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新的開始(結(jié)局)
竹帚掃過地面,在青石轉(zhuǎn)上劃出一道道淺痕,落花被昨夜驟雨浸透,微微泛了白。芷昔抬起手,撩了撩額發(fā),彎下腰將褪了色的花瓣一片一片撿起。她聽見身后有人走過,頭也不抬,輕聲道:“帝座。”
那腳步停了下來。
芷昔拾起一瓣海棠,花瓣已經(jīng)褪成了淺紅色,映在她白皙的手指卻顯出幾分艷麗:“從來我們這一族就鮮少有同根雙生,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因?yàn)槠渲幸粋€必定會搶了另一個的雨露,最后化人的只有那個搶到了大半雨露的。”
她站起身,像是在和自己說話一般:“我曾想,有些事就像是注定好了一樣,我和顏淡,帝座你和顏淡,最后只有一個結(jié)果,不過是早晚而已。”她捻起那瓣海棠,回首微笑:“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在意和我生了一樣的容貌,可是我從來不在意,容色不過是映在眼里的一種幻象,紅顏即是白骨。”
唐周低咳了一聲:“你的禪理學(xué)得很好。”
芷昔盈盈轉(zhuǎn)過身,還是微微笑著:“帝座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說禪理。不過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不會為這種事在意了,很快的,這世上有這副容貌的就會只剩下我。帝座,你曾告訴我,這世上是沒有凡情能夠長久的。而我從來也沒有執(zhí)著這種東西,其實(shí)說這句話的時候,你在心底還是在意的,不是么?”
唐周怔了一下:“你是說……?”
“算算時辰也該差不多了,再過一會兒铘闌山境也該恢復(fù)原貌了,我們一族總是有些特別之處的。帝座,你要不要去見顏淡最后一面?這次不相見,從此以后可就見不到了呦。”海棠花瓣滑落,翩飛出一道弧線重歸于地。
唐周一拂衣袖,轉(zhuǎn)身就走。
芷昔緩緩傾下身,一瓣一瓣把落花拾起來,喃喃道:“都說情障會一葉蔽目,果真傻得很。說什么都信,還帝君呢。”
請你相信,如果這世上只剩下我而再沒有了你,那時的我……該多么寂寞。
顏淡很糾結(jié),自從看了芷昔留給她的簿子,她才明白了過去自己做過一件什么樣的蠢事。她一直都聽別人說,四葉菡萏之心可以醫(yī)治百病,連天庭上最精于醫(yī)道的凌華元君也這么說,后來查了幾本典籍都是這樣說的,這樣一想便覺得就是這樣。
然,凌華元君再精通此道,也不是他們這一族的。那些書上說的也沒大錯,只是她的法子根本就是用錯了的。古籍上記載的,大多都是他們一族被屠戮時發(fā)生的事,菡萏之心確然可以治愈頑疾,可如果族人愿意用修為來救人,其實(shí)是不必剜下心來。
所謂“菡萏之心”,是說犧牲的決心,是她為了在乎的人和事犧牲的決心。
顏淡偏過頭,瞧著余墨,他一直皺著眉懨懨地負(fù)手站在身邊,沉默著不說話。他們相處的時日那么短,可分別的日子卻又這樣長。
她轉(zhuǎn)過身,笑著叫了一聲“余墨”。
余墨緩緩轉(zhuǎn)過頭來,還是皺著眉,看著她走近幾步,抱緊了自己的腰。他低下頭,下巴抵著她的額,低聲笑了笑:“你說什么,我總是沒辦法的……”
顏淡只覺得摟住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顫抖,仰起頭看他:“余墨,我欠你太多,我知道這輩子再也還不清。現(xiàn)在先讓我還了這一次,剩下的再慢慢還,好不好?”
余墨緩緩閉上眼,嘆息道:“好……只是不要太長。一百年,我只等一百年。”
顏淡踮起腳,大大方方地在他側(cè)臉親了一下:“不用一百年,我會記著快點(diǎn)醒過來。”
余墨皺了皺眉,摸摸臉頰還是緩顏了:“這是第二次了,下次再用就沒用了。”
顏淡撲哧一笑,往后退了兩步:“那我走了呢……”她望著眼前平靜無波的湖面,百年之后,她將在這里醒來。她撩起裙擺,緩緩踏進(jìn)水中,清涼的湖水淹過了她的腳踝,漾開了圈圈漣漪,忽然肩上一沉,她下意識地轉(zhuǎn)頭,一個熾熱的吻落在唇上。
顏淡驚訝地睜大眼,她可以看見余墨的表情,他的睫毛微微顫抖著,說不上多冷靜卻也沒有失了理智。她抬手回抱住他,柔順地仰起頭。
數(shù)度緣起緣滅,望穿多少千秋圓缺。
這百年過去,還有長長、長長的一輩子,直到滄海不再、桑田不覆。
唐周趕到的時候,铘闌山境已恢復(fù)了當(dāng)初的安靜祥和,泛著微波的湖邊開了大片大片的菡萏,清一色雪白的蓮花,在小風(fēng)中輕輕搖曳。
他從未見過這么多雪白的蓮花,這么一大片像是要把整個湖面鋪滿,花瓣在夕陽余暉之中泛著淡淡的金色,蓮香沉浮,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天庭最南邊的地涯。那時他什么也看不見,只能站在窗邊一站就是一整日。
他以為窗外是蓮池,總是可以聞到淡淡的菡萏淡香。
很久很久之后,他終于能看到了,才發(fā)現(xiàn)那兒根本沒有什么蓮池,也沒有一池的蓮花,那些淡淡香味是由顏淡做的沉香散出的。
他回想起顏淡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句。
每一句都記得那么清晰。
他還是遲了。
余墨負(fù)手站在湖邊,轉(zhuǎn)過頭時瞧見他,淡淡一笑:“你來了。”他的衣袖在風(fēng)中微微拂動:“你來得稍微早了一些,不過早點(diǎn)也好。”
還有一百年。
百年之后,她會在這里蘇醒,他們將再次相見。
就像孤獨(dú)地葬在青石古墓中的亡國娘娘,就像邪神玄襄故去后留下的記憶,就像那一雙生死相擁的洛月族人,就像在生死場中沉浮漂泊、帶著天地秘密的冥宮,甚至像寂寂空庭中那一爐沉香如屑,一切都還在繼續(xù)。
只要?dú)q月不斷,總會有轟轟烈烈的相逢,相知,離別,重逢。
猶記得,初遇時,花紅了,笑了哭了離別了。
可待聚首。
水波輕輕漾開,一只木雕的沉香爐被放入湖中。
水波緩緩漾開漣漪。
唐周放下手中小刀,微微笑起來:“……我活得太久了,很多感情,很多事,我已經(jīng)學(xué)著不去看清它。顏淡,你知不知道,其實(shí)我一直記得我們最初相見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這么小就這么頑劣,我那時就想,這是天生的還是哪位仙君教出來的,根本沒半點(diǎn)仙子的模樣,后來……你果然不是仙子了……”
說著這些話,自然不會有誰來回應(yīng)。
也只是說說而已。
就算用百年的時間來講種種前塵,他們的愛恨、離別,也述說不盡。明明是同一件事,每一遍說起,總是忽然引申出好多細(xì)節(jié)。
唐周拿起一塊檀香木,繼續(xù)刻著新的沉香爐,細(xì)細(xì)的木屑從指縫間悄悄滑過:“我知道你喜歡做沉香,那時我還看不見,只能用手指摸索著雕一個沉香爐送給你。我一直沒有去想,為什么很想哄你高興,直到,你跳下七世輪回道……”
那一日后,他去了地涯。
站在曾經(jīng)時常一站就是一整天的窗口,才發(fā)覺有些事想到的往往和事實(shí)差得太遠(yuǎn)。窗外,原來從來沒有蓮池,他卻只是想著她那時是怎么繪聲繪色說起蓮花開時的景象。寂寂空庭中,唯一還帶著顏淡的氣息的,就只有他雕的那只沉香爐。
沉香爐里,沉香如屑,不過冷冰冰的灰燼。
那塊檀香木在他手中漸漸顯出沉香爐的形狀:“輪回過的這七世,我都還記得,可是我一直都沒有再遇見過你。幸好最后一世的時候,我找到了地止,也找到了你。”
“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便是心心念念地找尋什么,回過頭來卻發(fā)覺要找的其實(shí)已在身邊。我是天庭青離帝君的時候,便記掛著你,等到我變成了一個凡人,卻還是記掛著你。”
他窮盡心智地追尋著一樣?xùn)|西,最后卻離當(dāng)初越來越遠(yuǎn)。
“我現(xiàn)在不是天庭上的帝君了,是這里的土地。我在天庭待過千年,現(xiàn)在才發(fā)覺,原來當(dāng)?shù)劬€不如一個小土地自在。只不過,這板正的天庭規(guī)矩是怎么養(yǎng)了你這樣的出來?”細(xì)細(xì)地雕琢出蓮花蓮葉,唐周雕刻的手指一滑,險些割到了自己的指頭:“原來我想每天都雕一只沉香爐送給你。可我畢竟已經(jīng)在凡間留過太久,已經(jīng)沒有以前練出來那種細(xì)致的手藝了。剛開始的時候,三個月也做不出像樣的,不過好在我有整整一百年的時間可以慢慢學(xué)。”
“顏淡。”你打算何時醒來,一轉(zhuǎn)眼,一百年又這么匆匆過去了。
為何我們,相識的年歲還不如分別的時光來得久長?
只是,這回?fù)Q我來等你。
“顏淡。”
新雕好的沉香爐被輕輕放入湖中,湖水被夕陽暈染出金色。
“顏淡,我想過了,我不會再問你什么,回不回得到從前都不重要,只要這樣就好……只要讓我看著你就好……”
只要讓我再看到你。我都快忘記掉你的模樣了。
唐周直起身,拍了拍袖子上沾到的木屑,看著天邊似錦繡般的夕陽,如此一日又打發(fā)過去。他偏過頭,只見余墨踱步過來,在他肩頭一拍,嘴角帶笑:“唐兄,你看是誰來了?”
夕陽西下,青黛色的人影立于桃花樹下,芝蘭玉樹,風(fēng)華剎踏。
柳維揚(yáng)微微笑著:“我這回運(yùn)氣好,居然還能從冥宮里出來。”
唐周也笑:“這中間一定很是驚險……”
他們都是如此。即使發(fā)生了這么多事,繞了一大圈,卻還是能再相逢。
余墨望著湖里在小風(fēng)中搖曳翩躚、含苞待放的菡萏,眼中漸漸凝起明亮笑意,一瞬間,身后的山色綠草全部失了顏色。
“回來的,怕不止柳兄一個。”
這回終是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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