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的心思
第三天的擂臺賽,照舊舉行,太史闌沒有再去,經(jīng)過開誠布公的長談,“選姐夫”自然不存在,選護衛(wèi)還是要選的。</br> 第四天,邰世濤將包括雷元于定等人在內(nèi)的隊伍拉到了她面前,隨即和她告別。</br> 太史闌也在準備行裝,她傷勢還沒好全,但已經(jīng)可以坐車出行,十天期限要到,她也必須去昭陽城。</br> 因為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么樣的封賞,會不會長留昭陽城,所以她稍微多準備了一點東西。</br> 新選的這批護衛(wèi)她很滿yi,尤其雷元于定算是意外之喜,沒想到這樣的子弟居然愿意跟隨她,還是在“姐夫”希望破滅之后。</br> 雷元倒無所謂,笑道:“我就是出來歷練的,反正也沒事,聽說你身邊有一批光武營的學生,我也想和他們多親近。”</br> 于定則笑而不語,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沒人知道。</br> 太史闌聽到光武營幾個字,才想起來自從回來,還沒見過二五營那群人。</br> 忽然眼角瞄到門口有人探頭探腦,她一轉(zhuǎn)頭,嘿,說到曹操曹操到。</br> 花尋歡沈梅花蘇亞史小翠楊成包括火虎等人一個不少。</br> 幾個人在門口你推我擠,不住推讓。</br> “你去你去。”沈梅花推史小翠。</br> “還是你去吧。”史小翠好客氣。</br> “該你去。”火虎踹楊成。</br> “小翠陪我去……”楊成苦著臉拉著史小翠的手。</br> “哪來那么多廢話,都去!”花尋歡在發(fā)脾氣。</br> “要么你先帶頭去。”眾人異口同聲。</br> “滾蛋,好事沒我的,壞事推我上……”</br> “什么壞事?”太史闌的聲音忽然近在咫尺。</br> 眾人啞口,轉(zhuǎn)身,看見太史闌立在門口,褐色眼眸平靜自如地看過來。</br> 眾人和她的眼神一觸,忽然勇氣也沒了,想好的一番話也忘記了,都唰一下紅了臉,期期艾艾不知道該說什么。</br> 太史闌看了看史小翠,“小翠,傷好點了嗎?”</br> “啊?啊……好了好了,好了!”史小翠慌亂地答,“太史,我們們……”</br> “對不起。”</br> “嗄……”</br> 眾人又全部啞口。</br> 明明她們是來找她道歉的,怎么反而聽見太史闌先道歉了。</br> “真的對不起。”太史闌注視著史小翠的眼眸,誠懇地道,“那天我也是沒辦法,我不能事先告訴你們,那樣不夠真實,不能取信于耶律靖南。我不得不傷了你,又利用了楊成和花教官,望你們原諒我。”</br> 一陣沉默。</br> 沈梅花低下頭,蘇亞唇角微微一勾,火虎開始微笑,史小翠有點無措地看了看楊成,楊成漲紅了臉,花尋歡牢牢盯著太史闌。</br> 半晌她忽然一拍手,大聲道:“好了!什么都不必說了!太史闌,咱們沒看錯你!”</br> “我早知道太史會這樣說。”蘇亞道。</br> 史小翠眼底浮現(xiàn)淚花,使勁地搡楊成。</br> “唉,”沈梅花嘆氣,“可憐他們幾個,昨天半夜就在那嘰嘰咕咕商量,該怎么取得你原諒,害得我一夜沒睡好,真是白瞎了心思,我早說了吧,太史不會介意的!”</br> “你說個屁!”她的八世冤家史小翠立即反唇相譏,“是你在那唉聲嘆氣說太史闌一定生氣了,叫我們們卷鋪蓋早點滾回二五營吧?”</br> “我那不是為你們好么……”</br> “太史闌。”楊成忽然大步走了出來,立在太史闌面前,吸一口氣才道,“不管怎樣,還是要和你致歉的,你一個女人如此坦蕩明朗,我一個男人做不到?你利用我們們,也是為了救我們們救全城父老,我們們傷你,卻是我們們不對,楊成今日和你賠罪,另外,再次和你說,當日城門之前,我的誓言,永生不變!”</br> “他說的就是我說的。”史小翠臉蛋紅紅,“史小翠也終身供你驅(qū)策!”</br> 花尋歡拳頭擊在掌心,“太史闌,我身份不同,沒法帶著家族投奔你,不過我也撂一句話在這里,只要你需要,只要我能,隨時叫我!”</br> “我一直在這里。”蘇亞說。</br> “反正我也沒地方去,跟太史姑娘混日子咯。”火虎道,“國公說這次會為我們們請功,去掉我的案底,給我一個清白身份,我以后也是官家人了。”</br> “唉,你們都在拍馬屁。”沈梅花憂傷地道,“看來我想不跟著你都不成了……”</br> “你大可以滾——”一群人齊齊將她踢了出去。</br> 太史闌微微揚起臉,看著每個人的微笑,看著抱著大腿大罵的沈梅花,看著這天藍云白,晴空萬丈,也禁不住,笑了笑。</br> ==</br> 馬車轆轆啟程,奔赴昭陽城。</br> 北嚴城萬人相送,送行的人群從城內(nèi)擠出城外十里,很多居民,在太史闌馬車經(jīng)過的道路,灑水墊道,設案備酒。</br> 一路鮮花,一路歡喜,劫后重生的北嚴,用最大的熱情相送他們的功臣,一心祈禱著太史闌此去平安,飛黃騰達。</br> 百姓的呼聲遠遠傳入車簾,太史闌沒有掀開車簾頻頻揮手,她不愛虛榮和熱鬧,也不打算在離開的日子,給北嚴留下一個輕狂的背影。</br> 她一直認為,只是盡力去做了她該做的事情,她要活,并要心情坦蕩地活,所以她做了。</br> 生存是基本權(quán)利,在這里變得艱難,她自覺做得微小,世人卻予她飽滿愛戴。</br> 景泰藍坐在她腿上,若有所思傾聽百姓的呼聲。</br> “人民是很良善的族群,他們天生向往安定,不喜事端。”太史闌對他說,“只要稍稍給予,他們就會萬分滿足,向來官逼民反,都是到了完全顛倒世理,賤民如草的時候。只要適度整頓吏治,安撫民生,管理一個國家,并不難。”</br> “嗯……麻麻。”景泰藍抱住她的脖子,悄悄往她耳朵吹氣,“我會像你一樣,愛他們。”</br> 馬車載著萬千相送的目光遠去。</br> 于太史闌,是去迎接未來命運。</br> 于其余跟隨者,是開始一段新的旅程。</br> 于邰世濤,則是從頭開始,再一次的戮力掙扎。</br> 太史闌馬車駛出北嚴之時,容楚和邰世濤,立于高樓,目送她遠去。</br> 兩人都默默無語,高樓長風拂起他們長發(fā),遮住各自思索的眼神。</br> 良久邰世濤長吁一口氣。</br> “以后便拜托您了,國公。”他道,“我短期內(nèi)再幫不了她什么。如今臨別在即,只有一個請求。”</br> “你要拜托我,如果愛她,務必保護好她,如果做不到,盡早放手。”容楚淡淡道。</br> 邰世濤苦笑一下。</br> “國公玲瓏心肝,你越是這樣,我越是不放心……”</br> “你太憂心了,”容楚回頭看他,“她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欺騙或打倒的人。”</br> “再強的女人,一旦動了情……”邰世濤搖搖頭,沒有說下去。長吸一口氣,振作了下精神,道,“你說的也是,我信她!”</br> “你將來還是會幫到她,或者會比我想象得做得更好。”容楚眼眸深如大海不可測,“再苦再難,想想她。”</br> “我會。”邰世濤沉默一下,“那么,我們們開始吧?”</br> “開始吧。”</br> 邰世濤一點頭,忽然一伸手,將容楚推下高樓!</br> ==</br> 高樓是北嚴城內(nèi)最高樓,樓高三丈,觀景之用。</br> 最上層因為窄小,向來只容兩三人,所以容楚的護衛(wèi)都在樓下。</br> 邰世濤出手時,所有人都聽見樓頂他一聲大喝:“國公,你為何奪我功勞,毀我前途!”</br> 隨即便聽啪一聲大響,隱約容楚一聲驚呼,再一抬頭,一條人影已經(jīng)墜了下來,錦袍飛揚,赫然是容楚。</br> 護衛(wèi)們驚得“唿”地一聲竄上去,手接肩扶要接住容楚,眼看容楚身子在二樓被突出的樓檐掛了一掛,嗤啦一聲衣袖撕裂,又落了下來。</br> 眾人正要拼死去接,驀然一聲大喝“讓開”!周七猛沖而至,翻身以背向容楚,砰一聲容楚落在他背上,兩背相觸那一刻周七大喝一聲,右腿一蹬飛快繞樓狂奔一圈,將那股沖力生生卸去。饒是如此,周七停下來的時候,也“哇”地噴了一口鮮血。</br> 容楚從他背上翻身落下,臉色微白,一只衣袖被撕裂,肘間隱約血跡殷然。</br> 他一旦脫險再不停留,霍然一揮手,“來人!把這膽大妄為,謀刺國公的狂徒給我拿下!”</br> 不用他吩咐,護衛(wèi)們早已沖上樓去,片刻押了邰世濤下來,邰世濤神情狂暴,不住掙扎大罵,“容楚!你混賬!你無恥,你奪人功勞,必有惡報!”</br> “我何等身份地位,何必覬覦你的功勞?”容楚冷然道,“但上府大營有人密報于我,你出營,根本不是邊帥派出來偵查敵情,你是擅自偷取調(diào)令,殺傷同僚,闖營而出——這是死罪!軍紀如鐵,軍令如山,豈能容你這等違法亂紀之人?如果今日容你升職得賞,一路騰達,那該如何向那些守法遵紀的兵士交代,又如何能令兄弟們服氣?以后如果人人都學你,這兵還要怎么帶?”</br> “呸!”邰世濤掙扎著跳起來,一口唾沫對著容楚就噴過去,“放屁!放屁!你明明是和我們們邊總帥不對付,不愿這發(fā)現(xiàn)密道、斷西番后路的大功落在他名下,才暗中指使上府營中人告密,捏造事實,毀我功勞!”</br> “我無需和你辯駁。”容楚神情不屑,“你傷同僚,奪調(diào)令,引得上府營大軍追殺一事,人證事實俱在,當時在場數(shù)萬人,眾目睽睽,你便抵賴也是無用。雖說你發(fā)現(xiàn)密道有大功,但你違反軍紀在前,此風不可漲,你憑什么不接受懲罰?”</br> “我是上府的人,你無權(quán)剝奪我的功勞,你無權(quán)處置我!”</br> “你是地方光武營的習練學生,而我,是地方光武營名譽總帥。”容楚冷然道,“我對你的處置權(quán),還在邊樂成之上。”</br> “老子瞎了眼,才進了光武營!”邰世濤恨恨扭頭。</br> “不過,現(xiàn)在對你的處置又不同了。”容楚淡淡道,“你違反軍紀在前,本國公和你商談此事時,本來還有憐才之心,想看看你的態(tài)度,是否愿意戴罪立功,不想你性情桀驁,兇暴殘忍,竟然一言不合,便欲出手殺我——刺殺朝廷重臣,也是死罪。”</br> “我前途都被你毀了,也不在乎多殺你一個!”邰世濤眼睛通紅。</br> “兩罪疊加,罪無可恕,”容楚負手冷冷看他,“來人——”</br> “國公!國公!”不知何時,邰世濤手下那一百個兵聞訊趕來,看到兩人劍拔弩張,都急得不管不顧撲過來,“國公!求您高抬貴手!邰佰長一定是無心冒犯——”</br> “他就是公報私仇,公報私仇——”邰世濤悲憤大叫。</br> “你們也看見他態(tài)度了。”容楚淡淡道,“刺殺在前,污蔑在后,我如何能容他?”</br> “國公!”那一百個兵一急,噗通一聲全部跪下了,對著容楚連連磕頭,“國公!佰長少年氣盛,其實無心冒犯,您大人大量!大人大量!”</br> 邰世濤一直憤恨怒罵,此時見屬下忠心相護,眼圈忽然紅了,用力扭過頭去。</br> 容楚瞟他一眼,忽然也閉了閉眼睛。</br> 再睜開時,他眼神已經(jīng)恢復冷靜,看看那群拼命磕頭求情,卻不知道如何求到點子上的士兵,微微皺了皺眉。</br> 隨即他對趙十三看了一眼。</br> 趙十三快步過來,一邊腳踢那些士兵,道:“讓開讓開,都擠在國公面前成何體統(tǒng)!”一邊對容楚笑道:“主子,那個……上府大營邊總帥有信來,說……”說完附在容楚耳邊開始咬起了耳朵。</br> 眾人都緊張地抬頭看兩人,不知道上府總帥的信里有沒有什么要緊內(nèi)容,會不會對邰世濤有利,能讓此事有所挽回?</br> 眾目睽睽下,容楚臉上還是沒有太多表情,只是眼神似乎微微松動,趙十三說完,垂手立在一邊,容楚沉默了一會兒,瞟一眼邰世濤,半晌才滿心不情愿地道:“邊總帥既然這么說,本國公也沒什么好說的,他對邰世濤同樣有管轄處置之權(quán),擅自闖營之事,便由他決定。”</br> 眾人剛舒一口氣,便聽容楚隨即冷厲地道:“但沖撞刺殺于我,豈能輕輕放過?邊總帥要將人提回去,這一點本國公絕不同意,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來人——”</br> 一隊護衛(wèi)應聲而來,隔開那些士兵,將邰世濤圍在正中。</br> “既然邊帥口口聲聲說他是兵,不該由我全權(quán)處置,那我便以地方軍規(guī),予以懲戒。”容楚指定邰世濤,口氣斬釘截鐵,“拖下去,八十軍棍,革除佰長之職,我不追究他刺殺之罪,但他的一應功勞也相應取消!另外,作為有罪士兵,他不應再在上府任職,按照軍規(guī),應發(fā)還本地都督府處li。給我立即押解西凌都督府去!”</br> “國公!”士兵們大驚——八十軍棍,功勞取消,剝除軍職已經(jīng)將邰世濤打入十八層地獄,還要發(fā)配都督府?都督府一般對有罪但罪不至死的士兵只有兩種處置,一是取消軍籍發(fā)還原籍,二是發(fā)配往臨近其余軍營,附近其余可以接收士兵的軍隊只有天紀軍,而天紀軍對有罪士兵向來苛刻,多半發(fā)往那里的罪囚營。</br> 向來一山不容二虎,天紀和上府關(guān)系就不算太好,天紀少帥紀連城,更是出名難纏,天紀軍的罪囚營,就是有罪士兵整編的一個營,待遇惡劣,地位低下,更是紀連城沒事出氣的對象,據(jù)說在里面的人都恨不得早點上戰(zhàn)場,不是為了掙軍功早點贖罪,而是可以早點死了少受點罪。</br> 邰世濤一定不肯發(fā)還原籍,那么十有**會被發(fā)配天紀軍,邰世濤去了那里,那會比死還痛苦!</br> “國公——”士兵們哀聲大喊,砰砰以頭搶地求情,邰世濤此刻倒恢復了平靜,一直扭著頭,忽然熱淚滾滾而下。</br> 熱淚滾滾,卻一言不發(fā),牙齒咬住下唇,深深一個唇印。</br> 容楚又看了他一眼。隨即他似有點不耐煩,衣袖一甩道:“如此重罪,我已饒他一命,你等還要糾纏不休,當真以為我容楚劍下,不敢斬你等人頭!”</br> 士兵們不敢再說話,都低下頭,雙手死死摳著地面,咬牙忍住一腔悲憤,眼淚撲簌簌落在泥土里。</br> 護衛(wèi)們將邰世濤拖了下去,就地執(zhí)行軍棍刑罰。</br> 棍子落肉的聲音傳來,聲音干脆、厲烈、決斷,啪啪似打在每個人心上,士兵們聽得身子一抽一抽,似打在了自己身上。</br> 每個人都在棍子聲的間歇里屏住呼吸,等待一聲呻吟或者嚎叫,然而每次拎著心的等待,換來的都只是單調(diào)的棍子落肉聲。</br> 沒有邰世濤的呻吟和求饒,什么多余的聲音都沒有。</br> 這少年平時似乎有點聒噪,然而此刻倔強堅忍,令人震撼至沉默。</br> 容楚早已轉(zhuǎn)身負手,一副漠然不理的姿態(tài)。士兵們恨恨望著他修長筆直的背影,都恨不得自己的目光,能將這人高傲冷漠的心,燒出一個致死的大洞。</br> 八十軍棍打完,護衛(wèi)們將血肉模糊的邰世濤拖來讓容楚驗傷,容楚沒有回頭,只揮了揮手。</br> 護衛(wèi)們將邰世濤拖了下去,剝掉了他的佰長軍衣,送上馬車,準備送他去都督府。</br> 似乎已經(jīng)昏迷的邰世濤,在被送上馬車的那一刻,忽然醒轉(zhuǎn),掙扎著探頭,大喊,“容楚!你記著!我邰世濤今日之事,永生不忘!”</br> 容楚的背影似乎微微一震,隨即冷笑道:“請便!”</br> 馬車轆轆遠去。</br> 少年最后一霎的呼喊,似乎在震蕩在天際,震散白云,落幾絲細雨。</br> 所有人立在雨中,默默無言,忽覺心中疼痛,卻又不知為何疼痛。</br> 那一百個士兵默默爬起,各自抹一把淚離開,走的時候,都恨恨盯容楚背影一眼。</br> 容楚始終沒有回頭。</br> 立于雨中。</br> 他身后無數(shù)人,只能遙遙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道國公此刻是否余怒未消。</br> 沒有人看見,在那無人看見的一隅,這悠游自如的男子,隱忍和無奈,寫在眼眸深處。</br> 很久很久之后,雨幕深,衣襟濕,一朵落花在他腳下零落,被他濡濕的袍角掩蓋。</br> 趙十三聽見他的主子,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br> ==</br> 馬車轆轆向前行。</br> 因為時辰緊迫,太史闌趁夜也在趕路,這夜半夜她忽然驚醒,恍惚中仿佛聽見邰世濤的呼喊,那孩子從一片血火中走來,對她道:“姐姐,我總是為你的。”隨即轉(zhuǎn)身,走入另一片血火。</br> 她伸手欲待去拉,想要問個究竟,隨即醒來,黑沉沉的馬車里,景泰藍在她懷里酣睡,窗外起了微雨,嘈嘈切切,她忽然覺得心中凄切,再無睡意,靠著車壁,睜著眼睛到天明。</br> 天快亮的時候,她捏了捏自己的袖囊,袖子里有一張紙條,是容楚臨行時塞給她的,容楚說他還有點事要處li,稍后會趕到昭陽城,叫她自己小心,并囑咐她,在遇事懷疑不安時,再打開紙條。</br> 懷疑,不安,會有什么事情讓她懷疑不安?他預見到了什么?</br> 天亮了又暗,第二個天亮的時候,昭陽城到了。</br> 太史闌掀開車簾時,首先看見的是高大的城門,比北嚴那個破破爛爛的內(nèi)城城門闊大許多,進出人流不絕,還有很多來自外地的商販,從大開的城門看進去,城內(nèi)道路平整,攤販眾多,百姓安居,著實不愧行省首府的興盛景象。</br> 二五營跟隨她來的學生們,已經(jīng)趕到了她的馬車之側(cè),他們在此次戰(zhàn)役之中也有守城之功,一并來到昭陽城授勛,之后是在昭陽城就職,還是回二五營繼續(xù)學業(yè),還要看朝廷的意思。</br> 眾人看著城門,都想起了當初在通城和北嚴進城時的遭遇,通城熱情如火,卻殺機暗伏;北嚴冷漠如冰,更有陷阱重重。如今的昭陽城,會對他們展現(xiàn)怎樣的一張臉,會給他們再次帶來什么?</br> 眼看城門口似乎沒有什么動靜,眾人苦笑一聲,準備自己通關(guān)進城,忽然前方馬蹄聲響,兩隊彪悍士兵從城內(nèi)馳出,當先兩人持旗,左旗上寫“上府”,右旗上寫“督軍”。這兩隊人馬一出,四面商販百姓紛紛面帶尊敬畏懼之色退避。</br> 兩隊人馬在一個武官帶領(lǐng)下,驅(qū)馳而來,直奔太史闌的車隊,還距離眾人五丈遠近處,那武官一抬手,兩隊士兵齊齊勒馬,分列兩邊,隨即齊聲道:“西凌首府昭陽城,駐軍上府大營副將,奉總督之命,前來迎接北嚴之役諸功臣,各位有請!”</br> 來者聲音洪亮,遠遠傳開,四面圍觀百姓霍然一陣騷動。</br> “北嚴功臣!是不是上次被西番包圍的北嚴?”</br> “我聽說北嚴是被一個女將救下的,叫什么……太史闌?”</br> “是啊,聽說當時北嚴外城已破,太史闌讓十萬百姓進入內(nèi)城,竟然依據(jù)年久失修的內(nèi)城城墻,三千弱兵,兩日糧食,生生抵抗西番兩萬兵整整七日,最后竟然使計進入西番大營,險些殺了西番主帥!”</br> “好了不得!”</br> “聽說那女人身高八尺,腰圍三尺,大眼大嘴,十分威猛,一頓要吃五斤肉十斤卷餅……”</br> “你這說的好像是傳說中的前劉西霸王……就是換成了女的……”</br> “哎呀就是說她是西霸王轉(zhuǎn)世……”</br> 話題開始由太史闌的豐功偉績,轉(zhuǎn)向?qū)λ齻€人**相貌的挖掘,風格漸漸向怪力亂神方向發(fā)展,故事里太史闌越來越金光燦爛神奇無比,也越來越非人哉。太史闌在車內(nèi)聽到那些“太史闌傳奇”,心想民間果然臥虎藏龍,反穿現(xiàn)代去寫網(wǎng)絡小說保證個個大神級,玄幻、言情、升級、修真、元素樣樣俱全……</br> 其余學生則又驚又喜,受夠官場黑暗冷遇,本來他們對昭陽城已經(jīng)不抱期望,沒想到竟能有此待遇,既不過分也足夠隆重,處處展示出昭陽總督府的處事,果然和下方城鎮(zhèn)不一樣。</br> 更重要的是,來迎接他們的是一個副將,官場慣例,同級接待,這是不是意味著,太史闌的授職,最起碼也是一個副將?</br> 這真是意外之喜,在眾人想來,六品校尉已經(jīng)很不錯,無后臺無背景的寒門子弟,一般都是從九品不入流做起的。</br> 此時因為迎接隊伍的宣揚,城門處漸漸擠得水泄不通,百姓們都想看看那位“一人救一城”的傳奇女英雄,太史闌的馬車幾乎寸步難行。</br> 人叫得越兇,太史闌越不肯出來,她才不樂意被圍觀。</br> 太史闌不出來,花尋歡作為在場二五營助教,只得迎上去和對方寒暄,并解釋了太史闌傷勢未愈不便下車拜見,對方那個叫黃永的副將十分謙和,連說不妨,并關(guān)心地詢問了幾句太史闌傷情,表示總督府已經(jīng)有名醫(yī)等候,會為太史闌好好調(diào)理身體。</br> 一番話說得眾人十分舒服,跟隨隊伍進城,一路上不斷有百姓拍打車門,想要一睹太史闌芳容,不過他們只睹到了景泰藍四十五度天使角和三顆門牙,小子一向很進入狀態(tài),頻頻掀簾向群眾揮手,不過太史闌注意到,每次他掀簾揮手時,都是人群里出現(xiàn)大波妹的時候。</br> 因為首府大堂正有公務,眾人被直接領(lǐng)到總督府,據(jù)說來自麗京的特使正在府內(nèi)等著他們。</br> 在二門前下車下馬,太史闌一抬頭,正想好好瞻仰一下總督大人的院子,驀然眼睛一睜。</br> 而四面的學生以及護衛(wèi)們,早已眼睛瞪大如衛(wèi)生丸。</br> 連戴了面具的景泰藍都趕緊摸摸自己的面具,生怕嘴張得太大扯壞面具,一邊唏噓道:“好生特別的院子……”</br> 確實好特別。</br> 黑漆漆,亂糟糟,門里頭半扇照壁原本是精致的牡丹琉璃照壁,現(xiàn)在給燒得一坨一坨,乍一看還以為誰家茅坑豎起來了。</br> 遠處隱約可見園子,半邊精致華麗,繁花葳蕤,半邊一片焦土,零落地種著還未及成活的花草。</br> 簡直比大戰(zhàn)之后劫后余生的北嚴還凄慘。</br> 一個國字臉,三縷長須的錦袍中年人,站在被燒掉半邊的園門下迎客,頭頂上瓷制的匾額也被燒得歪歪斜斜,一個學生瞇著眼睛輕聲讀“臺三苑……”</br> 他身邊那個叫黃永的副將臉皮抽搐,道:“是怡蘭苑……”</br> ……</br> 園門下的西凌總督董曠,臉皮子也抽搐了一下。</br> 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央的女子身上,稍稍凝注。</br> 不用介紹,他便知道,這必然是太史闌了。</br> 受傷未愈有點蒼白的女子,不算太高,也不算最美,但在人群中央,無論有多少人,都必然會第一個被看見。</br> 那種醒目,來自于她特殊的宜男宜女的氣質(zhì),來自于她俊美又清麗的容貌,來自于她天生昂然而利落的姿態(tài),來自于她眉宇之間,顧盼之間,少見的自如和睥睨。</br> 董曠身為封疆大吏,閱人多矣,也有些人看起來霸氣高貴,但那大多是地位身份造就,養(yǎng)移體居移氣,久在高位自然不怒而威,像這個女子這樣,還身在底層,便氣度攝人,還真是少見。</br> 他在打量太史闌,太史闌卻沒打量他,她又懶懶地躲在花尋歡背后,欣賞眼前這個奇特的園子,覺得,嗯,用色很大膽,嗯,造型很奇特,嗯,以后不妨照樣來一個。</br> 董曠一jiē觸到她那很有興趣完全無辜的目光,頓時氣不打一處來。</br> 看!看啥看!</br> 要不是某個無恥大膽的人為了救你,我這園子能燒成這樣嗎?</br> 我那四海搜集的名花……</br> 我那價值萬金的花圃……</br> 董曠在心里一萬次捶胸頓足,第一萬次詛咒放火燒他園子的那個無恥國公,臉上還得扯出舒心的微笑,滿面春風迎上前來,笑道:“這位便是太史姑娘了吧?這位是花教官?這位是楊兄弟?……”</br> 他將眾人名字一一點出,連火虎的名字都沒漏下,太史闌禁不住多看他一眼——這位總督看來做足了功課啊,那么火虎的身份他應該也知道,看樣子,火虎的前科也可以一筆勾銷了。</br> 董曠和眾人寒暄幾句,隨即一側(cè)身,身后早已擺了香案等物,董曠退到一邊,恭聲道:“請公公傳諭。”</br> 一個青色錦袍,錦袍上滾黑色邊的太監(jiān),一步三搖地踱了出來,手捧黃綾卷兒,身后還跟著倆小太監(jiān)。</br> 眾人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架勢知道要傳旨,都紛紛跪下。</br> 太史闌沒動,景泰藍也沒動。</br> 景泰藍是沒有跪的意識,這天下就沒人能讓他跪的。</br> 太史闌瞇著眼睛,盯著那身袍子,這樣的打扮,燒成灰她也認得出。</br> 西局太監(jiān)。</br> 西局太監(jiān)給她傳旨?旨意來自皇太后,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br> 既然知道不會是好結(jié)果,何必對仇人屈膝,平白遭受屈辱?</br> 此時眾人皆跪,景泰藍是小孩子不明顯,還站著的太史闌就特別顯眼,眾人詫異的目光,以及西局太監(jiān)警告的目光已經(jīng)投射過來,花尋歡著急地拉了拉太史闌的袍角,小聲道:“太史!別犯倔脾氣!”</br> 她們以為太史闌生性驕傲,不喜歡對人跪拜,有心相勸,卻不知道她和西局的恩怨。</br> 太史闌的衣袍被她這一拉,袖子里有東西簌簌響,太史闌忽然想起容楚臨別的話——在懷疑不安的時候,打開它。</br> 懷疑不安時刻……</br> 她立即抽出紙條。</br> 紙條只有一句話。</br> “忍一時風平浪靜。”</br> 太史闌目光閃了閃——他要她忍?</br> 難道他覺得她忍,會有好結(jié)果?難道他已經(jīng)知道是西局太監(jiān)傳旨?</br> 他知道是西局太監(jiān)傳旨,依舊放心讓她來,還特意留紙條關(guān)照她要隱忍,難道此事還有轉(zhuǎn)機,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樣?</br> 信,還是不信?</br> 太史闌幾乎立刻就做了決定。</br> 她把紙條一揉,塞回袖囊,隨即干脆利落,一跪。</br> “公公見諒。”她道,“草民有傷在身,行動不太利落,不是有意不敬。”</br> 眾人都舒了一口長氣。</br> 景泰藍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也跪了下去,卻跪在太史闌前面,稍稍側(cè)身對著她。</br> “麻麻……”他低低道,“你不是給她跪的喲。”</br> 太史闌唇角一勾,手臂攬過去,悄悄抱了抱他。</br> 是她狹隘了,跪一跪有什么關(guān)系,保護好景泰藍,不給他帶來麻煩才是正理。</br> 她這里一走神,就沒聽見太監(jiān)讀的什么內(nèi)容,那些長篇大論的溢美之詞她也不要聽,只聽見了最后幾句,“遂授一等男爵位,北嚴同知,領(lǐng)西凌上府副將銜……”</br> 身后有吸氣聲,帶著滿滿驚喜,太史闌眨眨眼——怎么,賞得很重嗎?</br> 她對官位什么的,完全沒概念,就是馬上給她個總督做,她也頂多覺得嗯還行。</br> 旨意對北嚴參戰(zhàn)有功人員都做了嘉獎,花尋歡授了參將銜,她本身作為光武營在職教官,就有校尉之銜,其余沈梅花蘇亞史小翠蕭大強熊小佳等人,都授了校尉,最低的楊成也有七品旅帥,可以在上府營率領(lǐng)400人隊伍,并各自嘉獎“勇毅”勛章,甚至連火虎的罪責都免了,為他敘了沂河壩示警之功,賞了個軍曹職位,雖然微末,但從此便算正統(tǒng)出身,再也無需東躲西藏。</br> 太史闌聽著身后那些急促喜悅的呼吸,也為他們高興,唯一遺憾的就是蘇亞,她為保護自己,沒服從北嚴府分配,自動從二五營除名,只是她的護衛(wèi),所以不能以二五營學生名義接受嘉獎和勛章。</br> 太史闌看看一臉淡定的蘇亞,暗暗發(fā)誓:今日虧欠她的,總有一日,加倍來補。</br> 旨意傳畢,各自歡喜,董曠親自上前扶起太史闌,笑道:“太史大人請起,從今日起,你我便同朝為官,能和太史大人這樣一位女英雄共事,本督深感榮幸。”</br> 太史闌望定他,道:“大人你不喜歡我,不要勉強了,反正我任職北嚴,也不會天天讓你看著不樂。”</br> 董曠嗆住,連聲咳嗽,最后只好苦笑……</br> 傳聞里太史闌刀槍不入油鹽不進,如今可算見識到了。</br> 給不解風情太史闌這么一堵,董曠也無心說官場套話了,笑道:“太史大人說笑了。”隨即趕緊道,“自太后主政,修改南齊律法,允許女子為官,太史大人算是第二位進入南齊朝廷的女官員,和咱們的西局副都指揮使喬大人,可謂朝堂雙璧,如今敝府有幸,難得兩位奇女子都在,說不得要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嗯,喬大人也一直說,想見太史姑娘很久了……”</br> 太史闌一怔——喬雨潤在昭陽城?</br> “呵呵,董大人過譽了。”聲到人到,喬綠茶的甜美親切語聲已經(jīng)傳來,伴隨一陣高雅香風,“雨潤一介弱女子,和力挽狂瀾的太史姑娘比起來,可是萬萬不如。”</br> 香風隱隱,環(huán)佩叮當,隱約碧綠樹叢中,一抹雪白若隱若現(xiàn),兩個雪衣小婢從樹叢中先轉(zhuǎn)出,手中拎著裝滿鮮花的花籃,另有兩個小婢,撐著淡綠底色粉荷花的紙傘,紙傘下,喬雨潤纖指掩嘴,裊裊婷婷而來。</br> 董曠等人露出贊嘆迷醉之色。</br> 二五營學生們露出不忍目睹之色……</br> “太史姑娘,別來無恙?”喬雨潤立在離太史闌一丈遠的地方,親切地和她打招呼。</br> “好久不見喬大人。”太史闌一點頭,“自然無恙。”</br> 她這話斷成兩截,乍一聽好像在回答喬雨潤的“別來無恙”,可聯(lián)系在一起聽,就成了“不見你自然無恙。”</br> 眾人都聽出來其中意思,忍不住哧哧笑,倒是蘇亞有點憂心地看著太史闌,她知道這兩人恩怨,萬難共存,如今喬雨潤在這里,可不要惹出什么風波來。</br> 喬雨潤還是在笑,若無其事,似乎心情甚好。</br> 董曠一怔,“你們認識?”他隨即笑道,“如此甚好,兩位同朝為官,正該多親近。”</br> “董大人這話說得不錯,不過似乎說得早了點。”喬雨潤笑道,“是否同朝為官,還未成定數(shù)呢!”</br> ------題外話------</br> 這里是存稿君在說話。諸位親在看文的時候我應該已經(jīng)往蘇州進發(fā),這坑爹的天氣里面基很考驗,不過想到可以看見很多妹紙的大腿,我苦逼的心情終于稍稍得了安慰。</br> 兩天行程很滿,想必沒空看留言改錯字照管我的評論區(qū)(不過這兩天評論區(qū)應該會稍清淡,因為話癆都去蘇州了……)發(fā)現(xiàn)蟲子大家包涵,有票票了別忘記甩我一臉,謝謝。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