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燕眉(七)
“以前的事,不管怎樣,都過去了。”你微微垂眸,捏著帕子的那只手在膝上握成拳。
“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好的,不好的,都是過去的事了。”
“過去了。”
高延瑯頓了下,緩緩重復(fù)了一遍這幾個(gè)字,似乎在回味其中的意味,“喔,都過去了。”
并不明確高延瑯想從你這里得到什么答案,你只好向他再次證明你不會(huì)成為他以后的麻煩,不會(huì)對(duì)他的現(xiàn)在造成威脅。
“日子再難熬,人活著,總要往前看。”你清了清嗓子,攥緊的指節(jié)泛白,“你們讀書人不是常說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須臾期,那些不好的事我權(quán)當(dāng)都忘了,雖是高四爺相問,可先夫的事我不想再提。”
高延瑯用善解人意地口吻說道:“逝者已逝,人死不可復(fù)生,金娘子節(jié)哀。”
他的話實(shí)在出人意料,你不覺抬眼朝他望去。
卻見他面容含笑,挺拔的背脊稍向你的方向傾斜,“高某還有一事不明,敢問金娘子先夫過世幾年,哦,我記得云逸提過,是多久了,嗯?云逸?”
“云逸?”高延瑯狀似思考般側(cè)頭斜了眼高云逸,繼而恍然大悟地看向你,邊笑邊自問自答道,“瞧我這記性,有一年多了。”
“四叔!”
預(yù)感不妙,高云逸高聲就要阻止。
仿佛早知高云逸會(huì)有這種反應(yīng),高延瑯二話不說,胳膊一抬,豎起兩指警示高云逸噤聲。
“金娘子,我說的沒錯(cuò)吧。”高延瑯收回手,唇角始終勾著一絲冰冷譏誚的笑。
他從容不迫靠回太師椅,修長手指敲了幾下黃花梨把手,不急不慢道:“前夫死了不到兩年,金娘子便琵琶別抱,未免薄情寡義了吧。”
此言一出,高云逸再坐不住,“唰”一下站起。
高延瑯根本不去管自己侄子是什么表情,悠閑自在地端起茶盞,邊拿蓋碗箅茶葉邊問,“看著我干什么,你也嘗嘗這茶,是今年新的雨前,我從京里帶過來的,你在邕城可喝不到。”
無人迎合,高延瑯絲毫不介意,自顧自品了一口茶。
“新鮮事物雖好,到底不如京里家中的好。”
不用去瞧,你也知道高云逸的臉色此刻有多難看,顧不得高延瑯剛才對(duì)你嘲諷貶低,你才要撐著起身去拽高云逸的胳膊,就聽高延瑯“當(dāng)”地一聲放下茶盞。
“金娘子,這會(huì)腳又不疼了嗎?”
高延瑯才提到你的名字,高云逸已察覺到你的意圖,他疾步?jīng)_來挽住你的肩膀。
“你起來做什么?”
你靠在他胳膊上借力,微微搖頭,暗示他莫要當(dāng)面沖撞高延瑯。
扶著你坐下,高云逸眉心擰得更深,見你抓住他袖口不放,他長舒一口氣,緊簇的眉頭漸漸松開,“我沒事。”
抽出衣袖,瞥見高延瑯從座位上站起,高云逸當(dāng)即回身將你護(hù)在身后。
“四叔。”
他說話的語調(diào)比往常慢了一拍,愈發(fā)沉重的音色帶著顯而易見的戒備和不虞。
腳步聲逼近,竹葉暗紋隨著月青袍角拂動(dòng)在光線中流淌。
“云逸,可是怪四叔說得太重?”
兩相比較,高延瑯聲音襯得格外平緩。
“我不過試一試你,你便如此沉不住氣。”
“金娘子,剛才多有得罪,那番話確是高某無禮,還望海涵。”
清透的聲線似消融的冰雪潺潺,極為陰冷,更似一條藏在竹葉下的毒蛇慢慢爬進(jìn)你耳中。
“婚姻大事,豈能兒戲。此事,你可曾書信稟告父母?”
“不曾。”
“你可曾同金娘子商議過?”
“……不曾。”
“你仔細(xì)想想,以往你的事,我可有反對(duì)過,實(shí)在是你這回,做得欠妥當(dāng)。”
投在地上的人影越來越長,徐徐延伸至你坐在的榻上。
黑色皂靴停住,隔著高云逸,離你一步之遙。
你的視線從身邊的影子上移開,由下往上掠過高云逸緊握的拳,僵硬的臂膀,還有倔強(qiáng)挺立的脊梁。
你看不見他們叔侄的神色,只能靜靜聽他們繼續(xù)說。
“高家的情況,金娘子不知道,你也不清楚?門戶之見,古來有之,我雖不介意,家中其他長輩,亦能如此?你若真心求娶,怎能什么準(zhǔn)備都沒有?云逸啊,你連四叔這關(guān)都過不去,回京之后,你也這般只靠一張嘴來應(yīng)對(duì)?人情世故,你也不懂?”
“你如何說服他們,若闖出禍來,你又叫金娘子怎么自處?”
高延瑯這一番話進(jìn)退有度,說得叫人無法反駁。
一時(shí)之間,高云逸自然回答不出。
你一瞬不瞬地凝視著眼前的背影,那緊繃的肩頭終于在一聲不知誰的輕嘆中松懈。
高云逸的肩頭落了一只手,碧色扳指瑩潤溫厚,那是高延瑯的手。
“你別傻站著了,四叔豈會(huì)不幫你。”
叮當(dāng)?shù)慕鹆崧曀坪踹€在窗外響,你尋聲望去,消失的余暉在夜幕中唯剩落寞灰敗。
“金娘子,今日的事,多有冒犯,請(qǐng)勿放在心上。”
高延瑯站在高云逸身側(cè),仿佛一下子褪去尖銳刻薄的外衣,對(duì)你的態(tài)度疏離又恰到好處的溫和,“累了一天,我和云逸就不打擾了。”
高云逸的羞愧之色溢于言表,他望了眼高延瑯,又看看你,似有千言萬語。
“燕娘,我”
高延瑯拍拍侄子的肩,朝你客氣一笑,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
丫鬟打起簾,高延瑯在門口的紅燈籠下站定,見高云逸還在你榻前磨蹭不肯走,喊道:“云逸,有什么話明日再說,叫金娘子早點(diǎn)歇息。”
這次,他的語氣中甚至有了長輩的和藹可親,那笑意令你禁不住渾身發(fā)毛。
“我明日一早來瞧你。”
高云逸又認(rèn)真瞅了你兩眼,一步三回頭的跟著高延瑯走了。
鮮紅門簾落下之時(shí),你恍若看見一輪霧蒙蒙的殘?jiān)聮煸跓艋\與云隙之間。
這夜色令人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