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懸心崖論法
轉(zhuǎn)眼間,二師兄也出師了,他被派到天庭大軍中擔(dān)任幕僚。
二師兄的性子熱烈,就像火一樣,有一回發(fā)起脾氣來差點把師尊的花圃給一把火燒干凈。師尊很是冷靜地讓他種了一年的花,從此二師兄便再不敢靠近師尊那片花圃,而經(jīng)過這件事,他也比往常稍稍沉穩(wěn)了些,不再會動則發(fā)怒。
二師兄有次回來看大家,說起當(dāng)軍隊幕僚的事情,眼中惡狠狠地幾乎要冒出火來。
顏淡趴在石桌上,支著腮聽他痛斥某位很是欠揍的同僚。
“那個叫敖宣的,還真以為自己是東海敖廣龍王家的公子有多么了不起,眼睛都是生在頭頂上的。說到底不過是只半龍,天底下誰會看得起半龍?”二師兄說得口干了,顏淡立刻就遞上一杯茶,他接過來喝了一大口,繼續(xù)說,“我便是看不過去他這種囂張勁,想想東華清君這樣修為的仙君都這么親切,他一個剛出頭的臭小鬼有什么好傲的?平日里大家練一練術(shù)法武藝,都是點到為止,只有他故意讓別人出丑,好顯得他有多了不得,氣死我了!”
顏淡聽得十分明白,她的二師兄自從進了天庭大軍之后,碰上了對手,那個對手名叫敖宣。敖宣公子性格惡劣,不喜歡在比試武藝術(shù)法的時候點到為止,而喜歡讓對方不停地出丑,以此來襯托自己的風(fēng)采。二師兄定是看不上眼,同他較量過一場,結(jié)果被殺得一敗涂地,臉面丟盡。
不過這些話,她只能自己在心里想想,是絕對不能說出來的。
顏淡左思右想,約莫記起很久以前在懸心崖咬了她的那條兇狠小龍,似乎就是叫敖宣?
“這個敖宣,是南極仙翁的弟子么?”
“哼,是啊。你也知道他?”
顏淡笑嘻嘻的:“從前的時候見過,他那個時候都還沒化人呢。”只是沒想到,當(dāng)年的小水蛇這么快就有出息了。咳,這樣說起來,芷昔也是有出息了,似乎只有她還是老樣子……
因為師尊是元始長生大帝的緣故,時常有人請了師父去講道,而顏淡最喜歡聽的,卻是各路仙童們聚在一起磕牙的閑話。
自從二師兄回來這一趟之后,敖宣這個名字成了各家仙童最多提起的。
林林總總,大多是說這位東海敖廣龍王家的公子當(dāng)真十分了得,年紀(jì)輕輕就成了天庭大軍的副將,就是脾氣不怎么好,哪怕誰盯著他多看幾眼,就會落到個凄涼的下場,而那位白練靈君就是排在凄涼名冊上頭一位的倒霉仙君。
白練靈君的真身是九尾靈狐,性子風(fēng)流花哨,他門下一向只收長相好看的,男女無所謂。有位仙童夸張地說,哪怕是白練靈君仙邸中池子里的一只烏龜,都必須是一只上天入地、碧落黃泉都再找不出第二只更加英俊瀟灑的烏龜。而那位白練靈君不知怎么覺得敖宣的長相對了自己的胃口,有一回瞧見就上前意圖搭訕,結(jié)果被敖宣拔下了大把狐貍毛來。
顏淡聽得心生感慨,當(dāng)年還是這么一條細(xì)小的銀白色小龍,如今連和白練靈君叫板的本事都有了,她比敖宣年長了這許多年,居然無一建樹。
顏淡感慨了沒兩天,師尊有一回在講完課后逮住了她,頗嚴(yán)肅地說,明日是懸心崖論法的盛會,每一位仙君都會到,你就跟著為師一塊去罷。
翌日,則是懸心崖論道的盛會。
第一個站上去講道的就是那位天極紫虛圣昭帝君。他是天庭上學(xué)識最淵博的仙君,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是以顏淡還沒有見過。眼下,他站在高高的巖石上,涼風(fēng)颯颯拂動他的衣袖,豐姿剎踏。
顏淡只能瞧見一個模糊的人影,還是完全看不清他的外貌。
只是覺得紫虛帝君說話的聲音雖然好聽,語調(diào)卻平平板板,毫無波瀾,當(dāng)真教人聽著瞌睡連連。
顏淡聽了一會兒,那些萬物天極之類道法于她真的太深奧了,完全聽不懂,便趁著師父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了。
她捧著從果盤里抓出來的一只大蟠桃,偷跑到庭院的蓮池邊。
可是蓮池邊已經(jīng)有人了。
那是個一身淡青色衣衫的少年,生得模樣細(xì)挑,眉目像是精雕玉琢出來的,很是說不好到底算是俊還是美。
少年瞧見顏淡的時候,開口便道:“是你?”
顏淡苦思冥想,這般人物她如果從前見過,多少都該有一個印象罷?可是她真的不記得認(rèn)識這少年。這個時候,應(yīng)該還是什么話都不說比較好。
那少年見她沒吭聲,又道了一句:“沒想到過了這么久,你還是這般沒用。”
顏淡只覺得那少年的面目瞬間變得猙獰而丑陋,他不開口還好,怎么一開口就夾刀夾棍的,就算長相好看,這樣傲慢無禮的性子,也不會讓人喜歡的。
那少年笑了一笑:“也難怪,你那個二師兄都這樣了,想來你也不會比他能干到哪里去。”
顏淡斟酌良久,忍不住問:“咳……雖然這么問很是失禮,可你到底是誰啊?”
那少年愣了一下。
“呃,我從前見過你嗎?但是我真的想不起來,你不會是認(rèn)錯人了吧?”
“……也對,你沒有見過我化人的樣子。”少年抱著臂,微微皺著眉,“你當(dāng)年說我不像龍,這句話我還一直記著的。”
不像龍?當(dāng)年?
顏淡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你原來就是敖宣?”
她突然很能理解為什么白練靈君會上前搭訕,最后還被拔掉大把狐貍毛了。不過這個敖宣還真是睚眥必報,這么一點小事都還要記在心上。
敖宣沒搭話,卻忽然往遠(yuǎn)處看去,臉色微微一變,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一甩袖子就匆匆走開了。顏淡莫名其妙,順著他之前看的方向看去,只見兩個仙氣飄飄的人影正往這里過來,其中一個正是她的同族前輩東華清君。
她是知道敖宣同白練靈君有過節(jié),而東華清君和白練靈君又是多年的好友,也難怪敖宣會唯恐避之不及。但這些事和顏淡無關(guān),她自然也不會放在心上。
顏淡捧著鮮紅的蟠桃在蓮池邊坐下,那條生著虎須的生猛大魚嘩啦一聲破水而出,又生生濺了她一臉的水。她用小刀削了一片蟠桃,將手伸進水中,那條虎須大魚立刻就游過來搶。
顏淡喂了一會兒,卻沒有瞧見那條紅眼睛的小黑魚過來吃桃子,微微有點奇怪。這蟠桃雖然不比太白星君的金丹,可好歹也算是好東西吧?
她仔仔細(xì)細(xì)地在蓮池里找了一圈,終于發(fā)現(xiàn)孤零零安靜地待在池子角落里的紅眼睛小魚,托著一塊桃子把手伸過去,笑瞇瞇地說:“來,我喂你……”
那條小魚動了動,卻沒理睬她。
顏淡還是不放棄,繼續(xù)諄諄誘導(dǎo):“不要客氣嘛,這個仙桃對你來說是很有用的,說不定好早日助你化人呢。”
那條小魚干脆一劃水,調(diào)轉(zhuǎn)了身子,拿尾巴對著她。
忽聽不遠(yuǎn)處傳來一個適才還在眾人面前講道的聲音:“看來我們和邪神這一戰(zhàn)是必不可免了。玄襄很是有些雄才大略,就算我們傾盡兵力也未必能勝。就是不知應(yīng)淵君怎么想?”
顏淡忽然很明白為什么剛才敖宣會神色古怪地逃走了,任誰遇到不敢照面的人,都會這樣的。她往周遭看了看,可以悄悄溜走的小路已經(jīng)被他們走了,周圍也沒有什么濃密的樹蔭,她該是往哪里躲呢?
她在一瞬間思定利害,深深地吸了口氣,跳進蓮池里蹲在地下不動。
才剛藏好,就聽到那兩個人的腳步由遠(yuǎn)及近,正好走到蓮池邊上。
應(yīng)淵君低聲道:“他們既然要戰(zhàn),我必定奉陪。”
紫虛帝君輕輕地嗯了一聲:“只是不知彥卿君怎么想。”
“這回是邪神下了戰(zhàn)帖的,畏首畏尾,推脫不戰(zhàn)只怕天庭上沒人能放得下這個面子。”應(yīng)淵君在蓮池邊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往前走,“眼下沒人能阻得了。離樞君,只怕我們要隨波逐流這一回。”
顏淡聽著兩人說話的時候,那條虎須大魚正潛到她身邊,專心致志且津津有味地啃著她的胳膊,她卻不敢動一下,只能任由自己的胳臂被一條魚咬著。而聽到紫虛帝君說到“彥卿君”三字的時候,又要拼命忍住笑。
彥卿,是她師尊元始長生大帝的名諱。
她第一回知道的時候簡直要笑得打跌,她這么威風(fēng)嚴(yán)肅而有款有派的師尊居然有這么個女氣的名諱,真的很可惜,而像青離帝君叫應(yīng)淵,紫虛帝君叫離樞,名字都是那么高深莫測。
幸好兩位帝君很快就走遠(yuǎn)了,顏淡正要站起身來驅(qū)逐咬著她的虎須大魚,只見那條很是柔弱的紅眼睛小魚潛到了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那條虎須居然嗖得一下逃得老遠(yuǎn),只敢在三尺之外可憐兮兮地窺探。
顏淡目瞪口呆。
這條虎須看來是不害怕她的,那么它害怕的只能是那條柔弱小魚了?
顏淡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著那條紅眼睛小魚,很是驚喜:“我原來看你又小又軟,還怕你被欺負(fù),沒想到你這么厲害。”
這番話是贊美之詞,而對方雖然是一條魚,但顏淡還是確信他聽懂了。
因為那柔弱小魚擺了擺尾巴,張嘴吐出一大串水泡,一瞬間讓她覺得,這小魚露出的果真是一種無比鄙夷的神色啊……
從那天論法的盛會之后,師尊便時常忙得連給弟子講課都顧不上。顏淡百無聊賴,只能每日去懸心崖的蓮池邊蹲著。
她想,那條紅眼睛小魚現(xiàn)在便是如此,等到化成人形,卻不知又是什么光景?大約也不會比敖宣差罷,很可能年紀(jì)輕輕的便有一身讓人艷羨的本事。
那是一條聰明的神魚。
顏淡有時會帶一本書過去,對著一池子魚讀,讀到要緊之處然后停住,那條紅眼睛小魚都會把身子露出水面。顏淡真心覺得,它一定是聽懂了。
之后,仙魔之戰(zhàn)便轟轟烈烈地開打了。
師尊臨行時,她和同門們都去送了。遠(yuǎn)遠(yuǎn)的,但見應(yīng)淵君穿了一襲飄逸的水墨長袍,前襟袍袖上面罩著冰冷的鎧甲,舉步高雅而沉穩(wěn)。這么多人中,任誰都能一下子把他從人潮人找出來。
這一幕,便是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她還是時時會在夢境里見到。
師尊走后,她覺得不能荒廢了修行,便時常去地涯借書。
地涯是紫虛帝君命人修的大殿,里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典籍,有好些書還是孤本。她有一回讀到紫虛帝君親手寫的一本冊子,都說字如其人,那字跡飄逸而挺拔,可見其人一定也是如此。
九重天庭和魔境開戰(zhàn)不久,捷報陸續(xù)傳來,不多時便聽到大獲全勝的消息。而九宸帝君之首的紫虛帝君卻沒能回來,大家都說,他同計都星君一起和邪神玄襄在云天宮里同歸于盡了。
師父平安回來,卻廢了右手,脾氣也無端暴躁。
顏淡曾在地涯的書庫里讀到關(guān)于他們四葉菡萏一族的記載,說他們一族之所以如此稀少而寶貴,是因為他們開出來的花的香氣可以寧定心神,菡萏之心可以治愈世間一切傷病,早在上古時候,就這么被別人采了煉藥采成了禿子。她便在那個時候?qū)W著提煉沉香,然后將自己的花瓣拔下來融進沉香里,在師父的書房里點上。
扯下花瓣的時候弄得鮮血淋漓,但她覺得總算是為養(yǎng)她教她這么久的師父做了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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