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魚同和李沅芷一起出來尋訪霍青桐，自然明白七哥派他們二人同行的用意。李沅芷一
    片深情，數(shù)次相救，他自衷心感激，然她越是情癡，自己越是不由自主的想避開她，甚么原
    因可也說不上來。一路上李沅芷有說有笑，他卻總是冷冷的。李沅芷惱了，一天早晨，偷偷
    躲在一個沙丘后面，瞧他是否著急。哪知他見她不在，叫了幾聲沒聽得答應(yīng)，就徑自向前走
    了。李沅芷氣苦之極，在沙丘后面哭了一場，打起精神再追上去。余魚同淡淡的道：“啊，
    你在后面，我還道你先走了呢！”饒是李沅芷機(jī)變百出，對這心如木石之人卻是束手無策。
    她打定了主意：“他真逼得我沒路可走之時，我就一劍抹了脖子。”行到中午，忽見迎面沙
    漠中一跛一拐的來了一頭瘦小驢子，驢上騎著一人，一顛一顛的似在瞌睡。走到近處，見那
    人穿的是回人裝束，背上負(fù)了一只大鐵鍋，右手拿了一條驢子尾巴，小驢臀上卻沒尾巴，驢
    頭上竟戴了一頂清兵驍騎營軍官的官帽，藍(lán)寶石頂子換成了一粒小石子。那人四十多歲年
    紀(jì)，頦下一叢大胡子，見了二人眉花眼笑，和藹可親。余魚同心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
    播，回人無人不知，便勒馬問道：“請問大叔，可見到翠羽黃衫么？”卻擔(dān)心他不懂漢語。
    哪知那人嘻嘻一笑，以漢語問道：“你們找她干么呀？”余魚同道：“有幾個壞人來害她。
    我們要通知她提防。要是你見著她，給帶個訊成不成呀？”那人道：“好呀！怎么樣的壞
    人？”李沅芷道：“一個大漢手里拿個獨(dú)腳銅人，另一個拿柄虎叉，第三個蒙古人打扮。”
    那人點(diǎn)頭道：“這三個人確是壞蛋，他們想吃我的毛驢，反給我搶來了這頂帽子。”余李兩
    人對望了一眼。余魚同道：“他們還有同伴么？”那人道：“就是這個戴官帽的了，你們是
    誰呀？”余魚同道：“我們是木卓倫老英雄的朋友。這幾個壞蛋在哪里？可別讓他們撞著翠
    羽黃衫。”那人道：“聽說霍青桐這小妮子很不錯哪。要是四個壞蛋吃不到我毛驢，肚子餓
    了，把這大姑娘烤來吃了，可不妙啦！”李沅芷心想關(guān)東三魔是有勇無謀之輩，一個清軍軍
    官，更加不放在心上，不如找上前去，想法子結(jié)束了他們，教這瞧不起人的余師母佩服我的
    手段，于是問道：“他們在哪里？你帶我們?nèi)ィo你一錠銀子。”那人道：“銀子倒不用，
    不過得問問毛驢肯不肯去。”把嘴湊在驢子耳邊，嘰哩咕嚕的說一陣子話，然后把耳朵湊在
    驢子口上，似乎用心傾聽，連連點(diǎn)頭。二人見他裝模作樣，瘋瘋癲癲，不由得好笑。那人聽
    了一會，皺起眉頭說道：“這驢子戴了官帽之后，自以為了不起啦。它瞧不起你們的坐騎，
    不愿意一起走，生怕沒面子，失了自己身份。”余魚同一驚：“這人行為奇特，說話皮里陽
    秋，罵盡了世上趨炎附勢的暴發(fā)小人，難道竟是一位風(fēng)塵異人？”李沅芷瞧他的驢子又破又
    瘦，一身污泥，居然還擺架子，不由得噗哧一笑。那人眼睛一橫道：“你不信么？那么我的
    毛驢就和你們的馬匹比比。”余李二人胯下都是木卓倫所贈駿馬，和這頭破腿小驢自有云泥
    之別。李沅芷道：“好呀，我們贏了之后，你可得帶我們?nèi)フ夷侨齻€壞蛋。”那人道：“是
    四個壞蛋。要是你們輸了呢？”李沅芷道：“隨你說吧。”那人道：“那你就得把這頭毛驢
    洗得干干凈凈，讓它出出風(fēng)頭。”李沅芷笑道：“好吧，就是這樣。咱們怎樣個比法？”那
    人道：“你愛怎樣比，由你說便是。”李沅芷見他說話十拿九穩(wěn)，似乎必勝無疑，倒生了一
    點(diǎn)疑慮，心想：“難道這頭跛腳驢子當(dāng)真跑得很快？”靈機(jī)一動，道：“你手里拿著的是甚
    么呀？”那人把驢子尾巴一晃，道：“毛驢的尾巴。它戴了官帽，嫌自己尾巴上有泥不美，
    所以不要了。”余魚同聽他語帶機(jī)鋒，含意深遠(yuǎn)，更加不敢輕忽，向李沅芷使個眼色，要她
    留神。李沅芷道：“你給我瞧瞧。”那人把驢尾擲了過來，李沅芷伸手接住，隨手玩弄，一
    指遠(yuǎn)處一個小沙丘，道：“咱們從這里跑到那沙丘去。你的驢子先到是你勝，我的馬先到是
    我勝。”那人道：“不錯，驢子先到是我勝，馬先到是你勝。”李沅芷對余魚同道：“你先
    到那邊，給我們作公證！”余魚同道：“好！”拍馬去了。李沅芷道：“走吧！”語聲方
    畢，猛抽一鞭，縱馬直馳，奔了數(shù)十丈，回頭一望，見那毛驢一跛一拐，遠(yuǎn)遠(yuǎn)落在后面。她
    哈哈大笑，加緊馳驟，突然之間，一團(tuán)黑影從身旁掠過，定睛看時，竟是那人把驢子負(fù)在肩
    頭，放開大步，向前飛奔。她這一驚非同小可，險(xiǎn)險(xiǎn)坐鞍不穩(wěn)，跌下馬來，疾忙催馬急追。
    但那人奔跑如風(fēng)馳電掣一般，始終搶在馬頭之前。不到片刻，兩人奔到沙丘，終于是騎人的
    驢比人騎的馬搶先了丈余。李沅芷把手中驢尾用力向后擲出，叫道：“馬先到啦！”那人和
    余魚同愕然相顧，明明是驢子先到，怎么她反說馬先到？那人道：“喂，大姑娘，咱們說好
    的：驢子先到我勝，馬先到你勝，是不是？”李沅芷伸手掠著在風(fēng)中飛揚(yáng)的秀發(fā)，說道：
    “不錯。”那人道：“咱們并沒說一定得人騎驢子，是不是？”李沅芷道：“不錯。”那人
    道：“不管是人騎驢，還是驢騎人，總之是驢子先到。你得知道，它是戴官帽的，笨驢做了
    官，可就騎在人頭上啦。”
    李沅芷：“咱們說好的，驢子先到你勝，馬先到我勝，是不是？”那人道：“對啦！”
    李沅芷道：“咱們并沒說，到了一點(diǎn)兒驢子也算到，是不是？”那人一拉胡子，道：“這我
    可胡涂啦，甚么叫做‘到了一點(diǎn)兒驢子’？”李沅芷指著那條被她遠(yuǎn)遠(yuǎn)擲在后面的驢尾巴，
    道：“我的馬整個兒到了，你的驢子可只到了一點(diǎn)兒，它的尾巴還沒有到！”
    那人一呆，哈哈大笑，說道：“對啦，對啦！是你贏了，我領(lǐng)你們?nèi)フ夷撬膫€壞蛋去
    吧。”過去拾起驢尾，對驢子道：“笨驢啊，你別以為戴了官帽，就不要你那泥尾巴啦！人
    家可沒忘記啊。你想不要，人家可不依哪。”縱身騎上驢背，道：“笨驢啊，你騎在人頭上
    騎不了多久，人又來騎你啦！”余魚同見那驢子雖只幾十斤重，就如一頭大狗一般，但負(fù)在
    肩頭而跑得疾逾奔馬，卻非具深湛武功不可，忙上前行了一禮，說道：“我這個師妹很是頑
    皮，老前輩別跟她一般見識。請你指點(diǎn)路徑，待晚輩們?nèi)フ冶闶牵刹桓覄诠δ憷洗篑{。”
    那人笑道：“我輸了，怎么能賴？”轉(zhuǎn)過驢頭，叫道：“跟我來吧！”余魚同見他肯一同前
    去，心中大喜。他知關(guān)東三魔武功驚人，和自己又結(jié)了深仇，若在大漠之中撞到，可實(shí)是一
    樁禍?zhǔn)拢羞@個大胡子回人相助，那就不怕了。三人并轡緩緩而行。余魚同請教他姓名，那
    人微笑不答，不住瘋瘋癲癲的說笑話，可是妙語如珠，莊諧并作，或諷或嘲，連李沅芷也不
    禁暗自欽佩。
    跛腳驢子走得極慢，行了半日，不過走了三十里路，只聽后面鸞鈴響處，徐天宏和周綺
    趕了上來。余魚同給他們引見道：“這位是騎驢大俠，他老人家?guī)覀內(nèi)フ谊P(guān)東三魔。”徐
    天宏聽他說得恭敬。忙下馬行禮。那人也不回禮，笑道：“你老婆該多歇歇了，干么還這般
    辛苦趕道啊？”徐天宏愕然不解。周綺卻面上一紅，揚(yáng)鞭催馬，向前疾奔。
    那人熟識大漠中道路，傍晚時分領(lǐng)他們到了一個小鎮(zhèn)。將走近時，只見雞飛狗走，塵揚(yáng)
    土起，原來一大隊(duì)清兵剛剛開到，眾回人拖兒攜女，四下逃竄。徐天宏奇道：“清兵大部就
    殲，少數(shù)的殘余也都已被圍，怎么這里又有清兵？”說話之間，迎面奔來二十余個回民，后
    面有十余名清兵大聲吆喝，執(zhí)刀追來。那些回民突然見到騎驢的大胡子，大喜過望，連叫：
    “納斯?fàn)柖　ぐ⒎蔡幔炀任覀儯　毙焯旌甑炔欢麄冋f些甚么，只聽見他們不住叫“納斯
    爾丁·阿凡提”，想來就是他的名字了。阿凡提叫道：“大家逃啊！”一提驢韁，向大漠中
    奔去，眾回人和清兵隨后跟來。
    奔了一段路，距小鎮(zhèn)漸遠(yuǎn)，幾名回人婦女落了后，被清兵拿住。周綺忍耐不住，拔刀勒
    馬，轉(zhuǎn)身砍去，呼呼兩刀，將一名清兵的腦袋削去了一半。其余清兵大怒，圍了上來。徐天
    宏、余魚同、李沅芷一齊回身殺到。周綺突然胸口作惡，眼前金星亂舞。一名清兵見她忽爾
    收刀撫胸，撲上來想擒拿，周綺“哇”的一聲，嘔吐起來，沒頭沒腦都吐在那清兵臉上。只
    見他伸手在臉上亂抹，周綺隨手一刀將他砍死，不覺手足酸軟，身子晃了幾晃。徐天宏忙搶
    過扶住，驚問：“怎么？”這時余魚同和李沅芷已各殺了兩三名清兵。其余的發(fā)一聲喊，轉(zhuǎn)
    頭奔逃。阿凡提把背上鐵鍋提在手中，伸手一揮，罩在一名清兵頭上，叫道：“鍋底一個臭
    冬瓜！”李沅芷挺劍刺去，那清兵眼被蒙住，如何躲避得開，登時了帳。阿凡提提起鐵鍋，
    又罩住了第二名清兵，李沅芷跟著一劍。也不知他用甚么手法，鐵鍋罩下，清兵必定躲避不
    開。他鍋?zhàn)右徽郑钽滠聘弦粍Γ讨g，兩人把十多名清兵殺得干干凈凈。李沅芷高
    興異常，叫道：“胡子叔叔，你的鍋?zhàn)诱婧谩！卑⒎蔡嵝Φ溃骸澳愕那胁说兑埠芸臁！?br/>     余魚同見李沅芷殺了許多清兵，心想：“她爹爹是滿清提督，她卻毫無顧忌的大殺清
    兵。那么她的的確確是決意跟著我了。”心中一陣為難，不禁長嘆一聲。
    這時徐天宏擒住了一名清兵，逼問他大隊(duì)官兵從何而來。那清兵跪地求饒，結(jié)結(jié)巴巴的
    半天才說清楚。原來他們是從東部開到的援軍，聽說兆惠大軍兵敗，正兼程赴援。徐天宏從
    回民中挑了兩名精壯漢子，請他們立即到葉爾羌城外去向木卓倫報(bào)信，以便布置應(yīng)敵，兩名
    回人答應(yīng)著去了。徐天宏在那清兵臀上踢了一腳，喝道：“滾你的吧！”那清兵沒命的狂奔
    而去。
    徐天宏回顧愛妻，見她已神色如常，不知剛才何以忽然發(fā)暈，問道：“甚么地方不舒
    服？”周綺臉上一陣暈紅，轉(zhuǎn)過了頭不答。阿凡提笑道：“母牛要生小牛了，吃草的公牛會
    歡喜得打轉(zhuǎn)，可是吃飯的公牛哪，卻還在那兒東問西問。”徐天宏大喜，滿臉堆歡，笑問：
    “老前輩你怎知道？”阿凡提笑道：“這也真奇怪。母牛要生小牛，公牛不知道，驢子卻知
    道了。”眾人哈哈大笑，上馬繞過小鎮(zhèn)而行。
    到得傍晚，眾人扎了帳篷休息。徐天宏悄問妻子：“有幾個月啦？我怎不知道？”周綺
    笑道：“你這笨牛怎會知道。”過了一會，道：“咱們要是生個男孩，那就姓周。爹爹媽媽
    一定樂壞啦。可別像你這般刁鉆古怪才好。”徐天宏道：“以后可得小心，別再動刀動槍
    啦。”周綺點(diǎn)頭道：“嗯，剛才殺了個官兵，血腥氣一沖，就忍不住要嘔，真受罪。”第二
    天早晨，阿凡提對徐天宏道：“過去三十里路，就到我家。我有一個很美的老婆在那
    里”李沅芷插嘴道：“真的么？那我一定要去見見。她怎么會喜歡你這大胡子？”阿凡
    提笑道：“哈哈，那是秘密。”對徐天宏道：“你老婆騎了馬跑來跑去，拳打腳踢，對肚里
    那頭小牛只怕不好，還是在我家里休息，等咱們找到那幾個壞蛋，干掉之后，再回來接
    她。”徐天宏連聲道謝。周綺本來不愿，但想到自己兩個哥哥，一個弟弟都已死了，自己懷
    的孩子將來要繼承周家的香煙，也就答應(yīng)了。到了鎮(zhèn)上，阿凡提把眾人引到家里，他提起鍋
    子，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陣敲。內(nèi)堂里出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果然相貌甚美，皮膚又白又嫩，見
    了阿凡提，歡喜得甚么似的，口中卻不斷咒罵：“你這大胡子，滾到哪里去啦？到這時候才
    回家，你還記得我么？”阿凡提笑道：“快別吵，這我可不是回來了么？拿點(diǎn)東西出來吃
    啊，你的大胡子餓壞啦。”阿凡提的妻子笑道：“你瞧著這樣好看的臉，還不飽么？”阿凡
    提道：“你說得很對，你的美貌臉蛋兒是小菜，但要是有點(diǎn)面餅甚么的，就著這小菜來吃，
    那就更美啦。”她伸手在他耳上狠狠扭了一把，道：“我可不許你再出去了。”轉(zhuǎn)身入內(nèi)，
    搬出來許多面餅、西瓜、蜜糖、羊肉饗客。李沅芷雖不懂他們夫婦說些甚么，但見他們打情
    罵俏，親愛異常，心中一陣凄苦。正吃之間，外面聲音喧嘩，進(jìn)來一群回人，七張八嘴的對
    阿凡提申訴糾紛爭執(zhí)。阿凡提又說又笑的給他們排解了，眾人都滿意而出。人剛走完，又進(jìn)
    來兩人，一個是童子，一個是腳夫。那童子道：“納斯?fàn)柖。蠣斦f，你借去的那只鍋?zhàn)?br/>     該還他啦。”阿凡提向周綺瞧了一眼，笑道：“你去對胡老爺說，他的鍋?zhàn)討蚜嗽校鸵?br/>     小鍋啦，現(xiàn)下不能多動。”那童子一呆，轉(zhuǎn)身去了。阿凡提轉(zhuǎn)頭問那腳夫：“你找我甚么
    事？”那腳夫道：“去年我在鎮(zhèn)上客店里吃了一只雞，臨走時要掌柜結(jié)帳。掌柜說：‘下次
    再算吧，不用急。’我想這人倒很好，便道了謝上路了。過了兩個月我去還帳，他扳著手
    指，嘴里嘮嘮叨叨的，好似這筆帳有多難算似的。我說：‘你那只雞到底值多少錢，你說好
    啦！’掌柜擺擺手，叫我別打擾他。”
    阿凡提的妻子插嘴道：“一只雞嗎，就算是最大的肥雞，也不過一百銅錢！”那腳夫
    道：“我本來也這么想，哪知掌柜又算了半天，說道：‘十二兩銀子！’”阿凡提的妻子拍
    手驚叫：“啊喲，一只雞哪有這么貴？十二兩銀子好買幾百只雞啦。”那腳夫道：“是呀，
    我也這么說。那掌柜說：‘一點(diǎn)兒沒錯，你倒算算看，要是你不吃掉我的雞，這雞該下多少
    蛋？這些蛋會孵成多少小雞？小雞長大了，又會下多少蛋？’他越算越多，說道：‘十
    二兩銀子還是便宜的啦！’我當(dāng)然不肯給，他就拉我到財(cái)主胡老爺那里去評理。胡老爺聽了
    掌柜的話，說很有道理，叫我快還。他說要是不快還帳哪，那些蛋再孵成小雞，我可不得了
    哪。納斯?fàn)柖。愕菇o我評評這個理看”說到這里，剛出去的童子又回來說道：“胡老
    爺說，鍋?zhàn)訒焉趺春⒆樱克幌嘈牛心憧彀谚F鍋還給他！”阿凡提到廚房里拿了一只小
    鐵鍋出來，交給童子道：“這明明是鍋?zhàn)拥膬鹤樱隳萌ソo胡老爺吧。”那童子將信將疑，
    拿了鐵鍋去。阿凡提對那腳夫道：“你要胡老爺當(dāng)眾評理。”腳夫道：“要是我輸了，豈不
    是反要賠二十四兩銀子？”阿凡提道：“別怕，輸不了。”過了半個時辰，那腳夫進(jìn)來道：
    “納斯?fàn)柖〈笫澹蠣斠颜屑舜蠡镌谠u理啦，請你快去。”阿凡提道：“我在這里有
    事，過一會再來。”坐著和妻子說笑，跟眾人聊天。那腳夫很是焦急，接連奔進(jìn)來催了幾
    次，阿凡提才慢條斯理的去了。徐天宏等都跟著去看熱鬧，只見市集上聚著七八百人，一個
    穿花綢皮袍的大胖子坐在中間，料來就是胡老爺了。這時眾人等著阿凡提，已很心焦。胡老
    爺叫道：“阿凡提，這腳夫說你來幫他說話，怎么這時候才來？”阿凡提施禮問安，笑道：
    “對不起，因?yàn)橛幸患o事，所以來遲了。”胡老爺說：“難道還有比評理更要緊的事
    么？”阿凡提道：“當(dāng)然啦，你瞧，我明天要種麥子啦，可是麥種還沒炒熟下肚呢，這怎么
    行？我炒了三斗麥種，吃了老半天才吃完，因此耽擱啦。”說著連連施禮。胡老爺和客店掌
    柜同時叫了起來：“真是胡說八道，把麥種吃了，怎么還能下種？你這瘋子，還來幫人家說
    話。”旁聽的眾人也都哄笑起來，阿凡提卻只摸著大胡子，笑瞇瞇的不作聲。過了一陣，嘈
    雜之聲漸息，阿凡提道：“你說吃下去的麥子不能下種，那么腳夫吃下去的雞，怎么還能下
    蛋？”眾人一想，都叫了起來：“不錯，不錯，吃下去的雞怎么還能下蛋？”大家高聲歡
    呼，把阿凡提抬了起來。胡老爺見眾意如此，只得宣布：“腳夫吃了客店掌柜一只雞，應(yīng)該
    還一百銅錢。”那腳夫歡天喜地的把一串銅錢交給掌柜，笑道：“以后可再也不敢吃你的雞
    啦。”掌柜收了，一言不發(fā)就走。眾回人笑罵，有些孩子往他背上丟石塊。
    胡老爺走到阿凡提面前，道：“我借給你的鍋?zhàn)由藗€孩子，那很好。甚么時候再生第
    二胎哪？”阿凡提愁眉苦臉的道：“胡老爺，你的鍋死啦。”胡老爺怒道：“鍋?zhàn)釉趺磿?br/>     死？”阿凡提道：“鍋?zhàn)訒⒆樱?dāng)然會死。”胡老爺叫道：“你這騙子，借了我鐵鍋想
    賴。”阿凡提也叫道：“好吧，大家評評理。”胡老爺想起貪便宜收了他的小鐵鍋，這時張
    揚(yáng)開來大失面子，真是啞子吃黃蓮，說不出的苦，連連擺手，擠在人叢中走了。阿凡提騙倒
    了平時專門欺壓窮人的財(cái)主胡老爺，得意非凡，仰天大笑。忽然后面一個聲音叫道：“大胡
    子，又做甚么傻事啦？”阿凡提回頭一看，見是天池怪俠袁士霄，心中大喜。他二人一回一
    漢，分居天山南北，所作所為盡是扶危濟(jì)困、行俠仗義之事，兩人素來交好。阿凡提一把拉
    住袁士霄手臂，笑道：“哈哈，你這老家伙來啦，快到我家里看我老婆去。”袁士霄笑道：
    “你老婆有甚么了不起，成日猴子獻(xiàn)寶似的”話未說完，徐天宏與余魚同已搶上來拜
    見。袁士霄道：“罷了，罷了，我又不是你們師父，磕甚么頭？家洛呢？”徐天宏道：“總
    舵主比我們先走一步呀，陳老爺子和老太太也來啦！”轉(zhuǎn)身向站在袁士霄身后的天山雙
    鷹施禮，見關(guān)明梅牽著陳家洛乘坐的白馬，心中一驚，問道：“這馬老前輩從哪里見到
    的？”關(guān)明梅道：“我見過你們總舵主騎這馬，所以認(rèn)得，剛才見它有沙漠里亂奔亂闖，我
    們?nèi)速M(fèi)了好大的勁才拉住了。”徐天宏大驚，說道：“難道總舵主遇險(xiǎn)？咱們快去救。”
    眾人齊到阿凡提家里，飽餐之后，與周綺作別。徐天宏、周綺夫婦成親以來首次分別，自是
    依依不舍。阿凡提的妻子見丈夫回家才半天，便又要出門，拉住他胡子大哭大鬧。阿凡提笑
    嘻嘻的安慰，說道：“我找了一位太太來陪你。她跟你一樣年輕美貌，肚里又懷了個孩子，
    那是一共有兩個人陪你啦。勝于我一個大胡子。”她只是哭鬧下停，叫道：“我不許你大胡
    子走，不許你大胡子走！”阿凡提笑道：“你要留住我的胡子？好！”突然拔下十幾根胡
    子，塞在她的手里，奪門而出。阿凡提騎了這頭大狗似的驢子，雙腳幾乎可以碰到地面，遠(yuǎn)
    遠(yuǎn)望去，驢子就如生了六條腿一般。袁士霄道：“大胡子，你騎的是甚么呀？是老鼠呢還是
    貓？”阿凡提道：“老鼠哪有這么大呀？”袁士霄道：“那多半是一頭大老鼠。”徐天宏和
    余魚同聽著二人說笑，心中掛念陳家洛，說甚么也笑不出來。李沅芷騎了駱冰的白馬，放松
    韁繩，由它在前領(lǐng)路。阿凡提的驢子實(shí)在走得太慢，行到傍晚，不過走了三十多里路，大家
    都急了。徐天宏對阿凡提道：“老前輩，我們總舵主恐怕遭到了危難，我們想先走一步。”
    阿凡提道：“好吧，好吧。到前面鎮(zhèn)上，我另買一頭中用些的驢子就是。這頭笨驢不中用，
    它偏偏還自以為了不起。”催驢趕上，與李沅芷并轡而行。白馬比毛驢高出一半，阿凡提仰
    頭問李沅芷道：“大姑娘，你為甚么整天不高興呀？”李沅芷忽然想起，這位怪俠雖然假作
    癡呆，其實(shí)聰明絕倫，回人有甚么為難之事，向他請教，立即應(yīng)手而解，便道：“胡子叔
    叔，對付不識好歹的人，你有甚么法子？”阿凡提道：“我拿鐵鍋往他頭上一罩，你就一
    劍。”李沅芷搖頭道：“不成，比如說他是你很很親近的人。你待他越是好，他越是發(fā)
    驢子脾氣。”阿凡提一扯胡子，已了然于胸，笑道：“我天天騎驢子，對付笨驢的倔脾氣，
    倒很有幾下子。不過這法子可不能隨便教你。”
    李沅芷柔聲道：“胡子叔叔，要怎樣才能教呀？”阿凡提道：“咱們還得打個賭，你贏
    了我才教。”李沅芷笑道：“好呀，咱們再來賽跑。”阿凡提道：“賭別的吧，賽跑你準(zhǔn)
    輸。”取出驢尾來一晃，道：“我不會再上你當(dāng)啦。”李沅芷道：“你不信就試試。”阿凡
    提道：“好，瞧你又有甚么鬼門道。”指著前面的一個小市鎮(zhèn)道：“誰先到第一間屋子誰
    贏！”李沅芷道：“好呀，胡子叔叔，你又輸了！”雙腿微微一挾，一提韁，那白馬如箭離
    弦，騰空竄出。
    阿凡提負(fù)起驢子，發(fā)足追來。這白馬是數(shù)世一見的神駒，這一發(fā)力奔馳，直如雷轟電掣
    一般，他如何追趕得上？還沒追得一半路，白馬已奔到市鎮(zhèn)。阿凡提放下驢子，呵呵大笑
    道：“又上了這小妮子的當(dāng)。我雖知這是匹好馬，哪想得到竟有這么快。”徐天宏等見他如
    此武功，盡皆驚佩，一頭幾十斤的小驢負(fù)在背上并不為奇，奇的是他腳下竟如此神速，若非
    這匹寶馬，尋常坐騎非給他追上不可。
    穿過市鎮(zhèn)，行不多時，驀地里白馬一陣長嘶，騰躍狂奔。李沅芷大驚勒韁，竟然約束不
    住。眾人見白馬發(fā)狂，都吃了一驚，散開了追趕攔截。只見白馬直向大漠中急沖，奔到幾個
    人面前，陡然停住，李沅芷下馬與他們說話。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些是甚么人卻瞧不清楚。突然那
    白馬又回頭馳來，奔到半途，徐天宏與余魚同認(rèn)出馬上之人已換了駱冰，心中大喜，忙迎上
    去。雙方走近，見后面是文泰來、衛(wèi)春華、章進(jìn)、心硯四人，最后一人白發(fā)蒼蒼，背負(fù)長
    劍，拉住了李沅芷的手在不住詢問，竟是武當(dāng)派前輩綿里針陸菲青。原來那白馬戀主，又有
    靈性，遠(yuǎn)遠(yuǎn)望見駱冰，就沒命的奔去。余魚同搶到陸菲青跟前，雙膝跪下，叫了聲：“師
    叔！”伏地大哭。陸菲青伸手扶起，淚水也不禁撲簌簌的流了下來，嗚咽道：“我得知你師
    父的噩耗之后，連日連夜趕來，途中與文四爺他們遇上，他們也正在追捕這奸賊你放
    心，咱爺兒倆定要給你師父報(bào)仇！”當(dāng)下雙方廝見了。文泰來等都掛慮陳家洛的安危。
    眾人到市鎮(zhèn)打尖，阿凡提去買驢子，李沅芷悄悄跟在后面。阿凡提也不理她，自行選了
    一頭高頭健驢，身高幾有原來那頭沒尾驢的兩倍。阿凡提把沒尾驢折價(jià)讓給了驢販，笑道：
    “官帽害死了這笨驢，可不能讓這畜生再戴了。”把官帽摔在地下，踏得稀爛。李沅芷等他
    付了銀兩，替他牽過驢子，笑吟吟的和他并肩而行。阿凡提道：“我從前養(yǎng)了一頭毛驢，那
    脾氣真是倔得嚇人。我要它走，它偏偏站住，要它站著呢，這家伙又給你打個圈兒。有一天
    呀，我要它拉了車兒上磨坊去，就只這么幾十步了，哪知忽然說甚么也不肯走啦。越是趕，
    越是后退，哄也不行，打也不行，管它叫親爺爺親奶奶呢，也不成，你猜我怎么辦？”李沅
    芷知他在妙語點(diǎn)化，當(dāng)下用心傾聽，不敢嬉笑，道：“你老人家總有法子。”阿凡提笑道：
    “好呀，大姑娘想女婿，甚么也肯，本來叫我胡子叔叔，現(xiàn)今可叫‘你老人家’啦！”李沅
    芷臉一紅，道：“我是說你的驢子呀！”
    阿凡提道：“不錯，不錯。后來我一想，成啦！我拉這笨驢轉(zhuǎn)了個身，磨坊在東，我讓
    驢子朝著西邊，然后使勁的趕，它仍是一步一步的倒退，退呀退的，這可到了磨坊啦。”李
    沅芷喃喃自語：“你要它往東，它偏偏往西那么你就要它往西。”阿凡提一豎拇指，
    道：“不錯，就是這么辦。后來哪，我又想出了一個法兒。”李沅芷忙問：“甚么？”阿凡
    提道：“我在鞭子上掛了一個胡蘿卜，伸在笨驢前面。笨驢想吃胡蘿卜，不住向前走，一直
    走了幾十里路，到了我要它去的地方，這才把胡蘿卜給它吃。”李沅芷立時領(lǐng)悟，笑道：
    “多謝你老人家指教。”阿凡提笑道：“現(xiàn)下你去找你的胡蘿卜吧！”
    李沅芷尋思：“余師哥最想得到的，是甚么東西？剛才他見到我?guī)煾福蕹蛇@個樣子，
    那么對他最要緊的，莫過于殺張召重給馬師伯報(bào)仇了。這么說來，得想法子去殺張召重。”
    轉(zhuǎn)念一想：“張召重武藝高強(qiáng)，我又怎殺得了他？再說，就算殺了，他也只是感激我而已，
    不會像驢子望著胡蘿卜那樣，一路追個不停。”又想：“我小時候見到傭人的兒子玩泥娃
    娃，哭著要，他不肯給，我偏偏一定要。這胡子叔叔說得不錯，我越是對他好，他越是避開
    我。以后倒不如冷冷淡淡的，等他覺得我好時，再讓他來嘗嘗苦苦求人的滋味。驅(qū)趕倔脾氣
    的笨驢，就得用大胡子叔叔的法子。”心下打算已定，真的對余魚同不理不睬起來。駱冰與
    徐天宏冷眼旁觀，都覺奇怪。阿凡提只是拉著大胡子微笑。
    阿凡提換了腳力，行得快了數(shù)倍，一行人蹄踏黃沙，途隨白馬，來到白玉峰前。那白馬
    對狼群猶有余怖，到了進(jìn)入古城的歧道處，就停步不前了。駱冰一再驅(qū)趕，白馬無論如何不
    肯再前行一步。袁士霄道：“狼群大隊(duì)曾聚在這里，咱們循著狼糞一路尋進(jìn)去吧。”眾人見
    到狼糞甚多，想到陳家洛的安危，都是心焦如焚。駱冰下了白馬，與文泰來共乘一騎。曲曲
    折折的走了半天，忽聽得腳步聲響，歧路上轉(zhuǎn)出四個人來，當(dāng)先一人正是張召重。徐天宏一
    聲唿哨，連同衛(wèi)春華、章進(jìn)、心硯一齊散開，往四人后路抄去。張召重斗見群雄，一驚非
    小，尤其看到師兄陸菲青，登時臉色蒼白，額上冷汗直冒。余魚同手揮金笛，便要撲上去拚
    命。袁士霄左手抓住他臂膀輕輕一拉，余魚同身不由主的退回。袁士霄指著張召重罵道：
    “前幾天和你相遇，還道你是武當(dāng)派的一位高手，哪知竟是個無惡不作的匪類，連自己師兄
    也忍心害了。爽爽快快，給我自己了斷吧。”
    張召重見對方至少有五人和自己功力相若，有的甚至在自己之上，以力相拚，必?zé)o幸
    理，當(dāng)下硬起頭皮，道：“我這邊只有四人，你們依多為勝，張某死在此地，又何足為
    恥？”袁士霄大怒，心想：“那三人能力敵群狼，倒也都是硬手，他們四人齊上，我一人可
    對付不了，但有大胡子相幫，那也成了。”哼了一聲，說道：“要?dú)⒛氵@惡徒，也用得著依
    多取勝？你們四人一齊上來，我只和這大胡子兄弟兩人接著。你們四個家伙只要能和我們兩
    人打個平手，就放你走路。”張召重向阿凡提注目打量，見他面容黝黑，一叢大胡子遮住了
    半邊臉，笑得雙眼瞇成了兩條縫，不似身懷絕技的高人，心想：“這姓袁的確是武功驚人，
    遠(yuǎn)勝于我，難道這大胡子回人也厲害之極？關(guān)東三魔中有一人相助，我或可和這姓袁的打成
    平手，余下兩人對付這個回子，想來也行了。”身處此境，也已不容他有何異言，便道：
    “那么我們就試一試，請?jiān)髠b手下容情。”袁士霄厲聲道：“我手下是毫不容情
    的。”轉(zhuǎn)頭對阿凡提道：“大胡子，在這許多新朋友面前，咱哥兒倆可別出丑了。”阿凡提
    道：“我鄉(xiāng)下佬見官，有點(diǎn)兒怯，只怕不成。”身子一晃，也沒見他抬腿動足，已下了驢
    子。張召重見他身法，驀地想起，原來就是那晚在墓地中搶他帽子的怪人，不覺凜然一驚。
    袁士霄叫道：“都上來吧。用心打，別打主意想逃，在我老兒手下可跑不了。”哈合臺走上
    一步，對袁士霄說：“袁大俠于我三兄弟有救命大恩，我們?nèi)f萬不敢接你老人家的招。再
    說，我們跟這姓張的也只相會，并無交情，犯不上為他助拳。”他見張召重行為卑鄙，早就
    老大瞧他不起，只是他此刻猝遇眾敵，再要出言損他，未免有討好對方、自圖免禍之嫌，是
    以只說到此處為止。三魔并排站在一旁，竟是擺明了置身事外。袁士霄眉頭一皺，說道：
    “他們不肯動手，只剩下了你一個，哪怎么辦？我三十歲那一年，曾向祖師爺立過重誓，從
    此而后，決不跟人單打獨(dú)斗。”說著向天山雙鷹瞥了一眼。原來他當(dāng)年生怕自己妒火焦焚、
    狂性大發(fā)之下，竟會將陳正德打死，是以立此重誓，約束自己，當(dāng)下又道：“大胡子，只有
    麻煩你了。”阿凡提解下背上鍋?zhàn)樱Φ溃骸昂冒桑冒桑冒伞！焙舻囊宦暎佔(zhàn)赢?dāng)頭向
    張召重罩到。張召重向左躍開，凝神瞧他使的是甚么兵刃，只見黑黝黝，圓兜兜，一面凹
    進(jìn)，一面凸出，凸的一面還有許多煤煙，竟像是只鐵鍋。阿凡提笑道：“你心里一定在想：
    這是甚么呀？倒像是只鍋?zhàn)印８阏f，這正是一只鍋?zhàn)印Ｄ銈兦灞鵁o緣無故的到回部來，打
    爛了許多鍋?zhàn)樱Φ梦覀兓厝顺圆涣孙垺：猛郏F(xiàn)今鍋?zhàn)觼泶蚯灞玻　闭Z聲未畢，又是一
    鍋向張召重當(dāng)頭罩下。
    張召重一招“仙鶴亮翅”，倏地斜穿閃過，回手出掌，向?qū)Ψ郊珙^打到。阿凡提身子微
    挫，左手在鍋底一擦，一手煤煙往他臉上抹去。張召重自出道以來，身經(jīng)百戰(zhàn)，從未遇到過
    這樣的怪人，只見他右手提鍋，左手抹煙，腳步歪歪斜斜，不成章法，然而自己攻出的兇狠
    招數(shù)，卻每次都被他輕易避開，哪里敢有絲毫怠忽，當(dāng)下展開無極玄功拳，抱元?dú)w一，全身
    要害守得毫無漏洞。道路本極狹窄，地下又是山石嶙峋，兩人擠在這兇險(xiǎn)之地，攻守拒擊，
    登時斗得激烈異常。袁士霄嘆道：“奸賊呀奸賊，憑你這身功夫，本也是難得之極的了，若
    不是心地如此歹毒，我老頭子忍不住要起愛才之心。”余魚同忙道：“不行，老爺子，不
    行！”心硯問衛(wèi)春華道：“九爺，這位胡子大爺使的是甚么招術(shù)？”衛(wèi)春華搖搖頭。這邊天
    山雙鷹、陸菲青、文泰來等也不懂阿凡提的武功家數(shù)，都暗暗稱奇。突然間阿凡提左腿飛
    起，鍋?zhàn)訖M擊，張召重?zé)o處躲避，急從鍋底鉆出。不料阿凡提左掌張開，正候在鍋?zhàn)拥紫隆?br/>     張召重待得驚覺，已不及閃避，當(dāng)下左拳一個“沖天炮”，猛向鍋底擊去。阿凡提叫道：
    “吃飯家伙，打破不得！”鍋?zhàn)酉蛏弦惶幔S手抹去，張召重臉上已被抹上五條煤煙。兩人
    均各躍開。阿凡提叫道：“來來來，勝負(fù)未決，再比一場。”張召重望著他手中鐵鍋，*目
    不語。阿凡提道：“呀，是了，你沒帶兵刃，輸了也不服氣。”轉(zhuǎn)頭對李沅芷道：“大姑
    娘，你的切菜刀借給胡蘿卜用一下。”
    兩人相斗之時，李沅芷挨得最近，只待張召重一被鍋?zhàn)诱肿。⒓磽屔弦粍ΓM知自己
    心事竟被這怪俠說了出來，不覺滿臉緋紅。阿凡提說話素來瘋瘋癲癲，旁人聽他管張召重叫
    “胡蘿卜”，也都不以為意，哪知中間另藏著一段風(fēng)光旖旒的女兒情懷。阿凡提見她不動，
    把嘴俯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你把切菜刀給他，我仍然能抓住他。”李沅芷點(diǎn)點(diǎn)頭，擲出
    長劍，叫道：“劍來了，接著！”
    張召重右手一抄接住劍柄，突然轉(zhuǎn)身，左手一揚(yáng)，一掃芙蓉金針向阻住退路的徐天宏、
    衛(wèi)春華諸人迎面擲去。徐天宏等知道厲害，疾忙俯身，只覺頭頂風(fēng)聲颯然，張召重已竄了過
    去。他奔到哈合臺身邊，伸左手扣住了他右手脈門，叫道：“快走！”哈合臺登時身不由
    主，被他拉著往迷城中急奔。滕一雷與顧金標(biāo)不及細(xì)思，隨后跟去。這一來變起倉卒，等徐
    天宏等站起身來，四人已轉(zhuǎn)了彎。袁士霄和阿凡提均各大怒，倏地拔起身子，如兩只大鶴般
    從徐天宏等頭頂躍過。天池怪俠身法好快，人未落地，已一把抓住滕一雷的后領(lǐng)，把他一個
    肥肥的身軀甩了起來。滕一雷也不知道抓著他的是誰，只覺身子懸空，使不出力，忙揮獨(dú)足
    銅人向后疾點(diǎn)，忽覺自己身子被一股極大力量擲了出去，只慘叫得一聲，已撞在半山腰里，
    腦漿迸裂而死。袁士霄擲死滕一雷，腳下毫不停留，轉(zhuǎn)了個彎，見前面是三條歧路，不知張
    召重從哪一條路逃走，向右一指，叫道：“大胡子，你追這邊。”又向左一指，對天山雙鷹
    道：“你們兩位追這邊。”自己從中間那條路上追了下去。片刻之間，四人廢然折回，都說
    只轉(zhuǎn)了一個彎，前面又各出現(xiàn)岔路，無從追尋。徐天宏在路上仔細(xì)察看，說道：“這堆狼糞
    剛給人踏了兩腳，他們定是循著狼糞向內(nèi)逃竄。”袁士霄道：“不錯，快追。”眾人隨著狼
    糞追進(jìn)，直趕到白玉峰前，仍不見張召重等三人的蹤影。眾人在各處房屋中分頭搜尋，不久
    衛(wèi)春華就發(fā)現(xiàn)了峰腰中的洞穴。袁士霄和陳正德首先躍上，接著陸菲青、文泰來、關(guān)明梅等
    也都縱了上去。其他輕功較差的，由陸菲青和文泰來一一用繩子吊上，最后剩下心硯。阿凡
    提笑道：“小兄弟，我試試你的膽子！”一把抓住他后心，喝道：“接著！”把他身子向洞
    口拋去，文泰來一把抱住，阿凡提隨即跳上。這時袁士霄剛推開了石門。那門向內(nèi)而開，要
    是外面被人扣住，里面千軍萬馬也沖突不出，但自外入內(nèi)十分容易。原來當(dāng)年那暴君開鑿山
    腹玉宮，自恃迷城道路千岔萬回，外敵決難侵入，擔(dān)心的反是變生肘腋，內(nèi)叛在山腹負(fù)隅頑
    抗，因此把宮門造成如此模樣。袁士霄當(dāng)先急行，眾人在甬道中魚貫而入。徐天宏折下了桌
    腳椅腳，點(diǎn)成火炬，各人分著拿了。追到大殿上時，各人兵刃都被磁山吸去，不免大吃一
    驚。阿凡提身手敏捷，搶上將飛出的鐵鍋一把抓住，才沒打破。眾人追敵要緊，也不及細(xì)究
    原因，拾回兵刃，直入玉室，見床邊又有一條地道。眾人愈走愈奇，在這山腹之內(nèi)誰都不敢
    作聲，只是跟著袁士霄疾走。突然眼前大亮，只見碧綠的池邊六人夾水而立。遠(yuǎn)遠(yuǎn)望去，池
    子那邊是陳家洛、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這邊就是張召重、顧金標(biāo)和哈合臺了。
    眾人大喜，心硯高聲大叫：“少爺，少爺，我們都來啦！”文泰來等快步迎上。關(guān)明梅
    大叫：“孩子，你怎樣？”霍青桐叫道：“師父師公，我好！你們快將這奸賊殺了。”說著
    向顧金標(biāo)一指。陳正德上次空手出戰(zhàn)三魔，險(xiǎn)些吃虧，這時再不托大，拔出長劍，向顧金標(biāo)
    左肩刺去。顧金標(biāo)二次進(jìn)來時已在大殿上拾回兵刃，當(dāng)下抖動虎叉，和陳正德斗了起來。這
    邊關(guān)明梅和哈合臺也動上了手。
    群雄各執(zhí)兵刃，慢慢圍攏，監(jiān)視著張召重。李沅芷的劍借了給張召重，陸菲青把在杭州
    獅子峰上奪自張召重的凝碧劍給了她。顧哈兩人情急拚命，勉強(qiáng)支持了十余招，雙鷹的三分
    劍術(shù)愈逼愈緊，兩人只有招架的份兒。劍光飛舞中只聽陳正德一聲猛喝，顧金標(biāo)胸口見血。
    陳正德接著又是一劍，指向?qū)Ψ较卤P。顧金標(biāo)向左急避，陳正德飛起一腿，撲通一聲，水花
    四濺，顧金標(biāo)跌入翡翠池中，一縷鮮血從池水中泛了上來。那邊哈合臺也已被關(guān)明梅劍光罩
    住。余魚同想起哈合臺數(shù)次相救之德，知道師叔與雙鷹交情極好，忙對陸菲青道：“師叔，
    這個不是壞人，你救他一救。”陸菲青道：“好。”見關(guān)明梅上刺一劍，下刺一劍，左刺一
    劍，右刺一劍，哈合臺滿頭大汗，臉無人色，不住倒退。陸菲青突然躍出，錚的一聲，白龍
    劍架開了關(guān)明梅長劍，叫道：“大嫂，這人還不算壞，饒了他吧。”關(guān)明梅見陸菲青說情，
    總得給他面子，當(dāng)即收劍。陸菲青轉(zhuǎn)過頭來，見哈合臺不住喘息，因使勁過度，身子抖動，
    喝道：“快謝了關(guān)大俠不殺之恩。”
    哈合臺心想結(jié)義六兄弟死剩自己一人，活著又有何意味，叫道：“我何必要她饒命！”
    又要撲上廝殺，忽聽水聲一響，顧金標(biāo)從水面下鉆了出來，慢慢游近池邊，哈合臺拋去彎
    刀，搶過去拉起。顧金標(biāo)受傷甚重，又喝了不少水，委頓不堪。哈合臺不住給他胸口揉搓，
    毫不理會身邊眾人。霍青桐奔到臨近，罵了聲：“奸賊！”挺劍向顧金標(biāo)胸口刺去。哈合臺
    情急之下，舉臂擋格。霍青桐一劍直下，眼見就要將他手臂削斷。袁士霄想起他引狼入阱時
    之功，撿起一塊小石子擲出，當(dāng)?shù)囊宦暎羟嗤┦直郯l(fā)麻，長劍震落在地，不禁一呆。袁士
    霄道：“料理了那姓張的惡賊再說，這兩人逃不了。”張召重被群雄圍住，見顧哈兩人惡戰(zhàn)
    之后，束手待縛，文泰來、阿凡提、陳家洛、陸菲青等四下牢牢監(jiān)視，哪里更有脫身之機(jī)，
    長嘆一聲，正要拋劍就戮，忽然陸菲青身后一人閃出，正是李沅芷。她手執(zhí)長劍，直沖過
    來，罵道：“你這奸賊！”眾人一楞，李沅芷已撲到張召重身前，低聲道：“我來救你。”
    刷刷刷數(shù)劍，疾刺而至。張召重不明她是何用意。李沅芷忽然腳下假意一滑，向前一撲，低
    聲道：“快拿住我。”張召重大悟，乘她一劍削來，舉劍擋格，左手已抓住她手腕，當(dāng)?shù)囊?br/>     聲，自己長劍已被削斷，一瞥之下，見她手中所持竟是自己的凝碧劍，真是喜上加喜。
    這時文泰來、余魚同、衛(wèi)春華、陳正德同時搶上救人。張召重凝碧劍揮了個圈子，金笛
    雙鉤一起斷折。文泰來和陳正德疾忙收招，兵刃才沒受損。張召重將寶劍點(diǎn)在李沅芷后心，
    喝道：“讓道！”這一下變出不意，眾人眼見巨奸就縛，哪知李沅芷少不更事，勇猛貪功，
    反而變成他的護(hù)身符。李沅芷假意軟軟的靠在張召重肩頭，似乎被他點(diǎn)中穴道，動彈不得。
    張召重見眾人面面相覷，不敢來攻，正要尋路出走，李沅芷在他耳邊低聲道：“回到山腹中
    去。”他一想不錯，大踏步走向地道。袁士霄和陳正德惱怒異常，一個撿起一粒石子，一個
    摸出三枚鐵菩提，齊向張召重后心打去。張召重弓背俯身，讓過暗器，腳下絲毫不停，奔入
    地道。只聽得李沅芷大叫一聲：“啊喲！”陸菲青一驚，叫道：“大家別蠻干，咱們另想別
    法。”他也真怕張召重不顧一切，傷害了他徒兒。
    眾人緊跟張召重身后，追入地道，只霍青桐手執(zhí)長劍，怒目望著顧金標(biāo)。哈合臺忙著給
    盟兄包扎胸前傷口，對身旁一切猶如不聞不見。陳家洛怕霍青桐孤身有失，走到地道口前停
    了步，對香香公主道：“咱們在這里陪你姊姊。”張召重拉著李沅芷向前忽奔，眾人不敢過
    分逼近，甬道中轉(zhuǎn)彎又多，無法施放暗器。奔完甬道，眼見張召重就要越過石門，袁士霄一
    挫身，正要竄上去攻他后心，黑暗中只聽得一陣嗤嗤嗤之聲，忙貼身石壁，叫道：“大胡
    子，鐵鍋！”阿凡提搶上兩步，鐵鍋倒轉(zhuǎn)，一陣輕輕的錚錚之聲過去，鐵鍋中接住了數(shù)十枚
    芙蓉金針。
    阿凡提叫道：“炒針兒吃啊，炒針兒吃呀！”就這樣緩得一緩，張召重和李沅芷已奔出
    石門，兩人合力將門拉上，將鐵條插入門扣。袁士霄和陳正德?lián)屔蟻砝T，但石門內(nèi)面無可
    資施力之處。兩人都是火氣奇大，這時豈有不破口怒罵之理？張召重又將金斧斧柄插入鐵
    環(huán)，喘了一口長氣，對李沅芷道：“多謝李小姐相救！”李沅芷笑道：“我爸爸和張師叔都
    是朝廷命官，我自然要救你。”張召重道：“李軍門近來安好，太夫人安好。”說著打了個
    千請安，竟是按著官場規(guī)矩行起禮來。李沅芷道：“你是師叔，我可不敢當(dāng)。咱們快想法逃
    走。師父一定瞧得出是我救你，要是給他追上了，可沒命啦。”張召重道：“他們?nèi)硕啵?br/>     們快回內(nèi)地，多約幫手，再來擒拿。”李沅芷道：“他們一定回去池邊，繞道追過來。張師
    叔，得快想法子。在這大漠之上，可不容易逃脫啊！”張召重武功甚高，人也奸猾，計(jì)謀卻
    是平平，當(dāng)下皺起了眉頭，一時想不出法子。李沅芷似乎焦急異常，伏在石上哭泣起來。張
    召重忙加勸慰：“李小姐，別怕，咱們一定逃得了。”李沅芷哭道：“就算逃出了迷城，不
    用一兩天，又得給他們趕上。媽呀，嗚嗚媽呀！”張召重給她哭得心煩意亂，連連搓
    手。李沅芷忽然破涕為笑，問道：“你小時候捉過迷藏嗎？”張召重自幼父母雙亡，五歲時
    就由師父收養(yǎng)學(xué)藝，馬真和陸菲青都比他年長得多，因此這些孩子的玩意都沒玩過，當(dāng)下臉
    現(xiàn)迷惘之色，搖了搖頭。李沅芷道：“咱們在迷城中躲了起來。他們一定找不到，以為咱們
    逃出去啦，在外面拚命追趕。咱們過得三四天再慢慢出來。”張召重大拇指一翹，道：“李
    小姐真聰明！”隨即道：“可是咱們沒帶糧食，三四天”李沅芷道：“外面馬背上又有
    干糧又有水。”張召重喜道：“好，咱們快躲起來。”兩人緣著長索攀上峰腰洞口。這長索
    是張召重和三魔上次進(jìn)出山腹時所留，哈合臺是牧人，身上愛帶長索。兩人轉(zhuǎn)身出洞，再沿
    山壁溜下，各自牽了一匹馬，向外奔出。走到分歧路口，李沅芷道：“你瞧地下這狼糞，本
    來出外是往左，咱們偏偏往右”說到這里，見牽著的那匹馬尾巴揚(yáng)起，就要拉糞，忙取
    下馬背上的糧袋水囊，把兩匹馬的馬頭牽過向左，猛力一鞭，兩馬負(fù)痛，放蹄疾奔而去。張
    召重愕然不解，問道：“甚么？”李沅芷笑道：“他們尋到這里，見馬蹄印和新鮮馬糞都在
    左邊正路上，自然向左邊追出去。”張召重大喜，道：“妙計(jì)，妙計(jì)！”
    兩人從歧路向右。每走上一條岔路，李沅芷都用三塊小石子在隱蔽處疊個記號。張召重
    道：“這里道路千叉萬支，要是沒了這記號，咱倆也真的沒法子找路出去。”行了半日，兩
    旁山壁愈逼愈緊，也不知已轉(zhuǎn)了多少彎，走了多少岔路。李沅芷見天色漸暗，說道：“就在
    這里歇吧。”兩人吃了干糧，喝了水，坐著休息。張召重道：“另一匹馬上的糧袋水囊沒來
    得及取下，真是可惜。”李沅芷道：“只好省著點(diǎn)兒用。”張召重道：“是。”李沅芷把糧
    袋和水囊放在張召重身邊，說：“你好好看著，這是咱們的命根子。”張召重點(diǎn)頭答應(yīng)。李
    沅芷走開十多丈，找了個干凈地方睡倒。
    睡到半夜，張召重忽聽李沅芷一聲驚叫，疾忙跳起身來，只見她指著來路，叫道：“一
    只大灰狼，快快！”張召重拔出凝碧劍，飛步追了出去，轉(zhuǎn)了兩個彎，不見狼蹤，生怕迷
    路，不敢再追，退回來時，卻不見了李沅芷的蹤影，叫得一聲：“李小姐！”只見地下濕了
    一片，水囊已然傾翻，忙搶上拾起，見囊中只剩點(diǎn)點(diǎn)滴滴，正自懊喪，李沅芷已從那邊山道
    中轉(zhuǎn)了出來，道：“那邊又有一只狼，沖過來搶水喝。”張召重一舉水囊，道：“想不到惡
    狼還不死干凈，你瞧！”李沅芷坐在地下，雙肩聳動，又哭了起來。張召重道：“既沒了
    水，這里沒法多待。再熬一天，就冒險(xiǎn)出去吧。”李沅芷站起身來，道：“我出去探探，你
    在這里等我。”張召重道：“咱們一起去。”李沂芷道：“不，再遇上他們，你還有命么？
    我總好些。”張召重一想不錯，道：“李小姐可要千萬小心。”李沅芷道：“嗯，你的寶劍
    借給我吧。”張召重把凝碧劍遞過。
    李沅芷接劍回身，循著記號從原路出來，每到一處岔路，便照樣擺上三塊小石子，只是
    在真記號邊上多撒一堆沙子。張召重如自行出來，見了這些記號，一定分不出真假，東轉(zhuǎn)西
    轉(zhuǎn)、無所適從之余，非仍回原地不可。她一路布置，心中暗暗好笑，自忖假造狼訊，倒翻水
    囊，那張召重居然絲毫不覺，這一來可逃不出自己的掌握了。
    天色將明，已走上正路，只聽得轉(zhuǎn)彎角上有人在破口大罵：“瞧我抽不抽這惡賊的筋，
    剝不剝他的皮？”又有一人笑道：“要抽筋剝皮，也得先找到這惡賊才行。”李沅芷大叫一
    聲：“啊喲！”倒在地下，假裝昏了過去。
    說話的正是袁士霄和阿凡提，他們拉不開石門，只得回到池邊。霍青桐從地圖中找到了
    秘道，從后山繞了出來，張召重和李沅芷早已不知去向。袁士霄正在大發(fā)脾氣，忽然聽得叫
    聲，尋聲過來，見李沅芷倒在地下，又驚又喜，一探尚有鼻息，身上又沒傷痕，這才放心，
    急忙施救，李沅芷卻只是不醒。袁士霄焦急起來，阿凡提笑罵：“這頑皮女孩，倘若是我女
    兒呀，不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揍一頓才怪。”見她還在裝腔作勢，不肯醒轉(zhuǎn)，說道：“要是真的暈了過
    去，那么我打十幾鞭都不會動。”一抖驢鞭，刷的一鞭打在她肩上。
    袁士霄正要出言怪他魯莽，李沅芷卻怕他再打，睜開了眼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阿凡提得意非凡，笑道：“我的鞭子比你甚么推宮過血高明多啦，一鞭她就醒了。”袁士霄
    心想：“大胡子倒真有兩下子。”忙俯身問道：“沒受傷么？那奸賊呢？”李沅芷道：“我
    給他拿住了，怕得要命，昨晚半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了，我才偷偷逃了出來。”袁士霄道：
    “他在哪里？快帶我去找。”李沅芷道：“好。”站起身來，身子一晃一晃的，袁士霄伸手
    扶住。阿凡提道：“你們兩人去吧，我在這里等著。”袁士霄怪目一翻，道：“大胡子想偷
    懶？好吧，就沒有你，我也對付得了。”
    兩人離去不久，陸菲青、陳正德、陳家洛、文泰來等分頭在各處搜索之后都陸續(xù)匯齊。
    阿凡提也不跟他們說起，聽他們紛紛議論，只是微笑。章進(jìn)與心硯押著顧金標(biāo)與哈合臺，遠(yuǎn)
    遠(yuǎn)坐在地下。又過一陣，袁士霄和李沅芷回來了。眾人大喜，陸菲青和駱冰忙搶上去慰問。
    袁士霄向阿凡提道：“大胡子，你又占了便宜，省得白走一趟。她認(rèn)不出道啦。我們兩人轉(zhuǎn)
    來轉(zhuǎn)去，險(xiǎn)些回不出來。”
    眾人一商量，都說如捉不到張召重決不回去，可是這迷城道路如此變幻，如何尋他得
    著？徐天宏和霍青桐雖都極富智計(jì)，卻也想不出善法。徐天宏道：“要是有兩頭狼犬就好
    啦”陳正德道：“我們家里倒有大狼犬，就可惜遠(yuǎn)水救不得近火。”說話之間，徐天宏
    見阿凡提嘴角邊露著微笑，知他必有高見，走近身去，道：“我們實(shí)在不知怎么辦，請老前
    輩指示一條明路。”阿凡提向余魚同一指，笑道：“明路就在他身上，怎么不要他找去？”
    余魚同愕然道：“我？”阿凡提點(diǎn)點(diǎn)頭，仰天長笑，跨上驢子，飄然而去。
    徐天宏起初還以為他開玩笑，細(xì)加琢磨，覺得李沅芷的言語行動之中破綻甚多，心想這
    事只怕得著落在她身上，于是悄悄去和駱冰說了。駱冰一想有理，倒了一碗水，拿了一塊燒
    羊肉給李沅芷，說道：“李家妹妹，你真有本事，怎么能逃得脫那壞蛋的毒手？”李沅芷
    道：“那時我都嚇胡涂啦，拚命奔跑，只怕給這惡賊追上了，亂闖亂沖，甚么路也認(rèn)不出，
    真是天保佑，居然瞎摸了出來。”料知駱冰定要查問途徑，把她問話先給堵住了。駱冰本來
    將信將疑，也不知她是否真的不知道張召重藏身之所，待聽她推得一干二凈，心里反倒雪亮
    了，暗笑：“小妮子好狡猾！”說道：“妹妹你細(xì)細(xì)想一想，定能認(rèn)得出來去的途徑。”李
    沅芷嘆道：“要是我心境好一點(diǎn)，不這么失魂落魄似的，本來也不會這么胡涂，竟然忘記得
    沒一點(diǎn)兒影子。”駱冰心道：“來啦，來啦。”低聲悄語：“你的心事我都明白，只要你幫
    我們這個大忙，大伙兒一定也幫你完成心愿。”李沅芷臉上一陣飛紅，隨即眼圈兒也紅了，
    低聲道：“我是個沒人疼的，逃出來干么呀？還不如給那姓張的殺了干凈。”駱冰聽她語氣
    一轉(zhuǎn)，竟又撒起賴來，知道自己是勸她不轉(zhuǎn)的了，說道：“妹妹你累啦，喝點(diǎn)水歇歇吧。”
    李沅芷點(diǎn)點(diǎn)頭。駱冰把余魚同拉在一旁，跟他低聲說了好一陣子。余魚同神色先是頗見為
    難，后來又是咬牙切齒，終于下了決心，一拍大腿，道：“好，為了給恩師報(bào)仇，我甚么都
    肯。”李沅芷自管閉目養(yǎng)神，對他們毫不理會，過了一會，聽得余魚同走到身旁，說道：
    “師妹，你數(shù)次救我性命，我并非不知好歹，眼下要請你再幫我一個大忙。”說著施下禮
    去。李沅芷道：“啊喲，余師哥，怎么行起禮來啦？咱們是同門，要我做甚么，你吩咐著不
    就行了嗎？”余魚同聽她語氣顯得極為生分，這時有求于她，只是說道：“張召重那奸賊害
    死我恩師，只要有誰能助我報(bào)仇，我就是一生給他做牛做馬，也仍是感他大德。”李沅芷一
    聽大怒，心想：“要是你娶了我，竟是一生做牛做馬這么苦惱？”脖子一轉(zhuǎn)，臉上登時便如
    罩了一層嚴(yán)霜，發(fā)作道：“眼前放著這許多大英雄大俠客，還有你的甚么鐘舵主、鼓舵主，
    你干么不求他們幫去？你一路上避開人家，倒像一見了我，就害了你、累了你似的。我有這
    份本事幫你么？你再不給我走開些，瞧我用不用好聽的話罵你。”眾人正商議如何追尋張召
    重，也沒留心駱冰、余魚同、李沅芷三人，忽聽李沅芷提高了嗓子，面紅耳赤的發(fā)起怒來，
    又見余魚同低下了頭訕訕的走開，都感愕然。
    徐天宏和駱冰見余魚同碰了一鼻子灰，只有相對苦笑，把陳家洛拉在一邊，低語商量。
    陳家洛道：“咱們請陸老前輩去跟她說，她對師父的話總不能不聽”話未說完，猛聽得
    心硯與章進(jìn)一個驚叫，一個怒吼，急忙回頭，只見顧金標(biāo)正發(fā)狂般向霍青桐奔去。陳家洛大
    驚，斜竄出去，卻相距遠(yuǎn)了，難以阻攔。衛(wèi)春華搶上擋住，被顧金標(biāo)用力一摔，退出兩步。
    只見他和身向霍青桐撲去，叫道：“你殺了我吧！”霍青桐又驚又怒，舉劍向他當(dāng)胸刺去。
    他竟不閃避招架，反而胸膛向前一挺，波的一聲，長劍入胸。霍青桐回抽長劍，一股鮮血從
    他胸前直奔出來，濺滿了她黃衫。眾人圍攏來時，顧金標(biāo)已倒在地下。哈合臺伏在他身邊，
    手忙腳亂的想止血，但血如泉涌，哪里止得住？顧金標(biāo)嘆道：“冤孽，冤孽！”哈合臺道：
    “老二，你有甚么未了之事？”顧金標(biāo)道：“我只要親一親她的手，死也眼目。”熬住一口
    氣，望著霍青桐。哈合臺道：“姑娘，他快死啦，你就可憐可”霍青桐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
    走開，臉已氣得慘白。顧金標(biāo)長嘆一聲，垂首而死。哈合臺忍住眼淚，跳起身來，指著霍青
    桐的背影大罵：“你這女人也太狠心，你殺他，我不怪你，那是他自己不好。可是你的手給
    他親一親，讓他安心死去，又害了你甚么？”章進(jìn)喝道：“別胡說八道，給我閉住了鳥
    嘴。”哈合臺毫不理會，仍是怒罵。章進(jìn)上前要打，給余魚同攔住了。陸菲青說道：“你們
    那焦文期焦三爺是我殺的，此后許多糾紛，都因此而起。關(guān)東六兄弟現(xiàn)下只剩了你一人。我
    們都知你為人正派，不忍加害，你就去吧。日后如要報(bào)仇，只找我一人就是。”哈合臺也不
    答腔，抱著顧金標(biāo)的尸身大踏步走出去。余魚同撿了一只水囊，一袋干糧，縛在馬上，牽馬
    追上去，說道：“哈大哥，我仰慕你是條好漢子，這匹馬請你帶了去。”哈合臺點(diǎn)點(diǎn)頭，把
    顧金標(biāo)的尸身放上馬背。余魚同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出來，自己喝了半碗，遞給哈合臺道：
    “以水代酒，從此相別。”哈合臺仰脖子喝干。余魚同抽出金笛，那笛子被張召重削去了一
    截，笛中短箭都已脫落，但仍可吹奏，當(dāng)下按宮引商，吹了起來。
    哈合臺一聽，曲調(diào)竟是蒙古草原之音，等他吹了一會，從懷中摸出號角，嗚嗚相和。原
    來當(dāng)日哈合臺在孟津黃河中吹奏號角，余魚同暗記曲調(diào)，這時相別，便吹此曲以送。眾人聽
    二人吹得慷慨激昂，都不禁神往。一曲既終，哈合臺收起號角，頭也不回的上馬而去。
    駱冰向哈合臺與余魚同的背影一指，對李沅芷道：“這兩人都是好男兒。”李沅芷道：
    “是么？”駱冰道：“你干么不幫他個大忙？”李沅芷嘆道：“要是我能幫就好了。”駱冰
    笑道：“妹妹，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不肯說，等到陸伯父來逼你，就不好啦！”李沅
    芷道：“別說我認(rèn)不出路，就算認(rèn)出，我不愛領(lǐng)又怎樣？自古道女子要三從四德，這三從中
    可沒‘從師’那一條。”駱冰笑道：“我爹只教我怎樣使刀怎樣偷東西，孔夫子的話可一句
    也沒教過。好妹子，你給我說說，甚么叫做三從四德？”李沅芷道：“四德是德容言工，就
    是說做女子的，第一要緊是品德，然后是相貌、言語和治家之事了。”駱冰笑道：“別的倒
    也還罷了，容貌是天生的，爺娘生得我丑，我有甚么法兒？那么三從呢？”李沅芷慍道：
    “你裝傻，我不愛說啦。”掉過了頭不理她。駱冰一笑走開，去對陸菲青說了。陸菲青沉吟
    道：“三從之說，出于儀禮，乃是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他們做官人家的禮
    教，咱們江湖上的男女可從不講究這一套。”駱冰笑道：“本來嘛，未嫁從父是應(yīng)該的。從
    不從夫，卻也得瞧丈夫說得在不在理。夫死從子更是笑話啦。要是丈夫死時孩子只有三歲，
    他不聽話還不是照揍？”陸菲青搖頭嘆道：“我這徒兒也真刁鉆古怪，你想她干么不肯帶
    路？”駱冰道：“我想她意思是說，除非她爹叫她說，她才未嫁從父。可是李軍門遠(yuǎn)在杭
    州，就算在這里，他也不會幫咱們。眼下只有從第二條上打主意啦。”陸菲青道：“第二
    條？她又沒丈夫。”駱冰笑道：“那么咱們馬上就給她找個丈夫。只要丈夫叫她領(lǐng)路，她一
    定既嫁從夫了。”
    陸菲青給她一語點(diǎn)醒，徒兒的心事他早就了然于胸，師侄余魚同也盡相配得上，他本想
    在大事了結(jié)之后設(shè)法給他們撮合，看來這事非趕著辦不可了，笑道：“講了這么一大套三從
    四德，原來是為了這個。那真是城頭上跑馬，遠(yuǎn)兜轉(zhuǎn)了。”于是兩人和陳家洛商量，再把余
    魚同叫過來一談，當(dāng)下決定，請?jiān)肯鋈文蟹酱竺剑執(zhí)焐诫p鷹任女方大媒。袁士霄和雙鷹
    這時都在山壁高處了望，想找尋張召重藏身所有的蹤跡，但千丘萬壑，哪有絲毫端倪？陸菲
    青把他們請了下來，將此中關(guān)鍵所在簡略說了。袁士霄呵呵大笑，說道：“陸老哥，難為你
    教出這樣一個好徒兒來，咱們大伙兒全栽在這女娃子手上了。”眾人笑吟吟的走到李沅芷跟
    前。陸菲青道：“沅兒，我跟你師生多年，情同父女。你一個少年女子孤身在外，我很是放
    心不下，令尊又不在此間，我只好從權(quán)，師行父責(zé)，要給你找個歸宿。”李沅芷低下了頭不
    作聲。陸菲青又道：“你余師哥自從你馬師伯遇害之后，自然也歸我照料了。你們兩人結(jié)為
    夫婦之后，互相扶持，也好讓我放下了這副擔(dān)子。”這一切本來全在她意料之中，但這時在
    眾人面前說了出來，還是羞得她滿臉通紅，低聲道：“這全憑爹爹作主，我怎知道？”章進(jìn)
    嘴快，沖口而出：“你還有不愿意的嗎？在天目山時大伙兒到處找你不著，原來躲在
    他”衛(wèi)春華左手一翻，按住了他嘴。陸菲青道：“令尊曾留余師侄在府上住了這么久，
    青眼有加，早存東床坦腹之選。咱們在這里先下了文定，將來稟明令尊，他必定十分歡
    喜。”李沅芷垂頭不語。
    駱冰叫道：“好，好，李家妹妹答允了。十四弟，你拿甚么東西下定。”余魚同身上一
    摸，除了銀兩之外，甚么也沒帶，正感為難，忽然觸手一涼，卻是他金笛被張召重所削斷的
    那一段，撿起來想日后再要金匠焊上去的，當(dāng)下摸了出來。說道：“師叔，小侄身邊沒甚么
    貴重物事。這段笛子倒是純金的。”陸菲青笑道：“這再好也沒有，等將來你們大喜之日，
    再把兩段金笛鑲在一起。”群雄紛紛向兩人道賀。李沅芷不肯接，駱冰硬把半截金笛塞在她
    手里，笑問：“你拿甚么回給他呀？”李沅芷這時滿心歡暢，容光煥發(fā)，笑道：“我甚么也
    沒有。”陸菲青笑道：“沅兒，你用的暗器不也是純金的。”駱冰拍手笑道：“不錯。”將
    她暗器囊搶了過來，撿了十枚芙蓉金針，交給余魚同收起。陳家洛笑道：“這可稱之為‘針
    笛奇緣’了！”香香公主見大家興高采烈，問陳家洛做甚么。陳家洛說了，香香公主大喜，
    一手挽了他手臂，一手挽了姊姊，走上前去，除下手上的白玉戒指，套在李沅芷手指上，說
    道：“我們?nèi)齻€，給你，恭喜你。”霍青桐忽然暗自神傷，心想：“如不是你女扮男裝，攪
    出這番事來”陳家洛笑道：“咱們?nèi)粼谟駥m里帶了幾柄玉刀玉劍出來，倒可送給他們作
    賀禮。”霍青桐微微一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
    袁士霄和天山雙鷹已向霍青桐問明了三人自狼群脫險(xiǎn)、同入玉宮的經(jīng)過，又見三人相互
    間神情親密，看來陳家洛并非喜新棄舊，忘義負(fù)心，霍青桐對他和妹子亦無怨恨之意，三老
    心中均感欣慰。天山雙鷹均想：“幸虧當(dāng)日沒魯莽殺了這二人，否則袁大哥固然不依，連我
    們徒兒也要”也要如何，卻是難以設(shè)想了。交定道賀已畢，眾人分別借故走開。余魚同
    見四周已無旁人，說道：“師妹，張召重那奸賊在哪里呀？”李沅芷見他全無溫存之態(tài)、纏
    綿之意，第一句話就問張召重，心中老大不快，說道：“我怎知道呀？”
    余魚同臉色慘白，忽地跪下，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哭道：“我當(dāng)年家破人亡，不能
    自立，幸蒙恩師見憐收留，授我武藝。我未能報(bào)答恩師一點(diǎn)半滴恩情，他就慘被張召重害
    死。師妹，求求你指點(diǎn)一條明路。”這一下大出李沅芷意料之外，見他又磕下頭去，不覺狼
    狽失措，忙伸手拉起，摸出手帕丟給他，柔聲道：“快擦干眼淚，我?guī)闳ゾ褪恰！蓖蝗婚g
    忽喇一聲，駱冰從山后拍手跳了出來，唱道：“小秀才，不怕丑，怕老婆，忙磕頭！”
    李沅芷羞得滿臉通紅，跳起身來向內(nèi)急奔。余魚同一呆。駱冰揮手叫道：“快追上去
    呀！”余魚同立時醒悟，拔足跟去。駱冰高聲大叫，眾人隨后一齊追去。
    張召重苦等李沅芷不回，吃了些干糧，心頭思潮起伏，盤算脫險(xiǎn)之后如何邀集幫手，大
    破紅花會。又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人又美貌，自己壯年未婚，如能娶她為妻，于功名前途
    大有好處，從回疆回到杭州路途遙遠(yuǎn)，一路上使點(diǎn)計(jì)謀，把她騙上手再說。如意算盤打得正
    響，前面人影一晃，正是李沅芷笑吟吟的回來。張召重大喜，迎了上去，忽然李沅芷身后一
    人倏地?fù)鋵⑸蟻怼堈僦匾惑@，退開一步，左掌“撥云見日”，向旁掠出。那人從他掌下穿
    過，右手?jǐn)嗟鸭泊粒笫謨芍盖吧欤睋涞剿麘牙铩堈僦乜辞宄侨耸邱R真的徒弟余魚
    同，心中一寒，右掌“白露橫江”一格，左手迎擊，待他閃避，右手已抓住他后心，猛喝一
    聲，將他向山巖上摜了過去。李沅芷大驚，撲上抱住，但張召重這一摜勁力奇大，帶得她也
    向山石上撞去，突覺背心雙掌一擋，推得她和余魚同一齊摔在地下，雖然跌得狼狽，卻未受
    傷，兩人雙雙躍起，才知是陸菲青出掌相救。余魚同道：“師妹，多謝你又救了我一次。”
    李沅芷白了他一眼，低聲道：“你還向我說這個‘謝’字？”張召重眼見強(qiáng)敵齊至，轉(zhuǎn)身要
    逃，只聽身旁呼呼兩響，兩人已掠過身邊，擋在前面，正是袁士霄和陳正德，背后陸菲青喝
    道：“姓張的，你還待怎的？跟我們走吧！”張召重霎時間萬念俱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垂手
    走出。當(dāng)下陸菲青、陳家洛、文泰來、霍青桐等在前，袁士霄、陳正德、關(guān)明梅等在后，將
    他夾在中間，走了出來。
    張召重本以為李沅芷不慎為敵人發(fā)見，眾人暗暗跟了進(jìn)來，只有自認(rèn)晦氣，走了一程
    路，見前面李沅芷側(cè)身和駱冰說話，笑逐顏開，顯見一股子喜氣從心中直透出來，這一下子
    氣炸心肺，咬牙切齒的暗罵：“好，原來是你這小丫頭賣了我！”各人捕到元兇巨惡，無不
    歡喜異常，到太陽快下山時，已走出迷城。陳家洛拿出點(diǎn)穴珠索，對章進(jìn)和心硯道：“把他
    反背捆了。”章進(jìn)接過珠索。張召重忽地大吼一聲，猛竄出去，左手伸出，已勾住李沅芷手
    腕，夾手把凝碧劍奪過，右掌一招“白虹貫日”，使足全力向她后心擊去。李沅芷身子急
    偏，卻哪里避得開，這掌正中左臂，喀喇一響，手臂已斷，張召重第二掌隨著打到。陸菲青
    在他奪劍時已知不妙，第一掌打出時不及相救，這時猱身疾上，也是一掌打出，直擊他太陽
    穴。張召重右掌翻轉(zhuǎn)，拍的一聲，雙掌相抵，各自震退數(shù)步。兩人自在師門同窗習(xí)藝以來，
    二十余年中從未交過手。各自砥礪功夫，這時雙掌相震，都覺對方功力深厚，與在師門時已
    大不相同。李沅芷身受重傷，倒在地下。駱冰把她扶起，見她已痛得暈了過去。袁士霄摸出
    一顆丸藥，塞在她口里。群雄見張召重到此地步還要肆惡，無不大怒，團(tuán)團(tuán)圍住。張召重心
    想：“人人都有一死，我火手判官可要死得英雄！”橫劍當(dāng)胸，傲然說道：“你們是一起來
    呢？還是一個個依次來？我瞧還是一齊上好些！”
    陳正德怒道：“你有甚么本事，敢說這樣的大話？我先來斗斗。”文泰來道：“陳老爺
    子，這奸賊辱我太甚，讓在下先上。”余魚同叫道：“他害死我恩師，我本領(lǐng)雖不及他，但
    要第一個打。四哥，等我不成時你來接著。”眾人都恨透了他，紛要爭先。陳家洛道：“咱
    們不如來拈鬮。”袁士霄道：“他不是我對手，我不打了吧。”徐天宏道：“我們不是他對
    手，我和四嫂、九弟、十弟、十四弟、十五弟一起拈。我們六個人合力斗他。”張召重道：
    “陳當(dāng)家的，咱們在杭州時曾有約比武，這約會還作不作數(shù)呀？”陳家洛知他要挑自己動
    手，說道：“不錯，那次在獅子峰上你傷了手，咱們說定比武之約延期三個月，現(xiàn)下正好完
    了這個心愿。”張召重道：“那么我先陪陳當(dāng)家的玩玩，另外眾位緩一步如何？”他和陳家
    洛多次交手，知他武功還遜自己一籌，如能將他擒住，用以挾制，或可設(shè)法脫身，倘若擒他
    不住，也要打死這個紅花會大頭腦，自己再死，也算夠了本。徐天宏猜到他心思，叫道：
    “擒拿你這奸賊，若要總舵主親自出手，要我們紅花會眾兄弟何用？九弟、十弟、十四弟，
    咱們上啊！”衛(wèi)春華、章進(jìn)、余魚同、心硯都欺上兩步。張召重哈哈大笑，說道：“我只道
    紅花會雖然犯上作亂，總還講江湖上道義。哪知竟是沒信沒義的匪類！”陳家洛手一擺，
    道：“七哥，他不和我見個輸贏，死不甘心。姓張的，不論你使甚么奸計(jì)，今日要想逃命，
    那叫做癡心妄想。你上來！”張召重凝碧劍一抖，說道：“究竟還是你爽快，露兵刃吧！”
    陳家洛道：“用兵刃勝你，算得甚么英雄？我就是空手接著。”張召重大喜，有了這可乘之
    機(jī)，那肯放過，忙道：“要是我用劍勝不得你空手，我當(dāng)場自刎，用不到旁人再動手。要是
    我勝了你呢？”陳家洛道：“那自有別位前輩和兄弟們接上。你是盼我說：勝了我就放你走
    路。嘿嘿，到了今天，你還不知已經(jīng)惡貫滿盈么？”張召重長劍一伸，喝道：“人生在世，
    有誰不死？死活之事，張某也不放在心上。”陳家洛道：“在杭州提督府地牢之中，文四爺
    和我擒住你后饒你不死；獅子峰上、兆惠大營之外，又曾兩次饒你；日前在狼群，再教你一
    次性命。紅花會對你可算得仁至義盡。哪知你至死不悟，今日任憑如何，決不能饒了。”張
    召重道：“你上吧，我也讓你四招不還手就是。”陳家洛道：“好！”縱身而上，劈面兩
    拳。張召重一矮身子，躲了開去，果然沒有還手。陳家洛右腳橫踩，乘張召重縱起身來，突
    然左腿鴛鴦連環(huán)，跟著橫掃一腳。照一般拳術(shù)，對手既然躍起，自然繼續(xù)攻他身子，使他身
    在空中，難以躲避，但陳家洛這一腿卻踢在他腳下空處，只是時刻拿捏極準(zhǔn)，敵人落下時剛
    好湊上。這正是“百花錯拳”中的精微之著，令人難以逆料。袁士霄見愛徒將自己所創(chuàng)拳術(shù)
    運(yùn)用得十分巧妙，甚是得意，轉(zhuǎn)頭向關(guān)明梅道：“怎樣？”陳正德接口道：“果然不凡！”
    張召重見陳家洛突使怪招，不及閃避，只得一劍“斗柄南指”，向他胸口刺去。陳家洛收腿
    側(cè)身，兩下讓過。章進(jìn)罵道：“無恥奸賊，你說讓四招，怎么又還手了？”張召重臉一沉，
    更不打話，凝碧劍寒光起處，嗤嗤嗤一陣破空之聲，向陳家洛左右連刺。陸菲青暗暗心驚：
    “這惡賊劍法竟如此精進(jìn)，當(dāng)年師父壯盛之時，似也沒如此快捷。”提劍右手，凝神望著陳
    家洛，只要他稍有失利，立即上前相救。只見兩人愈打愈快，陳家洛的人影在劍光中穿來插
    去，張召重柔云劍法雖精，一時也奈何他不得。旁邊余魚同和駱冰扶著李沅芷，這時她已悠
    悠醒轉(zhuǎn)，只覺臂上胸口，陣陣劇痛，睜眼見到余魚同扶著自己，心中大慰。余魚同道：“痛
    得還好么？待會請陸師叔給你接骨，你忍一忽兒。”李沅芷微微一笑，又閉上了眼。
    香香公主拉著姊姊的手，道：“他怎么不用兵器？勝得了么？”霍青桐道：“咱們有這
    許多人，不用怕。”心硯焦急萬分，恨不得沖過去插手相助，問霍青桐道：“姑娘，你說公
    子沒危險(xiǎn)么？”霍青桐記起前事，白了他一眼，轉(zhuǎn)頭不理。心硯大急，想要分辯謝罪，一雙
    眼又不敢離開陳家洛身上。文泰來虎目圓睜，眼光不離凝碧劍的劍尖。衛(wèi)春華雙鉤鉤頭已被
    削斷，但仍緊緊握在手中，全身便如是一張拉滿了的弓一般。駱冰腕底扣著三柄飛刀，眼光
    跟著張召重的后心滴溜溜地打轉(zhuǎn)。李沅芷又再睜開眼來，忽然輕輕驚呼，向東一指。余魚同
    轉(zhuǎn)頭望去，只見面前出現(xiàn)了一片奇景：遠(yuǎn)處一座碧綠的大湖，水波清漪，湖旁白塔高聳，屋
    宇櫛比，竟是一座大城。余魚同一驚跳起，但隨即想到這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景色雖奇，
    卻盡是虛幻。其余各人凝神觀戰(zhàn)，都沒見到。李沅芷道：“那是甚么啊？咱們回到了杭州
    嗎？”余魚同低聲道：“那是太陽光反射出來的幻象。你閉上眼養(yǎng)一會兒神吧。”李沅芷
    道：“不，這寶塔是杭州雷峰塔。我跟爹爹去玩過的。爹爹呢？我要爹爹。”余魚同允她婚
    事，本極勉強(qiáng)，只是為了要給恩師報(bào)仇，一切全顧不到了，這時見她身受重傷，神智模糊，
    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輕輕拍著她手背道：“咱們這就動身回去，我跟你去見你爹爹。”
    李沅芷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忽問：“你是誰？”余魚同見她雙目直視，臉上沒一點(diǎn)血色，
    害怕起來，答道：“我是你余師哥，咱倆今兒定了親啊。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李沅芷垂
    下淚來，叫道：“你心里是不喜歡我的，我知道。你快帶我見爹爹去，我要死啦。”眼望遠(yuǎn)
    處幻象，道：“那是西湖，我爹爹在西湖邊上做提督，他他你認(rèn)識他么？”
    余魚同心里一陣酸楚，想起她數(shù)次救援之德，一片癡情，自己卻對她不加理睬，要是她
    傷重而死，如何是好？一時忘情，伸手把她摟在懷里，低聲道：“我心里是真正愛你的，你
    不會死。”李沅芷嘆了口氣。余魚同道：“快說：‘我不會死！’”李沅芷胸口一陣劇痛，
    又暈了過去。張召重這一掌勁力凌厲，她斷臂之外，胸口更受震傷。
    這時張召重和陳家洛翻翻滾滾，已拆了一百余招。初時陳家洛的“百花錯拳”變招倏
    出，張召重又在強(qiáng)敵環(huán)伺之下，不免氣餒，手中雖有兵刃，卻也不敢莽進(jìn)，一面要解拆對方
    古怪繁復(fù)、不成章法的拳術(shù)，一面要找尋空隙，想一舉將他擒住，再見陸菲青、駱冰、霍青
    桐等人手中似都扣著暗器，于是更加嚴(yán)守門戶，不敢露出絲毫空隙，以防旁人暗襲，這樣一
    分神，雙方打成了平手。再拆數(shù)招，張召重心想：“再耗下去，是何了局？就算勝了這姓陳
    的小子，他們和我車輪大戰(zhàn)，打不死我，也把我拖得累死。”這時對“百花錯拳”的格局已
    大致摸熟，即使對方突使怪招，也可應(yīng)付得了，膽子一壯，劍法忽變。他柔云劍術(shù)施展開
    來，連綿不斷，記記都是進(jìn)手招數(shù)，登時攻守易勢，陳家洛連連倒退。倏地張召重一招“耿
    耿銀河”，凝碧劍一劍橫削，隨即千頭萬緒般亂點(diǎn)下來，真若天上繁星一般。陳家洛眼見無
    法招架，忽地跳出圈子，要避開他這番招招相連的攻勢，再行回?fù)簟Ｐl(wèi)春華和章進(jìn)齊向張召
    重?fù)淙ァＤ虅Α肮⒐y河”招術(shù)尚未使完，張召重更不停手，颼颼兩劍，衛(wèi)章兩人均已帶
    傷。文泰來猛喝一聲，挺刀正要縱前，陳家洛已掠過他身邊，輕輕兩掌，打向張召重面門。
    這兩掌看來全不使力，但部位恰到好處，他不論低頭躲避還是回劍招架，都已不及，只聽聲
    音清脆，拍拍兩下耳光。張召重又驚又怒，提劍退出三步，嗔目怒視。
    眾人明見陳家洛已落下風(fēng)，忽然輕描淡寫的上去拍了兩記耳光，都是大為驚奇。衛(wèi)章兩
    人乘機(jī)退下，好在受傷均不甚重，駱冰和心硯分別給他們包扎。
    陳家洛對余魚同道：“十四弟，煩你給我吹一曲笛子。”余魚同臉一紅，忙將李沅芷放
    在地下，橫笛口邊，問道：“吹甚么？”陳家洛微一沉吟，道：“霸王雖勇，終當(dāng)命喪烏
    江，你吹《十面埋伏》吧！”余魚同不明他的用意，但總舵主有命，當(dāng)下奮起精神，吹了起
    來。金笛比竹笛的音色本更激越，這曲子尤其昂揚(yáng)，一開頭就隱隱傳出兵甲金戈之音。陳家
    洛雙掌一錯，說道：“上來吧！”身子一轉(zhuǎn)，虛踢一腳，猶如舞蹈一般。張召重見他后心露
    出空隙，遇上了這良機(jī)，手下哪里還肯容情，長劍直刺。
    眾人驚呼聲中，陳家洛忽地轉(zhuǎn)身，左手已牽住張召重的辮尾，配合著余魚同笛中節(jié)拍，
    把辮子在凝碧劍上一拉，一條油光漆黑的大辮登時割斷。陳家洛右手拍的一掌，張召重肩頭
    又中。他連挨三掌，雖然掌力不重，并未受傷，然而憑自己武功，非但沒能讓過，而且竟沒
    看出對方使的是何手法，辮子被截，更是奇恥，但他究是內(nèi)家高手，雖敗不亂，又再倒退數(shù)
    步，凝神待敵。陳家洛合著曲子節(jié)拍，緩步前攻，趨退轉(zhuǎn)合，瀟灑異常。霍青桐大喜，對香
    香公主道：“你瞧，這就是他在山洞里學(xué)的武功。”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這模樣真好
    看。”陳家洛伸手拍出，張召重舉劍擋開，反手一撩，兩人又斗在一起。張召重凝劍嚴(yán)守，
    只要對方稍近，立即快如閃電般還擊數(shù)下，擊刺之后，隨即收劍防御。陳正德對袁士霄道：
    “袁大哥，我今日才當(dāng)真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你徒兒已是如此，做兄弟的跟你可實(shí)在相差
    太遠(yuǎn)了。”袁士霄沉吟不語，心中大惑不解，陳家洛這套功夫非但不是他所授，而且武林中
    從所未見。他見多識廣，可算得舉國一人，卻渾不知陳家洛所使拳法是何家數(shù)，看來與任何
    流派門戶都不相近。他隔了一會，才道：“不是我教的，我也教不出來。”天山雙鷹知他生
    平不打誑語，這并非自謙之辭，都是暗暗稱奇。余魚同越吹越急，只聽笛中鐵騎奔騰，金鼓
    齊鳴，一片橫戈躍馬之聲。陳家洛的拳法初時還感生疏滯澀，這時越來越順，到后來猶如行
    云流水，進(jìn)退趨止，莫不中節(jié)，打到一百余招之后，張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濕透。忽然
    間笛聲突然拔高，猶如一個流星飛入半空，輕輕一爆，滿天花雨，笛聲緊處，張召重一聲急
    叫，右腕已被雙指點(diǎn)中，寶劍脫手。陳家洛隨手兩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縱聲長笑，垂手退
    開。這兩掌可是含勁蓄力，厲害異常。張召重低下了頭，腳步踉蹌，就如喝醉酒一般。章進(jìn)
    口中咒罵，想奔上去給他一棒，被駱冰拉住。只見張召重又走了幾步，終于站立不穩(wěn)，撲地
    倒了。群雄大喜，徐天宏和心硯上去按住縛了。張召重臉色慘白，毫不抵抗。余魚同放下笛
    子，忙看李沅芷時，見她昏迷未醒，甚是著急。陳家洛道：“師父，陸老前輩，咱們拿這惡
    賊怎么辦？”余魚同咬牙切齒的說道：“拿去喂狼，他下毒手害死我?guī)煾福F(xiàn)今又
    又”袁士霄道：“好，拿去喂狼！咱們正要去瞧瞧那批餓狼怎樣了。”眾人覺得這奸賊
    作惡多端，如此處決，正是罪有應(yīng)得。陸菲青將李沅芷斷臂上的骨骼對正了，用布條緊緊縛
    住。袁士霄又拿一顆參雪丸給她服下，搭了她脈搏，對余魚同道：“放心，你老婆死不
    了。”駱冰低聲笑道：“你抱著她，她就好得快些。”眾人向圍住狼群的沙城進(jìn)發(fā)，無不興
    高采烈。途中袁士霄問起陳家洛的拳法來歷，陳家洛詳細(xì)稟告了。袁士霄喜道：“這真是可
    遇不可求的奇緣。”
    數(shù)日后，眾人來到沙城，上了城墻向內(nèi)望去，只見群狼已將駝馬吃完，正在爭奪已死同
    類的尸體，猛撲狂咬，慘厲異常，饒是群雄心豪膽壯，也不覺吃驚。香香公主不忍多看，走
    下城墻去自和看守的回人說話。
    余魚同把張召重提到城墻墻頭，暗暗禱祝：“恩師在天之靈，你的朋友們與弟子今日給
    你報(bào)仇雪恨。”從徐天宏手里接過單刀，割斷縛住張召重手足的繩索，左腿橫掃，把他踢
    落。群狼不等他著地，已躍在半空搶奪。
    張召重被陳家洛打中兩掌，受傷不輕，仗著內(nèi)功深湛，經(jīng)過數(shù)日來的休養(yǎng)，已好了大
    半。他被推入狼城，早已不存生還之想，但臨死也得竭力掙扎一番，雙腿將要著地，四周七
    八頭餓狼撲了上來，他紅著雙眼，兩手伸出，分別抓住一頭餓狼的項(xiàng)頸，橫掃了一個圈子，
    登時把群狼逼退數(shù)步。他慢慢退到墻邊，后心貼墻，負(fù)隅拚斗，抓住兩頭惡狼，依著武當(dāng)雙
    錘的路子使了開來，呼呼風(fēng)響，群狼一時倒也難以逼近。群雄知他必死，雖恨他奸惡，但陳
    家洛、駱冰等心腸較軟，不忍卒睹，走下城墻。
    陸菲青雙目含淚，又是憐憫，又是痛恨，見張召重使到二十四招“破金錘”時，一頭餓
    狼撲將上來，向他腿上咬去，張召重一縮腿，狼牙撕下了他褲子上長長一條布片。陸菲青腦
    海中突然涌現(xiàn)了三十余年前舊事：那一日他和張召重兩人瞞了師父，偷偷到山下買糖吃，師
    弟摔了一交，褲子在山石上勾破了。張召重愛惜褲子，又怕師父責(zé)罵，大哭起來。他一路安
    慰，回山之后，立即取針線給師弟縫補(bǔ)破褲。又想到這套“破金錘”錘法也是自己親自點(diǎn)撥
    的。當(dāng)年張召重聰明穎悟，學(xué)藝勤奮，師兄弟間情如手足，不料他后來貪圖富貴，竟然愈陷
    愈深。眼見到師弟如此慘狀，不禁淚如雨下，心想：“他雖罪孽深重，我還是要再給他一條
    自新之路，重做好人。”叫道：“師弟，我來救你！”涌身一躍，跳入了狼城。眾人大吃一
    驚，只見他腳未著地，白龍劍已舞成一團(tuán)劍花，群狼紛紛倒退，他站到張召重身旁，說道：
    “師弟，別怕。”張召重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忽地將手中兩狼猛力擲入狼群，和身撲上，雙
    手抱住了他，叫道：“反正是死了，多一個人陪陪也好。”陸菲青出其不意，白龍劍落地，
    雙臂被他緊緊抱住，猶如一個鋼圈套住了一般，忙運(yùn)力掙扎，但張召重獸性大發(fā)，決意和他
    同歸于盡，拚死抱住，哪里掙扎得開？群狼見這兩人在地下翻滾，猛撲上來撕咬。師兄弟各
    運(yùn)內(nèi)家功力，要把對方翻在上面，好讓他先膏狼吻。
    陳家洛等在城墻腳下忽聽城墻頂上連聲驚呼，忙飛步上墻。這時陸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
    得慘報(bào)，氣往上沖，手足一軟，被張召重用擒拿手法拿住脈門，動彈不得。張召重左手一
    拉，右手一舉，已將陸菲青遮在自己身上。眾人驚呼聲中，文泰來與余魚同雙雙躍下。文泰
    來單刀連揮，劈死數(shù)狼。群狼退開數(shù)步。余魚同握著從徐天宏手里接來的鋼刀，跳落時因城
    墻過高，立足不穩(wěn)，翻了個筋斗方才站起，看準(zhǔn)張召重肩頭，用刀頭戳將下去。張召重慘叫
    一聲，抱著陸菲青的雙臂登時松了。這時群雄已將長繩掛下，先將陸菲青與余魚同縋上，隨
    即又縋上文泰來。看下面時，群狼已撲在張召重身上亂嚼亂咬。眾人心頭怦怦亂跳，一時都
    說不出話來，想到剛才的兇險(xiǎn)，無不心有余悸。隔了良久，駱冰道：“陸伯伯，你的白龍劍
    沒能拿上來，很是可惜。”袁士霄道：“再過一兩個月，惡狼都死光了，就可拿回來。”傍
    晚扎營后，陳家洛對師父說了與乾隆數(shù)次見面的經(jīng)過。袁士霄聽了原委曲折，甚感驚異，從
    懷里摸出一個黃布包來，遞給他道：“今年春間，你義父差常氏兄弟前來，交這布包給我收
    著，說是兩件要緊物事。他們沒說是甚么東西，我也沒打開來看過，只怕就是皇帝所要的甚
    么證物了。”陳家洛道：“一定是的。義父既有遺命，徒兒就打開來瞧了。”解開布包，見
    里面用油紙密密裹了三層，油紙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紅木盒子，掀開盒蓋，有兩個信封，因年
    深日久，紙色都已變黃，信封上并無字跡。
    陳家洛抽出第一個信封中的紙箋，見簽上寫了兩行字：“世倌先生足下：將你剛生的兒
    子交來人抱來，給我一看可也。”下面簽的是“雍邸”兩字，筆致圓潤，字跡潦草。袁士霄
    看了不解，問道：“這信是甚么意思？哪有甚么用，你義父看得這么要緊？”陳家洛道：
    “這是雍正皇帝寫的。”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陳家洛道：“徒兒家里清廷皇帝的賜書
    很多，康熙、雍正、乾隆的都有，因此認(rèn)得他們的筆跡。”袁士霄笑道：“雍正的字還不
    錯，怎地文句如此粗俗？”陳家洛道：“徒兒曾見他在先父奏章上寫的批文，有的寫：‘知
    道了，欽此’。提到他不喜歡的人時，常寫：‘此人乃大花臉也，要小心防他，欽此’。”
    袁士霄呵呵大笑，道：“他自己就是大花臉，果然要小心防他。”又道：“這信是雍正所
    寫，哪又有甚么了不起？”陳家洛道：“寫這信時還沒做皇帝。”袁士霄道：“你怎知
    道？”陳家洛道：“他署了‘雍邸’兩字，那是他做貝勒時的府第。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
    就不會稱先父為‘先生’了。”袁士霄點(diǎn)了點(diǎn)頭。
    陳家洛扳手指計(jì)算年月，沉吟道：“雍正還沒做皇帝，那時候我當(dāng)然還沒生，二哥也沒
    生。姊姊是這時候生的，可是信上寫著‘你剛生的兒子’，嗯”想到文泰來在地道中所
    說言語，以及乾隆的種種神情，叫道：“這正是絕好的證據(jù)。”袁士霄道：“怎么？”陳家
    洛道：“雍正將我大哥抱了去，抱回來的卻是個女孩。這女孩就是我大姊，后來嫁給常熟蔣
    閣老的，其實(shí)是雍正所生的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現(xiàn)今做著皇帝。”袁士霄道：“乾隆？”
    陳家洛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抽出第二封來。他一見字跡，不由得一陣心酸，流下淚來。袁士霄
    問道：“怎么？”陳家洛哽咽道：“這是先母的親筆。”拭去眼淚，展紙讀道：“亭哥惠
    鑒：你我緣盡今生，命薄運(yùn)乖，夫復(fù)何言。余所日夜耿耿者，吾哥以頂天立地之英雄，乃深
    受我累，不容于師門。我生三子，一居深宮，一馳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兒，庸愚頑劣，令人
    神傷。三官聰穎，得托明師，余雖愛之念之，然不慮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儼然而為胡
    帝。亭哥，亭哥，汝能為我點(diǎn)化之乎？彼左臀有殷紅朱記一塊，以此為證，自當(dāng)入信。余精
    力日衰，朝思夕夢，皆為少年時與哥共處之情景。上天垂憐，來生而后，當(dāng)生生世世為夫婦
    也。妹潮生手啟。”陳家洛看了這信，驚駭無已，顫聲問道：“師父，這信信上的‘亭
    哥’，難道就是我義父嗎？”袁士霄黯然道：“可不是嗎？他幼時與你母互有情意，后來天
    不從人愿，拆散鴛鴦，因此他終生沒有娶妻。”陳家洛道：“我媽媽當(dāng)年為甚么要義父帶我
    出來？為什么要我當(dāng)義父是我親生爸爸一般？難道”袁士霄道：“我雖是你義父知交，
    卻也只知他因壞了少林派門規(guī)，被逐出師門。這等恥辱之事，他自己不說，別人也不便相
    問。不過我信得過他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脻h子，光明磊落，決不做虧心之事。”一拍大腿，說道：
    “當(dāng)年他被逐出少林，我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門人
    評理，險(xiǎn)些釀成武林中的一件大風(fēng)波。后來你義父盡力分說，說全是自己不好，罪有應(yīng)得，
    這才作罷。但我直到現(xiàn)今，還是不信他會做甚么對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和尚們另有古怪
    規(guī)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說到這里，猶有余憤。陳家洛道：“師父，我義父的事你就只知
    道這些么？”袁士霄道：“他被逐出師門之后，隱居了數(shù)年，后來手創(chuàng)紅花會，終于轟轟烈
    烈的做出一番大事來。”陳家洛問的是自己身世，袁士霄卻反來覆去，盡說當(dāng)年如何為于萬
    亭抱不平之事。陳家洛又問：“義父和我媽媽為甚么要弟子離開家里，師父可知道么？”袁
    士霄氣憤憤的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給你義父出頭評理，到頭來他忽然把過錯全攬?jiān)谧约荷?br/>     上。這般給大家當(dāng)頭澆一盆冷水，我的臉又往哪里擱去？因此他的事往后我全不管啦。他把
    你送來，我就教你武藝，總算對得起他啦。”陳家洛知道再也問不出結(jié)果了，心想：“圖謀
    漢家光復(fù)，關(guān)鍵在于大哥的身世，中間只要稍有失錯，那就前功盡廢。此事勢所必成，遲早
    卻是不妨。我須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探問明白。雍正當(dāng)時怎樣換掉孩子？我大哥明明
    是漢人，雍正為何讓他繼任皇位？在那兒總可問到一些端倪。”當(dāng)下把這番意思對師父說
    了。袁士霄道：“不錯，去問個仔細(xì)也好，就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說。”陳家洛道：“那只
    有相機(jī)行事了。”師徒倆談?wù)摿艘粫惣衣逶斒鲈谟穹逯袑W(xué)到的武功，兩人印證比劃，陳
    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處。兩人談得興起，走出帳來，邊說邊練，不覺天色已白，這才盡
    興。袁士霄道：“那兩個回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哪一個？”陳家洛道：“漢時霍去病
    言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弟子也是這個意思。”袁士霄點(diǎn)點(diǎn)頭道：“很有志氣，很
    有志氣。我去對雙鷹說，免得他們再怪我教壞了徒弟。”言下十分得意。陳家洛道：“陳老
    前輩夫婦說弟子甚么不好？”袁士霄笑道：“他們怪你喜新棄舊，見了妹子，忘了姊姊，哈
    哈！”陳家洛回思雙鷹那晚不告而別，在沙中所留的八個大字，原來含有這層意思，想來不
    覺暗暗心驚。
    次日，陳家洛告知群雄，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當(dāng)下與袁士霄、天山雙鷹、霍青桐姊
    妹作別。香香公主依依不舍。陳家洛心中難受，這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如得上天佑護(hù)，
    大功告成，將來自有重逢之日，否則眾兄弟埋骨中土，再也不能到回部來了。霍青桐遠(yuǎn)送出
    一程，早也柔腸百結(jié)，黯然神傷，但反催妹子回去，香香公主只是不肯。陳家洛硬起心腸，
    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垂淚道：“你一定要回來！”陳家洛點(diǎn)點(diǎn)頭。香香公主
    道：“你十年不來，我等你十年；一輩子不來，我等你一輩子。”陳家洛想送件東西給她，
    以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里一摸，觸手生溫，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贈的那塊溫玉，取出來
    放在香香公主手中，低聲道：“你見這玉，就如見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淚接了，說道：
    “我一定還要見你。就算要死，也是見了你再死。”陳家洛微笑道：“干么這般傷心？等大
    事成功之后，咱們一起到北京城外的萬里長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會神，臉上微露笑
    意，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不算。”陳家洛道：“我?guī)讜r騙過你來？”香香公主這才勒
    馬不跟。
    陳家洛時時回頭，但見兩姊妹人影漸漸模糊，終于在大漠邊緣消失。群雄控馬緩緩而
    行，這一役雖擊斃了張召重，但也傷了李沅芷、衛(wèi)春華、章進(jìn)三人，李沅芷傷勢尤重。余魚
    同大仇得報(bào)，甚是歡慰，對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憐惜，一路上不避嫌疑，細(xì)心呵護(hù)。眾人
    行了數(shù)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騎驢負(fù)鍋的怪俠卻又出外去了。周綺聽說張召重已死，
    胞弟之仇已報(bào)，很是高興。依陳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子，身子康復(fù)
    之后，再回中原。但周綺一來嫌氣悶，二來聽得大伙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與她爹爹相
    會，吵著定要回去。眾人拗不過，只得由她。徐天宏雇了一輛大車，讓妻子及李沅芷在車?yán)?br/>     休息。回入玉門關(guān)后，天時漸暖，已有春意。眾人一路南下，漸行漸熱，周綺愈來愈是慵
    困，李沅芷的傷臂卻已大好了。她棄車乘馬，一路與駱冰咭咭呱呱的說話。旁人都奇怪這兩
    人談個沒完沒了，不知怎地有這許多事兒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