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
杜婆婆拄著拐杖, 慢慢擦拭著大廳里擺放的那些老物件。
老舊的時鐘,陳年的相框,泛黃的書籍, 殘缺一角的眼鏡盒……她擦得很仔細(xì),像對待著自己心尖的珍寶。
或許每個人都如此, 越是察覺到時間的緊迫, 越想要緊緊握住自己身邊珍貴的一切。
老人擦完灰塵, 轉(zhuǎn)頭看待在院子里幫忙的男孩子。
這個名叫凌冬的孩子最近經(jīng)常來她這里。他來得多,但待得時間非常得短,每次來了,至多待上幾分鐘, 幫她種一盆花, 或者提兩桶水, 再在這個院子里坐上一會。
即便如此,他那雙漂亮的眼睛,總會在做事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地看向擺在桌上的時鐘, 仿佛他的時間不多,有什么緊迫地東西, 在身后追著他趕著他。
明明還這樣年輕, 身上卻無端帶著點老年人才能體會到的暮色蒼涼。
可是今天看起來, 這個孩子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
年輕的男人手上沾著泥, 低垂著眉眼, 正在將一盆山茶花移植到土地里。
他的肌膚很白, 額頭上流下一點汗,纖長的睫毛低垂,目光靜靜的, 嘴角不知不覺帶起一點向上的弧度。
像是寒冬里一片冰冷的雪花正在融化,化為草木間輕柔的晨露。
他最近是遇到什么好的事情了嗎?杜婆婆笑瞇瞇地想。
凌冬把最后一點的泥土蓋好,在杜婆婆端來的勺子里沖掉了手上的泥土。
院子里的自來水是抽自地下的井水,又冰又冷,沖在肌膚上,仿佛可以沖掉心底的一切污垢和煩躁。
他直起腰,習(xí)慣性地看了一眼擺在桌上的時鐘,今天的時間仿佛過得特別慢。
不是時間過得慢,或許是自己的時間長了一點,凌冬突然意識到。
平日里,如果在外面耽擱了這么長時間,他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能察覺到身體深處開始隱隱出現(xiàn)那種熟悉的躁動不安。
他早該匆匆趕回家中,關(guān)掉灶臺上的爐火,給半夏留上一份,再急急忙忙解決自己一天唯一的一頓飲食。
然后徹底變一只怪物,爬回隔壁昏暗的屋子,在自己的音樂世界里度過一整個夜晚。
今天,恢復(fù)人形的時間好像長了一點點。
雖然只有一點點,
但是不是意味著事情正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凌冬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院子里的燈光照在他掛著水滴的手指上,冰冷的手指握起來,仿佛把那束光抓在手心。
雖然光是抓不住的,但不妨礙心底產(chǎn)生一點期待和寄托。
他甚至都沒有察覺,自己已經(jīng)笑了起來。整個人看上去像褪了一身寒霜,變得柔軟了起來。
冰冷的冬雪若是融化了,會變?yōu)檐浀貌恍械乃巍?br/>
一輛自行車從院門前的道路上風(fēng)一般地刮過,片刻之后,又倒退回來。
騎在車上的半夏看了院子里的凌冬,勉強(qiáng)按奈住想要飛奔回家的心,暫時地倒了回來。
“學(xué)長,你怎么在這里?”
半夏禮貌地和這位幫過自己多次的學(xué)長打招呼。
因為急著趕路,她的胸腔微微起伏,帶著點氣喘,一雙眼睛卻亮晶晶的,透著藏都藏不住的快樂。
這棟屋子半夏知道,獨居著一位年邁的老婆婆。學(xué)長在院子里,應(yīng)該是在幫助這位行動不便利的老人。
凌學(xué)長真是一個完美的人。才華橫溢,容貌俊美,心地還這樣的善良。
是了,如果不是這樣的一個人,指尖下又怎么能流淌出那樣美好的音樂呢。
當(dāng)是如同神仙般,值得自己和眾多學(xué)弟學(xué)妹們尊敬和學(xué)習(xí)的人。
“學(xué)長真是優(yōu)秀。在學(xué)校里,我們這些學(xué)弟學(xué)妹都特別崇拜你。”半夏的腳架在車上,沒有完全下車,“杜婆婆這里,需要我一起幫忙嗎?”
她雖說是停下了車,但心底其實藏著點不太好的小心思,
希望這里眼下沒有急需幫忙的事。
因為自己得很想盡快回家,和一天沒的小蓮溫存一下。
凌冬看著眼前神采飛揚的半夏,胸腔里涌起一股脫口而出的沖動,他張了張嘴,最終是抿住了,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半夏看學(xué)長還是和往日一般冷淡且不愛說話,就很識相地不再啰嗦。非常規(guī)矩禮貌地和這位自己崇敬的學(xué)長告別。
天才便是這樣的,總有一點怪癖。凌冬學(xué)長什么都很優(yōu)秀,唯獨平日里表現(xiàn)出來的性格稍微冷淡了一點點呢。
說起來還是我們家小蓮最好啊,賢惠又軟萌,很容易害羞。
半夏騎著單車,一出溜到了樓下,三步并做兩步上了樓。
三樓那間窗戶的燈很快亮了,站在樓下的人,甚至可以看她探出窗外,喊著“小蓮”“小蓮”的聲音。
小蓮就站在樓下,抬頭看那個暖黃色燈光的窗戶。
對窗內(nèi)的那人來說,“凌冬”這個名字應(yīng)該代表著一位光環(huán)加身,受人尊敬的形象吧。
凌學(xué)長是一位美好無暇,能和她同臺演奏,彼此之間在音樂上有著美妙共鳴的朋友。
如果他們沒有正的將來。
至少想,在她心中保持著凌冬這個正常且美好的形象。
而不是那個在親吻的時候,都維持不了人形的怪物。
不一個陷入魔咒,可憐兮兮的家伙。
……
回到家不久的半夏,就看小蓮從窗外爬了進(jìn)來。
于是伸手把他接下來。
經(jīng)歷過昨天那一出,小蓮被她握在手中既乖巧又柔順,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特意避開她的視線,低低問了句,“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
半夏平日里放學(xué)不是打工就是街邊擺攤賣藝,回家的時間基本都很晚,能有幾次這樣一放學(xué)就飛奔回來的?
小蓮的羞澀,讓半夏也突然感到不好意思,急忙給自己的行為找補(bǔ)了一句,
“不,不是因為想你才特意回來的。”
這話不如不說呢。
半夏窘迫了一會,終究實話實說,
“我馬上就要代表學(xué)校去比賽了,晚上當(dāng)然要好好練琴。但心里又很想見你。
你今天想不想陪我一起出去?”
小蓮便低低嗯了一聲,那獨特的聲線,在這種時候聽起來特別勾人。
哪怕他的皮膚是黑色的,半夏感覺自己都能從那里看黑里透出的粉來。
黑色的小蓮?fù)T诎胂牡募珙^,半夏背著琴,快樂地往樓下走,
原來戀愛是一件這樣美好的事。
哪怕兩個人沒有膩在一起親熱,僅僅是回家的時候有人熱著飯在家等你,晚歸時有人愿意一路陪你,小小撒嬌的時候有人會輕輕嗯一聲,就會讓人心頭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乇灰环N甜蜜的感覺充滿。
“小蓮,你昨天有聽見隔壁的歌聲嗎?”路過凌冬門外的時候,半夏突然問了一句。
蹲在她肩頭的小蓮含糊不清地支吾道,
“怎么了?你,你聽見了嗎?”
“早上起來,我看對門的林大作家躺在他房間的地板上哭,說是聽到了隔壁學(xué)長創(chuàng)作了一首令人驚艷的新歌。可惜我睡著了,就很好奇又是什么樣的一首曲子。”
“你……喜歡凌冬做的那些歌曲嗎?”小蓮這樣問。
他們住在凌冬的隔壁,經(jīng)常能第一時間聽見那位天才學(xué)長創(chuàng)作的小調(diào)。
小蓮問這話的聲音里隱藏著一點點的緊張,但半夏沒有留意到。
“是的,小蓮也是喜歡的吧?”半夏這樣說,“那是一位正的音樂天才,哦,我指得并不單是他的鋼琴聲,而是他那種對音樂獨到的理解。有時候覺得我們能住在他一墻之隔的地方,時時聽到他的新歌,其實很幸福對吧?”
小蓮扁扁的嘴巴閉緊了,眼睛亮晶晶的。
他似乎很高興?
我夸凌冬學(xué)長,他這么高興的嗎?
到了二樓的時候,樂樂趴在沙發(fā)上描幼兒園的作業(yè)。半夏彎腰和她打了聲招呼。
“呀,小夏姐姐,這是什么?”小姑娘指著蹲在她肩頭的小蓮問道。
“給樂樂介紹一下。他叫小蓮,是姐姐我的……”半夏咳了一聲,附在小朋友耳邊說,“是姐姐家里的田螺先生,嘿嘿。”
樂樂的眼睛亮了,“會半夜變身出來做飯給你吃的那種嗎?”
“對啊,就是那一款。”
小蓮抓著她的衣服蹲在肩頭,吐了吐粉色的小舌尖,算是給樂樂打了個招呼。
半夏哈哈笑著下樓了,那種歡心雀躍,只恨不能四處顯擺的心情按都按不住。
***
南湖湖畔,許多人已經(jīng)習(xí)慣有一位年輕的女孩,隔三差五就會站在路邊拉小提琴。
今日這位姑娘和往日有一點點不同之處。她不再是獨自一人,在她的大衣口袋里竟然趴著一只小小的黑色守宮。
小守宮從口袋里冒出腦袋,一動不動地聆聽著她的琴聲,竟好像能聽得懂一般。
那小提琴聲似也和往日有所不同。
霓虹暖燈,木棉花下,琴聲婉轉(zhuǎn)悠揚。
好似有一位少女捻起她輕盈的裙擺,踮著腳尖在這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舞蹈。
她時而淺唱低吟,時而歡心雀躍,在水波的漣漪中細(xì)細(xì)述說著自己如詩的心情。
行走在夜色中的一對對情侶,在這樣的琴聲里忍不住回想起自己戀愛中那些最美好的時刻,他們依偎著身邊的人,彼此靠得更緊密了些。
“我就說她可能會在這里。沒錯吧。”
幾個女孩在半夏的面前停下來,正是出來逛街的潘雪梅,尚小月和喬欣。
“夏啊,你這次可是代表我們學(xué)校出征。周末就要去帝都比賽了,你跑來這種地方練習(xí),得可以嗎?”潘雪梅遲疑地問道,同時眼睛四處亂溜,指望在附近的男性中尋覓出可疑之人,找到半夏那位神秘的男朋友。
當(dāng)然,近在她眼前的小蓮,根本就沒有被她列入考慮的范圍內(nèi)。
喬欣擠上來說道:“要不是小月說你有可能在這里,提議我們順路過來看看。我都不信一個剛剛陷入熱戀的人,會舍得撇下男朋友自己跑來練琴呢。”
“要比賽了,你會不會緊張?”說這話的是班長尚小月,她語氣有些硬邦邦的,“不要忘記你答應(yīng)過我什么。”
半夏看她們特意來找自己,很是開心。
“這里很好,你們看這條街來來往往的人特別多。只要在這里練久了,你會習(xí)慣在任何環(huán)境下都能專注于自己的琴聲,不被外部所打擾。”
她夾著琴,隨手拉了一段華彩,有一對路過的情侶在附近停留了一會,手拉著手上前掃了琴盒里的二維碼,
“最重要的是,在這條街上如果不全力以赴,根本掙不到錢。”半夏沖著自己的朋友們擠擠眼睛。
“,的嗎?”潘雪梅有些遲疑,“你的意思是,在這里反而更能鍛煉膽色和技巧?”
“當(dāng)然,不信你問班長。”半夏想著人多助力,可能會多不少收入,于是開始努力忽悠,“怎么樣,要不要一起來合奏一段試試?”
“要,要在這里嗎?萬一沒人聽怎么辦。”
“我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來吧。”尚小月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干脆地帶頭拿出她的琴,“不過,宵夜是你請。”
半夏就可憐兮兮地皺起了一整張臉。
四位青春年少的女孩,站在火紅的花樹下,曲樂悠悠,吸引了無數(shù)路人的眼球。
三把小提琴,一只銀光閃閃的長笛。合奏地是在學(xué)校一起練過的維瓦爾第的《夏》。
彼此較勁過,相互扶持過,女孩之間的美好友誼,同窗之間的相互默契。
燈火輝煌的湖畔,飛揚的曲樂聲沾滿了青春的朝氣。
夜色漸深,喧囂過后,四個女生坐在一個宵夜攤前吃小龍蝦。
“的,剛開始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后來慢慢覺得好有趣。”喬欣吐了吐舌頭,手里掰著蝦殼,弄得一手都是紅油,
“有些人好不講禮貌。不過在這樣的地方體驗過,下一次學(xué)校的表演,我應(yīng)該就沒那么緊張了。”
潘雪梅:“是啊,平時我媽給壓歲錢我都沒這種感覺。到了這別人哪怕丟個幾元錢,我都興奮得快要跳起來。夏啊,快看看有多少。”
半夏苦著臉在清點今天的收入,不知道夠不夠請這一頓客。
尚小月主動掃了桌面的付款碼,將帳結(jié)了,“上次是你請客,這一回我來。”
半夏高興地挽著她的胳膊,粘住她,“是班長對我最好了。”
潘雪梅和喬欣面面相覷。
上一次比賽,心高氣傲的尚小月輸給了半夏,甚至把自己氣得病倒了,在家里休息了幾日。
原以為兩人至此就要相看兩厭,針鋒對麥芒。
誰能想到這事情沒過去多久,旁人都還沒忘記,她們兩個倒是比從前更好了起來。
“其實我們今天來突襲,就是想看一看你男朋友到底啥樣?”潘雪梅說道,“你如果肯讓他個光,我天天請你宵夜都不在話下。”
半夏連忙擦了擦手,將自己口袋里的小蓮捧出來。她先清了一塊干凈的桌面,墊上一條手帕,再把小小的黑色守宮擺在上面,
“來,隆重介紹一下。我的心上人,小蓮。”
“切~~~。”三個女孩發(fā)出不滿意的噓聲。
小蓮在手帕上坐得很端正,尾巴圈在身邊,后肢支撐著身體,小手端正擺在身體兩側(cè),盡量地挺直脖頸,讓自己顯得精神一些。
那一身純黑的鱗片在路燈的光照下泛起寶石一般的光澤,形體矯健,雙目明亮,是十分漂亮的黑色守宮。
只有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視線無處安放,泄露了家屬時心底的一絲窘迫。
三個女孩稀罕地圍過來,
“好漂亮,這是守宮嗎?”
“的,看他的時候,眼睛會避開你。好像通人性一樣,好可愛。”
“他好像很聽話,我能不能摸他一下?”
半夏伸一只手圈著小蓮,護(hù)住她的男人,“不可以,他是屬于我一個人的。碰一下都不行的哈。”
“這樣看多了,我覺得他沒那么可怕了。”潘雪梅初時有點害怕,在大家熱鬧的氛圍中,慢慢也就習(xí)慣了,特意對著桌上的小小蜥蜴說了一句,
“上一次說你不好看,對不起啊,小蓮。其實你挺漂亮的。”
那小小守宮看了她一眼,坐得更直了。
半夏給小蓮介紹,“這是雪梅,這是小月,有喬欣。都是我的好朋友。”
小蓮端坐著,扁扁的下顎輕輕點了點,好像真能聽懂別人說得話一樣。
尚小月三人頓時稀罕得不行。
“你周末的比賽在帝都,他怎么辦?你要帶著一起去嗎?”
“當(dāng)然,沒有他在現(xiàn)場,我肯定發(fā)揮不出水平。”半夏問小蓮,“小蓮想陪我一起去嗎?”
小蓮就用黑色的腦袋蹭了蹭她的手指,表達(dá)了自己的意見。
三個女孩被萌到了。偏偏半夏小氣得很,帶出來顯擺,卻又不讓人上手摸一把。
“雖然他很可愛,但你不能這樣忽悠我們啊。”
尚小月心里不高興,便想起剛剛被半夏岔開的話題,
“話說回來,你那位男朋友呢,你說他千好萬好,怎么這么晚都不來接你一下。連個電話都沒打。”
半夏只好移開眼神到處亂飄。
潘雪梅:“對啊,是你自己說,昨天嘗過他的滋味,好得不得了,今天晚上更是要……”
半夏頓時跳起來,一把捂住潘雪梅的嘴,整張臉漲紅了,“胡,胡說。我是這種人嗎?我明明是說啥都不想,就想和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說說話而已。”
桌上的小蓮抬著小腦袋看著她,神秘而漂亮的眼睛亮著意義不明的光澤。
“干什么啊,死半夏。”潘雪梅努力掰掉半夏抹了她滿嘴油的手,“早上大言不慚,說要把人家這樣那樣,各種調(diào)戲,這會怎么突然慫了。”
半夏捂住了臉,覺得這一刻,自己就是在小蓮面前跳進(jìn)南湖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