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趙止不好意思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腦海里響起‘好感值+3’的提示音。
殷至垂首看向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玄衣上的赭紋由袖口蔓延向手指的方向,像游龍,又像陰蛇。
鬼世子突然垂首看向一直抬頭仰視他的少女,“你喜歡吃甜的嗎?”
趙止疑惑地側(cè)過腦袋,不明白為什么世子大人為什么要問她,她點(diǎn)頭,“喜歡。”
殷至略微挑眉,“石榴本就是甜食,竟然也會喜歡吃甜食?”
甜食趙止:“......”
殷至用指骨敲了敲桌子,門外的隨從立馬低頭稱是,過不了多久,門被打開,一盤盤糕點(diǎn)和糖食被送入殿內(nèi),從點(diǎn)心表面泛光的糖漬上就能看出來這些東西的甜人程度。
殷至總是在奇怪的的地方有禮貌,“這些作為石榴酒的回禮。”
趙止的眼睛亮起,她湊近檀木桌,彎下腰一個(gè)盤子一個(gè)盤子地聞過去,被氣味甜得瞇起眼睛。
與此同時(shí),門外守候的鬼侍衛(wèi)跪立于殿前,“主上,南境有亂,典獄被一群修仙者所劫持,獄門大開,怨靈作亂,擾得周圍寸草不生。”
聞言趙止皺起眉,“修仙者為什么要?jiǎng)游覀冴P(guān)押罪犯的典獄?”
“那些修仙者以捕捉怨靈來增長自己的功力,他們想通過破開牢門一勞永逸。”鬼侍衛(wèi)臉上戴著牛頭面具,神色肅靜,“罪大惡極的怨靈以及被放出來的邪道實(shí)力太橫,那些表面正義的修仙者看降伏不了便溜之大吉,現(xiàn)如今我們擔(dān)心那些東西逃竄出南境外,擾亂鬼市和沒法抵抗的生靈。”
鬼侍衛(wèi)們向殷至請示,“請主上指示。”
殷至已然站起,周身的散漫略微收斂,“我去一趟。”
“主上英明。”一群侍衛(wèi)低頭稱是,語氣恭敬而信崇。
趙止卻緊張地攥住手心,“世子大人,你的傷...你還傷著。”
“無礙。”殷至隨意地解開身上的布帛,任由沾著血的布條掉落在地上,漆黑的雙瞳有血色一閃而過。
他垂首看向趙止,“你先吃糖,我馬上回來。”
“可你的傷...”趙止話說到一半,眼前的燭火晃動,殷至已不見人影。
趙止的手依舊因緊張而蜷縮起,青銅杯上的鬼眼睛珠轉(zhuǎn)動,飄到趙止的身旁,“那點(diǎn)小傷對我們世子大人來說算的了什么,你就放心吃你的糖吧!果然是個(gè)小妖,竟然跟七歲孩童一個(gè)口味。”
趙止從銀盤上拿起一顆被敲碎的麥芽糖,在吃之前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這一戰(zhàn)要多久,世子大人會不會又受傷...”
趙止皺起眉頭,像是吃苦藥一樣把麥芽糖往嘴里放。
麥芽糖才入嘴,趙止的身后吹來陰沉的風(fēng),燭火又亮起。“不是說喜歡吃甜的嗎,怎么眉頭皺成這樣?”
趙止驚得差點(diǎn)把嘴里的麥芽糖給吐出去,“世,世子大人,”她驚訝地轉(zhuǎn)過頭,“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與去時(shí)不同,殷至的手上多了一把刻有盤紋形的玄劍,他反握在手中,隨意而散漫地在手心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劍刃上還沾著滾燙的血,不斷沿著盤紋往下流淌。
“啪”地一聲,殷至把劍扔到地上,劍化為黑霧,往虛無處遁去。
“不過幾百余人,能用得了多久。”殷至拿起繡有鬼爪圖的精美綢緞,往自己的手上擦去,血染紅鬼爪紋。
“那可是幾百余怨靈和修仙者。”因果感慨,“宿主你嘴里糖還沒吃完,他就回來了,我現(xiàn)在真的知道什么叫如入無人之境了。”
“百、百余人。”趙止緊張地含住口中的麥芽糖,甜味讓她唇舌不清。
殷至看向少女泛糖味的嘴唇,“你想看一看那些人嗎,我明天帶你去個(gè)好地方。”
“好!”趙止笑著點(diǎn)頭,語氣比麥芽糖還要甜。
但趙止沒有想到,這個(gè)好地方,竟然是行刑場。
這哪里是什么好地方,明明是殺人焚物的地方。
殷至臉上戴著詭異的漆白面具,趙止小心翼翼地跟在殷至身后,從人群中穿過去,走向行刑場旁的客座。
來觀望行刑的鬼境中人極多,人聲鼎沸,其間有不少來湊熱鬧的鬼和精怪,幾個(gè)賣貨郎行于人群中,賣起茶葉和瓜子。
他們看到殷至來,紛紛行禮,害怕又敬畏地遠(yuǎn)離殷至,鬼境中人以陰氣為尊,這些人雖不知道戴漆白面具的男子到底是誰,但都十分識趣地避開,哪里能想到這是他們每個(gè)人都掛在家中供奉的鬼世子。
行刑臺是個(gè)圓臺,偌大的臺子上凹下大小不一的坑,被綁著繩子的犯事者被榜上臺子,被行刑的鬼一個(gè)個(gè)推到坑中,好幾個(gè)修仙者已經(jīng)嚇得已經(jīng)失語,人一入坑,坑中伸出數(shù)十只焦黑的鬼手,開始活剖犯事者的皮肉。
“好!”臺下人鬼皆叫好,鬼境之大,容得鬼道人道邪道仙道,鬼境之小,卻容不得任何犯事者,不為黑白正義,只為這隅外人碰不得的境域。
鬼手抓起肉的時(shí)候,趙止立馬背過身捂住自己的眼睛,而后又趕忙捂住自己的耳朵,她緊緊地閉上眼睛,不敢去看,也不敢去聽。
漆白面具中的視線不再看向行刑臺,轉(zhuǎn)向趙止,“你一個(gè)妖,第一次看這種場面?”
趙止躲在殷至身后,用殷至高大的身軀擋住自己的視野,“沒,沒見過。”
行刑臺上響起修仙者和怨靈的慘烈叫聲,趙止又立馬緊緊捂住自己的耳朵,肩膀連著身體一起抖,手腕上的銀鈴不安定地響動。
趙止的腦袋抵在殷至的背后,臉靠在玄袍上的赭紋上,膽戰(zhàn)心驚地問,“世子大人,結(jié),結(jié)束了嗎?”
哪有可能這么快結(jié)束。
按照慣例,這些犯事者會在這坑上先挖后剖最后焚燒,魂魄還會被當(dāng)場撕碎,其痛苦過程能持續(xù)一整天。
殷至側(cè)首看向靠在自己背后的趙止,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座位旁的梨木桌,片刻之后,行刑臺上走來幾個(gè)鬼侍衛(wèi),坑中的鬼手似有所感,立馬帶著滿手的血肉退回坑中。
行刑鬼們恭敬地朝侍衛(wèi)們鞠躬,官大一級壓死鬼,更何況這些可都是鬼殿里的侍衛(wèi)們,能直接侍奉在鬼世子身旁。
“世子有令,將這些人帶下去行刑,明日也不用把他們的骸骨拿出來示眾。”鬼侍衛(wèi)們冷臉說道,“免得沖撞了殿中來的客人。”
行刑鬼們連連點(diǎn)頭,心中暗道這客人得是多大的來頭,竟然能讓鬼世子親自下令!那可是世子大人啊,那個(gè)家家戶戶里掛在神龕上的鬼世子。
行刑臺下的看客們都發(fā)出“吁”聲,為失去觀賞的趣味而感到掃興,而行刑鬼們則是架起坑里不成人形的受刑者們往臺下走。
殷至轉(zhuǎn)過身,垂首對依舊閉著眼睛的趙止說,“結(jié)束了。”
聞言,趙止這才抬起頭,小動作地環(huán)顧四周,而后站直身,松了一大口氣,“終于結(jié)束了。”她的雙頰因?yàn)榭謶侄撼霾徽5某奔t,額頭上甚至滲出汗。
殷至略微挑眉,“這么怕血?”
“世子大人,我不是怕血,是怕這種折磨人的場面,”趙止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看不慣這些,總感覺疼的是我自己。”
殷至瞇起眼睛,聲音變得低沉,“我做的事情比這些行刑鬼們狠多了,”他彎腰靠近還未魂定的趙止,“你難道也這么怕我?”
趙止立馬睜大眼睛,眼神恢復(fù)成平常的澄澈和透亮,“我怎么可能怕世子大人,世子大人和那些人又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殷至開口。
“世子大人做這些事,都是有自己準(zhǔn)則的,你是鬼境之主,你在守護(hù)鬼境。”趙止的眼神里有石榴般璀璨的光澤,“你做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原因,我怎么會害怕你,我只會敬愛你,信仰你,熱愛你。”
漆白色面具下的眼睛一直盯著趙止,像是在審視她是否說的是真話,這種視線透露出一種有如實(shí)感的惡意,讓趙止感覺自己的脖子上好像被套上繩索,且越來越緊,仿若她只要露出任何一點(diǎn)破綻,這繩索便會徹底收緊。
但最后落下的,是趙止腦海中響起的‘好感值+2’的提示音。
“宿主,”因果欣喜道,“殷至越來越相信你了。”
“他喜歡堅(jiān)定地被選擇。”趙止腦海中的思緒清醒而冷靜,“喜歡信徒不斷重復(fù)的敬意,或者說是,愛意。”
雖然他總說自己沒有心。
今日鬼境內(nèi)沒有下血雨,鬼殿內(nèi)處處燃起鬼火,白燈籠中的燭火暖黃,鬼眼睛珠愜意地瞇起眼睛,整個(gè)殿中有種詭異的溫暖。
入夜后,殿內(nèi)燃起熏香,趙止踏入殿內(nèi),她挽起自己因沐浴而淋濕的烏發(fā),用石榴墜打了一個(gè)結(jié),烏發(fā)蓬松地束起而垂落,像是三四句不整齊的詩,石榴流蘇是詩句的韻腳。
趙止的腳步聲很輕,生怕驚擾到殿內(nèi)尊貴的存在,她的手上拿著新的布帛,殷至見她來,視線從古玩上抬起,直直地看向她。
“世子大人,”趙止的臉上泛起羞澀的石榴紅,“我覺得就算您的傷處再怎么不疼,傷口還是要處理。我?guī)砹诵碌母蓛舻牟疾灿盟幯^了,直接裹在您受傷的地方就好。”
片刻的沉默后,殷至慵懶而冷漠的聲音響起,“你來。”
趙止聞言挑起嘴唇,乖巧而歡欣地坐到殷至旁,她抬起手,動作輕微地想要觸碰玄袍,但手指很快又遲疑地停下,稍許不好意思地蜷縮手指,“世子大人,您把衣袍褪下些。”
殷至隨意地敞開衣裳,沒有任何猶豫,趙止強(qiáng)迫自己不要避開視線,但還是不自然地低下頭。
殷至的身材如同一把出鞘的劍,線條有力而收斂,隱忍又砰張,玄色的紋路爬上殷至的左肩,在胸膛處戛然而止,紋路詭異而神圣,像是某種以圖形為寄托的古語。
傷口在胸口處,血色如同挖心之色,讓趙止的睫毛因?yàn)樾奶鄱澏叮涌焓稚系膭幼鳎Χ葏s用得極輕,一層一層地給殷至裹上布錦。
殷至不覺得疼,只覺得少女摁在他胸膛的手有些小,又有些溫?zé)幔裱蛑瘛?br /> 殷至重新披上玄袍,殿內(nèi)的燭火滅了好幾個(gè),他行至內(nèi)室,繡有神鬼圖的屏風(fēng)被展開,厚重的簾子垂下,趙止跟著踏入內(nèi)室,隔著簾子坐到屏風(fēng)下的軟毯上。
自從趙止回到鬼境后,鬼殿內(nèi)又重新燒上石榴香,且加了三兩沉香和二兩鬼明子的調(diào)香,讓整個(gè)味道變得稍顯冷郁,更契合殿內(nèi)的陰影憧憧。
但趙止身上的甜讓整個(gè)殿內(nèi)的熏香再也沒辦法冷郁,連窗戶投下的剪影都變得圓潤而不尖利,鬼火從屋檐上噴下來,燒得殿內(nèi)更火熱。
趙止從榻上拿起《祈神經(jīng)》,翻開之前虔誠地靜默了片刻,而后輕緩地翻開書卷,厚重的簾子之內(nèi),殷至聽著少女細(xì)緩的聲音,神色逐漸放松。
這石榴小妖果真助眠,殷至如是想。
書卷讀到最后,內(nèi)室一片寂靜,唯有火光“劈里啪啦”的聲響,趙止放下書卷,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已經(jīng)坐麻了,而青銅杯則是往窗外飄去,直到看到今夜天空上沒有月亮后才飄回來,反正這石榴小妖今夜是沒有機(jī)會把月亮當(dāng)成他們主上大人的臉,一看就是一整夜了。
青銅杯覺得趙止就不是一個(gè)正常小妖。
趙止不想吵醒殷至,她躡手躡腳地站起來,想保持安靜地走出去,她先站直身,而后踏出軟毯,青銅杯也膽戰(zhàn)心驚的看著趙止,生怕這不太正常的小妖碰到什么或者撞到什么,擾了他們主上大人難得的睡夢。
趙止把《祈神經(jīng)》放到榻旁的沉焦黑木桌上,踏出腳步便要往外走,身后的簾子卻突然伸出一只手,一作力,直接攬住趙止的腰肢把她卷入簾中。
趙止差點(diǎn)發(fā)出驚呼聲,而半空中青銅杯上的鬼眼珠子則是目瞪口呆,今日石榴小妖倒是正常,怎么不正常的成了他們的主上大人?
趙止陷入榻上,被攬入一個(gè)有勁而寬敞的懷抱,殷至的胳膊堵住她的出路,緊緊地把她禁錮在懷中,且越抱越緊。
緊到趙止的呼吸有些困難,她把殷至身上的冷郁熏香味給聞了個(gè)足,骨頭甚至被鉗制得作疼,趙止想要掙扎,換來的卻是越來越緊的禁錮。
她抬起頭,發(fā)現(xiàn)世子大人依舊是閉著眼睛的,似乎在夢魘。
趙止還想掙脫,卻聽聞殷至囈語一聲,“冷。”
聞言趙止沒有再動作,她安靜下來,看向殷至因睡夢而微皺的眉眼,有些怔,又有些愣,她抬起胳膊,費(fèi)力地去夠遠(yuǎn)處的被褥,往殷至的身上蓋住。
她伸出手,試探性地懸在殷至的背后,而后輕輕地落下,“不冷了。”
趙止想起昨日世子大人對她說的話,輕聲開口如同自言自語道,“世子大人,白日時(shí)你跟我說起你曾經(jīng)的家人們,此去經(jīng)年...他們的逝去并不是你的錯(cuò),你并沒有失去家人,而是在不斷遇到新的宿命,而你曾經(jīng)的家人也會去相逢他們新的命途,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成為世子大人你的家人。”
趙止的聲音很溫柔,輕聲細(xì)語全被悶入殷至的胸膛中。
趙止又嘗試了一番掙扎,想要從殷至的懷抱中繞出去,依舊無功而返,她索性放棄,任由自己的身子攀在殷至的懷中,膝蓋抵住被褥,臉挨著脖頸。
疲倦感也包裹住趙止,她逐漸閉上眼睛,與此同時(shí),殷至又把懷中的柔軟抱得更緊,他像是因?yàn)橐粋€(gè)新獲得的收藏品而愛不釋手。
殷至埋下頭,將鼻子湊近少女纖細(xì)的后脖頸,深深地聞了聞那股帶有甜的石榴香,他睜開并未入眠的眼睛,眼神因?yàn)橼w止剛才安慰他的話而晦暗不明,“都說了,我已經(jīng)并不記得那些家人的臉了。”他漆黑的瞳仁中閃過冷淡的紅。
而此時(shí),被殷至困在懷中的趙止也睜開眼睛。因果在趙止的腦海里小聲地提醒,“宿主,殷至并沒有入睡。”
“我知道。”少女的神色掩于殷至的懷中,像是開在夜色里的一朵石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