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陸珩醒了。
日頭濃烈,他睜開眼睛后適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他的寢榻,他覺得口很渴,然后下意識舔了舔唇,卻仿佛嘗到了一股血液的味道。
“十安……”陸珩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音粗嘎難聽,他些微有些驚詫。
十安正倚在內(nèi)間的廊柱后昏昏欲睡,恍惚中忽然聽見了陸珩的聲音,他還以為是在做夢,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并不是在做夢。
十安步子踉蹌,奔到陸珩榻前,聲音已然顫抖:“少爺,您可算是醒了,”一年來昏暗無光的日子終于到頭了。
陸珩想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
十安擦干眼淚,然后給陸珩倒了碗茶,又扶著陸珩靠在軟塌上,接著就抹著眼淚說起一年來的事。
十安的聲音猶帶著哽咽:“自打一個月前,巫醫(yī)他尋到了……”然后忽然想起來了什么的樣子道:“尋到了治療您的法子,您才醒來。”
陸珩思緒巨變,他從十安哽咽的哭音兒里知道了一切,他看著自己瘦削的手指,喃喃道:“竟然一年了……”
陸珩也想起來了之前的事。
一年前,他領兵出戰(zhàn),結(jié)果喜人,他帶著兵士一路逼退敵人,眼看著就要大獲全勝,在最后一戰(zhàn)中,他卻意外受傷,一支冷箭將他的腿骨射了個對穿。
其實這算不得什么大傷,陸珩也并未在意,他還要率軍來戰(zhàn),卻忽然心神不穩(wěn),竟是直接昏迷過去,兵士無首,原本即將獲勝的戰(zhàn)役也隨之失敗。
那一次昏迷之后他就時常陷入昏睡,無奈之下,他不得不回到府中,記憶中最后一次昏睡不過是前兩日的事,可現(xiàn)下一聽竟然已經(jīng)一年了。
陸珩閉上了眼睛,他能清晰的察覺到自己身子的瘦弱無力,他現(xiàn)在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良久,他睜開眼睛:“巫醫(yī)在哪里,請他過來吧,”他要早日恢復,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做。
十安應諾,然后快速奔去尋巫祁,順道叫了小廝去正房喚老夫人過來,至于大夫人……十安想了想還是算了,那位雖然是世子的生母,但卻一點都不記掛世子,叫來也是平白惹世子生氣,還是等以后再說。
…
甭管陸珩私底下是怎么個情況,在面上他總是鎮(zhèn)國公府的世子,故而府里為著陸珩醒來熱鬧了好幾天,就連桑桑所在的偏院里都能感受到府里歡喜的氣氛。
寶珠樂滋滋的捧過來一匣子點心:“姑娘,這是小廚房今兒送過來的,她們說你能吃些糕點了。”
自打成為藥引以后,桑桑的血就成了陸珩的救命良藥,為了保持血的純凈,桑桑吃什么東西都是有講究的,不能吃任何生冷油膩的東西,更別提點心了,今天能送來點心說明陸珩的身子是真的好了很多。
這一個月來桑桑的嘴巴一點味道都沒有,好不容易能吃點有味道的東西,桑桑恨不能將這一匣子的點心都吃了,后來還是寶珠勸著拿了下去,說是吃多點心也不好。
桑桑忽然有些想笑,她現(xiàn)在過得委實不堪,竟連吃些點心都不能,她一想起以后的每天都要過這樣的日子,那真是不如去死。
桑桑又喝了茶潤潤嗓子:“寶珠,世子他現(xiàn)在好全了嗎?”寶珠不像她,還是可以出去的,因而寶珠是她能聯(lián)系外界的唯一渠道。
寶珠就笑了起來:“奴婢是沒機會見到世子的,不過聽姐姐們說,世子已經(jīng)全然清醒了,估摸著是好的差不多了。”
桑桑心想也是,先前巫祁總是來取血,自打陸珩醒來以后就很少來了,沒有這樣頻繁的取血,她的身子都好了不少。
許是屋里的地龍燒的太熱了,桑桑將夾襖上的盤扣解開了一個:“寶珠,前些日子我?guī)缀跻恢痹诨杷矝]時間同你說話,現(xiàn)在想想我竟然還不知道你原來在府里做什么活計呢。”
寶珠坐在床榻上,掰著指頭說了起來:“奴婢是個小丫鬟,沒伺候您以前都在廚房忙活,跟著灶上的李婆子學廚藝,”她說到這里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說是學廚藝,但廚藝可是傳家立命的本事,誰肯輕易教別人,所以基本上是在燒柴禾。”
桑桑懂了,寶珠的情況就類似于跟著師傅學習的徒工,得先做許多年白活,熬到后來年頭到了才能學到真本事。
寶珠其實還挺開心來伺候桑桑的,在灶上每天煙熏火燎的,還學不到一點真本事,伺候桑桑的活計輕松,月奉卻多很多。
桑桑想了想又問:“你也瞧見了,我一直在偏院里,悶也要悶死了,”她笑了笑:“寶珠你給我講講府里各院的位置吧,將來我出去了也省的迷路。”
桑桑自然不想重復書里原主的結(jié)局,她要逃出去,可她剛進鎮(zhèn)國公府就被譴來了偏院,就算是逃跑也不知道從哪兒跑,書里也不會對這些細節(jié)進行描述,所以只能問別人了。
寶珠的臉皮紅了,她期期艾艾地道:“奴婢來府上也有三年的時間了,可一直住在灶上,府里管得嚴,去哪里都是要報備的,所以奴婢……不知道。”
桑桑當真沒想到鎮(zhèn)國公府的管理竟然如此嚴格,她心道怪不得鎮(zhèn)國公府是大齊頂有名的勛貴世家,家教如此之嚴。
既然此路不通,那就只有另想辦法了。
桑桑從榻上起身:“寶珠,陪我出去走走吧。”
想要逃跑一是要有路線,二則是要有力氣,若總是病歪歪的身子,走兩步就喘,她怕是剛出門就被人捉住了。
寶珠從迎門百寶嵌柜里取出一個大紅色團花紋的斗篷給桑桑披上,又給桑桑戴上了鑲兔毛的連帽:“姑娘,好了,咱們出去吧,”她看的眼睛都不想眨了,穿著艷麗的桑桑,美的就像一幅畫。
桑桑雖然不知道古代的物價,但這斗篷的料子顯然是極好的,摸上去猶如羽緞一般,范老夫人果然沒有虧待她,類似這樣的身外之物一直源源不斷地送進偏院里。
桑桑的步子還有些不穩(wěn),她扶著寶珠的手,偏院里落了雪,踩上去吱吱格格的,她緩緩地吐了一口氣,總算是能站起來走路了。
現(xiàn)下正是隆冬時節(jié),屋外頭冷得很,冷風泛進骨子里,生生的疼。
桑桑穿著暖和的斗篷,自是察覺不到什么,她看向院門口把守著的兩個護衛(wèi),心下暗暗感嘆,這倆人日夜看守,雖有人換班,但這樣冷的天氣也依然堅持,當真是了不得的心性。
又走了一會兒,桑桑覺得有些累了,她氣喘吁吁,香汗淋漓,桑桑無奈的嘆氣,她的身子還是太弱了些,日后還要多走走。
正待桑桑喚寶珠一起進屋的時候,偏院里忽然多了一個人,他一身玄色衣袍,眉眼俊美,不是巫祁是誰。
桑桑沖著巫祁笑了下:“您來了。”
桑桑穿著大紅色的斗篷,烏發(fā)紅唇,站在風雪里竟像是畫中人,巫祁的心驀地跳了一下,他忽然不知道同桑桑說些什么,只是抿著唇。
桑桑心道果然不能以貌取人,巫祁長著一張風流多情的面孔,實則竟是個不識世物的青澀公子哥,她失笑道:“進屋吧,外面冷。”
進得屋內(nèi),暖氣撲面而來,寶珠把斗篷掛在衣柜里,然后就去外間守著了,內(nèi)間里就剩了桑桑和巫祁兩個人。
桑桑坐在椅子上,她如常掀開袖子,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這是巫祁來瞧她的日子,只不過沒想到這么巧,倆人在院子里就遇上了。
巫祁將手指搭在桑桑的腕上:“看起來桑桑姑娘的身子好了許多,竟能出去走動了,”他說著又示意桑桑換另一只手腕,好診治的更準確些。
桑桑抬起胳膊:“我在偏院里都聽說世子身子逐漸康復的好消息了,他既然好了,我便也會好。”
巫祁沉默了下,然后道:“世子的身子還未完全康復,但已經(jīng)好了許多,日后需要的血不會那么多了。”
桑桑懂了,心道這就是說日后還是會需要血了,她還要無償獻血!
巫祁剛要給桑桑診脈,就發(fā)現(xiàn)她手腕上纏著的紗布竟然滲出了血來,他心下微驚,說話的語速也快了些:“怎么回事,你的手腕怎么又流血了?”
不應當啊,上次取血已經(jīng)是好幾天以前了,按說傷口應該好的差不多了,怎么會又滲血。
桑桑咬著唇,她的眼眸天生清澈,時刻都帶著水霧的模樣,說話時不自覺就帶著楚楚之意:“怎么會,我明明有好好上藥的啊?”
巫祁醉心醫(yī)術,于醫(yī)道上更是頗有建樹,此時一見桑桑的傷就擰緊了眉頭,他解開了桑桑手上的紗布:“有些疼,你忍著些。”
血跡斑駁的紗布被解開,露出模糊猙獰的傷口,那傷口還在流血,可怖的很,巫祁的眉頭皺的更緊了,他疑惑道:“難道是我配制的藥膏不管用了……”
桑桑蹙著眉毛:“巫醫(yī),是不是取血太多,我的傷口都愈合不了了?”
她說著就流下淚來,桑桑目光怔愣:“如果日后還要取血,我會死嗎?”
聽了桑桑的話,巫祁忍不住心疼這個苦命的姑娘,可他什么都不會說,只是道:“我會為你配制更好的藥的,”相信我。
屋里沉默了好半晌,桑桑才道:“我在這兒待太久了,甚至忘了外面的日子了,”她看著巫祁道:“你可以和我說說府里的路怎么走嗎,若是日后能出了這道門,我就不會迷路了,”她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憐了,讓人無法不心疼。
巫祁抿緊了嘴唇,他忽然就明白了桑桑的用意,她想逃走,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這么篤定:“外面的世界很好,可人也很多,”他不想她做無謂的掙扎,他也幫不上她。
桑桑不笨,她知道巫祁是在告訴她外面時刻有人把守,告訴她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她會面臨什么樣的懲罰,可是她不怕,所以她說:“總要試一試。”
巫祁此行為陸珩而來,他身負巫族的使命,可在此刻,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想幫一下眼前這個可憐的姑娘,于是他一面幫桑桑包扎傷口,一面說了府里的路線圖。
臨走前,巫祁想說些什么,但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桑桑松了口氣,她默記了巫祁剛剛的話,將府里的路線牢牢記在了腦子里,然后釋然地笑了笑。
她想起那時說的突破口可能會是巫祁,眼下來看果然如此。
書中有一段描述,在這個偌大的府里,除了小丫鬟寶珠以外,就只有巫祁曾幫過原主,他在日后試圖勸范老夫人放原主離開,但結(jié)果顯然,他失敗了。
所以今日,桑桑在院中見到巫祁的那一刻悄悄地撕裂了自己的傷口,她讓自己顯得楚楚可憐,她想用巫祁這一點點的善意,好在巫祁果然應承了她,告訴了她路線。
桑桑看著窗柩里透進來的天光,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