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又看看地上的紙包。剛想要去撿起，心中卻念頭一動。
    于是只臉色平靜地看她。兩人如此對視一會兒，李云心皺眉：“嗯？”
    辛細(xì)柳便眨了眨眼，略愣一愣。因?yàn)闆]有想到……李云心會是這樣子的態(tài)度。
    ――四天之前就在這間屋子里，他可是毫無骨氣節(jié)操地、毫不猶豫地就將自己賣掉了啊。如今隔了四天她又來見他……他竟不討好，也不道歉，甚至臉上連一絲惶恐畏懼歉疚都沒有……就這樣淡淡地“嗯”了一聲好像全不曉得自己為什么生氣為什么來找他――
    他“嗯”？？
    這么一愣的功夫，辛細(xì)柳便稍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那天夜里的李云心了――向她低聲說出一些前塵舊事，用臉上淡淡的微笑掩飾心里的凄苦……那才是她想要的那個人。
    如今他……似乎又變成那個人了。
    這念頭在她的腦海中打了一個轉(zhuǎn)兒，然后才回過神。到這時(shí)候，卻正看見李云心轉(zhuǎn)了身要往屋子里走――似是見她不說話，不耐煩了。
    冷漠的態(tài)度叫辛細(xì)柳又皺起眉。她瞪他：“李云心！”
    李云心便又轉(zhuǎn)了身，再……“嗯”一聲。
    辛細(xì)柳咬了咬嘴唇，生氣地喘息兩次，似是生生將些斥責(zé)抱怨的話都咽下去了。最終只道：“你干嘛不看里面是什么。”
    李云心低頭瞧了瞧地上的油紙包，沉默片刻。
    不知為什么，辛細(xì)柳的心就也提了起來――直到李云心真地轉(zhuǎn)身往后走了兩步、彎腰將那紙包拾起了，她才略松了口氣。
    然后瞧著李云心將這東西拿在手上，慢慢打開了――
    露出一只燒雞來。
    一只燒雞出現(xiàn)在哪里都不奇怪，出現(xiàn)在小云山就很奇怪。無論蘇玉宋、卓幕遮、辛細(xì)柳還是李云心都可以不食五谷以天地靈氣為生。可如今他被囚，小妖女卻送來這么個東西――李云心倒的確是露出訝色了。
    抬頭――這一次是真心實(shí)意地――第三次疑惑地“嗯”了一聲。
    辛細(xì)柳瞪他：“你不餓的么！？”
    李云心盯著她瞧了兩息的功夫，想要弄清楚她有什么企圖。但很快意識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這幾天他一直在曬太陽――半躺在竹榻上，邊曬太陽邊回憶之前記下的那些零碎功法，暗中修行。也正因?yàn)槿绱藭r(shí)間寬裕了，人的思緒也就會散漫地發(fā)散開來，于是想到許多從前事，以及有印象的一些小故事。
    譬如有一本叫做《世說新語》的書里提到過，在一個叫做“晉”的朝代，有一個武將名叫赫隆。天晴的時(shí)候人家將自家藏書拿出來曬、以恐發(fā)霉生蟲，他卻也敞開了衣服躺在陽光底下曬肚皮。別人問他在做什么，他說他也在曬書――是在曬藏在自己肚子里的書。
    自己如今的模樣不正和他很像的么？
    那些記錄了文字圖形的冊子被帶走了，內(nèi)容卻被他藏在肚子里。如今在陽光下慢慢地想，也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想到這里他就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肚皮――只是無意識的動作罷了。
    如此接連幾天都會想到這典故，都會做一樣的動作。
    這辛細(xì)柳……大概是留意到了這個。
    四天之前她憤怒委屈要?dú)⑷恕＿^了四天憤怒逐漸消弭。悲傷泛濫起來。泛濫了就很想找到轉(zhuǎn)機(jī)告訴自己其實(shí)自己的悲傷是毫無緣由的、其實(shí)李云心或也有苦衷――這表現(xiàn)倒與許許多多世俗中的癡情人類似。先絕望地將自己哄騙了，再送給旁人去哄騙。
    于是到底心軟了――想起李云心……從前乃是縱橫四方的渭水龍王，蓋世妖魔。面對橫生的險(xiǎn)境奇謀迭出，一次又一次化險(xiǎn)為夷。要論起武功來也算豪勇無畏。以真境的修為，將攜帶了道器的金光子都拼殺了。如此的英雄如今卻被囚禁在一間小屋中……且很快就要死去。
    而且她將李云心帶上云山之前是了解過他的過往的。他有一項(xiàng)喜好，辛細(xì)柳記得很清楚。
    因?yàn)槟且豁?xiàng)喜好在她看起來是很奇怪的……李云心好美食。照理說修行人早就不會在意什么美酒佳肴了，可李云心身為一個并不需五谷的大妖，好的也不是人的血肉，卻是人間煙火。
    這一點(diǎn)一直令她覺得有趣，且覺得因此，渭水龍王的形象便更親切起來。
    而后……第一日見了李云心這個動作，并未留意。那時(shí)候心中還被憤怒怨恨占據(jù)，只想看他惶惶凄然的落魄模樣。卻不想落魄沒看到，倒是看到個閑適的人。于是心中生出疑惑來――怎么又與昨天那個人截然不同了？
    第二日又見了這個動作。第三日也見了這個動作。
    因而慢慢意識到或許……他是饞了吧。
    終究她做游魂時(shí)間短，從前做人的時(shí)間也不算長。生而為人的許多事許多樂趣都還懂……大概比尋常的修士、妖魔、游魂，都更能體會到李云心的感覺吧。
    因而出了小云山往山中凡人那里走一遭，提了這么個東西來。
    李云心如今瞧見這個，念頭一轉(zhuǎn)就將事情原委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他就將油紙?jiān)谑掷锿兄囟⒅屏撕靡粫骸Ｒ粫r(shí)間兩人皆沉默。俄頃，辛細(xì)柳咬了嘴唇：“你看什么？”
    她這語氣略有些刁蠻，像是因“郎君不解心意”而賭氣，或者叫做“嗔怪”。
    ――因著看到了李云心的眼神。分明是有些感慨、有些愕然。他自然想不到……自己會這樣做吧。辛細(xì)柳在心里悲傷而感動地嘆了口氣，為自己的一腔心意而自憐起來。
    但下一刻，燒雞滾落到地上。
    她可以將東西拋進(jìn)去，李云心卻沒法兒將東西拋出來。因而只反手將掌中的東西往地上一丟――美味滾了滾，裹上一層塵埃。
    辛細(xì)柳愕然，一時(shí)間不曉得說什么好。
    李云心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側(cè)臉看她，將兩道劍眉皺起：“不勞你費(fèi)心。往后，辛姑娘還是不要來了吧。”
    辛細(xì)柳張了張嘴，終于憤怒起來：“李云心！你……我……你是個混蛋！”
    她一邊說，眼淚就又掉下來了――這幾日慢慢在心中培養(yǎng)出的希望因著他剛才的舉動統(tǒng)統(tǒng)破碎掉，深沉的悲哀比憤怒更甚。
    她邊哭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混蛋……你前幾天不是這樣子的，四天前也不是前幾天的樣子的，現(xiàn)在也不是四天前的樣子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她哭卻不走，滿身的槐花香氣。其實(shí)都不曉得在樹上坐了多久。
    一連串的質(zhì)問從她的口中吐出來，倒是叫李云心再次停住了腳步。于是……李云心沉默地站在屋內(nèi)的陰影中，辛細(xì)柳則站在屋外的陽光中。兩人的心情似乎都很陰郁――至少看起來。
    辛細(xì)柳這樣哭了一氣，卻忽然將眼淚一抹，又咬牙切齒道：“好……你是這樣的人，我就也讓你嘗嘗難受的滋味！李云心你知道嗎？那白云心和紅娘子，都被我捉來了！”
    聽了她這話，李云心仍不說話。但到底慢慢轉(zhuǎn)了身，看她了。
    辛細(xì)柳便咬著嘴唇。一邊用掌心抹掉臉上的淚珠一邊道：“你瞧著吧――那白云心，我把她的修為廢掉，作我的坐騎！那紅娘子……哼，打回原形去，蒸了給你送過來！我瞧你還丟不丟！”
    說這些也不哭了。只紅著眼睛瞪著李云心看――
    如此足足過了十幾息的功夫，李云心才忽然低嘆一口氣：“你別傻了。”
    小妖女便又一愣。今日李云心的反應(yīng)，沒一次在她的意料之中――包括這一次。他還是沒有憤怒，也沒有膽怯。反倒說了這么一句話，而語氣……則很無奈。
    嘆了這一句，李云心往前走兩步――距離辛細(xì)柳只有兩步遠(yuǎn)，之間卻隔了不可逾越的屏障。
    “我就當(dāng)你說的是真的吧。”他低沉地說，臉上沒什么表情，“你真把她們捉了來。但也是那兩位差遣人為你辦的事吧。可她們被捉來了云山……難道就是你可以處置的么？”
    辛細(xì)柳咬牙：“自然了！師兄答應(yīng)我――”
    李云心輕輕搖頭：“我猜你要你的師兄師姐捉她們，的確是想要因私泄憤。可他們答應(yīng)你這事，卻不大可能是僅僅因?yàn)槟悴煌纯臁Ｐ良?xì)柳，你該知道白云心的義父是誰、知道如今紅娘子的身上有什么。”
    “我與金鵬王相比，也不過是個小人物罷了……可他們?nèi)源筚M(fèi)周章地對付我。那么金鵬王――他們會不在乎么？而他們之所以遂了你的意，不是因?yàn)闊o條件地寵溺你，而是因?yàn)樗麄儭蚕胍自菩呐c紅娘子。為什么想要白云心，我不好說。但為什么想要紅娘子，我猜是因?yàn)樗砩系凝埢辍Ｖ皇沁@一次你恰好提了，就由著你口，將這事做了。”
    李云心說話不快不慢，但氣息連貫。每一句話又都是辛細(xì)柳從未想過的，以至于她想要插嘴、反駁，卻也找不到機(jī)會了。
    如今他說了這些，又頓一頓。看看愣住的辛細(xì)柳，再嘆一口氣：“只是帝王家的父母，就已經(jīng)沒什么無條件的寵愛了。何況你的師兄師姐，乃是這樣的地位、身份。細(xì)柳……”
    他忽然稱了她的名。這樣喚了一聲，直勾勾地看著她：“所以你當(dāng)真不清楚，四天前我為什么供出了你么？”手機(jī)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yōu)質(zhì)的閱讀體驗(y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