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三界三生
柳維揚站在桑樹林邊,負手而立,衣袍翩翩,像是入了畫。
顏淡突然想起一句話來,任是無情也動人。不管是邪神玄襄,還是神霄宮主柳維揚,他便是這樣靜默地站著,就有一股內斂的華光。好似在他身上,看不到迷茫惘然,只有不斷追尋前路的堅毅。
柳維揚沉默了一陣,忽然說出一句古怪的話來:“在青石鎮(zhèn)的古墓里,你感覺到我的氣息,就能知道我不在三界之內。而你動手的時候,我也知道,你同我是一樣的。”
顏淡望著頭頂?shù)囊淮枬M的桑葚,半晌才道:“你說的不差,不過有一點還是不一樣的,我后來自愿入了妖籍。”
因為太孤獨了。
這么多年,沒有遇見過一個和自己一般的同伴,還不如一團空氣,一滴水,她什么都不是,完全游離在三界之外。就算有一日,她不再活在這世上,也沒人會知道。
“我也沒有感覺到你的氣息,你那天沒有用咒術,而是凡人的武功。”顏淡轉過頭看著他,認真地說,“我做不到你這樣,我那時同凡人處在一起,可我還是覺得自己是不一樣的,沒法子,那種異樣的感覺根深蒂固……我時常睡不著,很難熬……”
柳維揚轉過頭看著另一邊,輕聲道:“那有什么用,我連自己是誰都記不起來。”
“如果說,我是說如果,你是邪神玄襄呢?”
“無憑無據(jù)的事,我從來不會去想。”他語氣平淡,“我是不是邪神玄襄,那又怎么樣。”
顏淡忍不住反駁:“怎么能說無憑無據(jù)?那時候,血雕的反應不就很奇怪了么?剛才南昭也說了,你身上有邪神的血脈,而玄襄同你長得那么像,你覺得這只是巧合而已?”
柳維揚倏然轉過頭來,一雙眸子還是淡然而不動聲色:“那是你的推測。你雖能推測出沈怡君他們的事,卻未必能猜到別的事。”
顏淡瞪著他,兩人對視片刻,無奈從氣勢上她就差得太遠,只好放棄:“好罷好罷,那你到底想怎么樣?其實你是不是玄襄,和我真的一點關系都沒有。你如果有什么想法,方便的話就和我說說看,看我能不能幫到你。”
“陶紫虐鹽冶平嗟氖焙潁倒薔抨仔侵壞淖判鞘埂!
顏淡抬起手指叩了叩下巴:“紫判鞘故薔抨仔侵形t壞吶櫻瞧狡匠35囊裁皇病。粵耍褪羌貧夾薔耍〉蹦晗贍e絞焙潁旒閑櫚劬圖貧夾薔親釹燃叫吧裥宓模飭轎幌刪詈罅錐濟徽一乩礎!彼倭碩伲植股弦瘓洌骸凹貧夾薔舶樟耍親閑櫚劬媸強上r恕n夷鞘痹諤焱バ扌泄徽螅屑閑櫚劬男∠啥妓鄧綺嬸驃嬗植┕峁?jié)a瘛!
“是么。”柳維揚出神了一陣,又問,“那你呢,怎么會游離出三界之外的?”
“啊,我?”顏淡呆了一下,不知他怎么突然把話鋒轉到自己身上,只得尷尬地笑,“這個么,其實我本是天庭小仙,后來犯了天條,要上天刑臺。你也知道嘛,天刑臺上走一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能不能活得下來還不知道呢,然后我就逃了。”她停頓一下,見柳維揚還等著她往下說,只得硬著頭皮講下去:“后來我才發(fā)覺,我找到的那條路居然是輪回道,下去后就是七世輪回,地府名冊上缺了什么就頂上,萬一這些年都少些蟑螂臭蟲王八的話,那我豈不是會被人恥笑?于是我放棄仙籍,才沒有去輪回七世,但這樣一來,就游離出三界了。”
柳維揚默然不語。
顏淡來回走了一趟,忽然道:“說起來,青石鎮(zhèn)古墓最后一間石室里的那幅山水畫可是你畫的么?”
柳維揚微微頷首。
“你還記不記得那畫中的地方是在哪里?”
“……不記得。”只是腦中會有這么一個模糊的印象而已。他踏破千山萬水,連一些偏壤小鎮(zhèn)都沒放過,至今也沒有尋到畫中的那個地方。
顏淡嘆了口氣:“看來你我的經歷會有對得上的地方了,你畫的那個地方是在冥府。”她看著柳維揚的神情微變,便耐下心來解釋:“我說的冥府,就是凡人常說的陰曹地府。生死場,夜忘川,黃泉道,其實那里景致很美,不是凡人說得這般可怕的。而你那幅畫幾乎畫得一分不差了。”
“我脫離仙籍之后,就到了冥府。我用了八百年的時間渡過夜忘川,很多一起渡河的人,等到岸邊就把前塵全部忘記了,然后再世為人。可我忘不掉,也離不開冥府……”顏淡吁了一口氣,慢慢皺起眉,“又過了很多很多年,我終于找到從冥府回凡間的路,但這千年之間,我的修為全部荒廢了,就成了現(xiàn)在這樣。”
柳維揚嘴角微動,正要說話,只見顏淡倏然握住他的手,一本正經地說:“我可以懂你的感覺,不過儂翠姑娘真的很配襯你,你就從了吧。”
柳維揚一下子甩開她的手,扭頭大步走開了。
顏淡笑嘻嘻地看著他的背影:“柳公子,剛才對你說的那些話,我連對余墨都沒說過。這種事實在太丟臉,你千萬不要說出去。”
柳維揚腳步一頓,回過頭微微一笑:“待我再想想。”
他最常有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再要么就是甚悲涼的苦笑,而這一剎那的笑意,宛如薄冰乍融。
顏淡摸摸下巴,不覺想,之前嫌棄柳維揚死氣沉沉,平日連話都沒一句,現(xiàn)在看來還不算那么討厭。
顏淡提著一串飽滿深紫的桑葚,蹲在小溪邊洗。洛月一族雖然已經衰敗了,卻還遠遠沒到最慘不忍睹的地步,等到了那腰是腿、腿像腰的地步,她把柳維揚賣出去的時候也難免會心有歉疚了。
眼下情形,柳維揚只怕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完全身不由己。她不過是順應情勢罷了。
她那串沾著晶瑩溪水的桑葚,美美地咬了一口,余光突然瞥見兩個頗為熟悉的人影,立刻把手上的桑葚給丟在一邊,笑逐顏開地撲過去:“主公主公!還有師兄,你們——咦?”
唐周走上前,一把將她緊緊抱住,淡淡的氣息拂過她的鬢邊。顏淡頓時僵在那里不會動了。幸好他很快便松開了,仔仔細細地看了她一會兒,微微笑道:“看來你倒沒受什么傷么。”
顏淡自認為臉皮也算是磨練得厚了,居然覺得臉熱:“看來還是我運氣好些。”她轉頭看了看余墨,嚇了一跳:“余墨,你的左眼還能不能看見東西?”他眼角的傷,比她那日見到的似乎更重了,已經紅腫起來。
余墨伸手碰了碰,淡淡道:“還好,就是有點費力。”
顏淡松了口氣,喃喃道:“能醫(yī)就好……”她伸手扶住余墨,輕聲說:“我借住的地方就在前面。”
唐周看著他們,只得問:“柳兄呢?我們雖差不多一起摔下去,那時整座山已經翻了一半了。”
顏淡將牙咬得格格響:“我把他嫁出去了,誰讓他說都不說一聲就把我推下懸崖的?”
唐周倒沒太驚訝,只是輕喟一聲:“嫁出去了啊。”
余墨微微一笑,語聲低沉悅耳:“原來是遷怒。”
“是遷怒怎么樣?”顏淡擺出最蠻橫最不講理的表情。
“沒怎樣。我只是想,他起碼還是把你推下去,而我和唐兄是被踢下去的,這筆帳該是怎么算?”
顏淡不覺想,這柳公子真是太狠了,若他不是有這一身本事,早就仇家遍天下,怕被分尸十回都不夠。
余墨的眼傷很嚴重,傷口裂開過兩三回,又沾了臟東西,隱隱有些化膿,就算她用了咒術,也不是一時之間就能好起來。
顏淡趴在床邊,托著腮看他的睡顏。她用的是一個讓人產生睡意、卻可以算得上簡陋的妖術,若是余墨不配合,只怕也對他沒什么用。她不禁想,這世上,她或許是唯一一個可以讓余墨放心把性命交付的人了,而她也同樣放心把自己的安危全部交托到他手上。
只是這二十年間,她從來沒告訴過他。
她不知道這種話該怎么說。
“好像你這幾年受什么傷都是我害得,這回又是這樣,要是我有柳公子一半的本事就好了,至少你不會只顧著我連自己都忘了顧了……”顏淡很苦惱,“其實我也努力地學妖法啊,但總是半路出來的,到現(xiàn)在還是個半吊子。”她抱著一團被子,蹲在床邊,慢慢來了睡意:“但是余墨吶,你以后能不能不要用那種動不動就開膛剖腹的妖術?實在太血腥太難看了……”
她入夢的時候,依稀還聞到一股淡淡的沉香味道。她不禁迷迷糊糊地想,好像在铘闌山境的時候,余墨就對沉香情有獨鐘,這種喜好雖然很是古怪,可放在他身上倒也算不上很突兀。這樣久而久之的,連身上都有那么一股若有若無的、很舒適的菡萏味道,而那恰好也是她最喜歡的沉香味。
她在睡夢中,依稀聽見輕輕的嘆息,有人在她耳邊緩緩道:“因為晚了,就沒有位置留給我了么……”
顏淡不知覺地皺眉。
什么早了晚了,她真是一點都聽不明白。
自從進了魔相之后,顏淡變得很嗜睡,一躺下去就常常無知無覺。等她醒來的時候,樓閣外的光線已經透了進來,而她正是躺在床上,身上還蓋著薄被。
她一坐起身,就覺得周遭的氣氛很不對勁。
她慢慢地、僵硬地轉過頭去。只見房門大開著,柳維揚正倚在門邊,那支淡綠的玉笛擱在手臂上,微微屈起一條腿,姿態(tài)瀟灑得緊。她還從來沒見他這么瀟灑過,只是干嘛偏偏要在這里瀟灑?而唐周則意態(tài)閑雅地坐在桌邊,一手支頤,一手端著茶盞,見她醒來了也坐著沒動,目光掠過她的衣領,停住了片刻,又轉開了。余墨背對著她站在窗前,發(fā)絲如墨,身形挺拔,慢條斯理地開口:“這還真教人想不透徹了。”
顏淡險些嘔出一口鮮血來。誰來告訴她,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這間房現(xiàn)在好歹還是她住著的罷,余墨在這里也就算了,為什么另外兩個都在?!她抖了半天,憋出一句話來:“你們?yōu)槭裁丛谶@里啊……”
“就算他們來攔罷,也未必見得攔得住。”唐周擱下茶盞,淡淡道。
柳維揚微微搖頭:“既然我們在魔相中,就得按照魔相的規(guī)則來。”他轉頭望向了余墨:“這些幻境陣法,說到底還是你來得精通,不知有何高見?”
余墨側過頭,微微笑道:“高見說不上,不過我也覺得還是順著魔相的規(guī)矩來。我現(xiàn)在已經沒有感覺到魔相中心的殺氣和波動了,可能過了這一關就會找到出路。”
“只怕多少有點困難,我看他們已經認定這件事和我們脫不開干系。”唐周緩緩道。
“喂,你們……”顏淡只能垂死掙扎。
“那就要看柳兄怎么對付了。”余墨看了柳維揚一眼,笑著說,“洛月人總會多少敬柳兄三分的。”
顏淡氣得在床邊重重一錘:“你們三個到底在這里做什么?!還是有什么話非要在這里說才可以?!”
柳維揚終于把頭轉向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醒了?”
顏淡捏著拳頭,擠出幾個字來:“我醒了很久了……”
唐周輕輕一笑:“這才留意到,不過你這么生氣作甚?”他扯這番謊話的時候,居然臉不紅心不跳,氣定神閑。
顏淡只能自愧不如,甘拜下風:“我沒生氣……我怎么會生氣呢,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一覺睡醒后看見房里突然多出了人來。說到底,你們在這里做什么啊?”
余墨走過來,大大方方地在床邊坐下,長腿交疊:“昨天夜里,有洛月人暴死了。”
顏淡立刻追問:“是誰?”
柳維揚的嘴角微微一抽,直起身一拂衣袖,道了句:“我這就去說說看。”
顏淡頓時了然:“是柳公子的泰山大人?還是岳母大人?總不至于是未過門的妻子吧?”
唐周嘴角帶笑:“是岳母大人。”
“哦,那真成紅白喜事了……”顏淡突然骨碌一下從床上翻下來,“等等等,柳公子那位岳母大人過世了,不是還要算在我們頭上吧?”
余墨連忙伸手將她抱住了,微微笑道:“他們可沒這樣說,只是說一日找不出兇手,我們就一日不能離開。”
顏淡一時只想到“禍不單行”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