰她,她是何時流血的?他怎么不知道。
冬獵一夜,她連一聲也不敢出,硬生生熬著,咬緊了牙關(guān),一雙黑瞳仁怯生生的,底下翠竹啼鵑的刺繡,被一點點浸染得顏色濃重,他的手指觸到濕熱血液才察覺。
想必今日嬤嬤手上捧的白絹,是她防止露餡偽造出來。
“狡猾。”他冷笑了一聲。
誰說她蠢,她鼻子比狗還靈。
大婚之夜,他欣賞著身下少女的神情,裴迎鼻尖一動,嗅了嗅,不知聞到什么,嚇得淚眼汪汪,讓人很想嚇唬她。
“殿下,您方才說什么?”指揮使問。
陳敏終伸展紙張,不緊不慢地開口:“裴氏庸俗,膽小貪婪,這樣的人,倘若有足夠的利益,也會成為刺向昭王的一把劍,她會明白她的處境。”
“不用動她,我會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