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一連幾日,裴迎睡了個安穩(wěn)覺,一掃霧霾,她沒在陳敏終身上找到不合時宜的印記,又聯(lián)系他在筵席間的種種表現(xiàn),心道自己果然是錯怪了夫君。
既是如此,裴迎心想太子不愿與自己同房,或許是之前對她有偏見,她得想法子化解才是。
這日清早,裴迎同太子用膳,廚房預備了漢宮棋圓面片湯,百合粥里加了火腿蝦仁,配上這個時令新鮮的白炙蘆筍。
還有裴迎喜歡的一籠蜜煎,各樣碟子里盛了芝麻醬醋薺菜的佐料。
裴迎一向胃口好,用完過后,清了口,阿柿捧來一個漆彩繪寶托盤,絨布下是二十塊沉甸甸的金元寶,底部刻了琴瑟永攜的字樣。
另一個長條形的紫檀木匣中,擺設著一尊白璧無瑕的玉佛,價值連城,這些是陛下恩賜,剛由張掌印送了過來。
裴迎對太子笑道:“都是那日殿下在筵席上射箭贏的好彩頭。”
陳敏終靜靜道:“是父皇賞你的,你收著吧。”
闔上了蓋子,裴迎悄悄瞥了陳敏終一眼,見他今日心情愉悅,于是開口道:“那晚您不是說許我一件事嗎,我已經想好了。”
陳敏終抿了一口茶,等她接著說。
裴迎道:“照祖宗慣例,每月五號二十號,我可以出宮回家一趟。”
陳敏終眼皮未曾抬一下:“我可以向父皇奏請,你不必擔心。”
她不是擔心這個,她是另有所圖。
裴迎低頭莞爾:“我自知不敢勞煩殿下,可是后日回家,正好逢上爹爹壽辰,府中大擺筵席,爹爹一向勤懇老實,不敢妄稱殿下為婿,這幾日,我一直思索著該如何為爹得慶壽,以表孝心。”
她道:“若是殿下后日無事,您能陪我一同入家宴,便是對爹爹最好的賀壽禮了。”
得寸進尺,陳敏終微微蹙眉。
他一下子便明白了裴迎的小心思,裴老爺過壽宴,以裴家那個膚淺張揚的性子,必定大擺長龍筵席,請上整個京城的勛貴,不管素日有有仇還是有怨,只一心彰顯他是太子老丈人的氣度。
若是太子親臨裴府,更是給他老臉添金,前所未有的殊榮,以此矯飾他們裴家擺不上臺面的家世。
這對父女,是想拿他做個神像金身的擺設呢。
可是,她是怎么敢提這句話的?
陳敏終放下茶盞,問:“是你爹來信告訴你的,還是你自己的意思。”
他的面色一點點冷下來,裴迎心知拂到了他的逆鱗。
自大婚之夜他不許裴迎碰他起,她漸漸摸清楚了,太子厭惡裴家,更與昭王有嚴重的過節(jié),他懷疑自己是昭王派來的。
倘若她給他解釋,行宮發(fā)生的事昭王并不知情,他也一定不信。
裴迎道:“并非爹爹來信,是我作為一個女兒的心意,爹爹若是知道太子會來,一定十分歡喜。”
“歡喜。”他重復了這個字眼。
他忽然轉過頭,冷笑一聲:“你確定是歡喜,而不是驚恐。”
裴迎被他這副樣子弄得啞口無言,可她不愿放棄,裴家為何機關算盡也要將女兒送上枝頭做鳳凰,她為何非得嫁給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
不過就是為了出一口惡氣,為了裴家能真正躋身大驪的一流門閥,不必再因草根新貴的身份受人排擠。
再說,她也并不喜歡太子,所以她能樂于做一個有錢有閑的太子妃,游刃有余地面對他,不去計較他的冷漠。
人生難得這一點清醒。
倘若是愛慕他的女子,必定會因為他的一絲皺眉不敢再提,只為維護一個賢妻的情分。
裴迎卻不怕有損他的心情,事情再壞能壞到哪兒去,只要能謀求得一點利益,她可以豁出臉面。
不喜歡這個人是她的利器。
裴迎怯生生地提醒他:“殿下,您答應過我的。”
她看起來嬌氣,實則綿里藏針地戳著他,好似在提醒他,她這幾日的乖巧順從,都是為了今日提起這次壽辰。
她這幾日的笑容與百般遷就,都是圖謀已久。
她對他什么都不惱,跟在他身邊,不就為這一點虛榮嗎?
陳敏終扔了拭完嘴角的帕子,開口:“明日再說。”
他起身離開,裴迎望著他的背影,心想這個人應該是生氣了。
她冷哼了一聲,正因為不喜歡,她才能毫無芥蒂地去待他好。
她的夫君是天底下最昂貴的擺設,若不能好好炫耀一番,關起門來實在虧得慌。
“后日,我非得纏著殿下,給他拉出去溜溜。”她臉龐上綻出一笑。
兩日里,婢女們已經將回家的行李收拾齊了,正一件件地往馬車上搬。
裴迎先回去,她上了馬車,掀開簾子,望了陳敏終一眼。
“晚上爹爹壽辰,殿下會來吧。”
他依舊只字未回,一臉漠然,裴迎放下了簾子前沖他笑了笑。
裴迎回家后,陳敏終先是去京衛(wèi)三營的演武場巡視一圈,他與兵官較量了一番,一身汗水將內領打濕透了。
備水沐浴后,他換了一身暗紅寬袍常服,兩肩繡了日月,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沉香珠,一抬頭,瞧見天色將暗。
“這才沒一會兒,殿下可是想太子妃了。”方才被打服了的兵官笑道。
陳敏終神色如常,他才不想她,不過是為了踐行自己的承諾。
他是男人,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半晌,陳敏終將沉香珠收起,垂下眼簾道:“備車,去裴府。”
沒一會兒,車歇在了府外,一溜兒白墻烏瓦,綠柳垂周,院落里張燈結彩,富麗堂皇,大門上一副丹漆獸首銜環(huán),兩只眼圓睜,愕然打量著來人。
裴迎是裴老爺老年得女,在她上頭還有個哥哥,小姑娘是被嬌養(yǎng)長大的。
陳敏終望著這道門,眼前仿佛能看到她兒時的場景,
她一定生得虎頭虎腦,玉雪可愛。
碩大珍珠鑲嵌的瓜皮小帽,圍了一圈貂毛,白狐貍毛領的襖子,摻雜金絲,繡滿了太平有象的紋樣。
妞妞小手持著一串冰晶糖葫蘆,被人抱在身上,無論誰來了,都是臉頰紅紅地一笑。
吉祥又喜慶。
陳敏終回過神,管事知道太子來了,滿眼惶恐,忙不迭地迎了進去。
裴家將府邸修葺得氣派雄偉,一進園林,白石為欄,泉池環(huán)繞,數(shù)十米的大假山拔地而起,過了抄手游廊,外院容納了一百多桌,隔一道影壁又坐了一百多桌。
陳敏終站定,掃視一圈,都是平日的熟臉,盛京的世家勛貴肯來赴宴,不是給裴老爺面子,而是給太子面子。
只是眾人都未曾料到太子會來。
他們詫異了半晌,驀然間一人反應過來,顫顫巍巍地行禮,接著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也俯落下去,恭敬勁兒、寒暄聲、請禮問安一齊熱烘烘地涌上來。
裴老爺高興壞了,連聲道:“微臣見過太子。”
他一把老骨頭伏跪在地上許久,陳敏終也沒有喚他起來的意思。
涼風習習,賓客停了酒盞,不由得將目光放在這里,裴老爺弓著的脊背已滲出冷汗,胡子顫抖,他無法揣測天威。
太子親臨府邸,料想不該是來問罪的。
陳敏終眼底閃過一絲厭惡,隨即恢復如常,他淡淡道。
“起來吧。”
裴老爺如釋重負,被人攙扶起來后,欲請?zhí)尤胂瑓s被他抬手不動聲色地止住了。
他本就不愿與裴家的人打交道。
今日若不是因為那個傻妞強求,他必定不會踏進裴府。
不管他心底如何看待裴家,既然是裴老爺?shù)膲鄢剑髅嫔系亩Y數(shù)他得做到位,不容人議論。
陳敏終微微頷首,下人領命而去,一抬又一抬檀木箱子的賀禮,流水般送進了府里。
裴老爺又是顫悠悠一伏首:“謝殿下恩典!”
賓客間眼底俱是艷羨嫉恨,在座哪個論起底蘊比裴家差?裴家祖墳冒青煙,何德何能攀上天家龍子,一躍成為大驪炙手可熱的家族。
誰不知道裴老爺機關算盡,為了這樁婚事,他和昭王狼狽為奸,背后做的下作手腳可不少。
可是陳敏終一眼瞥過來,眾人都默默收斂了。
他的身量繼承了父親的高大,一雙鳳眸蘊威,無一處線條不是干脆利落,僅僅站在園林中,壓迫得人喘不過來氣,天生地掌控,使人臣服,與他的暴君父親如出一轍。
“她人呢。”陳敏終問。
管事知道他問的是誰,朝綠樹掩映的一座小樓看去。
“回稟殿下,娘娘在內閣呢。”
內閣里除了幾個親近的外男,坐著的都是女眷,父親和哥哥在外頭接見貴客,裴迎便在里頭同夫人們聊些家常。
陳敏終望了一眼,她還不知道自己來了,她這幾日嘴里一直念叨著這件事,時不時便煩自己,連惹自己生氣也不怕了。
他一踏上樓梯,上頭的人聽到了動靜。
裴迎像是心有感應一般,拎著裙裾,蝴蝶一樣輕盈地下來,一眼與他兩兩相望,愣了一下。
她那一張小臉蛋,因為驚喜而紅透了,緋嫣得像一朵慢慢綻開的芍藥。
“我就知道您會來。”她高興又黠慧的小模樣,真好像小狐貍。
她剛想撲身過來抱住他,又想起他的禁令。
扶欄間,無人瞧見的地方,裴迎輕輕攥住了他的袖袍,飽滿的胸脯壓上來。
她一笑,將頭蹭在他胳膊上,嬌滴滴的又任性,也不管他愿不愿意。
陳敏終冷著臉,剛想呵斥她不規(guī)矩,胳膊一僵,觸到了那塊溫軟,弧度異常地柔和,她又摟得他很緊。
裴迎滿足地小聲說:“夫君,您待我真好,妞妞最喜歡您了!”
小騙子嘴甜沒心,又在胡言亂語了,陳敏終微微蹙眉。
上一刻還想著跟她算賬,不知怎么,這會兒他竟然忘了抽開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