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鮮花示愛
“原來你不把自己的命當(dāng)命。”</br> 這個黃昏日色慘淡,躲在云層后顫顫閃閃,似乎一陣大風(fēng)過,便要被吹熄了。</br> 將滅蠟燭般的日光下,這話聲也陰慘慘的,讓聽的人,渾身也顫了顫。</br> 說這話的是容楚。</br> 他正坐在西凌行省總督府的花園里,拈著一串葡萄,并不吃,只在手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紫烏烏的葡萄遮住了他的臉,只露似笑非笑唇角,和一雙看似也在笑,卻寒光四射的眸子。</br> 坐在他對面,聽這句話的是西凌總督董曠。</br> 董曠這個主人,可沒有對面的客人姿態(tài)閑適,表情輕松,他僵直地坐著,一雙腿下意識地并攏,仔細(xì)看袍子似乎在顫抖。</br> 一刻鐘前,他還在辦公,忽然緊閉的公署門被輕描淡寫地推開,在他的護(hù)衛(wèi)還沒來得及上前阻攔詢問之前,一大隊臉色如鐵的男子進(jìn)來,迅速占據(jù)了所有出入要道,并將他堵在公房之內(nèi)。他還沒來得及從“刺客!好囂張的刺客!”的驚恐中掙扎出來,一個人已經(jīng)微笑著從那隊兇猛的護(hù)衛(wèi)中款款走了進(jìn)來,遠(yuǎn)看是翩翩玉郎,姿態(tài)風(fēng)流,完全無害,近看……還是翩翩玉郎,姿態(tài)風(fēng)流,他卻打了個寒噤,然后再也止不住。</br> 封疆大吏,沒可能不認(rèn)識眼前這個人,這個時候,這個人,以這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這里,他忽然就覺得緊張。</br> 來客果然從來不辜負(fù)他的雅致風(fēng)華,好像沒看見彼此的劍拔弩張,微笑和他敘舊,微笑贊了他的公房,微笑讓他邀請去后花園逛逛,微笑夾著他去了后花園,微笑讓所有人退下,微笑玩著葡萄,然后微笑著,跟他要西凌行省總督令。</br> 總督令是行省最高令符,可以在戰(zhàn)時戒嚴(yán),控制路道,調(diào)動行省所有中府兵以下軍事力量,可以調(diào)動上府兵一萬人以下軍隊——權(quán)力之大,一省最高。權(quán)力之重,也是人人不敢觸碰的禁地。</br> 他真不知道,清楚這一切的容楚,是怎么好意思開口的?</br> 不僅好意思開口,在他拒絕后,他還這么……威脅他。</br> “國公……”董曠咽口唾沫,試圖和眼前人講理,“總督令非下官個人之令,實在是朝廷親授,每次動用,總督府也要巨細(xì)說明,向朝中上折。你這樣‘借’,下官實在當(dāng)不起……”</br> “哦?‘借’不行?”容楚笑笑,“那就拿吧。”</br> “國公!”董曠驚得唰一下站起,“莫要發(fā)瘋!這是滅九族大罪!”</br> 容楚根本不理他,偏頭,若有所思看著天際,遠(yuǎn)處屋檐上,響起鴿子撲扇翅膀的聲音。</br> 不一會兒,一個戴著半邊青銅面具的護(hù)衛(wèi)快步走來,遞給容楚一個紙卷。</br> 董曠眼神很好,看見火漆封上,一個小小的“麗”字標(biāo)記,顯示這是從麗京來的緊急信件。</br> 容楚看完信,臉色不變,淡淡道:“她果然還是知道了……”手掌一覆,信箋化為粉末消失。</br> 空氣似乎忽然沉郁了下來,董曠正在想那句話是“他”還是“她”,忽然聽見容楚有點寂寥,有點蕭索地道,“那就這樣吧。”</br> 隨即他轉(zhuǎn)身對睜大眼睛的董曠道:“兵部行文馬上要下來,命令你不得動用任何西凌行省軍隊支援北嚴(yán),上府兵和天紀(jì)軍各自撥一萬人出營,在青水關(guān)觀望埋伏,堵截西番后路。”</br> 董曠眼睛又睜大一圈,不僅驚容楚消息靈通,也驚朝廷是怎么想的,為什么不第一時間救北嚴(yán)?</br> “果然不出所料,”容楚沒有笑意地笑了笑,“我在你這轉(zhuǎn)一圈,就是為了等這個消息,現(xiàn)在……”他曼聲喚,“周七。”</br> 周七應(yīng)聲而來,容楚低低對他說了幾句,周七點一點頭,迅速縱身而起,隨即董曠聽見四面花葉搖動,人影簌簌,也不知道哪些人跟著周七離開了。</br> 可即使身邊沒了那些可怕的護(hù)衛(wèi),他依舊不敢呼救不敢動——對面一個容楚,足夠了。</br> 在京城混過十年京官的董曠深深地知道,眼前這個人比所有那些著名的護(hù)衛(wèi)加起來都可怕。</br> “想知道他們?nèi)ツ牧嗣础!比莩患辈宦仵饬藘刹剑崃诵嵋欢渌N薇,才道,“他們?nèi)デ嗨P(guān)了。</br> 董曠愕然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青水關(guān)馬上要駐扎天紀(jì)和上府的兵,他的護(hù)衛(wèi)去湊什么熱鬧?難道用那點人闖營奪將?”他們?nèi)プ鑫鞣當(dāng)耻姟叭莩σ饕鞯兀背鰶]在青水關(guān),騷擾天紀(jì)軍。“”這……“董曠還是跟不上容楚的思維。”天紀(jì)軍紀(jì)家那個所謂少帥。“容楚的笑容里多了一絲不屑,”自認(rèn)為才華橫溢,謹(jǐn)慎多智,其實最是個好大喜功,偏又多疑猜忌的主兒。他既然之前按兵不動,說明十分顧忌那蘭山出沒的西番軍,又認(rèn)為那批西番軍必然聲東擊西,在那蘭山也有大動作,想著要一網(wǎng)打盡,朝廷讓他撥軍在青水關(guān)等待呼應(yīng),他怎么可能愿意?此刻只要青水關(guān)出現(xiàn)‘少量可疑敵軍’,他便立即可以上報朝廷,青水關(guān)也出現(xiàn)西番軍隊,所謂在青水關(guān)埋伏堵截已經(jīng)失去效果,軍中必然有內(nèi)應(yīng),請求先肅清軍隊,暫不出關(guān)。“他笑了笑,”天紀(jì)軍建軍多年,一些軍中老將地位穩(wěn)固,拉幫結(jié)派,已經(jīng)隱隱影響紀(jì)家獨一無二的威權(quán),紀(jì)家這位了不起的少帥,剛剛接位不久,年輕氣盛,野心勃勃,怎么能允許這些人爬到頭上,正愁沒機會整治他們,正好,我給他送個機會。“</br> 董曠瞪大眼睛——這人腦子怎么長的?不過輕輕巧巧打發(fā)幾個護(hù)衛(wèi),就從行省坑到天紀(jì),不僅要破壞青水關(guān)延遲出兵計劃,還要順便攪渾天紀(jì)軍?”天紀(jì)軍不會出兵青水。“容楚這還沒完,”但上府大營的老邊卻是個穩(wěn)妥人,從來忠心耿耿一板一眼,所以他必定要求天紀(jì)配合出兵青水,小紀(jì)向來是個驕狂性子,哪里會理他?嗯,想必上府兵這次和天紀(jì)的關(guān)系,會更惡劣一些。“</br> 董曠”呃“地一聲,身子悄悄向后縮了縮——一會兒功夫,算計了天紀(jì)軍還沒完,竟然連上府都捎帶上了,等這煞神這次攪完渾水,西凌這邊的三大軍事力量是不是要面目全非?</br> 傳言里晉國公靈活多變,察人細(xì)微,極擅人心,精通算計,如今看來竟比傳言還要可怕,他明明已經(jīng)淡出朝政,卻連紀(jì)家新上位的少帥什么性子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硬是針對兩位軍事大佬的性子,玩了他們一把。</br> 這些年,這位青年國公嬉戲悠游,韜光養(yǎng)晦,他們都漸漸忘記當(dāng)年的絕慧少帥,號稱狡獪如狐的南齊第一名將的無上智慧,此刻崢嶸再露,他忽然驚覺,時光未曾削弱真正大智者的靈通,反而讓他更加沉潛積淀,一朝塵盡光生,隨時便可照破山河萬朵。</br> 只是不知道,國公明明已經(jīng)退居幕后,擺出不想插手內(nèi)政的模樣,今日為何一反常態(tài),強力干預(yù)?是誰有這么大能量,令他再度出手?”可是國公……“他囁嚅著,心想國公把天紀(jì)和上府驅(qū)逐出青水又怎樣呢?兩軍在青水,好歹觀望幾天還是會救,這人都趕走了,不更是沒法子救北嚴(yán)?”我要他們添什么亂?“容楚斜著眼睛,幾分媚態(tài),幾分凜冽,美到生出煞氣,”就如你西凌行省,別以為我要你的人,我要總督令,不過是怕你們阻我的路而已。“</br> 董曠瞪大眼睛,忽然明白了容楚的意思——他根本不是要西凌兵力相助,他來”借“總督令,是因為馬上青水關(guān)一旦進(jìn)駐天紀(jì)和上府兵,必然要沿路戒嚴(yán),不允許任何人隨意出入,自然也不會允許晉國公這樣的曾經(jīng)軍中帥將插手,他趕走他們,只不過是怕被阻礙行程,先開路而已……他竟然是要自己去救北嚴(yán)!</br> 瘋子!可怕的瘋子!</br> 北嚴(yán)被困,戰(zhàn)況不明,西番兇悍,進(jìn)逼內(nèi)地。</br> 他竟然輕輕松松一計踢開西凌,踢開兩軍,給他自己清道!”好了。“容楚施施然站起來,隨意拍拍手,道,”總督令交給我吧。“”國公!“董曠駭然向后一退,”下官……“”咦。“容楚一臉詫然望著他,”董大人,你我已經(jīng)是一條船上的螞蚱,難道你現(xiàn)在還想甩掉本國公,獨善其身?“”我……“董曠瞠目結(jié)舌——自己什么時候和他成為一條船上的螞蚱了?還有,他是螞蚱嗎?他明明是一只惡虎!”剛才那個驅(qū)狼逐虎,趕走天紀(jì)和上府兵的美妙計劃。“容楚笑吟吟地道,”不是你和我一起商量的么?“</br> 董曠身子往上一躥,險些蹦了起來,一瞬間滿頭大汗?jié)L滾而下——見過黑心的,沒見過這么黑心的,明明是他挾持了自己硬要說給自己聽,怎么就變成了兩人”密室商量,共同對付天紀(jì)上府“?</br> 可是不承認(rèn)有用嗎?他容楚如果真的要拉他下水,誰能阻止?</br> 威脅,**裸的威脅。</br> 可他就得受著。”放心。“容楚雙腿交疊,仰頭看著天際,悠悠道,”本國公不會讓你為難的。“他隨意掰了掰手指,喃喃道,”嗯,時辰也差不多了。“</br> 董曠瞪著眼睛,心想什么叫不會讓他為難?總督令落入外人手中,他就是殺頭大罪,他容楚便有通天手筆,這南齊也不是他家的,怎么叫他免罪?</br> 一時間想死的心都有了,正想著是不是一頭碰死以免牽累家人,忽然嗅見一股燒焦了的氣息。</br> 與此同時他聽見驚叫,”走水了!走水了!“</br> 董曠霍然站起,一抬頭便看見花園里九曲連廊已經(jīng)著火,府內(nèi)各處也冒出黑煙,火頭似乎是從很多地方同時燃起,今天正好順風(fēng),幾乎立刻便燒得呼呼亂卷,如一匹匹深紅的旗,在那些翻飛的旗影里,先前他那些不敢靠近的護(hù)衛(wèi),都一邊大喊”救大人!“一邊往這里奔來。</br> 百忙中董曠瞄了一眼容楚,眾人的慌亂正映襯出他的鎮(zhèn)定,這時辰了,他竟然在用一柄精致的小刀修指甲,小刀映著他明媚的眼波,淡定,而又寒意隱隱。</br> 董曠的心瞬間也涼了,巨大的震驚讓他幾乎發(fā)不出聲,”……你……是你放火的……“</br> 這容楚,膽子要大到何時是個頭?竟然放火燒他的總督府?</br> 容楚將小刀一擱,瞟一眼沖來的護(hù)衛(wèi),曼聲道:”是呀,不這樣,怎么能讓你這位大總督‘忙于救火,搶救國公,無暇他顧,以至于總督令被火焚盡?’呢?“</br> 董曠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br> 總督府重地失火,必然要救火,他晉國公”身陷火場“,總督大人必然要先救國家重臣,無論如何總督令是個死物,不能和尊貴的國公的性命比,那么,為了”救國公“,沒能及時搶出總督令,自然也就情有可原。</br> 頂多一個失察罪,再有容楚以救命之恩上書說情,什么事也不會有。</br> 董曠長吁一口氣,身子一軟——必死之人忽得逃生,心一松勁兒也一松,一時連腿都挪不動。</br> 他挪不動,對面的容楚刀子一收,也做出一副挪不動的樣子,忽然慌聲道:”怎么?失火了?哎呀!本國公老寒腿犯了!走不動了也!總督大人,你不能丟下我,救救我!救救我!“</br> 董曠抽抽嘴角,急忙奔過去,一彎身親自將容楚背在背上,”國公莫怕,我來救你!“</br> 將容楚背上背的那一刻,一枚總督令牌,無聲無息偷渡到了容楚袖子里。</br> 董曠不敢不給,就這么交談短短一刻功夫,他已經(jīng)領(lǐng)教夠了晉國公的手段,他相信他只要一猶豫,背上這個陰毒美人,就會毫不猶豫把他那把小刀插進(jìn)他背心。</br> 總督大人親自背著晉國公逃火場,其余人自然也大部分跟著護(hù)衛(wèi)兩位大人物,眾人先奔出總督府到安全地帶,容楚從董曠背上下來,打了個呵欠道:”董大人,你府中有事,我就不叨擾了,日后再來拜會。“</br> 董曠立即鞠躬,一句不留——瘟神,您早走早好。</br> 容楚笑吟吟地走了,動作流暢,姿態(tài)自如,老寒腿也沒事了,他走出好遠(yuǎn),董曠還維持著半鞠躬的姿勢,身后總督府的沖天烈焰背景下,他的姿態(tài)有點不堪重負(fù)。</br> 良久,他慢慢站直身體,望著瀟灑一騎如龍而去的容楚背影,長長嘆了口氣。”攤上大事兒了啊……“”主子。“”嗯。“”收到上府兵大營邰世濤來信。“”嗯?“策馬疾馳的容楚終于半轉(zhuǎn)身。</br> 邰世濤因他舉薦,入第二光武營,前不久也來西北參加歷練,在容楚的安排下,他進(jìn)了上府兵大營,邰家少年脫胎換骨,勇毅堅韌,幾次和西番交戰(zhàn)中身先士卒,很得上府兵總將邊樂成賞識,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佰長,手下有一個百人隊。</br> 容楚舉薦邰世濤,本就有他的用心,一方面為國家培養(yǎng)可造之才,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容家不能完全被皇太后架空,脫離軍界,那么,容楚通過他能掌握的光武營,利用光武營學(xué)生從軍歷練的規(guī)矩,對軍界進(jìn)行滲透,是個不動聲色而又有效果的好辦法。</br> 雖然有容楚的舉薦,但邰世濤反而因此更加謹(jǐn)慎自律,生怕別人說他依靠關(guān)系上位,平常很少和容楚通信,這個時辰他忽然來了信,會有什么事?</br> 容楚在馬上匆匆展信看了看,忽然笑了笑。”我還真沒看錯人。“他語氣有點欣慰,又有點淡淡的不喜。</br> 屬下詢問地看他。”小子竟然也看出了西番攻打那蘭山是虛招,也懷疑北嚴(yán)可能有險,他在上府兵大營不能隨便出營,就旁敲側(cè)擊地問我。“容楚淡淡笑,”天紀(jì)家那位少帥怎么沒羞死?連個初出茅廬的新兵都看出了西番的真正意圖,他還守在那蘭山!“”那您打算怎么回復(fù)?“</br> 容楚微微闔上眼睛。</br> 眼前晃動少年倔強的面容。</br> 那是他離家那天,大半夜地來到他的別業(yè),急速地敲門,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國公,我不去光武營了!我要從軍!我要救姐姐!“</br> 也是從他口中,他知道了太史闌的遭遇,一路追了過去,臨行前少年要跟著一起,他拂開邰世濤牽著他衣袖的手。”你去是一個累贅。“他不客氣地道,”你又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緒,保不準(zhǔn)還影響我從西局手中救走她。“</br> 彼時少年熱淚在眼底打轉(zhuǎn),咬著嘴唇不說話。</br> 他聲音冷酷,”記住太史闌對你最后說的話,在最有用的時候再去見她!“”我要從軍!我自己去!“少年昂起頭,眼底燃燒著怒火。”沒有光武營的推薦,你只能進(jìn)下府兵營,而上府大營內(nèi)的軍官,才能算高級軍官。“他冷然道,”你從下府兵小兵做起,一步步走到上府兵,你算過要多少年?你打算七老八十才見她?“</br> 少年一下子放開手,似乎被那個漫長的年月數(shù)字所擊中。”你去。“那晚他的聲音魔咒般在夜色中回蕩,”不要覺得被舉薦羞恥,不要想著只靠自己力量不求他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有順風(fēng)船你坐,有康莊道你走,為什么要傻傻多花幾十年時間和努力去等一個一樣的結(jié)果?依靠別人并不可恥,可恥的是永遠(yuǎn)依靠別人。我給你一條路,你給我走出更寬的道;我給你一座靠山,你自己再建座山——給太史闌靠著,一生無憂,才是你該做的!“”那好!“那少年聲音比他更大,近乎于吼,”那你現(xiàn)在幫我保護(hù)她!等我建座山,讓她一生靠著我!“</br> ……</br> 容楚輕輕一笑。</br> 我?guī)湍惚Wo(hù)她,然后等你搶回來?</br> ……好可愛的小子。”回信給他,就說無妨,西番就算有異動,也不可能穿過天紀(jì)和上府大營進(jìn)攻北嚴(yán),讓他安心在營。“</br> 護(hù)衛(wèi)微微有些詫異,但仍毫無表情地道:”是!“</br> 怒馬如龍,飛馳而去,將剛才的回憶和答復(fù),都踏碎在煙塵里。</br> 夜風(fēng)掠動容楚飛起的長發(fā),其間眼神似笑非笑,針尖一般銳利而亮。</br> 給她建座山么……</br> 等你給她建座山,我必已成為覆蓋她的天!容楚翻云覆雨,將兩大軍一行省都玩弄于股掌的此刻,太史闌也在北嚴(yán)城頭,迎面了三日以來的又一場更為浩大的攻擊。</br> 城內(nèi)糧食還可以勉強支撐,青壯臨時編成的隊伍也可以派上用場,太史闌連日連夜在城頭,對方漸漸知道她的重要性,時時不忘對她進(jìn)行兇猛攻擊,但她身邊有個李扶舟。</br> 個人武力雖然不適宜對戰(zhàn)千軍萬馬,但是有李扶舟在,再兇猛的箭,再狠毒的矛,都無法近身她三尺之地。</br> 一切都很艱難,但還在艱難的支持,有堅毅如山石、似乎永遠(yuǎn)不會崩潰的太史闌在,哪怕已經(jīng)過了三天,所有人都覺得,還可以再繼續(xù)堅持下去,但只有太史闌李扶舟等寥寥幾人知道,最糟糕的情況來了。</br> 武器不夠用了。</br> 兩邊現(xiàn)在都杠上了,西番軍的主帥其實大可以一把火燒了外城,內(nèi)城也會有池魚之殃,然后西番繞城而去,照樣可以南下或往北延伸戰(zhàn)局,可是西番主帥可能先夸下了海口,如今得不到徹底的勝利,便無法和西番朝廷交代。</br> 所以雙方便在這窄窄的內(nèi)城前,像兩頭牛一樣角對角抵住了。”太史姑娘!庫里只剩兩萬枝箭了!“鏖戰(zhàn)中,王千總奔上城頭大喊。”太史!弓箭手們的弓又壞了十幾個!“花尋歡抱過來一大批殘弓,嘩啦啦堆在地下。</br> 連續(xù)不斷的射箭,終于讓這些本就超齡服役的弓提前崩毀。</br> 太史闌嘴唇緊抿,現(xiàn)有的武器,不夠再支撐一次進(jìn)攻。</br> 她回身看看城頭下——即使現(xiàn)在戰(zhàn)爭如此火熱,城頭上依舊在施工,武器出現(xiàn)匱乏的消息一傳來,太史闌便下令,在北嚴(yán)內(nèi)城主城門城頭上擴建戍房,組織一大批工匠,臨時制造和修理箭枝。</br> 這個決定引起很多人的詫異和嘲笑,臨時造箭怎么來得及?修理就更荒唐了,修過的箭能射嗎?沒聽過戰(zhàn)場上臨時修箭再用的。</br> 不過現(xiàn)在太史闌在北嚴(yán)是一言堂,沒有人敢于違背她的意思,按照太史闌的吩咐,戍房里面還有一間小房,鑰匙在太史闌一人手里,用途不明。”武器不夠,就借。“太史闌筆直地立在城頭,忽然跨前一步,走到城頭風(fēng)燈下。</br> 一直在她身側(cè)的李扶舟立即上前一步,擋在了她面前。</br> 而底下西番軍隊看清楚出現(xiàn)的是她,立即瘋狂地射箭投矛,各式長短武器,暴雨一樣射過來。</br> 西番最近盯上了太史闌,特意安排了一隊超強箭手和投矛手來應(yīng)對她,只要她出現(xiàn)城頭,迎接的必然是暴風(fēng)驟雨式的攻擊。</br> 噠噠連響,落箭如雨,西番人體質(zhì)強健,名箭手更是不同凡響,很多箭落在了接近城頭蹀垛的城墻上,插在墻縫里,還有些甚至越過城頭,直撲太史闌,不過都被李扶舟手揮目送,送出千里之外。”你瘋了!“被嚇了一跳的花尋歡等人急忙躥上來,把太史闌向后拉,”你又不是不知道西番現(xiàn)在盯上你,還敢走到燈下!“</br> 太史闌被拉走之前,探身從城墻上拔下一根箭,看了看,箭矢基本完好,箭桿被堅硬的城墻磚震出裂縫。</br> 而底下城墻上,還插著更多的箭和短矛。</br> 李扶舟一直看著她,忽然道:”你是不是需要這些箭?“</br> 太史闌點點頭,卻又道,”太冒險。“</br> 李扶舟笑了笑,忽然腿一抬,越過城墻。</br> 他頎長的身子躍起的那一刻,身姿流暢如飛云,又或者是一只穿入天光的雁,翅尖載著夜色靛藍(lán)的光影,高處的風(fēng)呼啦啦散開他的發(fā),露出的半張側(cè)影眉目美妙。</br> 所有人情不自禁抬頭,目光沉醉。</br> 李扶舟一個躍起,更快地落了下去,他在城墻上游走,玉色的手掌輕輕巧巧一圈,便帶起一大片插入墻縫的箭和矛。掠起的袍袂飄飛的影子,遮沒這一刻城頭的月色。</br> 西番兵也看傻了,等他們想起來操弓射箭,李扶舟已經(jīng)抱著一大堆斷箭殘矛往城上掠來,掠到一半他似乎看見什么,身子忽然微微一斜。”唰!“底下反應(yīng)過來的西番主將,終于親自出手!</br> 這人臂力可怕,現(xiàn)在南齊軍民都知道,此刻見他還是出手偷襲,不禁又驚又怒,大叫小心。</br> 太史闌上前一步,探頭對城下看,底下黑沉沉的,沒看出李扶舟到底要干什么,只看見飛矛閃亮的光影,倏地飛至——</br> 隨即她就被花尋歡和蘇亞狠狠拉了回去。</br> 飛矛呼嘯,城墻上人人拎著心,城墻上李扶舟卻沒有改變他的初衷,還是斜著身子,雙腳踩住城墻縫隙,單手抱著一大捆箭矛,另一只手,飛快在城墻某處掠過。”鏗!“飛矛在他后頸處出現(xiàn),雪亮矛尖,死神之眼!</br> 李扶舟收手!轉(zhuǎn)頭!縮肩!上身骨節(jié)咔咔瞬間微響!”啪!“</br> 飛矛擦過他的側(cè)臉,釘入他肩側(cè)墻頭,濺起青灰色城墻磚碎屑,緊緊貼著他的肩。</br> 如果不是那一縮骨,只怕此時琵琶骨已經(jīng)穿了。</br> 城上人緊張得停了呼吸,李扶舟自己還是那溫淡從容的樣子,笑了笑,看一眼那飛矛,輕輕一吹。</br> 幾根斷發(fā)從矛上吹落,悠悠同化在黑暗中。</br> 李扶舟一瞬間似乎有些出神,隨即一笑,順手把這只矛也拔了,夾在腋下,躍上城墻來。</br> 城上歡聲雷動,李扶舟落在太史闌面前,將那堆殘箭放下,太史闌正要問他是否安好,李扶舟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忽然變戲法一般變出一朵花,笑道:”送給你。“</br> 城上歡呼聲一靜。</br> 太史闌邁去的腳步一停。</br> 城頭上女子們眼睛一亮。</br> 那朵花,看不出什么品種,玉白色,六瓣,中間托著淡綠色的蕊心,那種玉白很少見,不是常見的花那種單薄而柔軟的白,亮而冷,瓣葉微厚有質(zhì)感,望去如玉版,線條明朗,有亭亭之姿,卻無媚態(tài)。整朵花看在人眼中,只覺得清而亮烈,姿態(tài)峻拔。</br> 在這硝煙彌漫血跡斑斑的戰(zhàn)時城頭,此刻這一朵花的干凈、清麗、潔白、靜謐、越發(fā)鮮亮而風(fēng)姿獨特。于烽火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中,反生出極度的誘惑來。”剛才看見了這朵花,忽然覺得一定要采下送給你。“李扶舟擎著花,送到太史闌面前,最后幾個字聲音更低,”它讓我……想起你。“</br> 太史闌聽見身后有唏噓之聲,沈梅花似乎在吸鼻子。</br> 剛才,他冒著生死之險,就是為了摘這一朵花?</br> 對面,拈花而立的男子,風(fēng)神溫潤,笑意款款,那朵花綻放在他玉色的指尖,和諧溫存得似乎可以走到亙古。”好!“一陣寂靜中,不知道誰大聲喝彩,”才子配美人,鮮花識芳華,李先生,還不快為太史姑娘簪上!“</br> 太史闌的頭發(fā)最近已經(jīng)長長了,她想還剪成短發(fā),卻沒空,卻也絕不會挽云鬢,都是高高束著,導(dǎo)致北嚴(yán)城內(nèi)現(xiàn)在以此為流行,很多姑娘束高發(fā),穿男裝。”簪花!簪花!“城頭上戰(zhàn)斗此時正告一段落,士兵們剛死里逃生闖一口氣,見著這一幕都沸騰起熱血,大聲呼喝,聲浪漸漸練成一片。”快呀,猶豫什么!“史小翠不知什么時候轉(zhuǎn)到李扶舟身后,拼命搗他的腰眼,一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模樣。</br> 而沈梅花在太史闌身后,恨恨踢她的腳跟,一邊嘀咕”好白菜都叫豬拱了“,一邊推她,”接呀,接呀。“</br> 城頭上人人含笑,目光發(fā)亮,李扶舟眼睛也亮,卻又溫柔如海。他含著笑,手慢慢抬起。</br> 太史闌忽然伸出手。</br> 在他的手落下之前,接過了花。</br> 隨即手一垂,毫不猶豫,把花別在了自己衣襟上。</br> 她三個動作一氣呵成,決斷干脆,幾乎眾人都沒看清楚李扶舟剛才想要做什么,只看見太史闌超級主動地接過了花。頓時覺得此情此景甚美好,果真郎情妾意,都發(fā)出一陣激越的歡呼。</br> 李扶舟的手,卻在半空細(xì)微不可察覺地頓了頓,隨即收回。</br> 他背著光,看不清臉上神色,只唇角淺淺笑意,似乎略有惆悵。</br> 太史闌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面容平靜,眼神里也有深深的,難以辨明的東西。</br> 她目光一掃,眾人便想起此刻是在何時何地,趕緊住了聲,各自做事去了。</br> 花尋歡等人佩服地看著太史闌——她就有這本事,瞬間讓人感覺到她的威嚴(yán)和壓迫,讓人不敢造次。”我需要一個偶人。“太史闌神情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一個很像我的偶人。“</br> 李扶舟此刻神情也很平靜,立刻反應(yīng)過來她的意思,”你要草人借箭?“</br> 太史闌覺得這個詞很好,李扶舟智慧果然不可小覷,唇角微微一彎,”不能是草率的草人,必須要有能工巧匠。“”說到這個我倒有些慚愧。“李扶舟笑道,”我家族在前朝,曾有家將擅長各式傀儡制作,栩栩如生,甚至可以上陣作戰(zhàn)。后來用不上了,也便沒有再流傳下來,那位老仆曾經(jīng)要教我,但被我拒絕了,早知道便學(xué)了,今日也可以派上用場。“</br> 太史闌瞟他一眼,心想能用上家將的家族?這能是普通的江湖大豪嗎?</br> 她腦海中忽然掠過一樣?xùn)|西,隨即四處尋找一下,發(fā)現(xiàn)那個小偷龍朝,果然又不在城頭上。</br> 前日這人似乎就自動請纓,帶領(lǐng)自己的混混屬下們,在城內(nèi)維持秩序,一直沒和她照面。</br> 他在避著誰?”我去城下一趟。“她簡單地交代一句,拔腳便走。沒多久在城中找到龍朝,這人正靠在人家大門口,用一個梨子逗一個小孩,那小孩搶了他梨子就跑,跑到一邊格格笑著咬了一口,隨即發(fā)出一聲凄慘的哭叫。</br> 太史闌過去一看,那梨子居然是假的,木頭刻的。可是剛才連她都沒看出來。</br> 龍朝笑得在地上打滾,一點也不以欺負(fù)孩童為恥,太史闌過去,踢了踢他的臉。”起來。“”干嘛?“龍朝天不怕地不怕,就有點怵太史闌,連忙向后退。”給我刻個偶人。“”不會!“龍朝將小刀一扔。太史闌注意到,第一次見他,他掛在腰帶上的那個精致木偶,已經(jīng)不見了。</br> 她也不動氣,雙手據(jù)膝蹲下身,看著龍朝的眼睛,”嗯,行,那跟我上城作戰(zhàn)。“”不要!“”不要你參戰(zhàn),給我掠陣。“”不要!“”有人保護(hù)你,李扶舟。“”不要!“龍朝的聲音像慘叫。</br> 這一聲出,兩個人都靜了靜,太史闌唇角彎了彎,龍朝嘴角抽了抽,隨即雙肩一垮,喃喃道,”遇見你,我就只有完了的份……“</br> 太史闌盯著他眼睛,”做個偶人來,像我的。“”能不要太像么?“龍朝神情顧忌。”可以。“”立即給我做出來。“太史闌大步走開,走過街角時,忽然道,”做完了你去城南大牢,負(fù)責(zé)看守那里的囚犯,那里你什么不想見的人都見不到。“</br> 龍朝立即舒了口氣。</br> 隨即他站起身,撣撣華麗而破舊的袍子,瞇著眼睛,看了看城門的方向。</br> ……</br> 龍朝的速度果然很快,一個時辰后,一尊太史闌木偶已經(jīng)搬上城頭,和她一般高,手臂和腿還可以活動,穿上她的衣服后,和真人果然有幾分相似,雖然容貌刻得僵硬了些,但在黑暗的城頭,倒也不大看清楚。</br> 龍朝那個猥瑣的,不知道是報復(fù)還是咋的,送上來的木偶是光身子,好在他膽子還沒大到敢于刻出太史闌木偶重要部位的地步,木偶身材平平就是個木頭人,不過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在木偶胸部位置,正好有兩個木料的天然漩渦圖形,遠(yuǎn)遠(yuǎn)看起來就像……胸。</br> 一堆人圍著木偶嘖嘖稱奇,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后,都不敢表示出異樣,裝出一臉木然,太史闌遠(yuǎn)遠(yuǎn)在城頭看了一眼,沒什么表情,眾人以為她沒發(fā)現(xiàn),剛松了一口氣,就聽見她對蘇亞道:”通知一下龍朝,城南監(jiān)獄西大牢那邊鎖聽說上銹,讓他去換一下。“</br> 蘇亞也便去了,這事兒也沒人在意,不過很久之后,有人聽說,龍朝在做城南大牢牢頭時,去西大牢重犯區(qū)換鎖的時候,因為不小心,被一個愛好男風(fēng)的大盜抓進(jìn)了牢中險些吃了,他拼死拼活幾番掙扎才逃了出來……</br> 當(dāng)然這是后話了,似乎和一臉無辜的太史闌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br> 木偶最終還是穿上衣服樹在了城頭,這時候也來不及再讓龍朝去做個沒漩渦的,太史闌總以為這不過是臨時舉動,不過她沒想到的是,這個木偶,安然渡過了戰(zhàn)火,留在了北嚴(yán),并在很多很多年以后,作為傳奇人物留下的最可寶貴的重要紀(jì)念品,陳列在北嚴(yán)專門建造的大帥廟內(nèi),供無數(shù)人膜拜瞻仰,據(jù)說摸摸胸還可以求子,以至于經(jīng)常有良家婦女半夜爬墻進(jìn)廟偷摸……</br> 當(dāng)然這也是后話了。</br> 很多很多年后,偉大的太史聽說木偶還在北嚴(yán)時,曾經(jīng)瞇著眼睛說過這么一句話。”尼瑪,那個猥瑣木偶,早知道叫龍朝重新刻!“</br> 當(dāng)然,這更是幾乎所有人都沒聽懂的后話了……</br> ……</br> 樹在城頭穿著戎裝的”太史闌“,腳下有移動滑輪,時不時出現(xiàn)在城頭,或者各種可能射到的角度,招得西番的箭和矛,一陣一陣不要錢般地射。</br> 每次西番射累了,太史闌木偶也就不見了,西番見太史闌屢屢出現(xiàn)城頭懷疑了,太史闌木偶就”忽然中箭“,引得他們興奮,再來一遭。</br> 西番稍微停息進(jìn)攻的時候,李扶舟便帶幾個輕功好的下去揀箭揀矛,太史闌瞧著,很快就有近萬支箭。眾人除了李扶舟,其余人并不清楚她要干什么,但好在現(xiàn)在太史闌甚有威權(quán),她作戰(zhàn)的思路也新鮮狡猾,眾人干勁十足。”我累了要補覺。“等到箭差不多了,太史闌忽然道,”從現(xiàn)在開始,那些射上城頭的斷箭,以及我們們自己用壞的武器,都運到戍房里修補。“</br> 不等眾人質(zhì)疑,她返身鉆入戍房,眾人見她終于知道休息都覺得欣慰,只有城頭上也同樣一直沒睡的李扶舟,忽然轉(zhuǎn)身看了她一眼。</br> 大批斷箭殘弓被運到戍房內(nèi),一堆工匠茫然地等待修理,但門關(guān)上后,內(nèi)間的小門開了。”拿來。“</br> 弓箭在工匠們手中只過了一下手,便到了太史闌那里。</br> 四面無窗的暗房內(nèi),堆成山的弓箭內(nèi),太史闌生平第一次開始大批量的”復(fù)原“。</br> 殘弓在彌合,斷箭在重組,一支支殘箭經(jīng)過她的手,齊齊整整恢復(fù)如常。</br> 小門緊閉,兩只大竹筐在等待,太史闌揮手如撥弦,指尖飛撥,一支支完好的箭飛入筐中,漸漸堆滿。</br> 外頭的喊殺聲漸漸聽不見,頭頂一線小窗里走過日光又換了月光。</br> 大批大批的斷箭廢弓運進(jìn)來,再通過那些工匠的手完完整整運出去,那些工匠都是挑選過的性子沉默老實的人,也事先得到過囑咐,都默不作聲,有的還在弓上象征性地鏤上自己的標(biāo)記,以示確實是自己修理完成,一開始工匠們以為太史闌本身是修理神匠,當(dāng)里頭完整的弓箭武器越來越多越來越快地遞出來時,所有人眼底都有了驚異之色,他們的呼吸收得更輕,步子越發(fā)收斂,動作卻越發(fā)的快,面對小門的每個姿態(tài),都充滿了尊敬和膜拜。</br> 太史闌卻開始覺得有點頭暈。</br> 她曾以為她的異能與生俱來,不須耗費任何精力,但真正大批量無休息地使用,她漸漸也開始感到力不從心。</br> 如果不是這段時間,一直按照老曹和容楚給的方法在修煉,精神意識越發(fā)強大活躍,她早就支撐不住。</br> 太過努力的”工作。“讓她頭痛而虛軟,精神微微有些恍惚,手上動作慢了慢。</br> 忽然想起那天喝完魚湯后睡了一覺,醒來時看見李扶舟躺在她身側(cè)一人遠(yuǎn)的地方。</br> 彼時黃昏最后一線光芒恰恰收攏,霞光遠(yuǎn)去落一抹夜的暗色,背對日光的他眉目不太清晰,撐肘支額,遙遙而靜靜地看著她。</br> 她有點剛睡醒的茫然,忽覺那一刻的他,沉默而遠(yuǎn),那一個支肘相望的姿勢,似乎已經(jīng)千年。以至于落了塵世的灰,再被山風(fēng)默默拂去。”你說了夢話。“他說。”嗯。“她用鼻音回答,心里卻有些奇怪,她的嘴是蚌殼,平常話都不多說,居然會說夢話。”說了什么?“”你在說……“李扶舟似乎不太想回答,慢慢坐起,輕輕撣了撣膝蓋的草葉,若有所思,在太史闌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才緩緩道,”容楚,你滾!“</br> 太史闌挑眉,”想必厭惡太過,夢中也忍不住。“”是嗎?“李扶舟還是那若有所思樣子,忽然道,”太史,我愿你也能這么對我說話。“”叫你滾?“太史闌手一伸,”好,請滾。“</br> 李扶舟盯著她,半晌,淺淺笑起來。</br> 溫柔也如這一刻霞光,只是稍稍有些黯然,是謝去的晚霞。</br> 他微微傾身,盯住她的眼睛,她沒有退讓,揚起眼睫。”不。“他伸出手指,凌空點點她的額,”我但望你夢中有我。“</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