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這天夜里,裴迎接到昭王兩封來信,第一封信指明,姜塵徽如今正被關在東宮西苑。
她記起姜塵徽曾說:整個大驪,他想殺誰就殺誰。
這句話并不是哄她的。
他雖然困于一隅,昔年的暗樁蛛網(wǎng)密布整個大驪,某日晨起時,裴迎察覺手心里竟然捏了一片槐葉,她驚住了,那是小佛堂前的槐葉。
飲茶時,面生的小太監(jiān)驀然跪下,抬起一張明凈清秀的面龐,細聲細氣道:“殿下已有兩日未進食了,他的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殿下說……只想見您一面。”
這半年來的點點磋磨,如水滴石穿,將他的心理防線逐漸擊潰。
王爺雖然遠在玉瓶州,對宮中之事卻了若指掌。
信中問候過了裴迎的諸般事宜,便只剩下一句話:不能讓姜塵徽變成瘋子。
裴迎沒法,昭王待裴家有一手提攜之恩,更多她寬厚有加,王爺?shù)脑?她不能不聽。
再次見到姜塵徽時,裴迎手里提了一盞宮燈,她不喜歡佛堂的閣樓,太黑了。
西苑小佛堂,過了長階是一條甬道,漆黑一片,壁燈惶惶,佛龕前擺放的一碟珍瓏小果,驀然摔下來,嚇了裴迎一跳。
紅果骨碌碌地滾下去,一直滾到甬道盡頭,裴迎一雙眼緊緊盯著黑暗的地方,她起身,站在甬道口,石板發(fā)霉潮的氣息撲鼻而來。
小佛堂常年極少有人來,案頭的鮮花卻每日一換,新鮮得飽沾露珠。
裴迎正欲轉身,一只雪白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直將她拖進黑暗中。
“救——”她連一句聲音也喊不出,那力氣大得驚人,蠻橫得不容人抗拒。
她很快被帶到另一間內室,裴迎還是第一次知道小佛堂里存在這種地方。
檀香浮現(xiàn)白煙,凝神靜心,她聞到了一股沉香珠的香氣。
室內光線昏暗,但是十分潔凈,靜謐得不像人住的地方,滿滿一柜架陳設珍奇古董,已到夏日,滿缸新冰融化了一半,窗子邊被大槐樹擋著,本來便很涼快,如今更有絲絲寒意。
咣當一聲巨響,銀絲密格的圍網(wǎng)被一雙手從中撕開,硬生生的,野蠻極了。
這雙手慘白修長,骨節(jié)消瘦得分明,卻昀接一股韌性與兇狠,銀網(wǎng)斷裂、坍塌,扎得人鮮血淋漓,泛著詭異的銀光,鮮紅的血線蜿蜒而下,滴滴答答。
在她腳下,裴迎失神地一屁\股坐下,一腳踩住血。
黑發(fā)下投覆陰影,一雙冰冷的鳳眸不辨情緒,靜靜地盯著她,眼眸閃過一絲厭惡之色,裴迎手里握著方才滾落的紅果,悄不自知地捏緊了。
她詫異地抬頭,見到那張熟悉的面容。
青年眉頭驟舒,他直起身,高白瘦的身軀,一頭被禁錮到不耐煩的白狼,明明標致完美,內里卻有什么萎縮干涸了,透不出一絲生氣勃勃。更多免費好文在【工/仲/呺:xnttaaa】
“你別過來啊。”裴迎預感到危險。
青年不肯聽她的,長腿一步輕易地踏過來,收拾她像拎起一只兔子一樣輕易。
裴迎瞳孔驟縮,目光不肯放過一毫一厘,這張臉,五官眉眼,乃至下頜線,都與陳敏終一模一樣。
他長眉一側挑起,嘴角扯開,冷笑:“太子妃?”
“啊……”裴迎尚未驚呼,驟然被他一只手拉進去。
這個跟殿下一模一樣的人,是大驪人人稱贊的完美太子,也是將整個京城的財脈偷天換日握在自己手心的男人。
姜塵徽握住了她的手,少女袖袍下露出一截手腕,纖細脆弱,骨肉勻塵,白瑩瑩的一片。
她嚇得汗水淋漓,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手指一觸,哪里都是黏膩的。
少女的淚光在眼眶打轉,隨時會落下來,緊咬著牙,從面龐下透出驚慌失措的紅,耳根子、手指關節(jié)與鼻尖俱紅通通。
“你……你別過來啊!”她說。
“不哭了啊,”他跟殿下完全不一樣,他竟然會哄人,雖然仍是散漫不羈的,“我錯了,下次給你打個招呼。”
裴迎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她環(huán)顧四周,眼眸這才適應昏暗。
這里像一座精致的牢籠,左側設了一張厚重的紫檀木書案,文房四寶俱是不顯山露水的珍品,足以見得主人品味高雅。
上面覆了一層塵,似乎很久無人動過。
墻上掛了數(shù)幅字畫,裴迎認得,曾在大驪賣出天價的前朝孤跡,可惜全被人用濃墨毀壞,像劣童故意為之,某種極端的發(fā)泄,仍能看出那每一筆涂抹的聲嘶力竭,氣急敗壞,驚恐異常。
若是真心愛字畫的人,拼了性命也不舍得碰其分毫。
這是怎樣的絕望,又是怎樣報復的情緒?
右側一片狼藉,似乎剛剛才被人糟蹋過,均窯的瓷器摔碎了一批又一批,隔著厚實的墻壁,東宮永遠無人聽見。
爬山虎密密麻麻地包裹住整個閣樓,偶爾有小蛇順著竄上來,或許它是這個地方唯一的生命。
“來,太子妃,跟我說話。”他摟住她,這樣理所當然又無辜。
他湊過來,離得極近,氣息熱乎乎的,若有若無,卻并不刻意落在什么上面。
扣在她肩頭的五指動了動,裴迎只好開口,扯出一絲笑:“您是一直待在這里嗎?”
他轉過頭,不帶表情:“算是,也不算是。”
“這是皇弟以前待過的地方。”他抬起頭,不知在想什么,“真是……好長一段時間啊。”
裴迎一愣,原來……陳敏終從前一直待在這里嗎?
姜塵徽僅僅被關在這里半年,神智已經(jīng)接近崩潰了。
裴迎無端端想起:在暗不見天日的許多年里,陳敏終是如何過活的呢?怨不得他沉默寡言,行事謹慎。
“殿下究竟怎么你了。”她問。
他古怪地望了她一眼,隨后嘲諷地笑起來,幾乎笑出了眼淚,他將頭靜靜搭在膝蓋上。
“你不會真以為陳敏終能治得了我吧。”
“跟你數(shù)數(shù)我干過的好事兒,侵占屯田,貪污秋糧案,上下勾結,放京債,侵吞救濟物資,冒領軍餉,造鈔。”
“這世道都變了,我的名字成了皇弟的,母后認不出來,她以為那是她最疼愛的孩子,我的錢全被皇弟這只小畜牲弄走了,還有我的太子妃,我的太子妃也成了別人的,我不甘心,如果當時沒輸?shù)脑挘@些都是我的,本來就是我的。”
或許是太害怕了,裴迎反而冷靜下來,大驪不容人詬病的太子,竟然是這樣一條蒼白的惡龍。
那時候姜塵徽意氣風發(fā),站在城樓之上,一身整齊官袍,紅袍雪膚,燦陽下熠熠生輝,一片碎銀光撒上似的,叫人無法直視。
說不出的優(yōu)雅瀟灑,偏偏他待百姓又那樣親和,看起來很溫柔妥帖。
無人知曉,他大肆斂財,利用帳局操縱官員,作為儲君卻一心蛀空大驪。
“你以為這些就是我被關起來的原因嗎?父皇壓根兒不在乎,而且那時候我是他唯一中用的兒子,多可憐,父皇打了一輩子仗,生了這么多兒子,只有我勉強像他。”
“不是陳敏終,我不會被拋棄,父皇看到他的第一眼,那時候我站在殿外,看到陳敏終緩緩轉過身,我知道完了,他是跟暴君如出一轍的兒子,父皇眼里興奮得不得了。”
他一步步走過來,摸著裴迎的臉頰,靜靜說。
“知道我干了一件什么事兒嗎?”
姜塵徽湊在她耳畔,嘴唇輕啟,不輕不重落下兩個字。
“弒父。”
悶雷滾動,她震驚得久久說不出話,嘴唇失了血色,姜塵徽風輕云淡地抬頭,那只鮮血淋漓的手掌,離開了她的臉頰,停滯在半空。
此刻,他臉上一掃陰郁,神情舉止克制有禮,又恢復成了當初那位大驪太子,眼底神光微動,他說。
“太子妃,你就不能靠我近點兒嗎,又不吃了你。”
姜塵徽這次手里扔的是梨子,梨子在他周身散落一地,瓜果清香壓過他身上的檀香。
有時候背過光,在沉沉昏暗的佛堂前,他垂首靜靜端坐,黑袍雪膚線條分明,以檀香壓住了血腥氣,隱隱嗅見時,他抬頭,神情冰冷。
一尊殺生菩薩。
他快被抑制到極點了,一根繃到不能再繃緊的弦,無人知曉,這根弦脆裂地應聲而斷時,會產(chǎn)生怎樣恐怖的效應。
“太子妃,陪我用膳。”
他靜靜一笑,只有此刻,恍惚令人以為乖巧。
“來,快來!”他很熱情地沖她笑。
在裴迎來之前,他將梨子砸在墻壁上,滾落回手心又擲出去。
砸得一地狼藉,碎片四裂,重復了一遍又一遍,枯燥無聊,他好像比上次更蒼白,也更易怒。
“你陪我我就吃。”他講得簡單又蠻不講理。
新鮮的鯽魚,配了時令鮮蔬,紅桿綠葉,佐一盞荷葉清甜的蓮子粥,幾小盞一口食的精致涼點,消解暑氣,軟糕紅白相間,快入秋了,撒上兩三絲菊花。
“你跟殿下有仇嗎?”她問。
“沒仇。”他回答得坦然。
“你覺得我皇弟關系不好嗎?他確實恨我,可我從來都不恨他,尤其我被關在這兒之后。”
照他的說法,他是因為弒君才淪落到如此境地,那么暴君一早便知道雙生子的存在。
“我誰都不恨,只恨父皇,再來一次我不后悔,姜塵徽照樣要殺他老子,我只怪自己無能,沒能殺了他。”
他停下了筷子,說這些話的時候并沒有惡狠狠的語氣,而是超出尋常的淡然,似乎已經(jīng)接受了淪為敗犬的事實,要一直在不見天日的地方,被關到絕望,關到死。
指甲將墻壁扣出血痕,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身軀逐漸萎縮,被鐵鏈拴住的腳踝。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看著皇弟登上權勢的巔峰,取代他曾擁有的一切,這就是暴君期待看到的下場,暴君不想他死。
死對于背叛者來說太便宜了。
暴君心狠手辣,那只手沾染了北漠數(shù)萬子民的血,折磨死一個兒子,對他來說微不足道。
尤其這個兒子有一個完美的替代品。
“我差一點,差一點就能殺了他,我準備了很多,錢、人馬,父皇的信任,二十年來兢兢業(yè)業(yè)演好一個完美的太子,出乎意料之外的,算計我的是我的陳敏終,他這二十年來也沒閑著,只不過他的目標是我。”
“他學我,揣摩我,硬生生把他變成了我自己,甚至連謀逆之事也被他從一塊塊零星的線索中拼湊出來,這件事我沒告訴過任何人,但他或許是感覺到了。”
“雙生子心有靈犀,或許我對父皇的仇恨,某些時刻被他感到到了,又或許是通過謝掌印和趙太傅之手,他從京城的各樣事件中,將其串聯(lián)起來,從中嗅到了我打算動手的節(jié)點。”
“他很敏銳,旁人一眼看上去正常的事,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異常,越是這樣沉默內斂的人,越能成事。”
姜塵徽自嘲地抬頭笑了笑,裴迎聽得膽戰(zhàn)心驚。
“那天夜里,我站在殿門前,躬身時瞧見陳敏終轉過身,父皇也盯著我,我什么都明白了,一切都完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我爹是我見過最狠毒的人。”他頓了一頓,沒再喚父皇,而是喚作我爹,這副寬和的語氣,仿若哪戶尋常人家父慈子孝的溫情。
皇帝沒有暴怒,也沒有跟年輕時一樣,動不動殺人填尸坑,他冷笑著說要讓姜塵徽生不如死。
姜塵徽生來不喜歡皇家權勢,只喜歡自由自在,從此天地間都是他的牢籠,因為四海疆域都是皇帝的,哪里都逃不掉。”
“他要把我活生生逼瘋,這就是我爹,在得知我要動手殺他的時候,他甚至不生氣,而是隱隱的興奮,他說無妨,無妨,只許他殺人,不許人殺他嗎?”
暴君坐在高座之上,明白過來他一手教大的兒子要殺他,他只嘲弄姜塵徽的失敗,一個空有野心卻功敗垂成的人,不配做他的兒子。
姜塵徽有些出神,他忽然對裴迎說了一句話。
“我這些天一直想,要是沒有造反……你就是我的太子妃。”
“咱倆說不定現(xiàn)在娃娃都有了。”他笑起來的時候有些天真。
一旁靜置的宮燈忽然熄滅了,一下子入了夜,滿屋子漆黑一片,看不見彼此,只能聽見越來越近的呼吸。
宮燈“咣當”一下被打翻在地,裴迎手忙腳亂,裙擺被他壓住,屋子越黑,越能感受到逼仄的氣息,連檀香也壓不住的血腥氣,一股腦的溫熱涌上來,血液拍打壁岸,他扣住了裴迎的肩頭,極具侵略性。
裴迎嚇得屏息凝神。
若在以往,姜塵徽哪怕裝也會裝出一副從容優(yōu)雅,目不斜視的模樣,但他打心底覺得裴迎是自己的太子妃,遲早遲晚的問題。
“裴姑娘,”他很耐心地笑道:“你明天也會來陪我吃飯吧?”
裴迎踉蹌奔回,轉過身,打開了昭王的第二封信,面色驀然冷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