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古道騰駒驚白發(fā) 危巒快劍識青翎
清乾隆十八年六月,陜西扶風(fēng)延綏鎮(zhèn)總兵衙門內(nèi)院,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兒跳跳蹦蹦的走
向教書先生書房。上午老師講完了《資治通鑒》上“赤壁之戰(zhàn)”的一段書,隨口講了些諸葛
亮、周瑜的故事。午后本來沒功課,那女孩兒卻興猶未盡,要老師再講三國故事。這日炎陽
盛暑,四下里靜悄悄地,更沒一絲涼風(fēng)。那女孩兒來到書房之外,怕老師午睡未醒,進去不
便,于是輕手輕腳繞到窗外,拔下頭上金釵,在窗紙上刺了個小孔,湊眼過去張望。只見老
師盤膝坐在椅上,臉露微笑,右手向空中微微一揚,輕輕吧的一聲,好似甚么東西在板壁上
一碰。她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對面板壁上伏著幾十只蒼蠅,一動不動,她十分奇怪,凝神
注視,卻見每只蒼蠅背上都插著一根細如頭發(fā)的金針。這針極細,隔了這樣遠原是難以辨
認,只因時交未刻,日光微斜,射進窗戶,金針在陽光下生出了反光。
書房中蒼蠅仍是嗡嗡的飛來飛去,老師手一揚,吧的一聲,又是一只蒼蠅給釘上了板
壁。那女孩兒覺得這玩意兒比甚么游戲都好玩,轉(zhuǎn)到門口,推門進去,大叫:“老師,你教
我這玩意兒!”
這女孩兒李沅芷是總兵李可秀的獨生女兒,是他在湘西做參將任內(nèi)所生,給女兒取這名
字,是紀念生地之意。教書先生陸高止是位飽學(xué)宿儒,五十四五歲年紀,平日與李沅芷談古
論今,師生間倒也甚是相得。這一天陸高止因受不了青蠅苦擾,發(fā)射芙蓉金針,釘死了數(shù)十
只,哪知卻給女弟子在窗外偷看到了。他見李沅芷一張清秀明艷的臉蛋紅撲撲地顯得甚是興
奮,當(dāng)下淡淡的道:“唔,怎么不跟女伴去玩兒,想聽諸葛亮三氣周瑜的故事,是不是?”
李沅芷道:“老師,你教我這好玩的法兒?”陸高止道:“甚么法兒呀?”
李沅芷道:“用金針釘蒼蠅的法兒。”說著搬了張椅子,縱身跳上,細細瞧了一會,把
釘在蒼蠅身上的金針一枚枚拔下來,用紙抹拭干凈,交還老師,說道:“老師,我知道,你
這不是玩意兒,是非常高明的武功,你非教我不可。”她有時跟隨父親在練武場上盤馬彎
弓,也學(xué)過一些武藝。陸高止微笑道:“你要學(xué)武功,扶風(fēng)城周圍幾百里地,誰也及不上你
爹爹武藝高強。”李沅芷道:“我爹爹只會用弓箭射鷹,可不會用金針射蒼蠅,你若不信,
我便問爹爹去,看他會不會。”
陸高止沉吟半晌,知道這女弟子聰明伶俐,給父母寵得慣了,行事很有點兒任性,年紀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嬌滴滴的可不易對付,于是點頭道:“好吧,明兒早你來,我教你。
現(xiàn)在你自己去玩罷。我打蒼蠅的事不許跟別人說,不論是誰知道了,我就決不教你。”李沅
芷真的不對人提起,整晚就想著這件事。第二天一早就到老師書房里來,一推門,不見老師
的人影,只見書桌上鎮(zhèn)紙下壓著一張紙條,忙拿起來看時,見紙上寫道:“沅芷女弟青覽:
汝心靈性敏,好學(xué)善問,得徒如此,夫復(fù)何憾。然汝有立雪之心,而愚無時雨之化,三載濫
竽,愧無教益,緣盡于此,后會有期。汝智變有余,而端凝不足,古云福慧雙修,日后安身
立命之道,其在修心積德也。愚陸高止白。”李沅芷拿了這封信,怔怔說不出話來,淚珠已
在眼眶中滴溜溜的打轉(zhuǎn),心中只道:“老師騙人,我不來,我不來!”便在此時,忽然房門
推開,跌跌撞撞的走進一個人來,正是那位已經(jīng)留書作別的陸老師。但見他臉色慘白,上半
身滿是血污,進得門來,搖搖欲墜,扶住椅子,晃了兩晃,便倒在椅上。李沅芷驚叫:“老
師!”陸高止說得一聲:“關(guān)上門,別做聲!”就閉上眼不言不語了。李沅芷究是將門之
女,平時掄刀使槍慣了的,雖然驚慌,還是依言關(guān)上了門。
陸高止緩了一口氣,說道:“沅芷,你我?guī)熒辏偹阆嗵幉诲e。我本以為緣份已
盡,哪知還要碰頭。我這件事性命攸關(guān),你能守口如瓶,一句不漏嗎?”說罷雙目炯炯,直
望著她。李沅芷道:“老師,我聽你吩咐。”陸高止道:“你對令尊說,我病了,要休息半
個月。”李沅芷答應(yīng)了。陸高止又道:“你要令尊不用請醫(yī)生,我自己會調(diào)理。”隔了半
晌,道:“你去吧!”陸高止待李沅芷走后,掙扎著取出刀傷藥敷上左肩,用布纏好,不想
這一費勁,眼前一黑,竟“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原來這位教書先生陸高止真名陸菲青,乃
武當(dāng)派大俠,壯年時在大江南北行俠仗義,端的名震江湖,原是屠龍幫中一位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br/>
物。屠龍幫是反清的秘幫,雍正年間聲勢十分浩大,后來雍正、乾隆兩朝厲行鎮(zhèn)壓,到乾隆
七八年時,屠龍幫終于落得瓦解冰消。陸菲青遠走邊疆。當(dāng)時清廷曾四下派人追拿,但他為
人機警,兼之武功高強,得脫大難,但清廷繼續(xù)嚴加查緝。陸菲青想到“大隱隱于朝、中隱
隱于市、小隱隱于野”之理,混到李可秀府中設(shè)帳教讀。清廷派出來搜捕他的,只想到在各
處綠林、寺院、鏢行、武場等地尋找,哪想得到官衙里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教書先生,竟是武功
卓絕的欽犯。
那晚陸菲青心想行藏已露,此地不可再居,決定留書告別。他行囊蕭然,只隨身幾件衣
服,把一口白龍劍裹在里面,打了個包裹,等到二更時分,便擬離去,別尋善地。他盤膝坐
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遠遠聽到巡更之聲,忽然窗外一響,有人從墻外躍入。陸菲青躍下床
來,隨手將長袍一角拽起,塞在腰帶里,另一手將白龍劍輕輕拔出。只聽得窗外一人朗聲發(fā)
話道:“陸老頭兒,一輩子躲在這里做教書匠,人家就找你不到嗎?乖乖跟爺們上京里打官
司去吧!”陸菲青心知來人當(dāng)非庸手,也決不止一人,敵人在外以逸待勞,不出去不行,從
窗中出去則立遭攻擊,當(dāng)下施展壁虎游墻功,悄聲沿壁直上,抓住天窗格子,喀喀兩聲,拉
斷窗格,運氣揮掌一擊,于瓦片紛飛之中跳上屋頂。下面的人“咦”了一聲,一枝甩手箭打
了上來,大叫:“相好的,別跑。”陸菲青側(cè)身一讓,低聲喝道:“朋友,跟我來。”展開
輕功提縱術(shù)向郊外奔去,回頭只見三條人影先先后后的追來。
他一口氣奔出六七里地,身后三人邊追邊罵:“喂,陸老頭兒,虧你也算是個成名人
物,這么不要臉,想一走了之嗎?”陸菲青渾不理睬,將三人引到扶風(fēng)城西一個山崗上來。
他把敵人引到荒僻之地,以免驚動了東家府里,同時把來人全數(shù)引出,免得己在明而敵在
暗,中了對方暗算,奔跑之際,也可察知敵方人數(shù)和武功強弱。他腳下加緊,頃刻之間又趕
出十余丈,聽著追敵的腳步之聲,已知其中一人頗為了得,余下二人卻是平庸之輩。陸菲青
上得崗來,將白龍劍插入了劍鞘。三各追敵先后趕到,見他止步轉(zhuǎn)身,也不敢過份逼近,三
人丁字形站著,一人在前,兩人稍后。陸菲青于月光下凝目瞧在前那人,見他五十上下年
紀,又矮又瘦,黑黝黝一張臉,兩撇燕尾須,長不盈寸,精干矯健,相貌依稀熟悉。他身后
兩人一個身材甚高,另一人是個胖子。那瘦子當(dāng)先發(fā)話道:“陸老英雄,一晃十八年,可還
認得焦文么?”’陸菲青心中一凜:“果然是他?”
原來焦文期是關(guān)東六魔中的第三魔,十八年前在直隸濫殺無辜,給陸菲青撞上了,出手
制止,當(dāng)時手下留情,未曾趕盡殺絕,只打了他一掌。焦文期引為奇恥大辱,誓報此仇,這
次受了江南一家官宦巨室之聘,赴天山北路尋訪一個要緊人物,西來途中,無意間得知了陸
菲青的行蹤,于是率領(lǐng)了陜西巡撫府中兩名高手,也不通知當(dāng)?shù)毓俑屠羁尚恪阶郧皝韺?br/>
仇拿人。陸菲青拱手道:“原來是焦文期焦三爺,十多年不見,竟認不出來了。這兩位是
誰,焦三爺給我引見引見。”焦文期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聲,指著那胖子道:“這是我盟弟
羅信,人稱鐵臂羅漢。”指著那高身材的人道:“這是兩湖豪杰玉判官貝人龍。你們多親近
親近。”羅信說了聲:“久仰。”貝人龍卻抬頭向天,微微冷笑。
陸菲青道:“三更半夜之際,竟勞動三位過訪,真是想不到。卻不知有何見教?”焦文
期冷然道:“陸老英雄,十八年前,在下拜領(lǐng)過你老一掌之賜,這只怨在下學(xué)藝不精,總算
骨頭硬,命不該絕,這幾年來多學(xué)到了三招兩式的毛拳,又想請你老別見笑,指點指點,這
是為私。你老名滿天下,朝廷里要你去了結(jié)幾件公案。我兄弟三人專誠拜訪,便是來促請大
駕,這是為公。”陸菲青明知今晚非以武力決勝敗不可,但他為人本就深沉,這些年來飽經(jīng)
憂患,處事更加穩(wěn)重,拱了說道:“焦三爺,你我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當(dāng)年在下得罪你之
處,這里給你賠禮了!”說罷深深一揖。貝人龍“呸”了一聲,大聲罵道:“不要臉!”陸
菲青眸子一翻,冷冷的盯住了他,森然道:“陸某行走江湖,數(shù)十年來薄有微名,平生可沒
做過一件給武林朋友們瞧不起的事。”轉(zhuǎn)頭向焦文期道:“焦三爺說找在下既是為私,亦復(fù)
為公。當(dāng)年咱們年輕好勝,此時說來不值一笑。你焦三爺要算當(dāng)年的過節(jié),我這里給你賠過
了禮。至于說到公事,姓陸的還不致于這么不要臉,去給滿清韃子做鷹犬。你們要拿我這幾
根老骨頭去升官發(fā)財,嘿嘿,請來拿吧!”他目光依次從三人臉上掃過,說道:“三位是一
齊上呢?還是哪一位先上?”大胖子羅信喝道:“有你這么多說的!”沖過來對準陸菲青面
門就是一拳。陸菲青不閃不讓,待拳到面門數(shù)寸,突然發(fā)招,左掌直切敵人右拳脈門。羅信
料不到對方來勢如此之快,連退三步,陸菲青也不追趕,羅信定了定神,施展五行拳又猛攻
過來。焦文期和貝人龍在一旁監(jiān)視,兩人各有打算。焦文期是一心報仇,這些年來在鐵琵琶
手上痛下功夫,本領(lǐng)已大非昔比,但當(dāng)年領(lǐng)教過陸菲青的無極玄功拳,真是非同小可,他想
先讓羅信和貝人龍耗去對手大半氣力,自己再行上場,便操必勝。貝人龍卻只想拿到欽犯,
讓總督給他保薦一個功名。羅信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勢,一招甫發(fā),次招又到,一刻也不容
緩,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連續(xù)不斷。他數(shù)擊不中,突發(fā)一拳,使五行拳
“劈”字訣,劈拳屬金,劈拳過去,又施“鉆”拳,鉆拳屬水,長拳中又叫“沖天炮”,沖
打上盤。陸菲青的招術(shù)則似慢實快。一瞬之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以羅信的武功,怎能與他
拆到十招以上?只因陸菲青近年來深自收斂,知道羅信這些人只是貪圖功名利祿,天下滔
滔,實是殺不勝殺,是以出手之際,頗加容讓。
這時羅信正用“崩”拳一掛,接著“橫”拳一閂,忽然不見了對方人影,急忙轉(zhuǎn)身,見
陸菲青已繞到身后,情急之下,便想拉他手腕。他自恃身雄力大,不怕和對方硬拚,哪知陸
菲青長袖飄飄,倏來倏往,非但抓不到他手腕,連衣衫也沒碰到半點。羅信發(fā)了急,拳勢一
變,以擒拿手雙手急抓。陸菲青也不還招,只在他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數(shù)招之后,羅信見有可乘
之機,右拳揮出,料到陸菲青必向左避讓,隨即伸手向他左肩抓去,一抓到手,心中大喜,
哪知便是這么一抓,自己一個肥大的身軀竟平平的橫飛出去,蓬的一聲,重重實實的摔在兩
丈之外。他但覺眼前金星亂迸,雙手一撐,坐起身來,半天摸不著頭腦,傻不楞的坐著發(fā)
呆,喃喃咒罵:“媽巴羔子,奶奶雄,怎么攪的?”原來陸菲青使的是內(nèi)家拳術(shù)中的上乘功
夫,叫做“沾衣十八跌”。功力深的,敵人只要一沾衣服,就會直跌出去,乃當(dāng)年“千跌
張”傳下的秘術(shù),其實也只是借勢用勁之法。陸菲青的功力還不能令敵人沾衣就跌,但羅信
出盡氣力來抓,手一沾身,就被他借勁摜出。焦文期雙眉一皺,低聲喝道:“羅賢弟起
來!”貝人龍一聲不作,冷不防的撲上前去,一招“雙龍搶珠”,雙拳向陸菲青擊去。陸菲
青身子一晃,人影無蹤。貝人龍忽覺背上被人一拍,只聽得背后說道:“你再練十年!”
貝人龍急轉(zhuǎn)回身,又不見了陸菲青,想再轉(zhuǎn)身,不意臉上拍拍兩聲,中了兩記耳光,手
勁奇重,兩邊臉頰登時腫了起來。陸菲青喝道:“小輩無禮,今日教訓(xùn)教訓(xùn)你。”只因貝人
龍適才言語刻薄,是以陸菲青一上來便以奇快的身法打他一個下馬威。這背上一拍,臉上兩
掌,只消任何一招中稍加勁力,貝人龍便得筋碎骨斷,立時斃命。但他是武林前輩,也不和
這些人一般見識。焦文期眼見貝人龍吃虧,一個箭步跳上,人尚未到,掌風(fēng)先至。陸菲青知
道這關(guān)東六魔中第三魔非其余兩人可比,不敢存心戲弄,當(dāng)下施展本門無極玄功拳,小心應(yīng)
付。焦文期的鐵琵琶手得自洛陽韓家真?zhèn)鳎挥洝笆謸]五弦”向陸菲青拂去,出手似乎輕飄
無力,可是虛虛實實,柔中帶剛,一臨近身就駢指似鐵,實兼鐵沙掌和鷹爪功兩家之長。
陸菲青見焦文期功力甚深,頗非昔比,低喝一聲:“好!”一個“虎縱步”,閃開正
面,踏上一步,已到了焦文期右肩之側(cè),右掌一招“劃手”,向他右腋擊去。焦文期急忙側(cè)
身分掌,“琵琶遮面”,左掌護身,右手“刀槍齊鳴”,弓起食中兩指向陸菲青點到。拆得
七八招,陸菲青身形一矮,一個“印掌”,掌風(fēng)颯然,已沾對方前襟,他心存厚道,見焦文
期數(shù)十年功力,不忍使之廢于一旦,這一掌只使了五成力,盼他自知慚愧,就此引退。陸菲
青手下留情,這一掌蘊勁回力,去勢便慢,焦文期明知對方容讓,竟然趁勢直上,乘著陸菲
青哈哈一笑,手掌將縮未縮、前胸門戶洞開之際,突然左掌“流泉下山”,五指已在他左乳
下猛力一截。陸菲青出于不意,無法閃避,竟中了鐵琵琵的毒手。但他究是武當(dāng)名家,雖敗
不亂,雙掌一錯,封緊門戶,連連解去焦文期的隨勢進攻,穩(wěn)步倒退,一面到調(diào)神凝氣,不
敢發(fā)怒,自知身受重傷,稍一暴躁,今夜難免命喪荒山。焦文期得手不容情,哪肯讓對方有
喘息之機,“銀瓶乍破”、“鐵騎突出”,鐵琵琶手中的厲聲招術(shù)一招緊似一招。陸菲青低
哼一聲,白龍劍出手,刷刷刷三招,全是進手招數(shù)。焦文期連閃帶跳,避了開去,大叫:
“并肩了上啊,老兒要拚命!”貝人龍更不打話,一對吳鉤劍分上下兩路,左奔咽喉,右刺
前陰,向陸菲青攻來。吳鉤劍名雖是劍,實是雙鉤,不過鉤頭上多了一個劍尖,除了鉤法中
的勾、拉、鎖、帶之外,還夾著雙劍的路子。雙鉤不屬十八般武器之內(nèi),極為陰狠難練,初
學(xué)時稍有疏虞,不是被月牙護手所傷,便是拗勁掣肘,發(fā)不出招,但練成了之后,招數(shù)卻著
實厲害。陸菲青見雙鉤一出,當(dāng)即留神,展開柔云劍術(shù)中的“杏花春雨”、“三環(huán)套月”,
連連進擊。羅信取出七節(jié)鋼鞭,也加入戰(zhàn)團,力大招沉。陸菲青不敢以劍刃硬碰鋼鞭,劍走
輕靈,削他手指。羅信“啊”的一聲,跳了開去。焦文期鐵牌一拍,錚錚有聲,向陸菲青后
腦砸去。焦文期是在洛陽韓家學(xué)的武藝。韓家鐵琵琶手至韓五娘而達大成,除掌法外,兵器
用的是一只精鐵打成的琵琶。這琵琶兩邊鋒利,攻時如板斧,守時作盾牌,琵琶之腹中空,
藏有十二枚琵琶釘,一物三用,端的厲害。焦文期嫌琵琶是女子彈弄之物,在江湖上使用出
來,被口齒輕薄之人損上幾句可受不了,是以別出心裁,打造了一面鐵牌,形狀雖異。使用
手法和師門所傳的鐵琵琶并無二致。
陸菲青聽得腦后風(fēng)生,側(cè)首向左,鐵牌打空,回手就是一劍。他柔云劍術(shù)連綿不斷,焦
文期橫鐵牌硬擋,白龍劍順著鐵牌之勢又攻了過去。不論拳腳還是兵器,一招既出,再次出
招,自必收回再發(fā),柔云劍術(shù)的妙詣卻在一招之后,不論對方如何招架退避,第二招順勢跟
著就來,如柔絲不斷,春云綿綿。貝人龍和羅信見焦文期被逼得手忙腳亂,忙從陸菲青后面
左右擊來,三人一牌一鞭一對雙鉤,將他裹在中間。陸菲青這時胸口隱隱作痛,知道內(nèi)傷起
始發(fā)作,柔云劍術(shù)雖然厲害,可是剛將一人纏住,另外兩人立即從側(cè)面擊來。不得不分手招
架,心道:“不想我陸菲青一世英雄,今日命喪鼠輩之手。”自忖心存忠厚,反遭暗算,不
禁憤火中燒,一個氣往上沖,竟?fàn)柕鲭U招,念頭一轉(zhuǎn),眼見今日落敗,須當(dāng)先脫此難,養(yǎng)
好傷后,再找關(guān)東六魔報仇。他打算已定,不求當(dāng)場斃敵,反而心平氣和,內(nèi)家武功講究的
是心穩(wěn)神定,這一凝神,一柄白龍劍四面八方把自身籠罩住了,任憑對方三人如何變招,再
也攻不進來。羅信叫道:“焦三爺,咱們纏住他,打不贏,還怕累不死他嗎?”焦文期道:
“對。待會兒羅兄弟割了老兒的頭去請功。”貝人龍道:“他那把劍好,焦三爺,我要了成
么?”他們?nèi)艘淮狄怀拱殃懛朴?dāng)作死人看待,明著是要激他個心浮氣粗。陸菲青向
羅信刷刷兩劍,待他急閃退避,露出空隙,白龍劍“滿天花雨”四下圈揮,一個箭步,跳了
出去。羅信狂喊:“不好,老兒要扯呼!”陸菲青展開輕功提縱術(shù),向山下跑去,既已脫出
包圍,料得這三人輕功不及自己,再也追趕不上。焦文期一按鐵牌上機括,三枚琵琶釘帶著
一股勁風(fēng)向他背心射來。陸菲青揮劍打飛射向上盤的兩枚琵琶釘,雙腳一跳,又躲開了射向
下三路的一枚。他知道琵琶釘上全是倒刺,一射進肉里,有如生根,如用力扯拔,非連肉拉
下來一大塊不可,若伸手去接,亦上大當(dāng)。他躲過暗器,正想飛奔下山,哪知一個踉蹌,一
口氣竟然提不上來,同時胸口劇痛,眼前一片昏黑。焦文期等三人見他腳步散亂,知他內(nèi)傷
發(fā)作,心中大喜,又圍了上來。陸菲青舞劍奮戰(zhàn),四人又拆了十幾招。陸菲青發(fā)覺右膀一用
力,便牽連左胸劇痛,當(dāng)下劍交左手,一路左手劍向焦文期逼去。他這左手劍使的全是反手
招術(shù),和尋常劍術(shù)反其道而行,焦文期出其不意,連退數(shù)步。陸菲青得此良機,左手劍“白
虹貫日”向貝人龍刺去。貝人龍識得此招,向右閃讓,不料左手劍方位相反,他向右閃,左
手劍順手跟來。貝人龍大駭,躲避不及,急中生智,一摔倒地,幾個翻身,滾了開去。陸菲
青正待要趕,腦后風(fēng)生,羅信的鋼鞭“泰山壓頂”砸了下來,陸菲青雙腳不動,上身一讓,
快如閃電,伸手疾探,在羅信的“幽門穴”一點,羅信的鋼鞭仍然砸將下來,但穴道被點,
登時軟倒,手一松,鋼鞭余勢不衰,打在山石之上,火花四顧,反彈起來。就在此時,焦文
期的三枚琵琶釘已飛到背后,陸菲青聽得暗器風(fēng)聲勁急,不論向前縱跳或是左右趨避都已不
及,隨手拉起軟癱在地的羅信一擋。“嘿”的一聲,三枚琵琶釘兩中前胸,一中小腹,羅信
登時斃命。焦文期見暗器反而傷了自己盟弟,急怒攻心,提起鐵牌,狠狠向陸菲青砸去。
貝人龍挺雙鉤又攻上來,陸菲青長劍刺出,貝人龍見劍勢凌厲,向左躍開,焦文期鐵牌
跟著砸到。陸菲青眼見如回身招架,貝人龍勢必又上,敵人雖已少了一個,自己傷處卻也越
來越痛,當(dāng)下并不回頭,俯身向前,將鐵牌來勢消了大半,可是畢竟未能全避,鐵牌刃鋒在
他左肩劃了一條大口子。焦文期正在大喜當(dāng)口,忽見白光閃動,白龍劍在面前急掠而過,直
向貝人龍飛去。貝人龍大驚,舉吳鉤劍一擋,雖然擋到,但陸菲青用足功力,以大摔碑手重
手法擲出,吳鉤之力未能擋開,白龍劍自他前胸刺入,后背穿出,竟將他釘在地下。
便在這一瞬之間,陸菲青突然回身,焦文期未及收回鐵牌,只感到臉上一陣劇痛,眼前
發(fā)黑。原來陸菲青甩出肩上受他鐵牌一擊,飛擲長劍,回手一把芙蓉金針向他臉上射去,這
一下相距既近,出手又快,金針眾多,萬萬無法閃避,焦文期雙目全被打瞎。陸菲青乘他雙
手在臉上亂抓亂摸之際,一個連枝交叉步,雙拳“拗鞭”,當(dāng)堂將他斃于拳下。
陸菲青施展平生絕技,以點穴手、大摔碑手、芙蓉金針,剎那間連斃三敵。荒山上寒風(fēng)
凜冽,一勾殘月從云中現(xiàn)出,照見橫尸在亂石上的三具尸首,遠林中夜梟怪聲凄叫,他雖然
藝高膽大,不禁也感驚心,撕下衣襟,包了左肩上的傷口,靜立調(diào)勻呼吸,然后將寶劍拔
起,拭凈入鞘。他生怕留下了線索,把焦文期臉上金針拔出藏好,然后把三具尸體拋入荒山
崗下。
當(dāng)時氣喘力竭,全身血污,自忖如去投店,必定引人疑心,還是回到李家換衣洗凈之后
再行離去,哪知李沅芷清晨已在書房。等李沅芷退出,他一倒上床,胸口奇痛,竟自昏了過
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只覺得有人相推,聽得有人呼叫:“老師!老師!”
他緩緩睜眼,見李沅芷站在床前,一臉驚疑之色,旁邊還有一位醫(yī)生。
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調(diào)養(yǎng),仗著他內(nèi)功精純,再加李沅芷央求父親聘請名醫(yī),購買良藥,內(nèi)
傷終于治好了。這兩個多月中李沅芷妥為護侍,盡心竭力。
這一日,陸菲青支使開了書僮,對李沅芷道:“沅芷,我是甚么樣的人,雖然你未必清
楚,但也不見得完全不知。這次我遭逢大難,你這般盡心服侍,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可不能
一走了之啦。那手金針功夫就傳給你吧。”李沅芷大喜,跪下來恭恭敬敬的叩了八個頭,她
跟陸菲青讀書學(xué)文,本已拜過師,這時是二次拜師。陸菲青微笑著受了,說道:“你悟性甚
高,學(xué)我這派武功原是再好不過。只是”說到這里,沉吟不語。李沅芷忙道:“老師,
我一定聽你的話。”陸菲青道:“令尊的所作所為,老實說我是大大的不以為然,將來你長
大成*人,盼你明辨是非,分得清好歹。你拜我為師,就得嚴守師門戒條,可做得到嗎?”李
沅芷道:“弟子不敢違背老師的話。”陸菲青道:“你將來要是以我傳你的功夫為非作歹,
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他說這句話時聲色俱厲,李沅芷嚇得不敢做聲,過了一會,笑道:
“師父,我乖乖的,你怎舍得殺我呢?”從那天起,陸菲青便以武當(dāng)派的入門功夫相授,教
她調(diào)神練氣,先自十段錦練起,再學(xué)三十二勢長拳,既培力、亦練拳,等到無極玄功拳已有
相當(dāng)火候,再教她練眼、練耳、打彈子、發(fā)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匆匆兩年有余,李沅
芷既用功又聰明,進步極快。其時李可秀已調(diào)任甘肅安西鎮(zhèn)總兵。安西北連哈密,西接大
漠,乃關(guān)外重鎮(zhèn)。
再過兩年多,陸菲青把柔云劍術(shù)和芙蓉金針也都教會了她。這五年之中,李沅芷把金
針、劍術(shù)、輕功、拳技,都學(xué)了個全,所差的就是火候未到,經(jīng)驗不足。她遵從師父吩咐,
跟他學(xué)武之事一句不露,每天自行在后花園習(xí)練,好在她自小愛武,別人也不生疑。大小姐
練功夫,婢女看了不懂,男仆不敢多看。李可秀精明強干,官運亨通,乾隆二十三年在平定
伊犁一役中有功,朝旨下來,升任浙江水陸提督,節(jié)制定海、溫州等五鎮(zhèn),統(tǒng)轄提標五營,
兼轄杭州等城守協(xié),太湖、海寧等水師營。李沅芷自小生長在西北邊塞之地,現(xiàn)今要到山明
水秀的江南去,自是說不出的高興,磨著陸菲青同去。陸菲青離內(nèi)地已久,想到舊地重游,
良足暢懷,也就欣然答應(yīng)。
李可秀輕騎先行赴任,撥了二十名親兵、一名參將護送家眷隨后而來。參將名叫曾圖
南,年紀四旬開外,微留短須,精神壯旺,體格雄健,使一手六合槍。他是靠真功夫升上來
的,很得李可秀的信任。一行人共有十幾匹騾馬。李夫人坐在轎車之中。李沅芷長途跋涉,
整天坐在轎車里嫌氣悶,但是官家小姐騎了馬拋頭露面,到底不像樣,于是改穿了男裝,這
一改裝,竟是異樣的英俊風(fēng)流,說甚么也不肯改回女裝。李夫人只好笑著嘆口氣,由得她
了。這一日時當(dāng)深秋,陸菲青騎在馬上,遠遠落在大隊之后,縱目四望,只見夜色漸合,長
長的塞外古道上,除了他們這一大隊騾馬人伙外,惟有黃沙衰草,陣陣歸鴉。驀地里一陣西
吹來,陸菲青長吟道:“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首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fēng)
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心道:“辛稼軒這首詞,正可為我心情寫照。當(dāng)
年他也如我這般,眼見莽莽神州淪于夷狄,而虜勢方張,規(guī)復(fù)難期,百戰(zhàn)余生,兀自慷慨悲
歌。”這時他已年近六十,雖然內(nèi)功深湛,精神飽滿,但須眉皆白,又想:“我滿頭須發(fā)似
雪,九死之余,只怕再難有甚么作為了。”馬鞭一揮,縱馬追上前去。騾隊翻過一個山崗,
眼看天色將黑,騾夫說再過十里地就到雙塔堡,那是塞外一個大鎮(zhèn),預(yù)定當(dāng)晚到鎮(zhèn)上落店。
正在此時,陸菲青忽聽得前面?zhèn)鱽硪魂嚳祚R奔馳之聲,遠見前面征塵影里,兩匹棗騮馬八蹄
翻飛,奔將過來,眨眼之間已旋風(fēng)似的來到跟前。馬上兩人伏腰勒韁,斜刺里從騾隊兩旁直
竄過去。陸菲青在一照面中,已看出這兩人一高一矮,高者眉長鼻挺,臉色白凈,矮者滿臉
精悍之氣。他拍馬追上李沅芷,低聲問道:“這兩人你看清楚了么?”李沅芷喜道:“怎
么?是綠林道么?”她巴不得這二人是劫道的強徒,好顯一顯五年來辛辛苦苦學(xué)得的本領(lǐng)。
陸菲青道:“現(xiàn)下還瞧不準,不過看這兩人的武功,不會是綠林道探路的小伙計。”李沅芷
奇道:“這兩人武功好?”陸菲青道:“瞧他們的騎術(shù),多半不是庸手。”大隊快到雙塔
堡,對面馬蹄聲起,又是兩乘馬飛奔而來,掠過騾隊。陸菲青道:“咦,這倒奇了。”這時
暮靄蒼茫,一路所經(jīng)全是荒漠窮鄉(xiāng),眼見前面就是雙塔堡,怎么這時反而有人從鎮(zhèn)上出來,
除非身有要事而存心趕夜路了。
行不多久,騾隊進鎮(zhèn),曾參將領(lǐng)著騾隊轎車,徑投一家大店。李沅芷和母親住著上房。
陸菲青住了間小房,用過飯,店伙掌上燈,正待休息,夜闌人靜,犬吠聲中,隱隱聽得遠處
一片馬蹄之聲。陸菲青暗想:“這時候還緊自趕路,到底有甚么急事?”追思路上接連遇到
的四人,暗忖這事有點古怪。蹄聲得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前,馬蹄聲一停,敲門聲便
起。只聽得店伙開門,說道:“你老辛苦。茶水酒飯都預(yù)備好啦,請進來用吧!”一人粗聲
說道:“趕緊給喂馬,吃了飯還得趕路。”店伙連聲答應(yīng)。腳步聲進店,聽來共是兩人。
陸菲青心下思量,一伙人一批批奔向安西,看他們馬上身法都是身負武功之人,在塞外
這多年,這樣的事兒倒還真少見。他輕輕出了房門,穿過三合院,繞至客店后面,只聽得剛
才粗聲說話那人道:“三哥,你說少舵主年紀輕輕,這伙兄弟他壓得住么?”陸菲青循聲走
到窗下,他倒不是存心竊聽別人陰私,只是這伙人路道奇特,自己身上負著重案,不得不處
處小心提防。只聽屋里另一人道:“壓不住也得壓住。這是老當(dāng)家遺命,不管少舵主成不
成,咱們總是赤膽忠心的保他。”這人出聲洪亮,中氣充沛,陸菲青知他內(nèi)功精湛,不敢弄
破窗紙窺探,只屏息傾聽。只聽那粗嗓子的道:“那還用說?就不知少舵主肯不肯出山。”
另一人道:“那倒不用擔(dān)心,老當(dāng)家的遺命,少舵主自會遵守。”他說這個“守”字,帶了
南方人的濃重鄉(xiāng)音。陸菲青心中一震:“怎地這聲音好熟?”仔細一琢磨,終于想起,那是
從前在屠龍幫時的好友趙半山。那人比他年輕十歲,是溫州王氏太極門掌門大弟子。兩人時
常切磋武藝,互相都很欽佩。至今分別近二十年,算來他也快五十歲了。屠龍幫風(fēng)流云散之
后,一直不知他到了何處,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他鄉(xiāng)遇故知,這份欣慰不可言喻。他正想
出聲認友,忽然房中燈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來。
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陸菲青,人影一閃,有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長身,張口便
欲叫陣。陸菲青縱身過去,低聲喝道:“別作聲,跟我來!”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內(nèi)毫無動
靜,沒人追出。陸菲青拉著她手,蛇行虎伏,潛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房。燈下一看,見
她已換上了夜行裝束,但仍是男裝,也不知是幾時預(yù)備下的,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不
禁又好氣又好笑,當(dāng)下莊容說道:“沅芷,你知那是甚么人?干么要跟他們動手?”這一下
可把李沅芷問得張口結(jié)舌,答不上來,呆了半晌,才忸怩道:“他們干么打我一袖箭?”她
自是只怪別人,殊不知自己偷聽旁人陰私,已犯了江湖大忌。陸菲青道:“這兩人如不是綠
林道,就是幫會中的。內(nèi)中一人我知道,武功決不在你師父之下。他們定有急事,是以連夜
趕路。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傷人,只不過叫你別多管閑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
去睡吧。”說話之間,只聽開門聲、馬蹄聲,那兩人已急速走了。給李沅芷這樣一鬧,陸菲
青心想這時去見老友,多有不便,也不追出去會面。次日騾隊又行,出得鎮(zhèn)來,走了一個多
時辰,離雙塔堡約已三十里。李沅芷道:“師父,對面又有人來了。”只見兩騎棗紅馬奔馳
而來。有過了昨晚之事,師徒倆對迎面而來之人都留上了心。兩匹馬一模一樣,伸駿非凡,
更奇的是馬上乘客也一模一樣,都是四十左右年紀,身材又高又瘦,臉色蠟黃,眼睛凹進,
眉毛斜斜的倒垂下來,形相甚是可怖,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這兩人經(jīng)過騾隊時都怪目一
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他們瞪了一眼,把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來的神
色。這兩人毫不理會,徑自催馬西奔。李沅芷道:“哪里找來這么一對瘦鬼?”陸菲青見這
兩人的背影活像是兩根竹竿插在馬上,驀地醒覺,不由得失聲道:“啊,原來是他們!”李
沅芷忙問:“師父識得他們?”陸菲青道:“那定是西川雙俠,江湖上人稱黑無常、白無常
的常家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說道:“他們姓得真好,綽號也好,可不是一對無常鬼
嗎?”陸菲青道:“女孩子家別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人家長得難看,本領(lǐng)可不小!我跟他們沒會過
面,但聽人說,他倆是雙生兄弟,從小形影不離。哥兒倆也不娶親,到處行俠仗義,闖下了
很大的萬兒來。尊敬他們的稱之為西川雙俠,怕他們的就叫他倆黑無常、白無常。”李沅芷
道:“這兩人不是一模一樣嗎?怎么又有黑白之分?”
陸菲青道:“聽人說,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樣,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
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沒痣,叫常伯志。他們是青城派慧侶道人的徒弟。慧侶道人一死,
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沒人在他二人之上了。這兩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俠盜,一向劫富
濟貧,不過心狠手辣,因此得了這難聽的外號。”李沅芷道:“他們到這邊塞來干么呀?”
陸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從來沒聽說他兩兄弟在塞外做過案。”李沅芷道:“這對無
常鬼要是敢來動我們的手,就讓他們試試師父的白龍劍。”剛才這對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
心中可不樂意了,不好意思說“試試姑娘的寶劍”,就把師父先給拉扯上。陸菲青道:“聽
說他兄弟從不單打獨斗,對付一個是兩哥兒齊上,對付十個也是兩哥兒齊上。”他干笑一
聲:“你師父這把老骨頭,怕經(jīng)不起他們四個拳頭捶呢!”
說話之間,前面馬蹄聲又起。這次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負長劍,臉色蒼白,滿
是病容,只有一只右臂,左手道袍的袖子束在腰里。只一人是個駝子,衣服極為光鮮。李沅
芷見這駝子相貌丑陋,服飾卻如此華麗,不覺笑了一聲,說道:“師父,你瞧這駝子!”陸
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那駝子怒目一橫,雙馬擦身而過之際,突然伸臂向李沅芷抓來。
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駝子要生氣,不等李沅芷避讓,就伸馬鞭一擋,攔開了他這一抓,說道:
“十弟,不可鬧事!”這只是一瞬間之事,兩匹馬已交錯而過。
陸菲青和李沅芷回頭一望,只見駝子揮鞭在他自己和道人的馬上各抽了一鞭,兩匹馬疾
馳出去,那駝子突然間一個“倒栽金鐘”,在馬背上一個倒翻筋斗,跳下地來,雙腳在地上
交互三點,已向李沅芷撲了過來。李沅芷長劍在手,謹守師父所授“敵未動,己不動”的要
訣,劍尖微顫,卻不發(fā)招。那駝子可也奇怪,并不向她攻擊,左手探出,竟是一把拉住她坐
騎的尾巴。那馬正在奔馳,忽被拉住,長嘶一聲,前足人立起來。駝子神力驚人,絲毫沒被
馬拉動,伸出右掌,在拉得筆直的馬尾上一劃,馬尾立斷,如經(jīng)刀割。馬兒直沖出去,李沅
芷嚇了一跳,險些掉下馬來。她回手揮劍向駝子砍去,距離已遠,卻哪里砍得著?駝子回頭
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卻是極快,有如滾滾黃沙中裹著一個肉球向前卷去,頃刻間已追及
那疾馳向西的坐騎,一躍上馬,不一會就不見蹤影了。
李沅芷被駝子這樣一鬧,氣得想哭,委委屈屈的叫了一聲:“師父!”陸菲青一切全看
在眼里,不由得蹙起眉頭,本想埋怨幾句,但見她雙目瑩然,珠淚欲滴,就忍住不說了。正
在這時,忽聽身后傳來一陣“我武維揚”“我武維揚”的喊聲。李沅芷甚
是奇怪,忙問:“師父,那是甚么?”陸菲青道:“那是鏢局里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鏢局
子的趟子不同,喊出來是通知綠林道和同道朋友。鏢局走鏢,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領(lǐng),鏢
頭手面寬,交情廣,大家買他面子,這鏢走出去就順順利利。綠林道的一聽趟子,知是某人
的鏢,本想動手拾的,礙于面子也只好放他過去。這叫作‘拳頭熟不如人頭熟’。要是你去
走鏢哪,嘿,這樣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領(lǐng)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難行。”李沅芷一
聽,敢情師父是借題發(fā)揮,在教訓(xùn)人啦,心說:“我干么要去保鏢哪?”可是不敢跟師父頂
嘴,笑道:“師父,我是錯了嘛!師父,那喊的是甚么鏢局子啊?”陸菲青道:“那是北京
鎮(zhèn)遠鏢局,北方可數(shù)他最大啦。奉天、濟南、開封、太原都有分局。總鏢頭本是威鎮(zhèn)河朔王
維揚,現(xiàn)下總有七十歲了罷?聽他們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維揚’,那么他還沒告老收山。
唉,見好也該收了,鎮(zhèn)遠鏢局發(fā)了四十年財,還不知足么?”李沅芷道:“師父識得他們總
鏢頭么?”陸菲青道:“也會過面。此人憑一把八卦刀、一對八卦掌,當(dāng)年打遍江北綠林無
敵手,也真稱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興,道:“他們鏢車走得快,一會兒趕了上
來,你給我引見,讓我見見這位老英雄。”陸菲青道:“他自己怎么還會出來?真是傻孩
子。”李沅芷老是給師父數(shù)說,滿不是味兒,她知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完全不懂,心里嘀咕:
“我不懂,就說給我聽嘛,干么老罵人家?”拍馬追上騾車去和母親說話解悶,回頭一看自
己的馬,尾巴給駝子弄斷了,也不禁暗暗吃驚,心想一掌打斷一桿槍并不稀奇,馬尾巴是軟
的,怎能用手割斷?勒馬想等師父上來請問,但一轉(zhuǎn)念,又賭氣不問了,追上了曾圖南,
道:“曾參將,我的馬尾巴不知怎么斷了,真難看。”說著嘟起了嘴。曾圖南知她心意,
道:“我這坐騎不知怎么搞的,今兒老是鬧倔脾氣,說甚么也制它不了。小姐騎術(shù)好,勞你
的駕,幫我治一下行么?”李沅芷謙遜一句:“怕我也不成。”兩人換了坐騎。曾參將那馬
其實乖乖的,半點脾氣也沒有。曾參將還贊一句:“小姐,真有你的,連馬也服你。”李夫
人怕大車走快了顛簸,是以這隊人一直緩緩而行。但聽得鏢局的趟子聲越喊越近,不一會,
二十幾匹騾馱趕了上來。陸菲青怕有熟人,背轉(zhuǎn)了身,將一頂大草帽遮住半邊臉,偷看馬上
鏢師。七八名鏢師縱馬經(jīng)過,只聽一名鏢師道:“聽韓大哥說,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
落。”陸菲青大吃一驚。回頭看那鏢師,晃眼間只看到他滿臉胡子,黑漆漆的一張長臉,等
他擦身而過,見他背上負著一個紅色包袱,還有一對奇形兵器,竟是外門中的利器五行輪,
尋思:“遮莫關(guān)東六魔做了鏢師?”關(guān)東六魔除焦文期外,其余五人都未見過,只知每人均
是武藝高強,五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都使五行輪,外家硬功夫極是了得。他心下盤算,這
次出門來遇到不少武林高手,鎮(zhèn)遠鏢局看情形真的是在走鏢,那也罷了,另外那些人如果均
是為己而來,那實是兇多吉少,避之猶恐不及,偏偏這個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斷去招惹人
家。不過看情形又不像是為自己而來,趙半山是好朋友,決不致不念舊情。那么他們一批一
批西去,又為的何來?李沅芷和曾參將換了坐騎,見他騎了沒尾巴馬,暗自好笑,勒定了馬
等師父過來,笑道:“師會,怎么對面沒人來了?從昨天算起,已有五對人往西去了,我倒
真想再見識見識幾個英雄好漢。”一句話提醒了陸菲青,他一拍大腿,說道:“啊,老胡涂
啦,怎么沒想到‘千里接龍頭’這回事。”只因心中掛著自己的事,盡往與自己有關(guān)的方面
去推測,哪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甚么‘千里接龍頭’?”陸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幫
會里最隆重的禮節(jié),通常是幫會中行輩最高的六人,一個接著一個前去迎接一個人,最隆重
的要出去十二人,一對一對的出去。現(xiàn)在已過了五對,那么前面一定還有一對。”李沅芷
道:“他們是甚么幫會?”陸菲青道:“這個可不知道了。”又道:“你看西川雙俠和那駝
子都是這幫會的,聲勢當(dāng)真非同小可。千萬別再招惹,知道么?”李沅芷嘴上答應(yīng),心中可
不大服氣,一心要看前面來的又是何等樣人。午時打過了尖,對面仍無人來,陸菲青暗暗納
罕,覺得事出意外,難道所料不對?豈知前面沒人來,后面倒來了人,只聽得一陣駝鈴響,
塵上飛揚,一大隊沙漠商隊趕了上來。待得漸行漸近,只見數(shù)十匹駱駝夾著二三十匹馬,乘
者都是回人,高鼻深目,滿臉濃須。頭纏白布,腰懸彎刀。回族商人從回部到關(guān)內(nèi)做生意,
事屬常有,陸菲青也不以為異。突然間眼前一亮,一個黃衫女郎騎了一匹青馬,縱騎小跑,
輕馳而過。那女郎秀美中透著一股英氣,光采照人,當(dāng)真是麗若春梅綻雪,神如秋蕙披霜,
兩頰融融,霞映澄塘,雙目晶晶,月射寒江。陸菲青見那回族少女人才出眾,不過多看了一
眼,李沅芷卻瞧得呆了。她自幼生長西北邊寒,一向也沒見過幾個頭臉齊整的女子,更別說
如此好看的美人了。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約也是十八九歲,腰插匕首,長辨垂肩,一身
鵝黃衫子,頭戴金絲繡的小帽,帽邊插了一根長長的翠綠羽毛,革履青馬,旖旎如畫。那黃
衫女郎縱馬而過,李沅芷情不自禁的催馬跟去,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她。黃衫女郎見一個美貌的
漢人少年癡癡相望,臉一紅,叫了一聲“爹!”一個身材高大、滿頰濃須的回人拍馬過來,
在李沅芷肩上輕輕一拍,說道:“喂,小朋友,走道么?”李沅芷“唔”了一聲,還沒會意
自己女扮男裝,這般呆望人家閨女可顯得十分浮滑無禮。那黃衫女郎只道李沅芷心存輕薄,
手揮馬鞭一圈,已裹住她坐騎的鬃毛,回手一拉,登時扯下了一大片毛來。那馬痛得亂跳亂
縱,險些把她顛下馬來。黃衫女郎長鞭在空中一揮,辟拍一聲,扯下來的馬毛四散亂飛。
李沅芷心頭火起,摸出一枝鋼鏢,向黃衫女郎后心擲去,可也沒存心傷她性命,鏢一出
手,叫了一聲:“喂,小姑娘,鏢來啦!”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鏢從右肩旁掠過,射向前
面,待鋼鏢飛至身前丈許,手中長鞭一卷,鞭梢革繩已將鋼鏢卷住拉回,順手向后一送,叫
道:“喂,小伙子,鏢還給你!”一股勁鳳,鋼鏢直向李沅芷胸前飛來,李沅芷伸手接住。
沙漠商隊人眾見了黃衫女郎這手馬鞭絕技,都大聲喝彩。她父親卻臉有憂色,低聲向她
說了句甚么話。黃衫女郎答應(yīng)道:“噢,爹!”也不再理會李沅芷,縱馬向前,數(shù)十匹駝馬
跟著絕塵而去。眼見他們追過李夫人所乘騾車和護送兵丁,塵沙揚起,蹄聲漸遠。陸菲青漫
不在意,笑道:“能人好手,所在都有,這句話現(xiàn)下信了吧?這個黃衫女郎年紀跟你差不
多,剛才露這一手可佩服了?”李沅芷道:“這些回子白天黑夜都在馬上,馬鞭兒自然耍得
好,可也未必有甚么真正武功。”陸菲青嘻嘻一笑,道:“是么?”傍晚到了布隆吉,鎮(zhèn)上
只有一家大客店,叫做“通達客棧”。店門前插了“鎮(zhèn)遠鏢局”的鏢旗,原來路上遇到的那
枝鏢已先在這里歇了。這家客棧接連招呼兩大隊人,伙計忙得不可開交。陸菲青洗了臉,手
里捧了一壺茶,慢慢踱到院子里,只見大廳上有兩桌人在喝酒吃飯。那背負紅布包袱的鏢師
背上兵器已卸了下來,但那包袱仍然背著,正在高談闊論。陸菲青手里捧了茶壺,假裝抬頭
觀看天色,只聽一名鏢師笑道:“閻五爺,你將這玩意兒平平安安的送到京城,兆惠將軍還
不賞你個千兒八百的嗎?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寶樂上一樂啦!”陸菲青心說:“果然是關(guān)東六
魔中的第五魔閻世魁。”當(dāng)下更加留上了神。那閻世魁道:“賞金嗎?嘿,那誰也短不
了”他話還未說完,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插嘴道:“就只怕小喜寶已經(jīng)跟了人,從了良
啦。”陸菲青斜眼一看,見說話那人相貌猥瑣,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鏢師打扮。閻世魁心
中不快,“哼”了一聲。第一個說話的鏢師道:“童兆和你這東西,總沒好話。”那童兆和
仍是有氣沒力的道:“從良不是好話?好吧,我說小喜寶做一輩子的窯姐兒,到死翻不了
身。”閻世魁破口大罵:“你媽才做一輩子窯姐兒。”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干爹。”
陸菲青聽這伙人言不及義,聽不出甚么名堂,正想走開。只聽童兆和道:“閻五爺,玩笑是
玩笑,正經(jīng)是正經(jīng)。你可別想小喜寶想昏了頭,背上這紅包袱給人家拾了去。你腦袋搬家事
小,咱們鎮(zhèn)遠鏢局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閻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這批回
回想從你閻五爺手上把這玩意兒奪回去,教他們快死了這條心。我閻世魁關(guān)東六魔的名頭,
可是靠真功夫掙來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鏢行里混,除了會吃飯,就是會放屁!”陸菲青望子
他背上那紅布包袱一眼,見包袱不大,看來所裝的東西也很輕巧。只聽童兆和道:“關(guān)東六
魔的名頭的確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給人家做了,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閻世魁一拍桌子
道:“誰說不知道?那定是紅花會害的。”陸菲青心想:“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殺
的,他們卻寫在紅花會帳上。紅花會是怎么一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里去撫弄花木,離眾
鏢客更加近了。
童兆和嘴頭上一點也不肯放松:“我可惜沒骨氣,只會吃飯放屁。只要我不是孫子哪,
早就找紅花會算帳去啦。”閻世魁給他氣得發(fā)抖,說不出話來。一名鏢師出來打圓場,道:
“紅花會總舵主于萬亭上個月死在無錫,江湖上誰都知道。人家沒了當(dāng)家的,你找誰去?再
說,焦三爺給紅花會害死,又沒見證,誰瞧見啦?你找上門去,人家來個不認帳,你有甚么
法子?”童兆和沒了話,自己解嘲:“紅花會咱們不敢惹,欺侮回子還不敢么?他們當(dāng)作性
命寶貝的玩意兒咱們給搶了來,以后兆將軍要銀子要牛羊,他們敢不雙手送上嗎?我說閻五
爺,你也別想你那小喜寶啦,敢情回京求求兆將軍,讓他給你一個回回女人做小老婆,可有
多美”正說得得意,忽然拍的一聲,不知哪里一塊泥巴飛來,剛?cè)谒炖铩M缀桶?br/>
啊啊的叫不出聲來。兩名鏢師抄起兵刃,趕了出去。閻世魁站起身來,把身旁五行輪提在手
里。他弟弟閻世章聞聲趕來,兩兄弟站在一起,并不追敵,顯是怕中了敵人的調(diào)虎離山之
計。童兆和把泥塊吐了出來,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的亂罵。閻世章冷冷的道:“一向只聽
說狗吃屎,今兒可長了見識,連泥巴也吃起來啦!”
鏢師戴永明、錢正倫一個握了條軟鞭,一個挺著柄單刀,從門外奔回,說:“點子逃
啦,沒瞧見。”
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里,見到那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狽相,心中暗自好笑,忽見
東墻角上人影一閃。他裝著沒事人般踱方步踱到外面,其時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墻腳
下,只見一條人影從屋角跳下,落地?zé)o聲,向東如飛奔去。陸菲青想見識這位請童兆和吃泥
巴的是何等樣人物,施展輕功,悄沒聲的跟在后面,雙手仍是捧著茶壺,長衫也不捋起。他
數(shù)十年苦練的輕功直是非同小可,雖然出步迅速,前面那人卻絲毫未覺。片刻之間,兩人奔
出了五六里地。前面那人身材苗條,體態(tài)婀娜,似乎是個女子,但輕功也甚高明。過了個山
坡,前面黑壓壓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陸菲青也跟著追去。樹林中落葉枯枝,滿地皆
是,一踏上去,沙沙作聲,他怕那人發(fā)覺。腳步稍慢,一瞬之間,已不見了那人的影子。忽
然云破月現(xiàn),一片清光在林隙樹梢上照射下來,滿地樹影凌亂,遠處黃衫一閃,那人已出了
樹林。
他跟到樹林邊緣,掩在一株大樹后面向外張望,林外一大片草地,搭著八九個帳篷。他
好奇心起,有心要窺探一番。靜待兩名守望者轉(zhuǎn)過身去,提氣一個“燕子三抄水”,躍到了
帳篷外一匹駱駝身后,守望者并未發(fā)覺。他彎身走到中間一座最大的帳篷背后,伏下地來,
帳篷里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說話,話是回語,說的又快,他雖在塞外多年,這篇話卻大半不
懂,當(dāng)下輕輕掀起帳幕底腳一角,向里張望。
帳幕中點著兩盞油燈,許多人坐在地氈之上,便是白天遇到的那回人商隊。這時一個清
脆的聲音咭咭咯咯的說起話來,陸菲青移眼望去,見說話的正是那黃衫少女。她話聲一停,
手腕一翻,從腰間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她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幾滴鮮血滴在馬乳酒里。帳篷中其余的回人也都
紛紛拔出佩刀,滴血酒中。黃衫女郎叫他“爹”的那高個子回人舉起酒杯,大聲說了幾句
話。陸菲青只聽懂幾個字,甚么“可蘭經(jīng)”、“故鄉(xiāng)”。那黃衫女郎跟著又說,語音朗朗,
似乎是說:“不奪回神圣的可蘭經(jīng),誓死不回故鄉(xiāng)。”眾回人都轟然宣誓。黯淡燈光之下,
見人人面露堅毅憤慨之色。眾人說罷,舉杯一飲而盡,隨即低聲議論,似是商量甚么法子。
陸菲青心頭揣摩,看來這群回人有一部視為圣物的經(jīng)書給人奪了去,現(xiàn)下要去奪回來。
他這一猜沒猜錯,原來這群回人屬于天山北路的一個游牧部族。這一部族人多勢盛,共
有近二十萬人。那高身材的人叫木卓倫,是這部族的首領(lǐng),武功既強,為人又仁義公正,極
得族人愛戴。黃衫女郎是他的女兒,名叫霍青桐。她愛穿黃衫,小帽上常插一根翠綠羽毛,
因此得上個漂亮外號,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黃衫霍青桐”的名頭。
這族人以游牧為生,遨游大漠,倒也逍遙快樂。但清廷勢力進展到回部后,征斂越來越
多。木卓倫起初還想委曲求全,盡量設(shè)法供應(yīng)。哪知滿官貪得無厭,弄得合族民不聊生。木
卓倫和族人一商量,都覺如此下去實在沒有生路,幾次派人向滿官求情,求減征賦,豈知征
賦沒有減少,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慮。正黃旗滿洲副都統(tǒng)、兼鑲紅旗護軍統(tǒng)領(lǐng)、定邊將軍兆
惠其時奉旨在天山北路督辦軍務(wù),偵知這族有一部祖?zhèn)魇殖商m經(jīng),得自回教圣地麥加,數(shù)
十代由首領(lǐng)珍重保管,乃這一族的圣物,于是乘著木卓倫遠出之際,派遣高手,竟將經(jīng)書搶
了來,他想以此為要挾,就不怕回人反抗。木卓倫在大漠召開大會,率眾東去奪經(jīng),立誓便
是埋骨關(guān)內(nèi),也要教圣書物歸原主。此刻他們是于晚禱之前,重申前誓。
陸菲青得知這些回人的圖謀與己無關(guān),不想再聽下去,正待抽身回去,忽見帳中回人全
都伏下來祈禱。他連忙站起,哪知這一瞬之間,霍青桐已見到帳外有人窺探,在父親耳邊低
聲說:“外邊有人!”長身縱出帳來,見一個人影正向樹林跑去,身法極快,她手一揚,一
顆鐵蓮子向他打去。
陸菲青聽得背后一股疾風(fēng),知有暗器襲來,微微側(cè)身,這時雙手仍捧著茶壺,伸出右手
食指,看準鐵蓮子向下輕輕一撥,鐵蓮子自平飛變?yōu)橄碌K笫帜弥鑹兀允持袃芍附?br/>
開壺蓋,鐵蓮子撲的跌入壺中。他頭也不回,施展輕功如飛回店。到店時大伙均已安睡。店
伙道:“老先生,溜達了這么久,看夜景么?”陸菲青胡亂答應(yīng)一聲,走進房中,取出茶壺
里的鐵蓮子,見是精鋼打成,上面刻著一根羽毛,便隨手放入囊中。次日一早,鏢行大隊先
行。趟子手“我武維揚”一路喊出去,鎮(zhèn)遠鏢局一桿八卦鏢旗在前開道。陸菲青看這鏢
行的騾馱并不沉重,幾名鏢師全都護著閻世魁。看來他所背的那個紅布包袱才是真正要物。
鏢行中原有保紅鏢的規(guī)矩,大隊人手只護送幾件珍寶,至于包中是甚么“玩意兒”,他也不
去理會。鏢行一行人走后,曾參將率領(lǐng)兵丁也護送著夫人上路了。日中在黃巖子打了尖,一
路是上山的斜路,預(yù)計當(dāng)日趕著翻過三條長嶺,在嶺下的三道溝落店。
山路險峻,愈來愈陡,李沅芷和曾參將緊緊跟著夫人的騾車,生怕騾子一個失腳,車子
跌入山谷,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禍。行到申牌時分,正到烏金峽口,只見鏢行大隊都坐在地上
休息,曾參將指揮隨從,也休息一刻。烏金峽兩邊高山,中間一條山路,十分陡削,途中不
易停步,必須一鼓作氣上嶺。陸菲青落在后面,背轉(zhuǎn)了身,不與鏢行眾人朝相。
休憩罷,進入峽口,鏢行與曾將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條長龍,人眾牲口都是氣呼呼的上
山。騾夫“得兒得兒”的叱喝聲響成一片。陸菲青忽見右邊山峰頂上人影一閃,似
乎有人窺探。猛聽得前面一陣駝鈴響,一隊回人乘著駝馬,迎面奔下嶺來,疾馳俯沖,蹄聲
如雷,勢若山崩。鏢行中人大聲呼喝,叫對方緩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死了娘老
子奔喪嗎?”眾回人轉(zhuǎn)眼奔近,前面七八騎上乘者忽然縱聲高歌,聲音曼長,山谷響應(yīng)。兩
邊山頂上都有人站起來,高歌而和。鏢行中人不禁愕然。只聽回人隊中一聲胡哨,兩騎飛奔
向前,繞過閻世魁,對準了緊隨在他身后的閻世章一沖。同時四匹駱駝已奔到閻世魁的前后
左右。閻氏兄弟久經(jīng)大敵,眼見情勢有異,忙拔兵器應(yīng)敵。四匹駱駝背上的回人突然間同時
雙手各舉大鐵椎,猛向閻世魁當(dāng)頭砸將下來。山道狹窄,本少回旋余地,這時又擠滿了人,
四個回人身雄力壯,騎在駱駝背上居高臨下,四柄各重百余斤的大鐵椎猛砸下來,閻世魁武
藝再好也無法躲避,當(dāng)場連人帶馬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回人隊中黃衫女郎霍青桐縱身上前,跳下馬來,長劍晃動,割斷閻世魁背上縛住包袱的
布帶一端,第二劍未出,忽覺背后一股勁風(fēng),有兵刃襲來。
霍青桐側(cè)身一讓,不顧來敵,揮劍又割斷布帶一端。哪知敵人劍法迅捷,不容她緩手去
拾包袱,又是一劍欄腰削來。霍青桐無法避讓,揮劍擋格,雙劍相交,火花迸發(fā)。她心中一
震,敵人武功不弱,顧不得仔細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敵人長劍如影隨形,直刺她左
腕。霍青桐左手一縮,食中兩指捏了劍訣,右手劍直遞出去,抬頭看時,接連三歡阻她抬包
袱之人是個美貌少年,認出就是昨日途中無禮呆看的那人,不禁心頭火起,刷刷刷三劍都是
進手招數(shù),兩人斗在一起。那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她驟見回人商隊奇襲鏢行,本擬隔
山觀虎斗,瞧瞧熱鬧,忽見黃衫女郎飛身而出去搶紅布包袱。這黃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馬
鬃,師父反而贊她武功,心中老大不服,此刻見鏢師與回人打得火熾,也不理會誰是誰非,
施展輕功,趕上去要與黃衫女郎較量個高下。霍青桐連刺三劍,都被李沅芷化解了開去,不
由得心頭焦躁。原來他們查知本族這部《可蘭經(jīng)》,便是由兆惠托了鎮(zhèn)遠鏢局護送前拄北
京,眾鏢頭嚴密守護的紅布包袱,定然便是圣經(jīng)的所在。鏢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搶硬奪,未
必能成,霍青桐于是設(shè)計在烏金峽口埋伏,本擬出其不意的一擊成功,奪了圣經(jīng)便即逃返回
部,哪知半路里殺出這少年來作梗。霍青桐眼見時機稍縱即逝,不愿戀戰(zhàn),突然劍法一變,
施展天山派絕技“三分劍術(shù)”,數(shù)招之間已將李沅芷逼得連連倒退。
“三分劍術(shù)”乃天山派劍術(shù)的絕詣,所以叫做“三分”,乃因這路劍術(shù)中每一手都只使
到三分之一為止,敵人剛要招架,劍法已變。一招之中蘊涵三招,最為繁復(fù)狠辣。這路劍術(shù)
并無守勢,全是進攻殺著。李沅芷見黃衫女郎一劍“冰河倒瀉”直刺過來,當(dāng)即劍尖向上,
想以“朝天一柱香”格開,哪知對方這招并未使足,刺到離身兩尺之處已變?yōu)椤扒Ю锪?br/>
沙”,直刺變?yōu)闄M砍,心中一驚,劍鋒爭轉(zhuǎn),護住中路。說也奇怪,對方橫砍之勢看來勁道
十足,劍鋒將到未到之際突然變?yōu)椤帮L(fēng)卷長草”,向下猛削左腿。李沅芷疾退一步,堪堪避
開。霍青桐一招“舉火燎天”,自下而上,刺向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對方又已變?yōu)椤把?br/>
中奇蓮”。只見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雖然含勁不發(fā),卻都蘊著極大危機。兩人連拆十余
招,雙劍竟未相碰,只因霍青桐每一招都只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對方招架,早已變招。霍青
桐在她身旁空砍空削,劍鋒從未進入離她身周一尺之內(nèi),李沅芷卻已給逼得手忙腳亂,連連
倒退。若不招架,說不定對方虛招竟是實招;如要招架,對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說
只花三分之一時刻,自己使一招,對方已使了三招,再快也趕不上對手迅捷,心中一驚,連
連縱出數(shù)步。其實李沅芷的柔云劍術(shù)也已練到相當(dāng)火候,只要心神一定,以靜制動,也未必
馬上落敗,但究竟初出道,毫無經(jīng)歷,突見對手劍法比自己快了三倍,不由得慌了,招架既
然不及,只好逃開。霍青桐也不追趕,立即轉(zhuǎn)身,見一個身材瘦小之人從閻世魁身旁站起,
手中已捧著那紅布包袱。霍青桐挺劍刺去,那人叫道:“啊喲,童大爺要歸位!”這人便是
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他不敢接招,三步跳了開去,霍青桐趕上,舉劍下砍,斜刺里一柄五行
輪當(dāng)胸推來,卻是聞世章過來擋住。
霍青桐這次籌劃周詳,前后都用龐然大物的駱駝把鏢行人眾隔開,使之首尾不能相救。
木卓倫手揮長刀,力拒戴永明、錢正倫兩名鏢師,以一敵二,兀自進攻多、遮攔少。可是另
一邊卻給閻世章攻了過來。他見胞兄被回人大椎砸死,急怒攻心,在馬背上一縱,飛身越過
駱駝,左手五行輪掠出,在一名手持鐵椎的回人脅下劃了一條大傷口,那人登時跌下駱駝。
另一個回人過來攔截,閻世章待他鐵椎揮來,身子略偏,雙輪歸于左手,右手扣住他脈門一
拉。大鐵椎重達百斤,那一揮之勢極為猛烈,那回人被他順勢一拉,倒撞下駝,鐵推打在自
己胸口,大叫聲中,吐血而死。混亂中童兆和見有便宜可撿,將紅布包袱搶在手中。閻世章
見霍青桐追趕童兆和,知他武藝平常,忙過來攔住。霍青桐和閻世章拆了數(shù)招,覺得對手招
精力猛,實是勁敵,又怕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戰(zhàn)團,忽聽兩邊山上胡哨聲大作,那是退卻的信
號,知道鏢行來了接應(yīng),一抬頭見童兆和正急步跑上山嶺,忙施展“三分劍術(shù)”把閻世章逼
退兩步,仗劍向嶺上追去。胡哨聲越來越響。木卓倫大叫:“青桐,快退!”霍青桐停步不
進,督率同伴把死傷的回人抱上駝馬,一陣胡哨,大隊向嶺下沖去,只見前面數(shù)十名清兵攔
住去路。曾圖南躍馬自前,橫槍喝道:“大膽回子,要造反嗎?”霍青桐兩顆鐵蓮子分打曾
參將雙手,當(dāng)啷一聲,鐵槍落地。
木卓倫高舉長刀,當(dāng)先開路,一隊回人向清兵沖去。清兵紛紛讓路。閻世章和戴永明回
身追來,與霍青桐又斗在一起。回人隊中一騎飛出,乘者大叫:“二妹,你先退。”此人是
霍青桐的兄長霍阿伊,一桿大槍阻住兩名鏢師。霍青桐回身上馬,兄妹二人且戰(zhàn)且退。忽然
兩邊山頂一陣急哨,霍阿伊、霍青桐催馬快奔。閻世章跟著追去,霍青桐兩粒鐵蓮子向他上
盤打去。閻世章停下腳步,揮五行輪將鐵蓮子砸飛。兩邊山上大石已紛紛打?qū)⑾聛恚畮酌?br/>
清兵被打得頭破血流,混亂中回人商隊已然遠去。閻世章見兄長慘死,抱住了血肉模糊的尸
身只是流淚。錢正倫和戴永明一再相勸,閻世章才收淚上馬。鏢行伙計將死者尸首放上大
車。童兆和得意洋洋,道:“不是童大爺手腳快,他死了也是白饒。”雙方酣斗之際,陸菲
青一直袖手旁觀。李沅芷雖被霍青桐逼退,但相助鏢行,終于不讓回人得手,心下頗為自
得。可是閻世章正在傷心,其余鏢師忙于救死扶傷,竟無一人過來招呼道謝,大小姐心中便
甚是不快。童兆和見曾圖南武官打扮,過來跟他套了幾句交情,對李沅芷卻不理會,她更加
有氣。哪知陸菲青又狠狠的教訓(xùn)了她一頓,責(zé)她不該擅自出手,壞人大事,沒來由的多結(jié)冤
家,說道:“鏢行中好人少,壞人多,何苦幫人作惡?”把她罵得抬不起頭來。
過了嶺,黃昏時分已抵三道溝。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市鎮(zhèn)。騾夫道:“三道溝就只一家
安通客棧。”進了鎮(zhèn),鏢行和曾圖南一行人都投安通客棧。塞外處處荒涼,那客店土墻泥
地,也就簡陋得很。童兆和不見店里伙計出來迎接,大罵:“店小二都死光了么?**你十
八代祖宗!”李沅芷眉頭一皺,她可從來沒聽人敢當(dāng)著她面罵這些粗話。
一行人正要闖門,忽聽得屋里傳出一陣陣兵刃相接之聲。李沅芷大喜:“又有熱鬧
瞧!”搶先奔了進去。
內(nèi)堂里闃無一人,到得院子,只見一個少*婦披散了頭發(fā)正和四個漢子惡斗。那少*婦面容
慘淡,左手刀長,右手刀短,刀光霍霍,以死相拚。李沅芷見他們斗了幾個回合,那幾名漢
子似想攻進房去,給那少*婦舍命擋住。四條漢子武功均皆不弱,一使軟鞭,一使懷杖。一使
劍,一使鬼頭刀。
這時陸菲青也已走進院子,心道:“怎么一路上盡遇見會家子?“見那使懷杖的舉雙杖
當(dāng)頭砸下,少*婦不敢硬接,向左閃讓。軟鞭攔腰纏來,少*婦左手刀刀勢如風(fēng),直截敵人右
腕。軟鞭鞭梢倒卷,少*婦長刀已收,沒被卷著,鬼頭刀卻已砍來,同時一柄劍刺她后心。少
婦右手刀擋開了劍,但敵人兩下夾攻,鬼頭刀這一招竟避讓不及,被直砍在左肩。
她挨了這一刀,兀自惡戰(zhàn)不退,雙刀揮動時點點鮮血四濺。那使軟鞭的叫道:“捉活
的,別傷她性命。”陸菲青見四男圍攻一女,動了俠義之心,雖然自己身上負有重案,說不
得要伸手管上一管。只見那使懷杖的雙杖橫打,少*婦避開懷杖,百忙中右手短刀還他一刀,
左方一劍刺來,少*婦長刀斜格,對方膂力甚強,那少*婦左肩受傷,氣力大減,刀劍相交,一
震之下,長刀嗆啷一聲掉在地下。敵人得理不讓人,長劍乘勢直進,少*婦向右急閃,使鬼頭
刀的大漢在空擋中闖向店房。那少*婦竟不顧身后攻來的兵器,左手入懷,一揚手,兩柄飛刀
向敵人背心飛去。那人只道少*婦有己方三個同伴纏住,并無后顧之憂,待得聽見腦后風(fēng)聲,
避讓已經(jīng)不及,急忙低頭,一柄飛刀插上了門框,另一柄卻刺進了他背心。幸虧那少*婦左肩
受傷,手勁不足,這一刀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來,把飛刀拔出。少*婦此時
又被懷杖打中一下,搖搖欲倒,見敵人退出,又即擋住房門。陸菲青向李沅芷道:“你去替
她解圍,打不贏,師父幫你。”李沅芷正自躍躍欲試,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一躍向前,挺
劍一隔,喝道:“四個大男人打一個婦道人家,要臉么?”四條漢子見有人出頭干預(yù),己方
又有人受傷,齊聲呼嘯,轉(zhuǎn)身出店而去。那少*婦已是面無人色,倚在門上直喘氣。李沅芷過
去問道:“他們干么欺侮你?”少*婦一時說不出話來。曾圖南走過來自李沅芷道:“太太請
大小姐過去。”放低了聲音道:“太太聽說大小姐又跟人打架,嚇壞啦,快過去吧。”少*婦
見曾圖南一身武將官服,臉色一變,也不答理李沅芷,拔下門框上飛刀,砰的一聲,把房門
關(guān)上了。李沅芷碰了這個軟釘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頭對曾圖南道:“好,就去。”走到
陸菲青身邊,問道:“師父,他們干嗎這樣狠打惡殺?”陸菲青道:“多半是江湖上的仇
殺。事情還沒了呢,那四人還會找來。”李沅芷正想再問,忽聽得外面有人大吵大嚷:“操
你奶奶,你說沒上房,怕老爺出不起銀子嗎?”聽聲音正是鏢師童兆和。店里一人賠話:
“達官爺你老別生氣,我們開店的怎敢得罪達官爺們,實在是幾間上房都給客人住了。”
童兆和道:“甚么人住上房,我來瞧瞧!”邊說邊走進院子來。正好這時上房的門一
開,少*婦探身出來,向店伙道:“勞你駕給拿點熱水來。”店伙答應(yīng)了。
童兆和見那少*婦膚色白膩,面目俊美,左腕上戴著一串珠子,顆顆精圓,更襯得她皓腕
似玉,不禁心中打個突,咕的一聲,咽了一口口水,雙眼骨碌碌亂轉(zhuǎn),聽那少*婦是江南口
音,學(xué)說北方話,語音不純,但清脆柔和,另有一股韻味,不由得瘋了,大叫大嚷:“童大
爺走鏢,這條道上來來去去幾十趟也走了,可從來不住次等房子。沒上房,給大爺挪挪不成
么?”口中叫嚷,乘少*婦房門未關(guān),直闖了進去。趟子手孫老三一拉,可沒拉住。那少*婦見
童兆和闖進,“啊喲”一聲,正想阻擋,只感到腿上一陣劇痛,坐了下去,適才腿上受了懷
杖,傷勢竟自不輕。童兆和一進房,見炕上躺著個男人,房中黑沉沉地,看不清面目,但見
他頭上纏滿了白布,右手用布掛在頸里。一條腿露在被外,也纏了繃帶,看來這人全身是
傷。
那人見童兆和進房,沉聲喝問:“是誰?”童兆和道:“姓童的是鎮(zhèn)遠鏢局鏢師,保鏢
路過三道溝,沒上房住啦。勞你駕給挪一下吧。這女的是誰?是你老婆,是相好的?”那人
聲音低沉,喝道:“滾出去!”他顯然受傷很重,說話也不能大聲。童兆和剛才沒見到那少
婦與人性命相撲的惡斗,心想一個是娘們,一個傷得不能動彈,不乘機占占便宜,更待何
時?嘻皮笑臉的道:“你不肯挪也成,咱們?nèi)齻€兒就在這炕上一塊兒擠擠,你放心,我不會
朝你這邊兒擠,不會碰痛你的傷口。”那人氣得全身發(fā)抖。少*婦低聲勸道:“人哥,別跟這
潑皮一般見識,咱們眼下不能再多結(jié)冤家。”向童兆和道:“別在這兒羅唆啦,快出去。”
童兆和笑道:“出去干么,在這里陪你不好么?”炕上那男人啞聲道:“你過來。”童兆和
走近了一步,道:“怎么?你瞧瞧我長的俊不俊?”那男人道:“看不清楚。”童兆和哈哈
一笑,又走近一步:“看清楚點,這變成大舅子挑妹夫來啦”一句便宜話沒說完,炕上
那男子突然坐起,快如電光石火,左手對準他“氣俞穴”一點,跟著左手一掌擊在他背上。
童兆和登時如騰云駕霧般平飛出去,穿出房門,蓬的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跌在院子里。他給點中
了穴道,哇哇亂叫,聲音倒是不低,身子卻是不能動彈了。趟子手孫老三忙過來扶起,低聲
道:“童爺,別惹他們,看樣子點子是紅花會的。”童兆和直叫:“啊啊我的腳動
不了,紅花會的,你怎知道?”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孫老三道:“客店掌柜的說,剛才衙
門里的四個公差來拿這兩個點子,打了好一陣才走呢!”客店里的人聽說又有人打架,都圍
攏來看。閻世章安頓了兄長尸身,也過來問:“甚么事?”童兆和叫道:“閻六哥,我給紅
花會的小子點中穴道啦。咱們認栽了吧。”閻世章眉頭一皺,把童兆和的膀子一拉,提了起
來,道:“老童,回房去說。”他是顧全鏢局的威名,堂堂鎮(zhèn)遠鏢局的鏢師,給人打得賴在
地上不肯爬起來,那成甚么話。哪知他手一放,童兆和又軟在地上。叫道:“我混身不得勁
啊,孫老三,***,你扶住我不成么?”閻世章一瞧,童兆和真的是給人點了穴,問道:
“你跟誰打架了?”童兆和愁眉苦臉的向上房瞧了一眼,想伸手來指一指都不成,道:“那
屋里一個孫子王八蛋!”他又挑撥閻世章給他報仇:“紅花會***土匪,殺了焦文期焦三
爺,人家還沒空來找你們報仇,可又來惹上你童大爺啦,啊!”孫老三低聲道:“童大爺別
罵啦,咱們犯不上跟紅花會結(jié)梁子,一得罪他們,以后走鏢就麻煩多啦。”閻世章聽童兆和
這么罵,本想過去瞧瞧是甚么腳色,但轉(zhuǎn)念心想,對方能點穴。武功定然甚強,自己過去多
半討不了好,兄長又死了,沒了幫手,跨出一步又退了回來。這時鏢師錢正倫過來了,問孫
老三:“你拿得準是紅花會的?”孫老三在他耳邊輕聲道:“剛才四個公差走時,關(guān)照客店
掌柜的,說這對夫婦是欽犯,是皇上特旨來抓的紅花會大頭子,叫柜上留點兒神,倘若點子
要走,馬上去報信。我在一旁聽得他們說的。”錢正倫有五十多歲年紀,一向在鏢行混,武
藝雖不高強,但見多識廣,老成持重,當(dāng)下向閻世章使個眼色,把童兆和扶了起來。閻世章
悄問:“甚么路道?”錢正倫道:“紅花會的,咱們就讓一讓吧,治好了老童再說。”又問
孫老三:“剛才來抓人你看到了嗎?”孫老三指手劃腳的說道:“打得才叫狠呢。一個娘們
使兩把刀,左手長刀,右手短刀,四個大男人都打她不贏。”那四個男人其實是打贏的,不
過他故意張大其辭。錢正倫愕然道:“那是神刀駱家的人了。她會放飛刀,是不是?”孫老
三忙道:“是,是,手法真準。嘿,可了不起!”錢正倫向閻世章道:“紅花會文四當(dāng)家的
在這里。”當(dāng)下不再說話,三個人架著童兆和回房去了。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里,鏢師們
低聲商量沒所見,錢正倫后兩句話可聽到了。這時李沅芷走過來,乘機道:“師父,你幾時
教我點穴啊?你瞧人家露這一手多帥!”陸菲青沒理她,自言自語:“是神刀駱家的后人,
我可不能不管。”李沅芷問道:“神刀駱家是誰?”陸菲青道:“神刀駱元通是我好朋
友,聽說已經(jīng)過世了。剛才和人相打的那個少*婦,所使招數(shù)全是他這一派,若不是駱元通的
女兒,就是他的徒弟,怎么我看不出來?”說著很有點自怨自艾,心想:“在邊塞這么久,
隱居官衙,和武林中人久無往來,當(dāng)年江湖上的事兒都淡忘了。還是因為老了,不中用
了?”
說話之間,錢正倫和戴永明兩名鏢師又扶著童兆和過來。孫老三在上房外咳嗽一聲,大
聲說道:“鎮(zhèn)遠鏢局錢鏢頭、戴鏢頭、童鏢頭前來拜會紅花會文四當(dāng)家的。”
上房門呀的一聲打開,那少*婦站在門口,瞪著鏢局中這四個人。孫老三把三張紅帖子遞
上去,少*婦不接,問道:“有甚么事?”
錢正倫領(lǐng)頭出言:“我們這兄弟有眼無珠,不知道文四當(dāng)家大駕在這兒,得罪了您老,
我們來替他賠禮,請您大人大量,可別見怪。”說罷便是一揖,戴永明和孫老三也都作了一
揖。錢正倫又道:“文四奶奶,在下跟您雖沒會過,但久仰四當(dāng)家和您的英名,我們總鏢頭
王老爺子跟貴會于老當(dāng)家、令尊神刀駱老爺子全有交情。我們這位兄弟生就這個壞脾氣,就
愛胡說八道的”少*婦截住他的話頭,說道:“我們當(dāng)家的受了傷,剛睡著,待會醒了,
把各位的意思轉(zhuǎn)告就是。不是我們不懂禮貌,實在是他受傷不輕,有兩天沒好好睡啦。”說
時憂急之狀見于顏色。錢正倫道:“文四當(dāng)家受的是甚么傷?我這里可帶有金創(chuàng)藥。”他想
買一個好,那么對方就不能不給童兆和救治。少*婦明白他意思,道:“多謝你啦,我們自己
有藥。這位被點中的不是重穴,待會我們爺醒了,讓店伴來請吧。”錢正倫見對方答應(yīng)救
治,就退了出去。少*婦道:“喂,尊駕怎知道我們的名字?”錢正倫道:“憑您這對鴛鴦刀
跟這手飛刀,江湖上誰不知道?再說,不是文四當(dāng)家的,誰還有這手點穴功夫?你們兩位又
在一起,那自然是奔雷手文泰來文四爺和文四奶奶鴛鴦刀駱冰啦!”少*婦微微一笑。錢正倫
捧了她又捧她丈夫,她心中自然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