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探望
她把盒子收好,箱子收好,去看龍朝,門一敲,龍朝探頭出來,神情瘋狂表情騷動,匆匆塞給她一個小東西,道:“小噴壺。我要繼續(xù)了別吵我!”急不可耐地砰地把門一關(guān),差點沒把太史闌鼻子撞扁。</br> 隨即又聽里面砰砰乓乓,起了火,開了爐,不知道在鍛造什么東西——這家伙果然連鍛造也會。</br> 太史闌看他那瘋魔模樣,心想可別給他搞出什么幺蛾子,看了看噴壺,說是噴壺,只有打火機(jī)那么大,也像打火機(jī)差不多形狀,灌滿水后,打開蓋子便有水噴出,噴頭也是孔狀,水出來就化成細(xì)細(xì)的水汽。</br> 龍朝果然不愧是工藝大家,設(shè)計極其精巧,只是工藝不太精致,顯然他被那塊天際鐵狀物吸引,無心好好做活。</br> 這樣也便夠了,太史闌隨即便帶了噴壺又去了糧庫,稱要看看新收上來的軍糧,糧庫大使親自陪同她,開庫視察。</br> 太史闌在糧倉前蹲下身,細(xì)細(xì)查看那上來的新稻米,藏在袖子里的噴壺一滑到了掌心,隨即一按按鈕,那個小小的噴頭噴出一些水汽來,落在稻米上。</br> 噴壺太小,水汽細(xì)微,又有手掌擋著,大使就站在一邊,也看不見。</br> 太史闌又稍微等了一會兒,裝模作樣把稻谷翻來覆去地看,才忽然皺眉道:“咦,蔣大人,你今年這稻谷儲存似乎不怎么樣啊,受潮了。”</br> “什么?”糧庫大使一驚,急忙湊過來,太史闌將幾粒受潮的稻谷倒進(jìn)他掌心,糧庫大使長年收糧守糧,自然精通糧食狀況,稻谷一到掌心臉色就變了,他反反復(fù)復(fù)看著,不可思議地喃喃,“怎么會這樣?不應(yīng)該啊……這……這可怎么辦?”</br> 他蹲下身,在那巨大糧倉底部查看其余稻谷,可惜那一處剛才給太史闌已經(jīng)都噴過了,多少都帶了潮氣。</br> “怎么辦?”太史闌冷冷靜靜地瞅著他,“明天就要送到天紀(jì)軍那里去了吧?就算現(xiàn)在重新征也不可能了。”</br> “不可能哇!不可能啊……”糧庫大使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這……這怎么能送去?上府大營還好點,可以解釋,可是天紀(jì)軍……天紀(jì)軍……天紀(jì)軍那幫人難纏啊……少帥一怒,都可能要了我命啊……”</br> “天紀(jì)軍這么難纏么?”</br> “是啊……啊不是……大人……”</br> “這糧庫也有很久沒有整修了,可能有滲水,受潮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也有我昭陽其余官員的責(zé)任,尤其是我的責(zé)任。”太史闌坦然道。</br> 糧庫大使眨巴眨巴眼睛看著她,不明白怎么就有別人責(zé)任,甚至還有她這個剛剛上任的同知的責(zé)任了,但太史闌這么說,他自然要露出感激之色。</br> “既然大家都有責(zé)任,那就不必你一個人承擔(dān),你官微職輕,去天紀(jì)營只怕要遭受責(zé)難,那么就我代你走這一趟吧。”太史闌淡淡道,“天紀(jì)少帥再跋扈,再囂張,總不能連我都敢殺吧?”</br> “啊!下官多謝大人救命之恩!”</br> 太史闌將噴壺收回袖子里,腳踢踢糧倉,在糧庫大使的感恩戴德之中,走了。</br> 當(dāng)夜,龍朝一夜沒睡,天快亮的時候,披頭散發(fā)撞開了她的門。</br> “啊啊驚天地泣鬼神天下第一驚艷絕倫兇猛狂霸天下第一武器終于——誕——生——啦!”</br> 蘇亞一把將他拎了出去,“登徒子!”</br> 太史闌很快穿好衣服出去,看見龍朝抓著個東西嗚嗚地哭,一副絕世珍寶在他手中誕生的模樣。</br> 她難得好奇地過去一看。</br> 瞬間險些背過氣去。</br> 尼瑪。</br> 流氓!</br> 龍朝手里抓著一個東西,半圓形,呈現(xiàn)銀黑色,十分光潤,拿在手中正可一握,半圓的頂端,有一個小小的凸起,也很圓潤。</br> 整個造型,很像……女人的胸。</br> 這家伙用她從天上抓來的寶貝,鍛造的就是這么個東西?</br> 他猥瑣得還能有下限么?</br> 龍朝正抓著那東西對蘇亞滔滔不絕地吹噓,看蘇亞那表情,似乎很想把他踹到外海去。</br> 太史闌想起當(dāng)初那個制造成她形象的木偶,胸前那兩圈“自然漩渦”,瞬間覺得手癢了。</br> 龍朝一回頭發(fā)現(xiàn)了她,幾乎是蹦著到了她面前,“大人!大人!絕世武器啊啊啊啊!”</br> 他把那東西獻(xiàn)寶似獻(xiàn)上來,手指還按在那圓形突起上。</br> 在太史闌露出殺氣騰騰眼神,準(zhǔn)備將他正法之前,他手指已經(jīng)飛快地?fù)辶讼氯ァ?lt;/br> 太史闌一驚,側(cè)身一避,卻沒有暗器射出。</br> 龍朝哈哈大笑。</br> 很少被激起火氣的太史闌這會真想把他給閹了,瞧這笑聲神經(jīng)質(zhì)跟女人似的!</br> 龍朝忽然把手一攤。</br> 太史闌一怔。</br> 不知何時猥瑣的半圓形已經(jīng)不見,龍朝掌心是一個蝴蝶形的東西,有點像裝飾品,有點像腰帶上的鑲嵌。</br> 龍朝將那東西卡在自己腰帶上,走到空曠處,忽然向下一躺。</br> “嗡!”</br> 極其低微的響聲,卻因極其迅捷而力道兇猛,剎那間穿透空氣,像一根針,忽然穿進(jìn)了人的耳膜。</br> 太史闌只覺得四面閃了閃光,仿佛整個空氣團(tuán)都被戳破,隨即,又安靜了下來。</br> 她還沒看出發(fā)生了什么,龍朝已經(jīng)爬起來,得意洋洋看她。</br> “怎么樣?”</br> “什么怎么樣?”</br> “看。”龍朝一拍肚子。</br> 太史闌這才看見他腰帶上的蝴蝶,翅膀已經(jīng)不見,只余下兩團(tuán)半圓形的鐵殼交疊著。</br> 龍朝找人要了一根鐵錘,四面望望,忽然開始砸墻。</br> 蘇亞要阻止,太史闌手一擺。</br> 龍朝砰砰砰砸了一會墻,直入磚墻半尺,隨即又掏出小刀,在那里費(fèi)勁地挖,太史闌看著他的動作,臉色凝重了。</br> 剛才那閃閃的光芒,應(yīng)該是針,發(fā)向四面八方,那是因為蝴蝶的翅膀是用針構(gòu)成,但這么細(xì)的東西,能入墻這么深?</br> “哈哈找到了。”滿面灰的龍朝終于掏出一個東西,歡呼雀躍。</br> 他掌心里果然是一根針,但那針卻不是常規(guī)的直針,是蛇形的彎針。</br> 再看打開的墻壁,針?biāo)诘奈恢茫拿娑加辛芽p震塌。</br> 是這針造成的?</br> 這樣的東西如果射入人體,是不是一路穿透的同時摧毀經(jīng)脈,粉碎內(nèi)臟,造成整個軀體血肉的瞬間崩塌?</br> 此刻才看懂這針的可怕的蘇亞,臉色也變了。</br> “這是什么東西啊。”龍朝眼神里也有驚嘆,他預(yù)計到了這東西的可怕,但也沒預(yù)計到這么可怕,此刻拿著針的手指微微顫抖,“大人你那是什么東西啊,本身材質(zhì)并不堅硬,但我只在我的普通材料中加了一點點,造出來的東西,就堅韌無比……啊!”他一把揪住太史闌衣袖,“你把那塊鐵整個給我吧!我!我把我自己賣給你!做你的壓寨相公!”</br> “那鐵呢,拿來我瞧瞧。”太史闌伸手。</br> 龍朝顫抖著從袖子里摸出那塊天外來鐵,一臉肉痛表情,眼巴巴地望著她。</br> 太史闌毫不猶豫地把鐵塞進(jìn)了自己腰袋里,點點頭道:“很好,我原本還以為你用完了,才只用了這么點,好極了,收回。”</br> “啊……”</br> 半晌愣在那里的龍朝一聲大叫,砰砰地撞墻,“啊啊啊我為什么這么老實啊我為什么不告訴你鐵已經(jīng)全部用完了啊啊啊我總是被騙啊當(dāng)年這樣現(xiàn)在也這樣啊啊啊生無可趣讓我去死吧……”</br> “我的壓寨相公有人選了,用不著你,不過如果你不再嚎叫的話,這鐵以后的使用權(quán),我可以給你一半。前提是你做出來的東西都?xì)w我。”</br> 龍朝抬起頭,眼淚汪汪地和她商量,“我免費(fèi)給你做,但你最后可不可以歸一件給我?”</br> 太史闌扭過頭,她實在受不了一張類似李扶舟的臉這種表情面對自己。</br> “好。如果有多余的話,可以給你兩件。”她道,想了想又補(bǔ)充,“但你將來不可以用這鐵制造的那件武器,來傷害我任何朋友。”</br> 這東西造出來的武器,再加上龍朝的天賦巧手,殺傷力太大,她不希望發(fā)生令她后悔的不可控事件。</br> 龍朝的眼神也閃了閃,道:“好。”</br> “你發(fā)誓。”</br> “我發(fā)誓,若我違背今日誓言,對太史闌朋友以此武器動手,則終身飄零,妻喪子絕,永世不入家譜。”</br> 太史闌聽著這誓言,忽然覺得心中一涼。</br> 她盯著龍朝眼神,這家伙發(fā)誓還是吊兒郎當(dāng)模樣,笑嘻嘻的,讓人懷疑他的誓言,可他說到最后兩句時的眼神里的極致苦痛,她瞧見了。</br> “我信你。”她點點頭,轉(zhuǎn)過身。</br> 龍朝放下手,眼底掠過一絲幽黯之色。</br> 太史闌對這暗器很滿yi,雖然開初的造型猥瑣了點,但看在最后的效果上,還是可以原諒的。</br> “你剛才為什么要躺下來發(fā)射?”她隨口問。</br> “啊?”龍朝得意地道,“這是我的設(shè)計啊,這東西立著的時候,怎么檢查怎么撥弄都不會發(fā)射,只有躺下后觸動機(jī)關(guān),才能發(fā)射。”</br> 太史闌霍然回身,“什么?真的只有躺下才能射?”</br> “嘻嘻,不覺得很瀟灑很有意思嗎?啊,戰(zhàn)場之上,一人獨(dú)臥,面對大軍,忽然一個懶腰翻身,萬軍齊倒……哇,驚艷啊……”龍朝瞇著眼睛,沉浸在自己yy的想象中……</br> “放屁——”太史闌終于忍不住爆粗——她那么珍貴的東西,這天下根本沒有的材料,用一點少一點的天外奇鐵,他竟然做了個一個躺著才能發(fā)射的東西,尼瑪對戰(zhàn)中有空躺下來嗎?誰能讓你躺下來發(fā)暗器?等你躺下來,早被砍成肉泥!</br> 尼瑪,早該知道這家伙不靠譜!</br> “剛才的話我收回!”她一把抓過那東西,往袋子里一扔,“什么給你兩件?不!給!了!”</br> “不要啊——”龍朝發(fā)出一聲慘叫。</br> ==</br> 第二天一大早太史闌運(yùn)送糧草出發(fā)時,還是命人把那些針收集齊,把暗器組裝回原型,帶在了身上。</br> 這個東西,她是要送人的,雖然此刻不盡如人意,等于是個廢物,但那針終究特別,扔了也不舍得。</br> 一天一夜沒睡的龍朝也被她拎著耳朵揪來了,她表示這是讓他將功贖罪的節(jié)奏,龍朝在稻谷里呼呼大睡,完全沒有做她護(hù)衛(wèi)的自覺。</br> 太史闌這是去天紀(jì)大營,不敢?guī)еK亞等人,這些人常出沒在她身邊,太顯眼。</br> 她帶去了昭陽府的兵丁,人數(shù)比平時要多,但沒有說是去送糧,只是說執(zhí)行任務(wù),另外,糧庫的庫丁也照樣跟著。</br> 昌明三年,皇帝下旨在西凌上固建立糧庫,供應(yīng)天紀(jì)軍的軍糧,此刻周邊府縣的供應(yīng),只是天紀(jì)少帥紀(jì)連城要求地方配給他的精兵營的細(xì)糧,所以地方上一直伺候小心,糧庫大使發(fā)現(xiàn)受潮才會這么緊張。</br> 太史闌在路上走了兩日,將那十大車的細(xì)糧送到,交到屬于精兵營的獨(dú)屬糧庫。</br> 太史闌路上化了妝,擦黑了臉,還做了個疤,天紀(jì)軍士兵日常眼高于頂,也不會對誰多看一眼,只接收的人隨意說了一句,“老蔣怎么沒來?”</br> “蔣大人病了,我是新任副使,代他前來。”</br> “哦。”</br> 營場內(nèi)士兵走來走去,西番大敗后全面收攏戰(zhàn)線,退回那蘭山以東,天紀(jì)軍得到修整。精兵營的人都在。</br> 四面士兵看見這邊送糧,都露出羨慕神色,太史闌這一路也聽說,紀(jì)連城為人苛刻陰毒,但待自己人卻十分恩重,進(jìn)他的精兵營“天魂營”不容易,但一旦進(jìn)入,立刻餉銀增加十倍,日常供應(yīng),也是普通士兵十倍,而且軍中還代為照顧家小,紀(jì)連城偶爾還親自為他們解決困難,所以他的天魂營,確實都是可以為他死的死忠。</br> 太史闌交割了糧食,和天魂營這個守糧的士兵商量,“這位兄弟,在下趕路太急,老寒腿犯了,想明日再回去,能不能找間隨便空屋子給我借住一晚……”</br> “行。”那士兵一口答應(yīng),想來以往這樣的要求也有過,他隨手一指不遠(yuǎn)處幾間矮房,道,“就住那,以往你們蔣大人有次遇見大雨走不了,也是住在那里,不過規(guī)矩和你說在前頭,可不許亂跑亂走,這邊的精兵營,那邊的罪囚營,都不許去。”</br> “知道,知道,多謝兵爺。”一旁龍朝連連鞠躬,瞇眼看看相鄰精兵營的罪囚營,詫異地道,“天紀(jì)的罪囚營,怎么會放在最高貴的天魂營隔壁?真是奇怪。”</br> “呸。”那士兵不屑地吐了口唾沫,隨即哈哈一笑,“有樂子嘛!”</br> 太史闌望著他猥瑣的笑容,忽然想起一些兵營中的傳說,心中微微緊了緊。</br> 她目光在罪囚營破爛的營房上一掠即過,當(dāng)先往那房子走去,那房子巧得很,正好在兩座營房中間,隔著一道矮矮的柵欄,還和天魂營共用一個茅廁。</br> 她進(jìn)入屋子,屋子里有股馬糞氣味,大概是個廢棄的馬房,后來改做了給臨時來客居住。</br> 龍朝一進(jìn)去就揮著手捂住鼻子,太史闌卻好像什么都沒聞見,負(fù)手立在窗前,那窗子正好對著那道柵欄,可以同時看見精兵營和罪囚營各自半邊營房內(nèi)的動靜。</br> 精兵營那邊在操練,看得出來這批紀(jì)連城的精英,實力不容小覷,他們雖然主要還是在鍛煉體魄,但方式方法,明顯要比普通士兵要求高難度大強(qiáng)度強(qiáng),單論體魄,這些人就絕非普通士兵可比,太史闌想起和耶律靖南賭命那夜,遇見的天紀(jì)刺客,想必便是出自這天魂營。</br> 不過她對要緊的天紀(jì)軍的訓(xùn)練不過匆匆瞥了一眼,目光隨即轉(zhuǎn)到隔壁的罪囚營。</br> 罪囚營。</br> 這才是她繞了好大彎子,不惜冒險,一定要來一次的地方。</br> 她要來看看世濤。</br> 她無法在得知這樣的消息后,還在昭陽城坦然高臥,做她的昭陽城主,想到她的每一日安逸,世濤就在捱受痛苦,她就無法忍受。</br> 事已至此,她知道不能挽回,但最起碼她可以為世濤多做一點。</br> 兵營和監(jiān)獄,有很多共同之處,純男性群體和森嚴(yán)規(guī)矩的壓抑,使得這兩處都呈現(xiàn)出一種外表平靜內(nèi)心狂暴的狀態(tài),暴戾隱藏在沉默底,放縱等候在規(guī)則后,容易成為罪欲集中地,不公和虐待,永遠(yuǎn)充斥其間。她在現(xiàn)代常逛軍事論壇,隱約也知道一些,古代是不是也是這樣,在她想來,人性不論古今,永遠(yuǎn)不變。</br> 容楚身居高位,諸事繁忙,底層污垢,他未必想得到,可她擔(dān)心。</br> 罪囚營的院子里也全是人,已經(jīng)進(jìn)入秋季,秋老虎卻更加灼熱,白亮亮的陽光下,一堆光著上身,衣著破爛的士兵在修理工具,還有一堆士兵在擇菜,還有一批士兵等在門口,門口正有一輛車子停下來。</br> 太史闌看出來了,這些罪囚營士兵,也是有等級的,廊檐下?lián)癫说模匀皇堑匚蛔罡叩模顑狠p松不曬太陽,院子里修理工具的是二等,雖然曬點太陽,倒也不累,至于門口那些,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個臉苦著,肯定不是好活計。</br> 世濤在哪里?太史闌仔細(xì)張望,可是大多數(shù)人背對她,都是曬得黑黑,瘦得刀削的背脊,實在看不出誰是誰。</br> 這些人個個瘦骨支離,狼狽憔悴,街邊的叫花子都比他們體面,只是一個個眼神里陰火閃動,也充滿了街邊叫花子不能有的殺氣和暴戾。</br> 太史闌看見,有人一邊擇菜,一邊順嘴就把那些生蘿卜纓子、菜葉子塞進(jìn)嘴里。</br> 太史闌抿嘴瞧著,看了一眼龍朝,龍朝連忙朝她舉起一個包袱,里面裝的滿滿的都是不易壞的腌肉。</br> 遠(yuǎn)遠(yuǎn)的那邊有喧囂,院子門口的車停下來,車上一個同樣光著上身,衣服比其他人更襤褸幾分的少年站在車上,不住地抹著臉上的汗。</br> 太史闌心中一震,踮起腳尖探頭看。</br> 遠(yuǎn)遠(yuǎn)的那邊也在叫,“邰世濤,澆糞回來啦!”</br> “嗯。”少年大聲答,跳下車來。</br> 其余人紛紛讓開,捂鼻,嫌棄他一身糞臭,邰世濤不好意思地笑笑,退開幾步。</br> “上頭說了,里頭在擇菜,不允許在院子里洗糞桶,邰世濤,我們們拎水龍出來,對糞桶沖沖就好,你負(fù)責(zé)拿桶。別下來了。”</br> “好。”邰世濤二話不說,又爬上車,拿起最上面一個糞桶。</br> 幾個罪囚營士兵拖過一個粗大毛竹管做的水龍,從井里灌滿了水,邰世濤拿起糞桶,那些人舉著水龍對糞桶沖。</br> 水流大糞桶小,糞桶里還有殘留的污物,這么猛力一沖,頓時臭水四濺,別人都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沒事,濺了一身的自然只是邰世濤。</br> 一個桶一個桶洗過去,漫天黃水噴濺,邰世濤從頭到腳,被臟水洗了一次又一次。</br> 他沒有動,也沒罵,只在不停地拿起沒洗的糞桶,赤腳從臟兮兮的糞桶上踩過,偶爾用臟兮兮的手臂,抹一把更臟的臉。</br> 太史闌怔怔地看著,她臉色蒼白,平常漠然的臉上,這下連表情都沒了,只剩一片空白——因為太疼痛,以至于不知該用什么表情表達(dá)。</br> 手指抓著窗欞,死死卡了進(jìn)去,窗邊軟木的木刺刺進(jìn)她指甲,十指連心,她居然沒覺察。</br> 龍朝緊張地看著她,生怕她忽然一拳泄恨地打在他臉上。</br> 他感覺到了——?dú)狻?lt;/br> 那邊糞桶終于洗完,龍朝剛剛松一口氣,忽然那些人哈哈大笑,將水龍?zhí)穑瑢χ⑹罎蜎_了過去。</br> 正彎身整理糞桶的邰世濤觸不及防,被撲面而來的水柱沖得往后一倒,栽倒車下,幾個糞桶骨碌碌滾下去,正砸在他身上。</br> 院子里響起罪囚營士兵的哈哈大笑,操練完畢的天魂營士兵也跳上墻頭,對那邊指點大笑。</br> 劣境和苦難并不能讓人們學(xué)會團(tuán)結(jié),相反很多時候,他們會因為心中充滿恨意而對他人更具惡意。</br> 糞桶骨碌碌的滾,邰世濤似乎被砸得不輕,掙扎爬了好幾下都沒爬起。</br> 太史闌忽然轉(zhuǎn)過了身,背緊緊壓在墻上。</br> 對面,龍朝一直的嬉笑也沒了,半晌,嘆息一聲。</br> 真是……想不到。</br> 想不到邰世濤居然在這里。</br> 他想到之前在昭陽城見過邰世濤一面,那個俊秀的,一看就是大家出身的少年,擁有良好的氣質(zhì)和翩翩的風(fēng)神,為人還親切溫和,實在是個極其討喜的人物,讓人神往。</br> 這才多久,就成了這樣,面前這個黑瘦得脫形的狼狽少年,簡直讓人不敢相信和前不久那個邰世濤是同一人。</br> 他并不清楚邰世濤怎么會淪落到這地步的,隱約只知道邰世濤本該是北嚴(yán)之戰(zhàn)的功臣之一,結(jié)果……卻落在了天紀(jì)罪囚營。</br> 而太史闌,原來,是為了來看他。</br> 他看著太史闌,想知道這鋒利尖銳的女子,此刻會怎么做?會沖出去打架?還是就此發(fā)狂?</br> 太史闌什么都沒做。</br> 她只是閉著眼,一遍遍回想當(dāng)初邰府廚房初見,整潔而眉目清秀的少年,想著邰家要押她去麗京殉葬那夜,狂撲而上的邰世濤,彼此流過的鮮血。</br> “世濤,若你我再見,必永不為人欺辱。”</br> 一句話是誓言,也是刻在那少年心底的魔咒,以至于他為了不讓她被人欺辱,竟然選擇了這樣一條艱危苦困的路。</br> 犧牲已成,她能做的,只有不讓那犧牲白費(fèi)。</br> 所以她此刻靠墻,直立,用全身力氣壓緊自己的手,以免自己一個忍受不住,就此沖出去,拔刀先砍了那些人。</br> 室內(nèi)充斥著她的呼吸——悠長、緩慢、一聲聲壓抑,一聲聲壓抑之后,等待爆發(fā)。</br> 很久之后,當(dāng)呼吸終于歸于平靜,她才緩緩轉(zhuǎn)身。</br> 院子門口人群已經(jīng)散去,一個矮小的少年,攙起了邰世濤。</br> 坐在墻頭上的天魂營士兵們,有趣地瞧著邰世濤,有人大喊道:“小子!痛快不?這是咱們劉隊對你的關(guān)照,好好承受啊!”</br> “看不出這么個細(xì)皮嫩肉的兔崽子,還敢不聽咱們劉隊的。這不是半夜提燈翻茅坑?”</br> “咋說?”有人故意問。</br> “找屎(死)嘛!”</br> 眾人哈哈大笑,罪囚營的士兵也仰著臉討好地笑。</br> 太史闌抿著唇。</br> 果然給她猜著了。</br> 果然有這些骯臟的事兒。</br> 早就聽說紀(jì)連城把罪囚營安排在精兵營旁邊,就有拿活人給自己死忠虐待玩弄的意思,兵營枯燥,軍紀(jì)森嚴(yán),壓抑久了也需要各種發(fā)泄,罪囚營的可怕就在于此。</br> 別人也罷了,世濤這樣出身良好,又眉目出挑的士兵進(jìn)了這里,那真是羊入虎口。</br> 因為他得罪了某些精兵營的人,所以罪囚營的人落井下石欺負(fù)他。</br> 太史闌默默盯著那群精兵營士兵,特別注意了一下眾人巴結(jié)著的那位劉隊正,心中忽然涌起對容楚的憤怒。</br> 他是當(dāng)真不知道天紀(jì)軍這些變態(tài),還是……有別的想法?</br> 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她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br> 不,不要擅自猜度他人用心,這對容楚不公平。想要知道什么,當(dāng)面問好了。</br> 現(xiàn)在,她要做的,是等太黑,去看看世濤。</br> 遠(yuǎn)遠(yuǎn)地,她看見那個矮小士兵攙扶著邰世濤進(jìn)了院子,她心中微微涌起安慰,還好,世濤才來這里不多久,已經(jīng)有了朋友。</br> 在這樣嚴(yán)酷的環(huán)境里,有人幫助,終究是幸運(yùn)的。</br> 太史闌看了看天色,還有大概一個時辰才天黑,她盤膝坐在床上,開始繼續(xù)自己的修煉。</br> 天將黑的時候,那邊送來晚飯,飯食不錯,但龍朝聞著馬糞氣味,想著先前那黃黃綠綠的糞水就吃不下去,太史闌也吃不下去,但她依舊大口吃著。</br> 她不會因為那些糞水一直在腦海縈繞不去就不吃。</br> 她不會因為邰世濤此刻在吃糠咽菜就不忍吃自己的雞鴨魚肉。</br> 她要對自己更好,加倍珍惜享受現(xiàn)在的生活,那才對得起世濤。</br> 才能讓他高興,而值得。</br> 吃完飯她又等了一會,把龍朝趕了出去,換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背著一個大包,坦然翻入了罪囚營的院子。</br> 罪囚營因為和精兵營相鄰,所以是沒有守夜的士兵的,也沒人打他們的主意——他們是不上戰(zhàn)場的,要么被赦免出去做個普通士兵,要么在此地被折磨至死,當(dāng)然出去的很少,不過傳說里,早年有一個人出去做到了將軍,因此這便成為支撐罪囚營的人熬下去的唯一動力。</br> 而精兵營為了方便夜里翻墻入罪囚營,也是不設(shè)守夜的,最起碼在罪囚營這一面墻,沒有巡哨。</br> 所以太史闌翻得輕而易舉。</br> 罪囚營就一個院子,院子里品字形三間房,房子新舊程度不一,太史闌根據(jù)白天看到的三個等級,打量了一下屋子,選了最破爛的西邊屋子朝里走。</br> 還沒到,屋子里山響的打呼聲傳來,這些罪人勞作一天,晚上都睡得死。</br> 太史闌站在窗邊,從破得漁網(wǎng)一樣的窗紙向里看了看,屋子里什么都沒有,連通鋪都沒,地上鋪著破爛的席子,所有人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你的腿架在他肚子上,他的手抓著他的頭發(fā),黑色的老鼠,從人的腿間鉆來鉆去,吱吱狂叫也無人理會,整間屋子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汗餿味和腳臭味,老遠(yuǎn)就能把人熏吐。</br> 太史闌一眼就看見了邰世濤。</br> 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坐著的人。</br> 他盤坐在一角,腿前就睡著一個漢子,不知道他是沒有躺下來的地方只好盤坐練功,還是他本來就不睡,此刻太史闌見他垂目入定,結(jié)成手印,氣韻平靜,顯然正在練功。</br> 太史闌有點猶豫,她不確定邰世濤練的功要不要緊,打斷了會不會對他造成傷害,可她也不能一直站在這里等,有人起夜必然能立即發(fā)現(xiàn)她。</br> 想了想,她忽然撮唇,吹了聲口哨。</br> 這聲口哨清越悠長,是鹿鳴山一種鳥的叫聲。</br> 邰世濤忽然睜開眼睛。</br> 然后他一眼就看見了立在窗戶前的黑臉人,那人在月色清輝里佇立,一雙黑白分明而有狹長明銳的眼睛,深深地凝注著他。</br> 一瞬間他幾疑在夢中。</br> 罪囚營的日子度日如年,唯一支持他堅持下去的信念,是每夜輾轉(zhuǎn)難眠時,一遍遍掠過腦海的這雙眼睛。</br> 明亮堅定,乍看似冷,卻總會對他露出淡淡溫暖。</br> 他記著她掌心的紋路,手指的溫度,指尖揉亂他的頭頂漩渦時的溫存力度,他知她給予他的獨(dú)特溫情這一生不會有其他人能有,因此珍惜得連想起都覺得似乎是褻瀆。</br> 有些想念就是力量,他覺得自己可以靠這些想念長久地活下去,等待很久很久之后的再次相遇。</br> 誰知道這一夜一睜眼,月色清輝,對面有人眸光如水。</br> 他悄然站起來,神情夢游一般,卻還不忘小心地抽走被同伴壓住的腰帶,跨過那些橫七豎八的漢子們,走到窗前。</br> 太史闌沒有動。</br> 兩人隔著爛得全是洞的窗子對望,邰世濤癡癡地瞧著她,月光雪亮,將人影勾勒虛紗,瞧去幾乎不似真人,他覺得也不應(yīng)該是真人,她此刻應(yīng)該在百里外的昭陽城城主府里睡覺。</br> 他抬起手指,有點想去摸摸對面的臉,卻又很快縮回——他怕這當(dāng)真是夢,然后一觸,夢碎。</br> 那就真的見不著她了,還不如維持著,此刻多看一刻好一刻。</br> 太史闌瞧出了他的動作,唇角扯了扯。</br> 這孩子……</br> 來來去去只剩感嘆,卻不知該感嘆什么,白日里的心疼和悲憤已經(jīng)過去,此刻見他珍惜歡喜到恍惚的神態(tài),她心中涌起無限憐惜。</br> 他不敢觸碰,她就給他真實。</br> 她伸出手,越過窗紙,摸了摸他頭頂?shù)男齼骸?lt;/br> 依稀當(dāng)初,廚房里那揉亂發(fā)頂?shù)囊幻?lt;/br> 她微微踮著腳,這陣子他瘦了,卻又高了些。</br> 邰世濤的腦袋在她手底竄了竄,似乎受了驚嚇,太史闌的手指迅速落下去,點在了他嘴唇上,怕他控制不住叫喊驚醒了別人。</br> 邰世濤忽然不會呼吸了。</br> 她的手指點在他唇上,微涼,力度很輕,卻像一根巨杵,兇猛地瞬間搗進(jìn)他心里。</br> 他被這樣的呼嘯來勢擊中,剎那間心似被巨掌攥緊,抓握,絞扭,一點點攥出糾纏的疼痛的姿勢,五臟六腑都似在互相撞擊,激越出澎湃的血?dú)狻?lt;/br> 那些澎湃涌遍全身,讓觸覺更鮮明,嗅覺更靈敏,嗅得到她身上淡淡的木蘭香氣,干凈清涼,感覺到她指尖的柔軟,肌膚的細(xì)膩,甚至恍惚間能感覺到指尖的紋路,一圈圈,一圈圈,圈住他的全部思緒。</br> 她指尖也有淡淡的澀而干凈的氣息,傳入他的唇齒,有那么一瞬間,他全身都在激越的叫囂,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想要張開唇,將這難得親近的手指,輕輕含入口中。</br> 然而他沒有做,他不敢。</br> 他和她的感情,建立在純潔的姐弟親情之上,他從一開始的混沌狀態(tài)中走出來,終于明白自己是愛戀,可她卻渾然一體,永遠(yuǎn)不涉曖昧。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稍稍越雷池一步,就再不能擁有她毫無顧忌的觸碰,無所設(shè)防的接近,全心坦然的呵護(hù)。</br> 和追逐她的愛比起來,他寧可終生擁有她的親情。</br> 因為那是唯一。</br> 此生再不能有,獨(dú)屬于他的唯一。</br> 便為這份唯一,他必將粉身碎骨捍衛(wèi)。</br> 他如此努力,拼盡力氣阻止自己內(nèi)心叫囂的沖動,以至于全身僵硬。</br> 太史闌不知道這一刻對面少年電轉(zhuǎn)的思緒和紛涌的心潮,她的指尖輕輕一按,隨即收回,又對他安慰地一笑。</br> 她的笑容很難得,可少年垂下眼,竟然不敢再看。</br> 太史闌拉過他的手,在他掌心寫“有什么地方比較隱蔽坐下來談。”</br> 邰世濤低著頭,看她雪白的指尖劃在自己微黑的掌心,一筆筆,一畫畫,指甲晶瑩,動作輕巧,那寫下的一個個是字,卻又不是字,那是他的等待,他的思念,他的永久,他的一生。</br> 指尖落字,撥動的卻是心弦。</br> 太史闌寫完,看邰世濤呆呆地沒動靜,又捏捏他手指,邰世濤霍然抬頭,滿臉通紅——他太專注看那手指,走神了,根本沒注意她寫的是什么。</br> 太史闌瞧他那魂不守舍樣子,又好氣又好笑,隨即憐惜更甚——罪囚營的日子太苦了,瞧把這孩子給折磨得都變傻了。</br> 她只好又寫了一遍,這回邰世濤不敢走神了,認(rèn)真看完,隨即也捏了捏她手指,示意她跟他走。</br> 他捏她手指時,只是指尖一觸邊放開,十分小心,又十分珍惜的模樣,太史闌瞧著他,心想這孩子永遠(yuǎn)這么拘謹(jǐn),而且好像越來越拘謹(jǐn)了。</br> 她心底稱呼著孩子,沒注意到孩子高她一個腦袋,看她的眼神深沉而包容,和容楚李扶舟,并無區(qū)別。</br> 邰世濤出了屋子,對太史闌招招手,順手接過她的巨大背包,掂了掂,覺得很重。</br> 兩人無聲走過回廊,走到院子后頭一間雜物房,邰世濤繞到雜物房后面,對她示意。</br> 太史闌這才發(fā)現(xiàn)雜物房后面有處兩人寬的空隙,以前是排水溝,后來棄用,現(xiàn)在長滿了草,之后便是高高的圍墻,這個夾縫處于死角,天魂營的高處巡哨也看不見。</br> 邰世濤閃身進(jìn)了空隙,太史闌也跟了進(jìn)去,在草叢中坐下來,拍拍身邊,示意他也來坐。</br> 邰世濤卻站著不動,把袖子拉拉,紅著臉低低地道:“……我……我身上臟。”</br> 罪囚營條件惡劣,自然不可能每天洗澡,頂多出去種菜時在旁邊河里洗個冷水澡,邰世濤今天沒有出去種菜的任務(wù),自然沒有洗,他下午的時候染了一身糞臭,雖然想辦法用井水沖洗過,還是有淡淡的味道。</br> “我身上也很臟。”太史闌嗅了嗅自己的袖子,“我是運(yùn)送糧草過來的,一股馬糞味,你是不是在嫌棄我?”</br> 邰世濤立即坐下,“不是!”</br> “咱倆各種臭,聞啊聞啊的就習(xí)慣了,來。”太史闌打開她背著的包袱,拿出一塊鹵牛肉,“餓了吧,吃點。”</br> 邰世濤喉結(jié)飛快地滾動幾下,卻立即拒絕,“姐姐,我不餓,罪囚營你別看破破爛爛,吃得可好呢,隔壁精兵營經(jīng)常浪費(fèi)食物,好多魚啊肉啊的都扔這邊來,我們們天天有得吃。”說完還拍拍他癟下去的肚子以示很飽。</br> 太史闌瞟他一眼。</br> 小子撒謊。</br> 精兵營是可能剩魚肉食物給罪囚營,但問題是輪得上他吃?</br> 就算輪得上,精兵營以折磨戲耍罪囚營為樂,扔過來食物也必然極盡侮辱,以世濤的心性,是絕對不會受嗟來之食的。</br> 她轉(zhuǎn)頭看看拘謹(jǐn)抱膝坐著的邰世濤,這才沒多久,他瘦脫了形,雖然他在極力收攏自己的身體,但兩人坐得極近,她依舊感覺到破爛衣衫下突出的臂骨腿骨,臉也曬黑了,顴骨微微突出來,顯得眼睛更大,眼睛里那種真純的光芒未去,亮若星辰。</br> 現(xiàn)在,只有這雙依舊在的眼睛,能讓她酸楚的心稍微好受點。</br> 她閉上眼,不想去想當(dāng)日邰府那養(yǎng)尊處優(yōu)錦繡榮華的少年公子,只將鹵牛肉慢慢地撕下肉絲,遞到他嘴邊。</br> “不想讓我失望,那就吃。”</br> 邰世濤抿唇,看著她遞到唇邊的肉絲,香氣撲鼻而來,他瞬間覺得胃在絞痛,發(fā)出空空的抗議,而肉的氣息如此濃烈馥郁,他無法想象,以往不屑一顧的牛肉居然會香成這樣。</br> 她的手指執(zhí)拗地停在他唇邊,邰世濤瞟著那手指,也覺得虛幻得有點不真實——太史闌實在不像個會親自給人喂飯的人,他見過她和景泰藍(lán)相處,那么小的孩子,都自己乖乖吃飯并洗掉自己的碗,據(jù)說太史闌從撿到他開始,就沒親手喂過他任何食物。</br> 景泰藍(lán)沒有,容楚李扶舟啥的自然也沒這個福氣,這福氣是獨(dú)一份的,他邰世濤的。</br> 邰世濤瞬間高興起來,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如果不是堅守這份姐弟親情,哪有此刻的獨(dú)一份。</br> 他張口,毫不猶豫地吃了,卻不要太史闌再喂他——男人不必太矯情,再說這樣的福分有就夠了,太貪婪會折福的。</br> 他珍惜她給出的一絲一毫,那就是全部,點滴足夠。</br> 太史闌也撕了點牛肉,慢慢陪他吃著,她并沒有讓邰世濤吃太多,怕他缺乏油水的肚子一時承受不了太多油膩,這也是她選擇帶來鹵牛肉而不是蹄髈的原因,牛肉總歸要素淡些。</br> “姐你怎么來了?”驚喜加半飽后,他趕緊問她,“太冒險了!”</br> “我代替運(yùn)糧官過來送糧,放心,天紀(jì)軍眼高于頂,不屑于仔細(xì)查問我這樣的小官。”</br> “還是太冒險了,快點回去。”他焦灼現(xiàn)于言表。</br> “世濤。”她嚼著牛肉,慢慢問他,“我讓容楚想辦法把你接出來,可好?”</br> ------題外話------</br> 搔臉,別只想著國公啊,小弟也很萌的。國公后頭好戲多呢,閑不著他的。</br> 十三號是七夕嗎?大家七夕快樂啊,有男人敲詐男人,沒男人犒勞自己。哦呵呵呵呵呵。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