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峋叫他爸。
    叫得理直氣壯、聲音洪亮，生怕這破小樓里有人聽不到。
    小崽子腦袋瓜聰明, 又慣會那些狗皮倒灶的把戲, 跟著程渙后面, 什么優(yōu)點沒學(xué)到, 戲精這一點倒是學(xué)了個七七八八。
    他自己小小年紀(jì)就成迷小姑娘美色，跟著對他展演一笑的西西爬上了邵嶙的車，等意識到不對的時候, 車子已經(jīng)距離幼兒園開出了三里地。
    他嚎著嗓子叫了一路，最后被帶到了這里, 見了一個雙眼渾濁令他厭惡的老頭子, 又見了一個傳說中他應(yīng)該叫爸爸的美男子，懊悔不該跟人亂跑，腦海里也已經(jīng)狠狠地腦補了一出“拐賣小男孩給土豪家聾啞女兒做童養(yǎng)夫”的狗血八點檔。
    程峋差點在心里哭成海, 他一點也不想這么早結(jié)婚！他還能至少再上十幾年學(xué)，一學(xué)期一個女朋友, 他本來還可以再換至少30個女朋友。
    不想在一棵樹上吊死??！
    好不容易見到眼熟的邵峋, 自然當(dāng)成了救命的稻草，十分自覺地?fù)溥^去喊爸爸, 以期自己可憐巴巴又乖順的小模樣可以引發(fā)男人拯救他于水深火熱之中的同情心。
    邵峋趕忙伸手，一把撈住轉(zhuǎn)頭一樣砸過來的小男孩兒, 又拎到眼前, 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順了幾眼，確認(rèn)沒病沒傷完好無損，放到地上, 無語地拍拍小孩兒的腦袋毛，終于對剛剛那聲一驚一乍的稱呼做了回應(yīng)：“乖了，便宜兒子，你要是沒什么事，和你西西姐姐一起玩兒去?！?br/>     又見西西腫著桃子似的眼睛，挑挑眉，低頭看程峋：“怎么回事？”說著朝西西招手。
    老小抗議道：“是她欺負(fù)我，她騙我上車，我就被拐過來了！”
    西西剛好走到邵峋面前，聽到老小的話，慌忙給邵峋打手語——我沒有欺負(fù)他。
    等邵峋從西西的手語、程峋咋咋呼呼的語句中提煉出事情的大體經(jīng)過，已經(jīng)是十分鐘之后的事情了。
    他一把捂住程峋那張小雞啄米似不停咋呼的嘴巴，另外一手摸摸西西地頭發(fā)：“不怪你，不是你的錯?！?br/>     程峋嗚嗚嗚嗚地抗議，好不容易從邵峋的指縫中說出了完整的一句話：“她騙我上的車。”
    邵峋抬手?jǐn)]他的腦袋：“你行了吧，小姑娘對你笑笑你就跟著爬上車，現(xiàn)在才屁大點，以后成年了還了得。”
    西西卻似乎認(rèn)定自己做錯了事，程峋這么一嗓子，她茫然地看了看邵峋，終于還是哭了出來，一把蹲下，埋頭在膝蓋里，肩膀直顫。
    老小也茫然了片刻，小屁頭見不得女孩子哭，趕忙過去拉她，奶聲奶氣道：“你別哭啊，我的錯，我的錯行了吧。”
    邵峋一側(cè)頭，負(fù)責(zé)人趕忙過來，點頭哈腰。
    邵峋對他指了指兩個小孩兒：“看好了?！?br/>     負(fù)責(zé)人：“好的，三少您放心?！?br/>     邵峋這才上了樓，他沒去找老爺子，先去了邵峻的病房——和最開始不同，邵峻如今已經(jīng)不再需要醫(yī)療設(shè)備的輔助了，拆掉呼吸機和連載身上的管子，平靜地沉睡著。
    邵峋一把推開房門，沉睡的人始終沉睡，清醒的人卻也像沉睡著似的，毫無反應(yīng)，背影透著寒涼地蕭瑟。
    邵峋進(jìn)門，一把將邵嶙拽了起來，后者踉蹌了兩步，剛站穩(wěn)，臉頰挨了重重一拳，眼鏡被甩在地上，砸出一聲清脆地響聲，很快跟著床上邵峻那平穩(wěn)的呼吸歸于平靜。
    邵峋拽著邵嶙的領(lǐng)子：“你還有臉坐在這邊？當(dāng)年邵峻手把手教西西寫字，叫她為人要正直、磊落，你倒是行啊，想把邵峻的兒子拐上車，就教西西去引。小姑娘今年才十歲！你教她去騙人？”
    邵嶙顴骨上擦破了小片皮，聞言哼了一聲，回眸看邵峋：“要不然，你以為我現(xiàn)在怎么進(jìn)來的?！?br/>     小樓周圍有安保，每一層也都有人站崗，邵峻門口更是全天日有人守著，這番動靜引來陽臺上安保的回探，窗戶玻璃被敲了三下。
    邵峋側(cè)頭，一擺手，示意無妨。
    邵嶙卻又冷嗤了一下，甩下邵峋的手，抬起手背在臉上抹了一下：“我就知道，這邊都是你的人。”
    邵峋回眸看了眼病床上沉睡的邵峻，已經(jīng)五六年了，不吃不喝，每日營養(yǎng)吊瓶，邵峻的臉上全無神采，臉頰也微微凹下，再好的醫(yī)護(hù)療養(yǎng)也沒能阻止肌肉的萎縮，沉睡的狀態(tài)不知還能維持多久。
    邵峋回眸，不忍再看。
    “你現(xiàn)在看也看到了，然后呢?！鄙坩究粗坩?，“下一步呢，和老爺子商量收養(yǎng)程峋，每天把那小崽子當(dāng)鑰匙，敲開這邊的大門，天天來看邵峻？”
    邵嶙轉(zhuǎn)身，撿起地上的眼鏡，重新戴上，恢復(fù)平日的端肅和冷漠：“不關(guān)你的事?！?br/>     邵峋艱難地克制自己的暴躁，不想在背后敬重的兄長面前撕破臉皮：“省省吧，你勸你還是老實點，這樣還能繼續(xù)做你的大公司代理總裁，沒有我，你們邵家早就樹倒猢猻散了，也就老爺子老糊涂了，還以為他手里那些股份可以呼風(fēng)喚雨?！?br/>     頓了頓，“傾傾的事情我還沒和你算賬，你也能耐，趕把手往她那邊伸，怎么，讓她和個詐騙犯在一起，你就能接手她爸的家業(yè)了？”
    邵嶙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冷冷地勾了下唇角：“她跟那個詐騙犯臭味相投，在一起不是正好。一個給吸毒的女人出頭，一個幫撈錢女?！?br/>     他口中的撈錢女，就是蘇文，老小的生母，邵峻的摯愛。
    邵峋很嫌惡對這個稱呼，畢竟他從小敬重邵峻，既然是邵峻的女人，他不免也在心底生出幾分尊重。
    邵嶙卻轉(zhuǎn)眼看了看躺著的邵峻，眼神里透出留戀，口氣卻冷冰冰的：“那個女人，從邵峻身上撈了一筆又一筆的錢，貼自己，貼自己娘家的父母，還有下面的弟弟妹妹，邵峻鬼迷心竅了，才被她纏住。進(jìn)不了邵家當(dāng)不了邵太太，就想靠肚子上位，她大概也知道我是什么手段，恐怕也猜出來一點我對邵峻的心思，生完就抱著小孩兒躲起來了，邵峻本來并不知道這些，被我瞞著，是你那個得了心臟病人人都得可憐她三分的好妹妹通知了邵峻！”
    邵嶙說到最后，生硬地克制之下，脖字上青色的經(jīng)脈根根爆凸：“邵峻就是那天晚上出的車禍。這些事情，邵傾虹跟你提過嗎？”
    邵峋回視他，吐出兩個字：“沒有。”緊跟著道，“她不需要告訴我這些，因為我本來就知道，那個電話，是我讓她打的。”
    邵嶙愕然中瞪大了眼睛，目光在鏡片后透著絕望。
    邵峋垂了下眼皮，這么多年，他以為不想不見不回憶，這些事情就可以像浮光掠影一樣被他加速的步伐甩在身后，可剛剛進(jìn)門看到平靜沉睡的邵峻，他才知道，根本沒有。
    他的兄長被人從血泊中救起、送上救護(hù)車的畫面他至今記得。
    是永恒的鮮紅的色調(diào)，揮之不去。
    他以為他在幫忙，卻將邵峻推向了這一步。
    這大概也是為什么這么多年他都沒有對邵氏動手，還獨自做著地基，撐起邵家這棵腐朽枯木的原因，都是因為邵峻，他欠邵峻的。
    邵嶙不可思議中踉蹌了兩步，而后，眼神在轉(zhuǎn)瞬地茫然后變得兇狠了起來。
    邵峋忽然倍感疲憊，朝窗外始終目視屋內(nèi)的安保一抬手，躲開撲過來的邵嶙，后者很快被沖進(jìn)門內(nèi)的安保牢牢架住。
    邵嶙儀態(tài)全失，掙扎著朝邵峻嘶吼道：“是你！”
    邵峋不再看他一眼，本來轉(zhuǎn)身要離開，一抬眼，房門被推開，左右手分別牽著老小和西西的程渙正站在門口。
    他愣住了，眼中的自責(zé)慌亂地收了起來。
    “你怎么？”
    程渙朝他一點頭，牽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進(jìn)門：“老小說你在上面?！?br/>     邵峋的鎮(zhèn)定很快恢復(fù)：“是，”頓了頓，“出去再說吧?！?br/>     可程渙卻朝屋內(nèi)掃去，看了一眼被兩個安保架住的形象全無的邵嶙，緊跟著，目光落在了沉睡的邵峻的臉上。
    老小飛快道：“就是他，他們都說他是我爸?！?br/>     西西抬手指自己，她的，也是她的爸爸。
    程渙無心打擾沉睡的人，本來也想退出去了，后來忽然想到什么，沒有動，又多看了兩眼邵峻沉睡的側(cè)顏，以一種不便打擾地低聲，緩緩對邵峋道：“你要不要讓我試試，就當(dāng)買彩票了?！?br/>     邵峋恢復(fù)神色，有些反應(yīng)不及：“什么？”
    程渙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我媽以前的孤兒院，有個小孩兒摔暈了幾天，我叫叫就醒了，還有睡了三四年的，我也喚醒過好幾個?！?br/>     邵峋前后十分鐘內(nèi)，表情變幻了幾個維度，這會兒聽到程渙的話，一臉懵：“啊，什么。”
    兩個安保也是差不多的神色，邵嶙茫然地掙扎都忘記了。
    程渙松開了兩個孩子的手，徑直朝床邊走去，邵峋反應(yīng)過來，回身走過去：“寶貝兒，你要喜歡‘睡美人’這個劇情，我給你和迪士尼談一談投資，讓你去當(dāng)男一號?！?br/>     程渙拍開他的手：“別鬧?！闭f著，真的一本正經(jīng)地坐到床邊的椅子上，然后傾身到邵峻耳邊：“醒醒吧，別睡了?！?br/>     邵峻一動不動，睡顏平靜。
    邵嶙的聲音從床尾響起：“滾……”開字沒有吐出來，活生生砸在了舌尖上。
    因為邵峻的長睫在肉眼可見下，輕輕顫了兩顫。
    程渙一點不作假地攤手朝邵峋：“我沒騙人吧?！?br/>     邵峋的下巴差點砸自己腳趾頭上，愕然地問：“你這什么特異功能？”
    程渙搖頭：“不知道，我還特意咨詢過專業(yè)人士，得到了一些不確認(rèn)的猜想，回復(fù)我說，可能我的聲音頻率比較特別，才能做到這樣。”當(dāng)然這是好聽的，難聽的回復(fù)是，讓他找神經(jīng)科的醫(yī)生開點藥，別沒事瞎扯淡。
    剛說完，邵峻的睫毛再次顫了顫，這下邵峋顧不上和程渙討論了，朝外喊了一聲：“去把醫(yī)生叫過來?！庇钟H自撥了電話，“給我聯(lián)系陳醫(yī)生，讓醫(yī)院把車開過來接邵峻?！?br/>     老周很茫然：“大少爺怎么了？”
    邵峋閉了閉眼：“邵峻，可能要醒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邵峻：睡了小半本書，終于有我的劇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