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都是鳥兒惹的禍
深更半夜爬了床,一不小心壓胸膛,等到渾身都摸遍,發(fā)現(xiàn)不是美嬌娘。</br> 聽起來和某個二流子逛妓院悲催遭遇一樣。</br> 太史闌抓了個人間刺,滿面猙獰悍然壓身,為免喬雨潤反抗,她雙腿鎖住了對方雙腿,左手肘尖頂住對方腰肋,一個死死糾纏的姿勢,此刻聽見那聲雖然好聽,但很明顯屬于男人的“啊”,她瞬間也“啊!”了。</br> 此時一睜眼,才看見枕上的少年,黑發(fā)散開,鋪滿床榻,其間肌膚如白玉,一雙微帶琥珀色的眸子,清亮迥徹,正愕然倒映她神情猙獰如摧花狂魔。</br> 嬌弱美麗禁欲的男子,遇上太史女霸王……</br> 太史闌震驚之下身子下意識一僵,隨即便感覺身下,軟的軟,硬的硬,軟的地方溫暖柔膩,玉般平滑,硬的地方……</br> 她一骨碌就翻下來,也顧不得人間刺戳人啥的了,翻出床外的時候袖子勾到垂掛在帳外的金鉤,嗤啦一聲,袖子撕破,那只先前塞到袖子里的大鵬鳥,掉了出來。</br> 也沒完全掉出去,被那根長長的金線給掛在她袖子上,太史闌伸手就去抓,一只手比她更快地遞了出來,兩根手指一碰,各自縮手。</br> 太史闌一抬頭,就看見面前的少年滿臉驚訝,那個驚訝的程度,比剛才被她突然壓身還驚悚,他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那大鵬鳥,聲音忽然有點嘶啞,“你竟然……你竟然……”隨即他頭一低。</br> 太史闌的視線下意識隨著他的動作走,就著外間浴室里露出的燈光,看見這少年穿的是一件式樣奇特的開襟浴衣,有點像現(xiàn)代的式樣,領(lǐng)口窄窄一線,一直抵達腹部。</br> 然后……</br> 然后她就在那肌膚平滑,線條緊致,光潔如玉,毫無贅肉的小腹上,看見了一道刺青。</br> 或者那不叫刺青。</br> 刺青沒那么美麗。</br> 淡淡的青金色,展翅的金鵬大鳥,羽翼飛騰,利爪金鉤,只是腹部那里,一片微紅,乍一看以為是洗澡洗紅的,再一看才發(fā)覺,那里好像是一片天然胎記,然后有人根據(jù)那胎記的形狀,紋了這刺青。</br> 太史闌只看見上半截,下半截……太深入,太深入。</br> 太史闌眼睛瞇了瞇。</br> 問題不在于上半截還是下半截,而是那刺青,和她找到的這個鳥一模一樣。</br> 難道這東西不是什么秘密玩意,只不過是一些貴族的……私密的東西?</br> 紋在下腹的刺青,和這個一模一樣的掛飾,聯(lián)想起來怎么都帶有幾分曖昧的意味,太史闌如同觸電,抓了那東西就想扔回去。</br> 那漂亮少年看起來好像比她更震驚,還處于沒回魂的狀態(tài),不住喃喃自語,“怎么會是你……怎么會是你……我特意放在天絲藤里……怎么會……”</br> 他喃喃自語幾句,再瞟一眼太史闌,露出五雷轟頂?shù)慕^望神情。</br> 太史闌想這世道真是不太干凈,跑哪都遇見神經(jīng)病。</br> 這傻子床被睡了不叫,身被壓了不喊,盡盯著一只鳥發(fā)呆,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握著的是他的鳥。</br> 這眼神詭異得讓強大如太史闌都吃不消,三兩下扯了金線,把那只鳥往他手里一拍,“還你!”轉(zhuǎn)身就走。</br> 她走得也很坦然——闖也闖了,躺也躺了,睡也睡了,壓也壓了,我把你的鳥還你了,那就行了。</br> 衣袖忽然被扯住,太史闌一掙沒掙動,不禁皺起眉。</br> 看不出這清俊漂亮的少年,竟然也有一手好功夫。</br> 掌心忽然一涼,她低頭,那只鳥赫然又被他塞給了她。</br> “你拿到了……就是你的了……”身后的人在嘶嘶吸氣,語氣掙扎,似乎說出這句話無比痛苦。</br> 太史闌無心和他糾纏,這東西看起來也挺值錢,順手往袖子里一揣,“哦,也行。”</br> 反正這是個神經(jīng)病。</br> 她快步走了出去,一眼都不曾多看,身后那少年怔怔望著她背影,驀然一拳狠狠捶在了床邊。</br> “怎么會這樣——”</br> ==</br> 太史闌可沒人家心里那份驚濤駭浪,她出了門,發(fā)現(xiàn)那兩個探子還沒回來,再看一看,對面那座樓赫然也有探子在,她想了想,終于明白,估計先前喬雨潤隨意一抬下巴,她看錯了,喬雨潤應(yīng)該住在另外那座樓,至于這座樓為什么有西局的探子在,先前不是聽喬雨潤說有貴客今晚參加夜宴么,貴客大概有了酒,休息在這座樓內(nèi),喬雨潤為了拉攏或者表示親近,把自己的屬下?lián)芰藘蓚€去護衛(wèi)。</br> 這才導(dǎo)致了她這場烏龍。</br> 此刻時辰還早,她隱約聽著外頭喧鬧未散,想必喬大人還在進行她的舌燦蓮花演講。</br> 太史闌一向起了一個念頭就要做到底,雖然中間出了點小挫折,卻不妨礙她繼續(xù)探索的勇氣,她發(fā)出暗號叫來蘇亞和護衛(wèi),讓他們再次幫忙,把喬雨潤那里兩個探子也給引出去,再次大大方方闖進了喬雨潤的屋子。</br> 這回一進門就確定了,沒錯,一股又高端又洋氣的香氣,絕對的喬氏風格。</br> 這回屋子里有妝臺有銅鏡有首飾匣,也有內(nèi)室和床,一切都很整齊干凈,不像用過的樣子,太史闌胡亂翻翻,沒抱太多期望,隨即她立在室中想了想,確定這座樓的房間的格局和那座是一樣的,換句話說,這屋子里也有暗間。</br> 她按照那邊的方位,果然很快找到了暗間,而且,如她所猜的一樣,這屋子喬雨潤沒拿來做浴室,而是做了自己睡覺的地方。</br> 果然不愧是西局的暗探頭子,就算想走到日光下,平日里還是習慣躲藏到安全的地方。</br> 太史闌直接走了進去,屋內(nèi)就一床一桌,太史闌目光一掠,見床上齊齊整整,便知道喬雨潤行事還是很小心的,不太可能隨身帶什么重要東西。</br> 床上沒東西,她目光落在桌上,桌上東西倒不少,筆墨紙硯,也有一些字紙,一摞一摞的堆在那,很隨意。</br> 一般人看見這樣隨意攤放的模樣,也便知道,不會是什么重要東西,太史闌卻向來思維方式和別人不一樣。</br> 她覺得不對勁。</br> 喬雨潤房內(nèi)哪里都很整齊,為什么桌上這么亂?</br> 紙張堆放著,內(nèi)容一眼可見,確實沒什么特別的,都是一些練字的紙或者傷春悲秋的詩詞,每張都可以拿到大街上展覽。</br> 太史闌忽然蹲下身,看了看所有紙的橫截面。</br> 然后她目光落在了一張壓在中間的紙上,那紙有點皺,邊緣有紅線,和其余紙不同。</br> 她慢慢將紙抽了出來。</br> 紙上一排潦草的字“生黃芪兩錢、生甘草一錢、生芥穗一錢、川貝母一錢……”</br> 是個藥方。</br> 藥方的右上角,還有個三角形的紅色印子,仔細看卻是西局的什么戳印,大概喬雨潤辦公時在別的文件上蓋章,不小心壓到了這張紙,以至于有一角印章蓋到了這藥方上。</br> 太史闌也沒細看,把藥方小心地抽出,疊好塞在袖子里。</br> 她看不懂藥方,也不知道一個藥方能有什么作用,但她超強的直覺告訴她:留住這個,說不準有用!</br> 拿了藥方,她轉(zhuǎn)身就走,按照定律,一個地方很難有兩個發(fā)現(xiàn),再不走喬雨潤就回來了。</br> 等她出了門,回到自己小院,果然不多久,喬雨潤那座小樓雜沓聲響,那女人回來了,不多久,那里燈滅了,什么也沒發(fā)生。</br> 太史闌將藥方折好,收起,凝望著那處黑暗,露出深思的神情。</br> ==</br> 玉闕金宮,華堂深院里,宗政惠凝望著對面的容楚,眼神里露出的神色,卻是震驚而憤怒的。</br> 那樣的怒意燃燒在她的眼眸里,使這看起來嬌小柔弱的女人,一瞬間殺氣凜然。</br> 所有人都打了個寒噤,唯有容楚笑意不變,含笑和她對視。</br> “你——”宗政惠幾乎一字字在問,“你剛才,在說什么?”</br> “回稟太后。”容楚靜靜地道,“在說,為太史闌證明無辜。”</br> “呵!”宗政惠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冷笑。</br> 只一聲。</br> 萬千憤怒,凝練一聲,一聲出如血噴,心思也便瞬間清明。</br> 原來如此。</br> 原來他繞了好大一個彎子,還是為了護佑那個女人,以及,糊弄她。</br> 原來他要先保住他自己,先讓她開口免了他的罪,然后再為太史闌澄清,好更有說話余地。</br> 原來他早早算到,如果直接為太史闌辯白,她有一萬種法子駁回,順便還會拿他的錯處堵他的嘴,好讓他無法再為太史闌撐腰,所以他詐她,帶著她七拐八繞,繞到他的真正目的。</br> 容楚奸狡,無人能及!</br> 更可恨的是,他這樣的奸狡用來對她,那樣的呵護,用來對那個女人。</br> 到如今,她也只能一聲冷笑。</br> 聽他言之鑿鑿,滔滔不絕,親自出面替那女人作證。</br> 容楚聽得她那一聲冷笑,不過當沒聽見,對她欠欠身,半轉(zhuǎn)身對三公和眾臣們,將北嚴守城經(jīng)過和當日事情都敘述了一遍。</br> 太史闌臨危守城的事情眾臣雖然知道大概,但是地方上報文書不會說得太詳細,很多細節(jié)都是第一次聽。</br> 當他們聽到張秋在城破時退入內(nèi)城,將數(shù)萬哭號百姓留在城外時,不禁怒目。</br> 當他們聽到太史闌在城破時毅然返身,勒住張秋喉嚨逼他開城,及時救援了一批外城百姓時,有人失聲道:“開城救人是對的,但那許多人都涌進來,到時候如果不關(guān)城門,那這——”</br> 當他們聽說太史闌及時開城又決然關(guān)城,將實在來不及放入的百姓拒之門外時,他們面面相覷。大司馬不禁長嘆:“取舍有道,心性堅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未曾想一個女子能做到!”</br> 當他們聽說太史闌在戰(zhàn)時強力接管城內(nèi)防務(wù),安排百姓,配發(fā)糧食,實行軍事管制時,不禁連連點頭。</br> 當他們聽說張秋臨城投敵,被太史闌一腳踢下城頭時,不禁又罵又笑,唏噓不已。</br> 當他們聽說太史闌“西番皇室大八卦”“城頭木偶借箭”時,不禁失笑,章凝更是大贊:“靈活奇詭,不拘一格,此乃百年難遇之將才!”</br> 當他們聽說太史闌最后詐瘋傷友落城,騙得西番大帥做賭,若不是紀連城派來的殺手橫插一腳,耶律靖南八成已經(jīng)死于她手,所有人都忘記上頭皇太后還在,跌足長嘆,扼腕太息,都道:“可惜!可惜!”章凝則悠然神往,“如此智勇雙全,狠辣果決奇女子!惜乎不得一見!”</br> 容楚說完,但笑不語,他一字不加修飾,不含任何個人情感,只將太史闌做的事做了最簡單的敘述,在場大司馬本身管軍,不少人也熟讀兵書,其間真?zhèn)巫匀荒芊直娉鰜恚娙思毤毣匚兑魂嚕碱l頻點頭,道在當時情境下,就算他們?nèi)ィ舱娴牟荒茏龅酶谩?lt;/br> 宗政惠一直端坐不動。</br> 居高臨下,看得見所有人的表情。</br> 正因看得清楚,所以她明白,今日事,她想要給太史闌的處置,已經(jīng)注定會受到阻擾。</br> 果然,這邊剛一聽完,那邊章凝便道:“太后,此事有國公親自作證,據(jù)國公說,在場也有不少士兵百姓可以作證,想來此事不能有假,如此,對太史闌的質(zhì)疑似乎已無必要,如此功臣,一旦錯待,必令天下寒心,日后還有誰戮力為國,拼死作戰(zhàn)?”</br> 在場的人一多半表示附和——眾人都討厭西局,已經(jīng)討厭到了“凡是西局說錯的,必然是對的;凡是西局說對的,必然是錯的”的地步,聽說西局指控太史闌已經(jīng)直覺不樂意,此刻終于有個理由,紛紛站出來諫言。</br> 宗政惠眼角卻只瞟著容楚。</br> 容楚還是那個微笑自如模樣,坦坦蕩蕩,目光清澈。</br> 她最恨他的坦蕩與清澈!</br> 最恨他在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之后,居然還能保持這一份坦蕩與清澈!</br> 他的心——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br> 聽著滿耳的“太史闌無辜”“請?zhí)蟊碚霉Τ肌薄拔骶种h宜從長再議”她唇邊的笑意,從最初的冷,也變得慢慢平復(fù)。</br> 那抹笑紋,鏤刻在唇邊,最后一抹不曾消散,卻是硬的,僵冷的,寒冬里北風吹過,一霎間定格的冰花。</br> 這花開在唇邊,心上,心一寸寸更冷,在冷里面,又綻出暴烈的火焰來。</br> 她忽然改變了主意。</br> 她忽然生出無限的不甘。</br> 奇女子,奇女子,這滿庭口口聲聲的奇女子,到底有多奇?</br> 她原想如拈死一只螞蟻般拈死她,殺人如草不聞聲。</br> 她還想人間苦難官場驚濤,輕輕易易淹死她,都不需她親自回顧。</br> 不想那女人一步步掙扎,硬生生闖入她視野。</br> 忽然不想再費力氣扼殺她。</br> 她覺得可笑。</br> 她富有天下,掌握皇權(quán),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就是她,如今竟然為了一個賤民用盡心思,費力打殺?</br> 那真真是對她的侮辱。</br> 太史闌。</br> 有本事,走上來罷!</br> 有本事走到我面前,我給你一個看見我的機會。</br> 然后——</br> 殺死你。</br> 讓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最高權(quán)力——</br> 就是立于云端,看你賣力掙扎,看你拼生博死,看你用盡全身心力走到你自已以為的最巔峰,然后,一個輕輕拂袖,拂你自云端墜落如塵埃。</br> 那、才、叫、痛、快。</br> 若今日以強權(quán)扼殺你,我勝得無聊,也永不能令他俯伏。</br> 我要借你踏出的步伐,讓他聽見你步聲的空洞,讓他真正明白,真正的尊貴種植于血液,永不抹殺。</br> ……</br> 宗政惠閉了閉眼睛。</br> 再睜開時,她笑了笑,聲音溫和。</br> “眾卿所言甚是。”她道,“先前是哀家孟浪了,哀家本來也想著,朝中多一名女杰是好事,但如果委以重任后再有事端,未免有傷朝廷尊嚴,此刻想來,卻是哀家多慮,有國公作證,還擔心什么呢?”</br> “微臣,”容楚立即躬身,“愿為先前所言,以身家性命作保!”</br> 宗政惠胸口微不可見地起伏了一下,隨即微笑。</br> “既然國公拿身家性命作保,那哀家以為,便是西局調(diào)查也無此必要了。”她神態(tài)溫婉,“只是哀家剛才忽然想到,先前議令太史闌任北嚴同知,官微職小,不足以表彰太史闌功績,不如調(diào)往昭陽城,任昭陽府同知吧。”</br> 這是升了,如果說從四品的北嚴同知相當于一個地級市的副市長,正四品的昭陽同知便相當于省會城市的副市長,而太史闌之前就算拿到好幾個二五營勛章,可以越級入仕,也撐死了不過正六品,等于連升三級。</br> 眾人其實都知道,不讓太史闌留在北嚴,是因為她獨力救北嚴,在北嚴威望太高,從地方穩(wěn)定角度出發(fā),是不允許任何官員培植個人的地方勢力的,調(diào)開她所以升級,這也合情合理,因此都點頭贊同。</br> 書記官當即準備擬旨,眾人又問起陛下身體,宗政惠神色自若,撫了撫自己已經(jīng)不小的肚子,笑道:“陛下身體已經(jīng)大好,但是醫(yī)官說,陛下身體底子不太好,近期還是不能見風見人,以免再次感染,估計不多久,也便可以理政了。”</br> 眾人聽了都無話,自從陛下生病,太醫(yī)院的醫(yī)官們就再也沒出宮,也沒能和任何官員有任何jiē觸,內(nèi)廷里什么說法,都是宗政惠說了算。</br> 于是又談起了此次北嚴水患之因,沂河壩的潰壩原因,刑部順便將龍莽嶺盜匪殺通城鹽商滿門的案子也提了出來,這都是近來朝政連議爭執(zhí)不下的事情,尤其沂河壩,去年剛剛加固,今年居然潰壩,很明顯其中有貓膩,但當事北嚴官員,府尹、同知、推官、河泊所大使,都死于水患或者之后的戰(zhàn)爭中,現(xiàn)在要調(diào)查事實真相,十分困難。</br> 容楚親身經(jīng)歷那場水患,自然更清楚其中事端,包括后來北嚴府掩飾真相,顛倒黑白,冒領(lǐng)功勞的一系列事兒,按說此刻議事,這么好的機會,正該將事情討論個清楚,他卻一言不發(fā),瞇著眼睛似乎若有所思。</br> 果然宗政惠聽了一會,道:“此事已由西局偵辦,并令康王協(xié)助辦理,哀家已經(jīng)囑咐康王,一旦查實任何不法事由,無論誰,務(wù)必從嚴查辦!”最后一句說得殺氣騰騰。</br> “太后英明。”眾人瞬間泄了氣,亂七八糟地逢迎。</br> 章凝和容楚交換了一個眼光,后者輕輕搖了搖頭。</br> “哀家累了,今日便這樣吧。”宗政惠忽然覺得疲倦,面前雖然坐著那個人,可他隔得那么遠,那么遠,身邊倒有知冷知熱的人,卻又終究不是真正想要的那一個。</br> 她轉(zhuǎn)過身,長長的金紅色裙裾拖曳在綿軟的華毯上,嬌小背影無聲無息沒入那一道道鏤金鑲玉的門戶,門戶盡頭,是人間尊榮,是無上威權(quán),是——漫長久遠,永無休止的寂寥。</br> ==</br> 關(guān)于取消對太史闌停職的密令,在第二日,便由朝廷千里快馬,傳遞到昭陽城西局分部,正式的旨意,會稍后以廷寄文書方式下達。</br> 太史闌得到消息更快,趙十三收到了容楚的飛鴿傳書。</br> 太史闌聽說消息時,微微怔了怔,她隱約猜得到宗政惠對她的敵意,很難想象容楚到底是怎么搞定那個女性最高掌權(quán)者的,在她看來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天知道容楚經(jīng)過了怎樣艱苦卓絕的努力。</br> 嗯,不會賣笑求榮了吧?她摸著下巴,有點不爽地想。</br> 留在昭陽城的旨意,讓她有點遺憾,卻也不意外,不過麻煩隨之而來——消息靈通的官兒們已經(jīng)聽說了她將留在昭陽城任職,于是她的頂頭上司和把她當作頂頭上司的官兒們蜂擁而來,請客的帖子雪片似的堆滿了她的屋子。</br> 別人的可以不理,但董曠的不能不理,西凌行省的最高首腦表示,太史大人前幾天受委屈了,務(wù)必要開大宴為太史大人壓驚并接風,遍邀全城官員名流,在“陶然居”席開十桌。</br> 太史闌“欣然”帶著她家景泰藍赴宴,景泰藍前段時間跟著太史闌歷經(jīng)戰(zhàn)火,戰(zhàn)時糧食管制,雖然沒餓著他,但大多時候飯食簡單,把小肚子里的油水刮去不少,最近對各種美食正處于充滿感情和向往的階段,聽說有大餐可吃,當即流了一地口水。</br> 董曠總督府的馬車接太史闌母子赴宴,路過那兩座小樓時太史闌瞄了一眼,心想我們們的喬大人是去呢還是不去呢還是去呢?那晚聽說她對著憤怒的百姓表演了半夜,倒還真博得了很多不明真相的百姓的理解,前天西局在昭陽城的分局正式啟用,喬大人最近也忙得很。</br> 她坐在馬車里,一邊欣賞外頭景致,一邊和景泰藍說閑話,扯到現(xiàn)代那時灌水混論壇搶沙發(fā),有時候沙發(fā)一秒鐘就沒了得掛在天花板上,景泰藍聽得呵呵笑,問:“什么是沙發(fā)呀?”</br> “第一個回答你的人是沙發(fā)。”</br> “板凳呢?”</br> “第二個。”</br> “天花板是第三個?”</br> “對。”</br> 小子若有所思,忽然道:“以前他們議事,說好多好多話,然后第一個說,臣附議,第二個也說,臣附議,第三個也是……好煩。以后叫他們改成:臣沙發(fā)!臣板凳!臣天花板!……多好。”</br> 太史闌:“……”</br> 然后她覺得,有些過于現(xiàn)代的東西,還是別教給這小子的好……</br> 馬車在陶然居門口停下,早有總督府的幕僚以及一群亂七八糟的她的“下屬”在門口等著,有人殷勤地替她掀起簾子,太史闌帶著景泰藍以及幾個隨從長驅(qū)直入,在堂倌的指引下,七拐八繞走了好一截,才到達請客的真正所在,一座四面通風的水上涼閣,遠遠看見董曠都一批人都在那,太史闌不由也贊嘆一聲,道:“這酒樓規(guī)模不小。”</br> “太史大人。”她身邊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官員忙笑道,“陶然居是本地第二大酒樓,以景致優(yōu)雅,菜色豐富而聞名,董大人有重要宴會,都喜歡在這里舉行。”</br> “第二大?”太史闌隨口問。</br> 沒想到這樣規(guī)模的酒樓,在昭陽城居然不是最豪華的。</br> 那青年官員微微猶豫一下,才道:“城外流云山莊,才算是昭陽城第一富麗豪華之地,以往京中貴客,以及重要貴賓,都在那里招待,董大人想著路遠,怕您車馬勞頓,才安排在了城里。”</br> 太史闌想著怕不是怕她勞頓吧?都是坐車有什么勞頓的?只怕那是個銷金窟美人窩,因為她是女賓,才不安排在那里吧。</br> “名字不錯,誰起的?”她隨意贊。</br> 青年官員的神色微微有點不自然,抬頭看了看自己未來的女上司,之前他當然聽說過太史闌的鼎鼎大名,以為必然是個威武雄壯,身高八尺的女漢子,不想本人仔細看著,卻有種野性和精致共存的美,很少見的氣質(zhì),只是這位女上司的冷峻和簡練,讓他有點吃不消,見慣了官場上打哈哈說廢話,這位新上司的短句風格,讓他一時摸不清,她是真的沒興趣呢,還是暗示呢?還是別有深意呢?</br> 可憐的官場老油子琢磨了很久,覺得太史闌是在詢問這座山莊的背景,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實不相瞞太史大人,流云山莊背景雄厚,這名字嘛……是康王殿下親自起的。”</br> 康王?那么這座山莊是他的別業(yè)?王公貴族在各地經(jīng)營生意也是常見,太史闌隨意點了點頭。</br> 她沒注意到,景泰藍在聽見康王的名字時,輕輕皺了皺鼻子。</br> “你可算來了!”董曠帶著一大批人立在水亭邊相迎,笑道,“可叫我們們餓著肚子好等。”</br> “大人。”太史闌向來寵辱不驚,不過欠欠身子。</br> 事實上她也一向不太曉得什么叫寵和辱,寵她的保不準她嫌煩,辱她的……都立馬拍回去了。</br> 董曠早已知道她的性子,不以為杵呵呵一笑。</br> 官場上,一個動作一句對話一個表情都是信號,此刻從一品總督和這位四品府同知的彼此態(tài)度,令所有人都微微訝異。</br> 官場上同樣等級分明,董曠平日里上下級官架子可沒少擺,這么隨和大家還是第一次見,震驚之后立即對太史闌肅然起敬。</br> 這個肅然起敬的后果是,官員們紛紛讓太史闌先行,哪怕職位在她之上。</br> 而太史闌這個從來不理會什么規(guī)矩道理的官場新丁,也毫不客氣,牽著景泰藍就走,人群在她到來之前嘩啦一聲裂開,再在她走過之后唰一下合攏,留下無數(shù)飽含深意和掂量的目光,以及——新一輪的廝打。</br> 和通城時吃飯就席需要廝打一樣,昭陽城走路順序也需要廝打,“您先請——”“您先請”“您請”“您請”……屁股分向兩邊,腦袋各自相沖,一不小心腦門就撞在了一起,揉揉腦袋繼續(xù)“您請”“您先請”。</br> 景泰藍笑呵呵趴在太史闌肩上,想起當初在通城酒樓吃飯被擠在最后,還要一路殺過去的麻煩,覺得麻麻當官兒就是好,官兒越大越好,嗯,下次封麻麻一個什么樣的官兒呢?公公咋樣?</br> “今日設(shè)宴為你接風。”董曠笑道,“另外,也給你介紹認識一下我昭陽城的貴客,你是昭陽新同知,你也知道,昭陽城前任府尹剛剛調(diào)離,新府尹還未任命,目前由你代理總署昭陽府,掌管昭陽一地的治安民政諸般事宜,所以這幾位貴客,日后便要偏勞你好好照顧了。”</br> 太史闌聽著不對勁,——董曠的語氣似乎有那么點釋然輕松,那么點幸災(zāi)樂禍,還有那么點……</br> 還沒想清楚,已經(jīng)進了水亭,說是亭,其實極為軒敞開闊,左右一字排開鋪了錦袱的案幾,足足有三四十席,在頂頭左席,有幾位男子,并不理會進來的官員士紳們,自顧自飲酒談笑。</br> 一位松花綠錦袍,濃眉大眼的青年笑道:“聽說今兒咱們有眼福,要見見日下南齊第一奇女子。”</br> “勞兄說得不錯。”另一位膚色白皙,眉目俊秀的少年道,“不過依小弟看來,這奇女子或許是奇了,一個女人,和男人爭勝,殺人放火,無所不為,確實夠奇,但南齊若以這樣的女子為第一,那就是貽笑各國了。”說完呵呵一笑。</br> “那是。”一個皮膚微黑,面目精悍的男子立即接道,“這樣的女人怎能算好女人?南齊女子,向來以溫婉賢淑,南國風情聞名天下,如今竟將這樣一個女人捧為第一,這齊人的眼界,可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咯。”說完哈哈一笑,轉(zhuǎn)頭道,“司空世子,你說是不是?”</br> 幾人對話聲音雖然不高,但眾人剛剛進來,聽得那叫一個清楚,此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目光隨著最后說話的那男子一轉(zhuǎn),便看見一個背影。</br> 那人靠在水亭邊的欄桿上,一襲青蓮色冰綃長衫,腰間沒有束帶,簡簡單單又飄飄灑灑,奇怪的是,這樣似乎沒什么式樣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過一個背影,忽然便讓人恍惚,覺得清、覺得美、覺得細膩而珍貴,像看見西天神祗的青玉池里,亭亭著的雪蓮花。</br> 他似乎沒聽眾人說話,正側(cè)身,伸手去戲池下紅鯉,紅鯉色澤鮮艷,鱗片邊緣泛著細碎的金光,而他修指如玉,指甲晶亮若透明,一抹雪色襯著那艷麗的紅,眾人的目光禁不住都有些癡癡的。</br> 此時他專門玩魚,似乎沒把同伴的話放在心上,直到那男子又問了一遍,才淡淡道,“南齊,能有什么好女子?”</br> 他的聲音極淡,極輕,是玉指在風中撥琴,一串音符悄然四散,只留余韻裊裊,讓人記憶,讓人沉醉,卻又無法捕捉,只覺得好聽,卻留不住。</br> 南齊眾人們都覺得耳朵舒服,又沉醉了一瞬,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了什么。</br> “狂妄!”一個青年官員,首先憤然擲袖,“化外之民!”</br> 更多的人是在看著太史闌,很明顯人家這是沖她來了,這位近日已經(jīng)成為西凌傳奇的女子,會怎樣應(yīng)對?</br> 太史闌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br> 她四面看看,選了一個看起來最軒敞,最舒服,最通風,還方便逃席的位置,牽著太史闌,大步過去。</br> 她當然知道這席面是有規(guī)矩的,不過她所能遵守的規(guī)矩,也不過是主位不去搶罷了——主位要給錢的。</br> 她往那方向一走,幾個出言挑釁的男子都變了臉色,太史闌走到座前,看見座上還放著一件青蓮色的綢披風,很明顯昭告此位已經(jīng)有主人了。</br> 太史闌抓起那件披風,揉巴揉巴,一扔。</br> 那群傻住的挑釁者眼睛睜大一圈。</br> 那池邊戲魚的人終于回過頭來。</br> 眾人眼瞳都縮了縮,隨即再睜了睜。</br> 滿眼都是被麗色炫目的昏眩。</br> 眼前的人肌膚如雪,微尖的下巴細致玲瓏,唇色輕紅純正,臉上的顏色鮮明清麗得讓人難忘,讓人想起那些輕、薄、亮、滑潤之類的美好而易碎的詞兒,但如果視線往上一掃,觸及他的眸子,瞬間便覺得,仿佛看進了另一個人的魂靈里。</br> 那雙眼睛,大而沉黑,卻不是純粹的黑色,透著點碎金的光芒,依稀還有點別的顏色,卻辨不清,那些無法辨別卻又真實存在的色彩,都凝化在那雙沉沉的眸子里,便顯得光芒綺麗,像把漫天日光星光月光都揉碎了掰開了,統(tǒng)統(tǒng)毫不吝惜地裝飾了他,人們在那樣的眸子面前失神,看見深邃,看見黑暗,看見永不見底的驕傲、冷漠,和神秘。</br> 這個少年,看臉的下半截,人們會以為他是哪個著名小倌館的頭牌,只有驚人的美貌;再看臉的上半截,立即會覺得前頭的感覺都是荒唐,眼前的明明是最清貴,最驕傲的王子,下巴微抬,每個姿態(tài)都是尊榮。</br> 水亭稍稍安靜了一刻,為這樣的容光。</br> 不過這安靜很快被不懂風情太史闌打斷——她只是瞟了那人一眼,然后把景泰藍往那位置上一墩,小子立即抓起桌上的水果就啃。</br> 旁若無人的母子,也讓四周靜了靜,隨即那群人憤怒的聲音便響起。</br> “哪里來的野女人!敢搶占世子的座位!”</br> “董大人,你們南齊怎么會有這樣無禮傖俗的人?天啊,真是不可想象!”</br> “她是女人嗎?”有人退后一步,怪模怪樣托著下巴端詳太史闌,嘖嘖稱奇,“看著面貌是女人,行徑卻比男子還粗魯,南齊真是世風日下,連這樣的人也能進入董大人的宴會!”</br> 太史闌原先是短發(fā),來南齊后長長了,但一直沒有空打理,就束了起來,她一向不喜歡復(fù)雜的打扮,所以只用黑色綢帶簡單束幾圈,倒分不出綢帶和頭發(fā)哪樣更黑。她一般也是男裝居多,偶爾女裝也是女騎裝,一切從簡單方便出發(fā)。</br> 至于她的面容,近期倒顯得比原先輪廓要柔和些,中性氣質(zhì)里女性的感覺更鮮明了些,太史闌自己不太滿yi,覺得想必是和容楚那個娘娘腔混得太多的緣故。</br> 這樣的面容氣質(zhì),襯上她高挑的個子,和歷經(jīng)血火的沉著冷靜氣質(zhì),更添幾分獨特魅力,雖然人們對她的欣賞感受見仁見智,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女子,因其特別而擁有吸引人的力量,因此都有些憤憤不平,覺得那批人是睜眼說瞎話了。</br> 太史闌就好像沒聽見——不懂欣賞她的人都是豬,她不和豬說話。</br> 氣氛一時有些僵,挑釁的人得不到回應(yīng),那感受更加尷尬,一個個臉色開始發(fā)青,董曠見勢不好,急忙招呼眾人入座,因為氣氛不對,眾人也記不得廝打座位了,都趕緊按照自己的級別身份入座,生怕坐慢了,這邊架就打起來了。</br> 眾人都入座了,只有那個最后轉(zhuǎn)身,座位被太史闌占了的青蓮色長袍男子,凝立不動,一雙華光異彩的眸子,盯住了太史闌。</br> “司空世子,請這邊坐。”董曠親熱地招呼他。</br> 這少年卻佇立不動,只冷冷盯著太史闌,冷冷道:“你,起來。”</br> 太史闌忽然一抬頭。</br> 她聽出了這聲音。</br> ------題外話------</br> 存稿君可以死開了,我活著肥來了。</br> 蘇州真特么的熱啊。</br> 姑娘們的胸真特么的澎湃啊。</br> 妹紙們的熱情真特么的吃不消啊。</br> 各種揩油啊。</br> 圓臉的人拍照不上鏡各種想屎啊。</br> 回來一看尼瑪都去面基了么沒票沒留言沒訂閱瞬間靈魂出竅啊。</br> 含淚——搞活動不斷更都親們不表揚不鼓勵么么么么么?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