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端午特別篇·余墨
顏淡聽著外面的嘩嘩水聲,又看了看擺在矮桌邊的沙漏,還有兩個時辰便算是過完端午。她總覺得缺了點什么,想來想去,目光突然落到一旁盛糯米板栗咸肉的籃子上。
端午節(jié)一定要吃粽子。
她挽起衣袖,開始包粽子。而裹了十來個咸肉和粽板栗粽子后,還剩下一點食材,便索性把板栗和咸肉都包在一起,又把手中的糯米捏成了魚形的。她現(xiàn)在回想起余墨今日的遭遇,同情心一點不剩,反而很想笑。
顏淡把粽子全部都用粽葉包好,放進蒸籠里蒸著,然后輕手輕腳地湊過去看余墨。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身上輕輕戳了戳,紋絲不動,又加大了手勁,還是紋絲不動。顏淡覺得奇怪,就伸手探到毛毯下把他的臉扒出來。
顏淡一伸手就覺得很不對勁,現(xiàn)在明明是五月多了,就是穿著單衣也不會冷,他卻全身冰冷,好似浸在冰里一般。她摸了摸余墨的臉頰,觸手濕滑,嚇了一跳,忙低下身湊到他眼前去看。
余墨臉色煞白,緊緊皺著入鬢的長眉,睫毛輕輕顫抖,臉頰邊不斷有零星幾點青黑色鱗片忽隱忽現(xiàn)。他感覺有人不識相地把他從毛毯里硬扒出來,只得慢慢地睜開眼。
顏淡看著近在咫尺的那雙紅色的眸子,心中一動,好像曾經(jīng)見過一般熟悉,就這么怔怔地和他對視著。
許久許久,只聽余墨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
顏淡輕聲問:“我從前見過你么?”
“有沒有見過我,你自己難道不知道?”
“那就是沒有了。可我總覺得好像以前應(yīng)該認得你……”
余墨輕嘆一聲:“你鬧夠了沒有?明日等我好了,再讓你看個夠,這樣行不行?”
顏淡這才發(fā)覺兩人挨得很近,就連說話吐息都感覺到,而她就這么,抱著余墨的頸,看到出神……一滴冷汗立刻滑下來,她連忙收回手,退到蒸籠邊端端正正地坐好。余墨身子無力,她一松開手,就砰得一聲一頭摔在船板上。
顏淡頓時冷汗涔涔,期期艾艾地開口:“山主……”
余墨抬手捂著額,語氣很不好:“夠了,你再說一句廢話就等著被埋起來!我說到做到,你到時候哭著求人也沒用!”
顏淡噤聲。
沙漏里的沙子慢慢往下流,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還剩下一點了。
顏淡算算時辰,覺得這籠粽子的火候也差不多了,便熄了火,揭開蒸籠。粽葉的清香和粽子的香味撲鼻而來,顏淡挑出那只魚形粽子,又把蒸籠合上。她用剪子把綁粽葉的線剪斷,呵著氣把粽葉撥開,美美地咬了一口。
她還沒來得及咽下,只見余墨微微動了動,掀開毛毯坐起身來,卻沒動彈。
顏淡想著之前余墨警告過她的話,若是她現(xiàn)在說話,會不會被埋起來?不過她若是不說話,余墨肯定又會嫌棄她不夠體貼細致,最后還是要被埋起來。前后都要被嫌棄,那還是后面那條路合算,起碼她還是說了一句話。
“山主,你好點沒有?”
余墨推開毛毯,低聲道:“好多了。”他慢慢站起身,拿起一件單衣,撩開船簾就出去了:“我去洗漱一下。”
顏淡一個激靈,連忙抓起一旁擦身的干布也追了出去:“山主,你身上還有傷,傷口不能沾水……”
余墨伸手在背上摸了摸,輕描淡寫:“沒事,已經(jīng)結(jié)疤了。”
“結(jié)疤……?”顏淡只覺得一個晴天霹靂炸開在她頭上,“完了完了,百靈會殺了我的……”
“嗯?”余墨沒聽清,不覺皺了皺眉。
“山主,你身子還沒大好,不如先讓我?guī)湍恪彼痪湓掃€沒說完,余墨已經(jīng)放下單衣,直接踏進水里,“……擦身吧。”
顏淡很消沉。
隔了片刻,只見余墨濕淋淋地從水里上來,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不是要幫我擦身么?”
顏淡只得拿著干布過去,披在他的肩上,慢慢往下擦。她這輩子都沒這樣服侍過別人,現(xiàn)在真正做起來,卻沒有什么抵觸,難道她在铘闌山境的好日子過得太久,已經(jīng)變得這么沒出息了?
顏淡又很消沉,茫然無味地扶著余墨的背。她看著他背上那一道傷痕,頓時想起百靈的嘮叨,不由抱著僥幸的想法:現(xiàn)在不知還能不能用妖術(shù)把這道傷疤去掉?就算不能一點痕跡都不留,至少要淡得看上去像陳年舊傷。
正當(dāng)她要把想法付諸于行動時,余墨長長吐出一口氣,淡淡道:“好了,你不用擦了,我自己來就好。”
“不行!”
余墨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怎么不行?”
顏淡沉默片刻,只得道:“沒什么,山主,粽子已經(jīng)蒸好了。”看來這件事,還得從長計議。來日方長,她偏不信在回到铘闌山境之前還搞不定一道傷疤。
顏淡把熱騰騰的咸肉粽子從蒸籠里挑出來,把細線剪開,剝了粽葉裝在碟子里。等余墨進來的時候,正好剝了兩個粽子。她拿起一雙筷子,傾身遞到余墨手邊,然后低頭在那只特別的魚形粽子上咬了一小口。
余墨接過筷子卻沒動,反而看著她手中的:“你這個也是粽子?”
顏淡獻寶般地把手上的粽子用粽葉托著給他看:“你看你看,我捏的,像不像一條魚?”余墨一手支頤,嘴角帶笑:“你把粽子捏成魚,是什么意思?”
“……咳!”顏淡噎住了。
如果說有什么用意的話,大概就是今天和魚太有緣分了,所以忍不住捏成魚形。當(dāng)然如果今日不是端午節(jié),而是春分踏青喂兔子,她會捏個兔子形的。
只見余墨緩緩傾過身,就著她的手在那只魚形粽子上咬了一口,然后微微一笑:“味道不錯。”
顏淡忍不住又噎了一下,飛快地在心里記下:余墨無故笑得好看,一定是別有用心。這時候,她還是低頭喝水裝沒看見比較安穩(wěn)。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還沒來及咽下去,只見余墨干脆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湊過來一口咬掉了魚形粽子的尾巴。
“……噗!”顏淡噴了。
然后,事情并沒有這樣結(jié)束。雖然沒有轟轟烈烈的開場,但起碼到了結(jié)尾還是轟轟烈烈的。他們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仡絷@山境,途中還不斷有刺客明里暗里地刺殺放毒,最后連石灰粉都用上了。
顏淡過得很滋潤,拷問的手段愈加層出不斷。
“若是知道會惹上這么多麻煩,在南都就由著那兩個人去了。”余墨捏著伏羲算術(shù)的書,心緒煩躁。
顏淡奇道:“那個裴洛不是相府公子么,哪里惹來這許多仇家?莫非是欠債不還?”
“他已經(jīng)不是相府公子了。你還沒聽說過么,去年末的時候,這天下便是他們裴家的江山了。”
那段時日,她剛到铘闌山境,而外面的時局卻大變了。顏淡恍然大悟:“所以說,大周正處于儲君帝位之爭,那裴公子還有兄弟,他們開始為了帝位互掐,掐著掐著就連暗殺下毒的手段都用出來了。”她最后定下一個結(jié)論:“帝王將相一定過得很充實,時常都有叛亂、平亂、逼宮、仇殺。”
余墨看了她一眼,低頭看書,覺得和她提起這種事真是不明智之舉。
只是那些刺客來了一次又一次,突然不來了。顏淡從早等到晚,開始坐立不安,習(xí)慣真是一件要不得的事。
余墨耳邊聽著她不知在折騰什么,雖然對著書冊,可是那些正楷入了眼,也不知講了些什么,只得擱下書:“顏淡!”
顏淡立刻放下手上的一堆東西,很是無辜乖巧地說:“我看那些人以后都不會來了,之前那些個刺客還有東西留在我這里,我打算都扔掉。”
余墨懷疑地看了她一眼,便沒再深究。過了一會兒,只見顏淡抱著一堆事物出了船艙,隨后外面?zhèn)鱽頄|西落入水中的聲響。他反而有些犯疑,她要是一早這么聽話,那也罷了,只是現(xiàn)在突然來這么一出,未免也太奇怪。
誰知顏淡回到船艙,就乖乖坐在他身邊的墊子上,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地待著。
余墨有心事,繁雜的伏羲術(shù)數(shù)更是看不進去,只得草草地洗漱一番,熄了燈睡下。他偶然一回頭,只見顏淡目光灼灼,正盯著自己拉開外袍的手。他不禁皺了皺眉,慢慢地脫下外袍,只見顏淡的眼神變得愈加熱切。
余墨想這大約是他弄錯了,便躺下側(cè)身向著另一邊。
隔了片刻,顏淡卻慢慢挨過來,在他耳邊溫溫軟軟地開口:“山主,要把中衣脫了睡才舒服。”
余墨身子一僵:“這樣就可以了,你去睡你的。”
顏淡輕輕嘆了口氣:“是,山主。”
余墨看了她一眼,只見她臉上那個表情分明是失望。他抬手扶著額,心想,這回應(yīng)該也是他弄錯了。正這樣想著,只覺得有一雙柔軟的手伸過來,一只手替他捏著肩,另一只手還順著背脊往下摸。余墨一下子坐起身,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幾乎脫口而出,只是這句話一旦說出口實在是太丟臉,方才硬生生忍住。
顏淡見他坐起身,立刻虛心討教:“是我捏得力道不對嗎?”
余墨看了她一陣,淡淡說:“我看你也累了,早點睡罷。”
顏淡垂著頭,低聲道:“我這便睡了。”
余墨被她這樣折騰兩下,已是睡意全無,只得閉目養(yǎng)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身后傳來兩聲輕微的響動,顏淡身上的淡淡菡萏香味卻更是清晰。這時候,他若是出聲,反倒讓兩人都尷尬,便忍著不動。
只覺得顏淡慢慢撩開了他身上的毛毯,不知在他身上搗鼓些什么。余墨聽見她突然長長吁了一口氣,還以為她已經(jīng)鬧夠了,結(jié)果她下一個動作就是把最外面的一件薄衫從他身下抽出來。若他真是睡著了,還真不會覺察。
“還好我很會脫衣裳,不然就不成了……”顏淡低喃一句。
余墨真不知該說什么了,只是一遲疑間,顏淡的手已經(jīng)放在他里衣的衣帶上了。他只得換了個睡姿,還刻意把動作放慢,想著顏淡定會識相地退開。誰知顏淡正緊張地對付他衣帶上繁復(fù)的結(jié)頭,又見余墨是熟睡著,便放心大膽地繼續(xù)解他的衣帶,余墨這一側(cè)身,正好把她的雙手壓在身下。
余墨忍無可忍地睜開眼,只見她一臉心虛地望著自己,再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衫,連里衣的前襟都被她扯開了:“你到底想怎樣?”
顏淡磕磕巴巴地說:“我看你、你……穿了這么多睡很不舒服!”
余墨面無表情:“換個理由。”
“……好吧,我想看你背上的傷好了沒有。”然后再偷偷摸摸地把痕跡弄成陳年舊傷,這樣百靈才不會怪到她頭上來。
余墨輕喟一聲:“你也不用總是在心里記著,那日是你,便是換了紫麟或是百靈他們,我也會如此。”
顏淡有苦難言,只好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不甘不愿地爬到另一邊去睡了。
她原本還想著離铘闌山境還有個兩三日路途不急在一時,誰知磨到一腳踏進铘闌山境都再沒得逞過。
回到铘闌山境之后,顏淡倒是過了好幾天安穩(wěn)日子。余墨還讓百靈給她送了兩回時鮮水果,而百靈見了她都和往常一般親親熱熱地說話。顏淡不由暗笑自己擔(dān)憂太多,就是未雨綢繆也不帶這樣的。
到了第十日上,她已經(jīng)完全把這件事給拋到腦后,到正午時便引了溫泉到浴桶里,安然沐浴泡澡。
哪知她正被熱氣蒸得昏昏欲睡之際,只聽房門砰的一聲被人重重踢開,百靈站在門口,表情猙獰:“顏淡,我都和你叮囑過多少次,你卻一點都沒聽進去!山主身上那道傷痕是怎么回事?!”
顏淡還沒來得及狡辯,眼尖地瞧見百靈身后探出一個小腦袋,正是丹蜀。丹蜀看見她,笑得既天真又可愛:“顏淡姊姊,你在洗澡啊?”顏淡抓著浴桶的邊緣,竟然想不出一個可以把百靈和丹蜀立刻趕出去的辦法。
“噢?誰還在大中午的沐浴,真是難養(yǎng)……”低沉輕佻的聲音傳來,元丹也出現(xiàn)在門口,細瞇著眸子,玩味地摸摸下巴,“唔,顏淡啊,還不錯……”
顏淡縮在水里,連一句話都說不順:“你、你們……”
“你們都擠在這里干什么?”紫麟探身進來一看,立刻露出嫌惡的表情,“顏淡,你大中午沐浴也不關(guān)房門,到底想怎樣?”
“你、你們……我……”顏淡已經(jīng)張口結(jié)舌。
“百靈你剛才殺氣騰騰——”余墨從外邊踱步過來,瞧見眼前的狀況,尷尬地別過頭,“這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顏淡想勾引誰吧,沐浴居然不關(guān)門。”紫麟不屑。
“不、不是這樣,顏淡姊姊關(guān)了門的。”丹蜀開口為顏淡辯解。
元丹摸摸他的頭,和藹地說:“丹蜀啊,聽爹爹的話,你還小,不可以偷看女孩子洗澡,以后才能看。”
百靈指著元丹的鼻子發(fā)難:“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少來教壞丹蜀!”
“我管教自家孩子關(guān)你什么事,長舌鳥?”
“百靈你到底找顏淡做什么?就算什么事很嚴重,也不用直接破門而入罷。”紫麟很嚴肅,“元丹你也是,大家讓一步,不要把話說得這么難聽。”
“你們……”顏淡簡直氣急攻心,他們這群家伙竟然把她當(dāng)作不存在一樣在那里吵架聊天,顫聲道,“你們都給我出去、出去!”她竟然就這么被看光了,铘闌山境的妖實在太蠻夷太沒廉恥了。
最后還是余墨善后,把大家全部趕走,順手帶上了門。顏淡心神俱傷,窩在浴桶里半晌起不來。
此后很長一段時日,顏淡對于沐浴都有很大的心結(jié)。
轉(zhuǎn)眼冬去春來,夏花謝了秋月,顏淡已在铘闌山境待過第十個年頭。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會在一個地方停留這么久。
東方破曉,余墨站在船頭,向著顏淡伸出手來,嘴角帶笑:“我想出去走走,你要不要一起去?”
顏淡拉著他的手,輕輕跳上了船。
“你這回想去哪里?”
“嗯……漠北。那里有風(fēng)沙,夕陽,還有大漠……”
日復(fù)一日,日日如昔;年年歲歲,歲歲如日。
那些天高地遠的自由,她很是喜歡。
<特別番外之端午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