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雨潤從議事廳中走出來，進了李秋容養(yǎng)病的屋子。</br>　　將領(lǐng)們注視著她的背影，心中頗有幾分敬佩，覺得這位軍師不僅足智多謀，而且心地厚道。那個李秋容，好幾次瀕臨死亡，都被她千方百計挽留住了性命。</br>　　真是難得。</br>　　喬雨潤進李秋容屋子前，看了遠處宗政惠的院子一眼，門扉緊閉，沒什么動靜。</br>　　她進門的時候，看見李扶舟正坐在李秋容床側(cè)，這幾次李秋容將死，每次都是李扶舟救回來的，要保住老李性命，也是李扶舟的意思，喬雨潤雖然不以為然，但還是照做了。</br>　　不過她也發(fā)覺，李秋容生機已絕，李扶舟也不是要救他性命，不過讓他茍延殘喘罷了。</br>　　她邁進門檻，李扶舟側(cè)身收起金針，喬雨潤忽然看見李秋容身邊的袍子被李扶舟帶起，露出一張微皺的紙。</br>　　她心中一動，快步上前，在李扶舟發(fā)現(xiàn)那張紙前，一屁股坐了下去。隨即笑道：“勞煩家主了。”</br>　　“不必客氣。”李扶舟一笑，“他左不過就這幾日了。”</br>　　喬雨潤看著他似乎溫和，其實遙遠的笑容，心中一酸。咬牙輕輕道：“不知你……”</br>　　李扶舟已經(jīng)站了起來，道：“好好照顧他。”頭也不回出門去。</br>　　喬雨潤呆坐著，看他深紅背影如霞光般冉冉照亮門扉，卻再照不進任何多情的眼眸。</br>　　良久，她將手慢慢伸出去，在李扶舟剛才坐過的地方，輕輕撫了撫。</br>　　指尖冰涼，能抹平褥單的皺痕，卻不能抹平心上的寂寥。</br>　　她只是怔了一會兒。</br>　　隨即收回手，臉上恢復(fù)冷漠，她轉(zhuǎn)身去翻李秋容的袍子，抽出一張紙來。</br>　　看見紙上內(nèi)容，她眼眸一縮，神情驚詫。</br>　　呆了半晌后，她忽然慢慢露出一絲笑來。</br>　　……</br>　　山坳里的楓林，因為隱秘，平常很少人去，如今被聯(lián)軍占據(jù)，更沒有雜人。</br>　　此時卻有一條身影，慢慢地步入林中。</br>　　從背影看這是女子，穿著普通布衣，還拿著個筐，看上去像是個撿柴的。</br>　　不過這女子走路的步態(tài)，卻有些奇異，慢而雍容。每一步都像在拿捏著，走在這滿是雜草的小路上，也像走在玉闕金宮。</br>　　日光在林間穿梭，稀疏地打在她臉上。</br>　　飽滿臉頰，大眼櫻唇。赫然是宗政惠。</br>　　尊貴的皇太后，多年來第一次穿上仆婦的衣服，鬼鬼祟祟在楓林邊探看。</br>　　這邊楓林稀疏，一覽無余，埋伏什么是不可能的，宗政惠微微放了心，終于走進林中。</br>　　她手中抓著一枚小小的玉夾剪。</br>　　那個人從最初展示這信物開始，斷斷續(xù)續(xù)給她發(fā)了好幾次聯(lián)絡(luò)信號，她一開始還不敢，漸漸便耐不住了。</br>　　喬雨潤越來越勢大，對她越來越不尊敬，令她越來越有危機感。她想要擺脫傀儡的命運，需要有外力的幫助。</br>　　或者，他就是一個契機。</br>　　她在林中站定，輕輕發(fā)出一聲口哨。</br>　　身后嘩啦一響，她大驚轉(zhuǎn)身，轉(zhuǎn)身時已經(jīng)握住了袖子里的刀。</br>　　一個人從一堆灌木叢中鉆出來，抖抖身上的刺，輕輕道：“惠兒！”</br>　　她顫一顫。</br>　　林間日光如金紗，一片朦朧里，立在那里的男子，似乎還是往昔的康王，高大，白皙，兩撇精心修剪的小胡子，在楓林中風(fēng)度翩翩地沖她笑。</br>　　她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詩酒唱和的好年華，她和他在閑暇之余，扮成普通富家夫妻，車馬出城，一路踏紅，在人間最美的楓林中穿梭，在最溫暖的溫泉中含笑相對。</br>　　她忍不住忘情地向前幾步，隨即站住。</br>　　不，不是了。</br>　　這里的楓林沒有那般爛漫的美，這里的溫泉硫磺味道很重，面前的男子看上去還是長身玉立，仔細看頭發(fā)卻已微白，面容已蒼老，一身錦袍雖然還是很華貴，但卻太新，像是剛換上，穿在他身上再無當(dāng)年王族氣度，倒顯出幾分憋屈和不自在來。</br>　　而她自己，也不過一身布衣，手執(zhí)籮筐，驚惶畏縮如農(nóng)婦。</br>　　她的心沉了下去，隱約覺得，希望將破滅。</br>　　康王的神情倒是極為驚喜，張開雙臂，道：“惠兒，我可算等到了你！”</br>　　宗政惠心中一暖，這幾年她過得憋屈，很久沒有遇見這樣的笑容，哪怕知道未必是真，也禁不住心動，正要上前，忽見剛才康王鉆過的灌木叢又是一陣搖動，悉悉索索一陣響，又鉆出一個女子來。</br>　　她臉上變色，開始后退。</br>　　康王急忙解釋，“惠兒，這是我的女護衛(wèi)，跟我很多年了。我這些年先流落西番，后流落東堂，只有她一直跟著……”</br>　　宗政惠心中不快，冷哼一聲，瞟一眼那女子，那女子垂頭站著，容貌姣好，尤其兩條長腿修長筆直，看得出來是練家子。</br>　　她的臉沉著，不肯走近，康王知道她的性子，訕訕地搓著手解釋，“……惠兒，此行秘密，我來得不易，怕你多心也不敢多帶人，想來想去也只能帶她一個，好歹你得讓我有人保護不是？”</br>　　他這說的倒是真話，這些年他流落西番東堂，一開始西番拿他奇貨可居，曾想過以他做人質(zhì)來讓南齊退兵，結(jié)果這招還沒來得及使，西番將士就被太史闌絕然沉河。他一直身處看守之中，漸漸被人遺忘，想盡辦法逃出，卻又被東堂的人抓獲，東堂也看守了他幾年，沒看出要拿他做什么用，后來東堂換了主子，在考慮和南齊議和，新任掌權(quán)者對他毫無興趣模樣，他才又有機會出來。身邊這個女子，是在西番找到他的，一番苦苦陳請，西番允許她跟隨他，卻不允許她太過接近他，直到現(xiàn)在，他來見宗政惠，身邊還有東堂的人監(jiān)視，只是他再三說明宗政惠的多疑，東堂人才悄悄把他送到山坳，自己隱身一邊，由這女子跟著他就近保護。</br>　　康王不敢?guī)嗳耍瑓s又不敢身邊沒有人，看來看去，只有這個在他失勢后依舊不離不棄的女子，可以信任了。</br>　　宗政惠也知道情勢今非昔比，要康王這種惜命如金的人，肯只帶一個女人來見她，已經(jīng)很難得了。想必他冒險此來，也決不是為敘舊的。</br>　　“和你這叛國賊子，有什么話好說？”她冷冷道。</br>　　“惠兒，”康王嘆氣，“容楚太史闌的話，你也信？我當(dāng)時是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和他們一條心，逼我到靜海送死，在太史闌的地盤，什么還不是她說了算？她高興起來說我殺了皇帝，你也信？”</br>　　宗政惠臉色一變，嘴角抽搐一下，“別亂開玩笑！”</br>　　“好，好，不說，不說。”康王好脾氣地賠笑，“惠兒，你是知道內(nèi)情的人，過去的話就不說了。如今你處境，我瞧著也不大好，所以我來幫你了。”</br>　　“你幫我？”宗政惠眼光上上下下刷過去，語氣刻薄，“就憑你這樣兒？”</br>　　康王還在笑著，如今他的脾氣當(dāng)真見好，臉色絲毫不變，“惠兒，我雖然不是王爺了，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私下里，還是有一批死忠的……”</br>　　“你現(xiàn)在哪還來的死忠？你的人不都是被喬雨潤接收了？”宗政惠忽然臉色一變，“你說的幫手不會是西番東堂吧？你果然叛國？”</br>　　康王一頓，暗罵此刻這女子倒驚人敏銳，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笑道：“你說的哪兒話？喬雨潤憑什么接收我全部的人？我當(dāng)了那么多年王爺，當(dāng)真一點家底都沒有？”</br>　　宗政惠半信半疑地瞧著他。</br>　　“我聽說喬雨潤現(xiàn)在和五越關(guān)系好，還是天節(jié)軍的實際掌權(quán)者。”康王憐惜地瞧著宗政惠，“你日子想必不好過吧？”</br>　　宗政惠不答，晦暗神色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br>　　康王盯著她的眼睛，“我們……去把她殺了好不好？”</br>　　宗政惠沉默，隨即道：“然后？”</br>　　“你是太后，我是康王，我是除了皇帝之外的正統(tǒng)皇家血脈。你殺了喬雨潤，天節(jié)自然要向你效忠，你從此掌握了天節(jié)軍權(quán)，便可以把我引入天節(jié)軍，然后我會另外助你，和五越聯(lián)軍談判，許他們復(fù)國自治之權(quán)，和他們合作奪取南齊半壁江山。”康王聲音低而誘惑，“憑什么讓喬雨潤一個出身平凡的殘廢竊據(jù)大權(quán)？你我才是這世上身份最高貴，最該獲得權(quán)力的人啊。”</br>　　宗政惠依舊沉默，康王說話含糊，但語氣里的意思，隱然還是要借兵的，他的背后，很可能還是東堂或者西番。</br>　　看他現(xiàn)在那潦倒模樣，如果說背后沒人操縱，她死都不信。</br>　　她很需要權(quán)力，需要重新站立人上的感覺，需要將喬雨潤那個越來越狂妄的賤人踩到腳下……</br>　　康王微笑望著她，神情十拿九穩(wěn)。他太了解這個女人對權(quán)力的**——瞧她此刻臉上心動的神情。</br>　　然后他聽見她清晰地道：“不。”</br>　　康王驚得眼睛一睜，連那一直站在一邊，垂頭不語的女子，都愕然抬頭。</br>　　宗政惠臉上激動的紅潮已經(jīng)退了下去，眉宇微微蒼白。</br>　　“你敢不敢用你的子孫后代發(fā)誓，在此過程中，你絕不借用任何敵國的力量？”她譏嘲地盯著他，“如果你用了，如果你騙我，你生子世代為盜，生女世代為娼？”</br>　　康王臉色大變，怒道：“你——”</br>　　“你果然是個叛國賊。”宗政惠冷冷一笑，“抱歉，我不和叛國賊合作。”</br>　　“你！”</br>　　“我愛權(quán)，我愛虛榮，我愛這世上一切尊榮華貴的東西。你一點都沒猜錯。”宗政惠輕輕地道，“但是，這些東西，必須是我的，不是異國敵人施舍的。施舍來的榮耀，不是榮耀，更加屈辱。”</br>　　“迂腐。”康王冷冷地道。</br>　　“一個最高掌權(quán)者，必須先有國，再有自己。有國才有尊嚴，有國才有榮耀，有國，才有存在的意義。國都不愛，談何擁有天下？國都賣了，何來權(quán)勢地位？那是虛假的泡沫，看得見，觸不著，啪一聲破了還濺一身水，惹人厭棄。”她冷笑，“所以，兒皇帝，我不做。”</br>　　“你……你想沒想過……”康王不可思議地道，“你們看似現(xiàn)在節(jié)節(jié)勝利，其實危在旦夕。皇帝無論是軍力還是將領(lǐng)，都遠勝于你，太史闌和容楚聯(lián)手，天下無人可擋。五越在太史闌面前，并無任何優(yōu)勢。而皇帝既然已經(jīng)昭告天下廢了你，對你也就再無顧忌，所謂孝道逼迫也難以阻止他的決心，你如果不和我合作，你的將來，只有一個字……死。”</br>　　宗政惠“嗯”了一聲，頓了頓，道：“但，這是我的驕傲。”</br>　　這是我的驕傲。</br>　　便用盡手段，做盡惡事，有些事，依舊是底線，是不會讓步的原則。</br>　　真正的驕傲。</br>　　康王臉色慢慢發(fā)白，用仿佛不認識的眼光瞧了她半晌，終于嘆了口氣，道：“那么，殺喬雨潤，你樂意的吧？”</br>　　“那當(dāng)然。”宗政惠毫不思索地答，“如果你還能有本事殺了太史闌，我會更樂意相助。”</br>　　“那是以后的事。”康王不耐煩地道，“我知道喬雨潤身上也是有寶甲鮫衣的，行刺不容易。不過你和她如今關(guān)系相互依附，她對你應(yīng)該防范較小。我這里有一把特制的匕首，刀尖上有特殊藥物，可以刺入任何的護體甲衣。你拿去用吧。”</br>　　他招了招手，那女子過來，手中一個錦緞包裹，康王示意她拿過去。</br>　　宗政惠心中冷笑——他還是不信她，當(dāng)然，她也不信他。</br>　　她握緊了袖子里的刀，盯著那女護衛(wèi)，此刻楓林看花的心境全無，有的只是厭憎和警惕。</br>　　那女子慢慢走過來，走到她面前，提前將手中錦緞一抖，刀露了出來，刀尖是向著她自己的。</br>　　宗政惠舒了一口氣。</br>　　那女子忽然將錦緞往地下一拋，一把抓住刀，反手向后狠狠一刺！</br>　　“叮——嗤。”</br>　　第一聲是刀尖破了軟甲的聲音，第二聲是刀尖入肉的聲音。</br>　　康王正轉(zhuǎn)身向林外看，萬萬沒想到這一刀竟然沖自己而來，此時身子剛剛半轉(zhuǎn)，滿臉驚駭。</br>　　宗政惠也大驚，踉蹌退后。</br>　　那女子牙齒咬著黑發(fā)，眉宇滿是絕然之色，霍然拔刀。</br>　　又是一聲奇異的叮聲，隨即，刀出！</br>　　雪亮化為深紅，曳出紅綢般的軌跡，唰一聲灑遍楓葉，來年脈絡(luò)如血。</br>　　宗政惠臉上噗一聲，撲上一溜血點，斑駁如一排血眼。</br>　　她摸一把臉，滿手的血，驚得腿一軟跌倒在地。</br>　　同時跌落的還有康王。</br>　　他痙攣著，雙手緊緊捂住脅下那個血洞，那一刀極深，隱約可見白骨內(nèi)臟，可見下手之人的決心和恨。</br>　　他的眼神已經(jīng)散了，依舊滿滿不可置信，拼命仰頭望著那女子，“你……你……怎么會……怎么會……”</br>　　這些年他已經(jīng)不相信任何人，唯有這女子，他從未懷疑過她的忠心。若無那忠心，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在異國尋到他？怎么可能雪地里長跪求見他一面？怎么可能在西番奴的刁難下，做盡苦役，只為每日遠遠看他一眼？</br>　　“我跟在你身邊六年，追到異國，長跪雪地，吃盡苦頭，為的就是今日！”女子舉起血淋淋的刀，悲憤長笑，“你這奸賊，小心太過，從不讓人單獨近身。我如果不是做到這樣，哪有今日單獨隨你來的機會？哈哈哈哈哈哈！”</br>　　“你……我……”劇痛淹沒了神智，或者此刻的康王，也不知該說什么，該想什么，一生警惕，步步為營，他總能在最惡劣的環(huán)境中保護好自己，就算淪落到敵國，他也多活了這么多年，到頭來唯一一次信任和疏忽，就葬送了性命。</br>　　不過是天意。</br>　　“還記得當(dāng)初被你滅門的形意門嗎……”女子猶自大笑，“爹！娘！師兄！我報仇了！”笑聲未絕，熱淚滾滾而下。</br>　　形意門……康王漸漸混沌的腦中，掠過模糊的字眼，卻怎么也覺得陌生……或者那些年，他下令鏟除的門派太多，很多門派，在他這里，只是屬下匯報時的一個輕飄飄的字眼，掠過貴人的耳朵，換一句同樣輕飄的“誅”，再不留一絲痕跡。</br>　　最后一眼，他吃力地看一眼落地的刀，恍惚覺得那刀，似乎并不是自己準(zhǔn)備的那一把。</br>　　自己的甲衣是有鉤鎖的，刀尖就算能破甲，也會被勾住，不能造成致命傷害，然而現(xiàn)在那刀，直接破了他的鎖。</br>　　“想知道這刀怎么來的么？”那女子踢了踢那刀，一臉暢快地道，“我真是佩服晉國公。這把刀，他五年前就給我了，今日總算用上！”她望望極東方向，“當(dāng)然，我能知道你在西番，也是他找到我告訴我的……聽說他也來了？其實只要他在，你死是遲早的事，所以我得快點下手，好親手報仇！”</br>　　她和容楚聯(lián)絡(luò)還是幾年前的事，之后一直在國外，并不知道容楚已經(jīng)升郡王了。</br>　　康王只模模糊糊聽見“晉國公”三個字，咽喉里發(fā)出似哭非哭的嗚咽聲響，他艱難地挪動頭顱，似乎想要看看那個方向，看看那個草灰蛇線，伏延千里，真正將他致死的畢生大敵，然而他的腦袋只轉(zhuǎn)了半圈，便不動了。</br>　　他死了。</br>　　最后一口呼吸拂在地面，凝出一片淡淡霜花，轉(zhuǎn)瞬即逝。</br>　　宗政惠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著漸漸冰冷的康王。</br>　　萬萬沒想到，他來這么一遭，竟然是來赴他自己的死亡之約。</br>　　眼前的人死狀痙攣，身體扭曲成詭異的弧度，她怔怔地看著那具熟悉又陌生的身體，恍惚想起也曾和他共恩愛，也曾在景陽殿重重帷幕后微笑相對，在滿眼楓紅中攜手尋最美的那一枝，也曾香衿滑暖，**慢渡，聯(lián)琴共筆，紅袖添香……</br>　　然后，忽然中止，化眼前冰冷血一泊。</br>　　她忽驚覺此刻自己的處境——康王已死，殺手猶在，刀破金甲，人在危地。</br>　　她驚恐地向后縮去，卻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是那女子對手，心中萬分后悔怎么就糊涂了，竟然真的一個人前來赴約。</br>　　那女子卻沒有動，站在康王尸首邊，冷冷看著她。</br>　　“看在你最后那番話份上，我不殺你。”她轉(zhuǎn)身就走，“你好自為之。”</br>　　宗政惠直到眼見她身影消失，才反應(yīng)過來，那女子竟然放棄了殺她滅口。</br>　　想著剛才她最后一句話，宗政惠心中五味雜陳，在地上愣了半晌，緩緩爬起，看見丟在血泊中的刀，不知道為什么，那女子竟然沒把刀帶走。</br>　　或者她大仇得報，驟失所寄，心中空茫，也便忘記了身外物。</br>　　宗政惠連滾帶爬地過去，將刀揣在了懷里，心中這才定了下來，隨即她起身，踏著一地枯脆的楓葉，蹣跚地向回走。</br>　　林影深深，楓紅如血，日光漸漸斂去，在地面投下靜默的光斑，那一具無人收拾的尸首，永恒沉寂。</br>　　……</br>　　景泰六年十一月初二，上陽城下。</br>　　黑壓壓的大軍鋪天蓋地而來，萬馬奔騰，踏動大地，震得整個上陽城都似在嗡嗡作響。</br>　　南齊和五越聯(lián)軍的最大一次正式對戰(zhàn)，終于拉開了帷幕。</br>　　早在前幾日，各自為戰(zhàn)的太史闌和容楚，各自橫掃了上陽兩翼的城池，將大部分失去的城重新奪回，今日終于再次在上陽城下聚首。</br>　　十五萬折威由容楚指揮，十萬天順，五萬蒼闌由太史闌和邰世濤指揮。三十萬大軍提馬過陽水，直逼上陽城。</br>　　折威黃，天順?biāo){，蒼闌黑金，三色大軍方陣整齊，正中黃羅傘蓋飄揚，傘下是一身小小戎裝，御駕親征的皇帝。</br>　　左側(cè)珍珠白，戰(zhàn)場上依舊錦繡風(fēng)流的，自然是愛漂亮大帥容楚。右側(cè)黑金，中規(guī)中矩扎束利落的，是如今已經(jīng)和容楚齊名也睡一個被窩的女帥太史闌。</br>　　這一場戰(zhàn)爭，不是南齊動用兵力最多的戰(zhàn)爭，卻是南齊至今級別最高的。皇帝首次親征，名將齊出。</br>　　南齊將士們志氣很高昂，心情很興奮，都覺得能參與這一場戰(zhàn)事，此生不枉。</br>　　城頭上喬雨潤季飛，以及五越聯(lián)軍的統(tǒng)帥們，臉色卻不大好看。</br>　　原本以為憑借五越的神異，在戰(zhàn)爭初期打南齊一個措手不及可以攻城掠地，站穩(wěn)腳跟，占據(jù)一定地盤之后再來和南齊討價還價，那時候就算太史闌來了，也不能全數(shù)奪回。</br>　　誰知道南齊竟然皇帝親征，士氣大漲，容楚又似乎早有準(zhǔn)備，折威和天順竟然在前些日子就已經(jīng)秘密調(diào)軍，以最快的速度反攻了戰(zhàn)場。</br>　　自負的五越人不得不承認，他們對容楚的實力還是估計不足。</br>　　不過五越和天節(jié)，這次也將全部軍力壓在了上陽城，不想再后退。再退，他們就只能退往極東深處乾坤山了。</br>　　黃羅傘蓋下小皇帝令旗一指，幾乎立刻，震耳欲聾的攻殺聲便淹沒了上陽城。</br>　　所有的戰(zhàn)爭都一般殘酷，不過是生死絕殺的周而復(fù)始，正如天上的日色換成月光一輪又一輪，照映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上陽城墻，和城前護城河里無數(shù)死去的聯(lián)軍士兵的尸首。</br>　　戰(zhàn)爭最ji烈，眼看南齊士兵將要攻上城墻的時候，忽然發(fā)生了一件詭異的事。</br>　　鏖戰(zhàn)未酣，城頭上忽然鳴金收兵，南齊士兵剛愣在那里，就看見城頭上飄出一張紙。</br>　　隨即這樣的紙飄出很多張，有人抓下來一看，臉色就變了。</br>　　這赫然是一份納妾的婚書！</br>　　納妾的，是榮昌郡王容楚，這妾……</br>　　竟然是衛(wèi)國公，援海元帥，已經(jīng)給郡王生了兩個孩子的太史闌！</br>　　一時間很多士兵都愣在城頭，被忽然冒出來的五越士兵挑下城墻。</br>　　太史闌和容楚也接到那樣一張紙，兩人臉色齊齊一變。</br>　　太史闌身后花尋歡怒道：“什么鬼玩意！喬雨潤瘋了？連這種伎倆也玩？誰信？”</br>　　她自從上次怠忽職守，致使晏玉瑞被殺，引發(fā)天節(jié)反叛，自知罪過深重，在皇宮前長跪不起，又跪到太史闌府前，自請卸職戴罪立功，太史闌原本不同意，覺得她這五越身份還是有隱患，景泰藍卻從小和她關(guān)系好，當(dāng)即把她一捋到底，著她只在軍中效力，從小兵做起。花尋歡也無怨言，當(dāng)真以小兵身份隨軍，沖鋒苦戰(zhàn)。只是她寧可接受懲罰，也始終不肯說明那夜她到底干什么去了。這讓太史闌很有些心結(jié)，近日也沒怎么理她。</br>　　太史闌不說話，看了容楚一眼，容楚皺著眉頭，揉了揉眉心。</br>　　這下麻煩了……</br>　　這東西一直貼身放袖囊，什么時候掉落的？</br>　　最近真的有些不對勁……</br>　　“喬雨潤！”太史闌的忠心諸將都在跳腳大罵，“你要臉不？這種東西也能搞出來，能爭多久茍延殘喘？”</br>　　城頭上一聲長笑，正是喬雨潤的聲音。隨即一張紅紙緩緩落下。</br>　　“這里是正本！有你們郡王和國公的親筆簽名！你們有誰識得他們的字跡？自己上來看！”</br>　　蘇亞拍馬就上去了，槍尖一挑將那張紅紙?zhí)艋兀凵癃q自望著容楚，期盼他說，這不過是個騙局。</br>　　容楚再次揉揉眉心，咳嗽一聲。</br>　　太史闌根本沒有看那張紙，臉上慢慢地，沒有了任何表情。</br>　　似鐵，生冷。</br>　　她看過婚書，那簡陋婚書的格式用紙，和現(xiàn)在城上飄下來這份，一模一樣。</br>　　那么簡陋的東西，天下還真找不出第二份。</br>　　景泰藍看看容楚，再看看太史闌，慢慢也閉了嘴。</br>　　不用問，看表情都知道，這事兒，怕還真是真的。</br>　　這事兒……也太要命了。</br>　　太史闌現(xiàn)在是什么人？是國公，是總督，是元帥，是即將總攬?zhí)煜萝姍?quán)的女將，真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家重臣。</br>　　如今在萬軍之前，以她為妾，這是對她的侮辱，也是對整個南齊軍方的侮辱，更是對南齊的侮辱。</br>　　這東西在這時候拿了出來，南齊軍心大失不說，太史闌以后領(lǐng)兵馭將的威望威信，也會有一定的損害。</br>　　雖說她手段強硬，遲早能扳回，但終究因此給了人背后取笑的把柄，還是在天下之前，這讓她如何忍受？</br>　　便如萬人之前一個耳光，響亮。</br>　　景泰藍看著瞬間巋然成雕塑的太史闌，明白此刻她已經(jīng)怒到極點。不禁心中哀呼：郡王！您英明一世，如何做得這般蠢事！</br>　　郡王在苦笑，咳嗽。</br>　　這只能說冥冥天意。他本意何嘗如此？</br>　　寫那婚書妾書時，他還沒愛上她，不過一時玩笑之心，想要將來博她一樂，殺殺她的威風(fēng)，小小來一場逗趣而已。</br>　　內(nèi)心深處，也不無告訴她——此生容楚若娶你，妻也好，妾也好，都只能是你。</br>　　但如今如何解釋？大錯已成。</br>　　“陛下能以賤妾為帥，雨潤卻不屑和這等人對戰(zhàn)，平白降低身份。”喬雨潤永遠不會放過時機火上澆油，“和妾相爭，視為侮辱。請陛下?lián)Q將再來！”</br>　　城頭上一陣狂放的大笑，夾雜著“賤妾，羞恥”之類的話語。</br>　　蒼闌軍士兵們渾身發(fā)抖，眼神暴怒，紛紛提槍上馬。</br>　　太史闌豎起手掌，止住了他們的沖勢。</br>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猛攻時機，無論是惶惑不安的南齊軍隊，還是憤怒沖腦的她的嫡系，此刻都不是最好狀態(tài)。斗志已失，再戰(zhàn)無益。</br>　　不過退兵前，她還有話要講，必須將氣勢軍心給撈回來。</br>　　“喬雨潤，難為你假造妾書，仿制我夫婦簽名，幾可亂真。”她譏誚一笑，“不過，真本在此。”</br>　　她伸手從懷中取出個大紅封套，在掌心一晃，隨即收起。</br>　　“如何不敢拿來看？”喬雨潤冷笑。</br>　　“你配？”太史闌語氣淡淡，“我是當(dāng)朝國公，一品元帥。我子為世子，我女為郡主。我的婚書，用得著給你這半人半鬼，肢體不全，專門構(gòu)陷他人、陰私謀奪的前西局首領(lǐng)看？”</br>　　南齊士兵這才明白這女子的身份，眼神紛紛露出鄙棄之色，將手中撿到的棄書往地上一扔，呸聲道：“低級伎倆！”</br>　　喬雨潤氣得臉色發(fā)白，隨即冷笑，“如此，祝國公和郡王百年好合，君妾同心，一生美滿，永無齟齬！”</br>　　太史闌理也不理，單手一揮，示意退兵。</br>　　她駐馬默默看大軍后撤休整，容楚策馬過來，她忽然揚鞭就走。</br>　　蘇亞在后頭叫她，“大帥……”</br>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太史闌道，“我好久沒有給我前頭那位寫信，如今我身在戰(zhàn)場，它難免掛記，也該告訴它一聲。”</br>　　眾人一傻，景泰藍眼睛睜大。容楚伸手勒住馬。</br>　　面面相覷了半天，還是最有資格的皇帝，期期艾艾地問：“呃……什么是……前面那位？”</br>　　“就是排在容楚前面那個，我之前最愛的那個。”太史闌輕描淡寫地答，“嚴格意義來說，容楚如果能遇見它，該給它敬茶。”</br>　　景泰藍想攤上大事了！</br>　　“呃……這位，叫什么名字？”小子認為太史闌不過是氣話，這樣問也算是個提醒。</br>　　太史闌毫不猶豫，“幺雞。”策馬從堵住她路的容楚身前過，“勞駕，讓讓。”</br>　　容楚原本尚有笑意，此刻聽見這名字，不禁一怔。</br>　　姚基？</br>　　這名字，還真的聽她一本正經(jīng)說起過……</br>　　他了解她，此刻她神情一看便知，不是說謊。</br>　　太史闌頭也不回離去，只拋下一句話，“今晚我要好好寫信，閑雜人等請勿來擾。”</br>　　眾人齊齊看向那個唯一的“閑雜人等”。</br>　　“閑雜人等”拳頭湊至唇邊，無奈地咳了咳……</br>　　……</br>　　當(dāng)晚太史闌在自己帳中睡大覺。</br>　　傍晚的時候有人來送飯，她聽著那腳步聲，對蘇亞道：“你去門口接。別讓人進來。”</br>　　蘇亞只得無奈地去門口接，把親自送飯的某人勸了回去。</br>　　吃完飯按例她要出去洗手，她今日卻道：“我怕動，蘇亞你打點水給我。”</br>　　過了一會她看看門口影子，忽然道：“不必送進來了，放在門口。”</br>　　門邊端水的影子頓了頓，良久，慢慢放下水盆，走了。</br>　　晚上看軍報的時候有人來送燈油，太史闌道：“不要，夠了。”</br>　　送燈油的人影子默默拖長在帳篷邊緣，太史闌轉(zhuǎn)過頭。</br>　　三更的時候，蘇亞在帳外說送宵夜，太史闌看看影子，道：“不吃。”撲地吹熄了燈火。</br>　　帳外傳來一聲長嘆。</br>　　太史闌拉毯子蒙住頭，還是擋不住他的語聲傳來。</br>　　“太史……”容楚的聲音聽來有些猶豫，“我有話和你說。”</br>　　她不理。</br>　　“不是解釋那件事……”容楚輕輕咳嗽，“我終于基本確定了一件事，想想還是和你先說一聲比較好，雖然未必發(fā)生，但……”</br>　　她抓起油燈，呼地擲了出去，油燈撞在門簾上，悶悶的砰一聲，將他的話聲打斷。</br>　　這人詭計多端，奸詐狡猾，不聽！不聽不聽！</br>　　帳篷外終于安靜下來，太史闌維持著半起身擲油燈的姿勢，豎著耳朵聽，沒有聽見什么離去的腳步聲，但映在帳篷上的影子似乎已經(jīng)淡去。</br>　　容楚雖然待她向來體貼溫柔，骨子里卻也是驕傲的人，相識這么多年，她這般發(fā)作還是第一次，他應(yīng)該也有所明白，暫且離開了。</br>　　她坐著，眼神發(fā)直半晌，霍地躺下，將被子一扯，蒙頭一蓋。</br>　　太史闌這一夜沒睡好。</br>　　迷迷糊糊總感覺到腳步聲徘徊，聽見他的呼吸，隱約似乎還夾雜著較重的咳嗽聲，仔細去聽卻又沒有。</br>　　……</br>　　大帥主帳一改往日夜深才熄燈的習(xí)慣，早早地熄了燈，眾將領(lǐng)都心里有數(shù)怎么回事，人人躡足行走，遠遠避開主帳。</br>　　花尋歡巡夜回來，正看見容楚負手站在他自己的帳外，注視著對面的零星燈火。</br>　　在戰(zhàn)場上，太史闌和容楚是分開睡的，各自有自己的主帳。</br>　　花尋歡正想打招呼，眼神忽然一凝，她看見容楚腰上，多了一樣?xùn)|西。</br>　　那東西令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容楚忽然回身，道：“花將軍。”</br>　　花尋歡只得將眼神從那東西上收回來，道：“郡王，我已經(jīng)不是將軍了。”</br>　　“你有過錯，但已經(jīng)立了更大的功勞，此戰(zhàn)結(jié)束之后，會根據(jù)你的情形，再重新議定你的處置情況。”容楚溫和地看著花尋歡。</br>　　花尋歡怔了怔，心中忽然一酸——在眼前這人睿智而洞徹的眼神之前，沒有什么事會被埋沒。</br>　　她抵制了誘惑，狠心放棄了弟弟的治病希望，拒絕了二娘的蠱惑，成全了自己的氣節(jié)和對太史闌的忠義。這樣的事沒法對人說，她也不打算對誰說。</br>　　只是這樣，她就只能是一個“身負嫌疑，有負主帥，臨陣脫逃，引發(fā)大戰(zhàn)”的戰(zhàn)爭罪人。</br>　　她咬牙留在軍營中，背負著眾人的排斥懷疑的目光，做她的小兵。目的，也就是在無法解釋的情形下，向所有人解釋——我是忠誠的！我沒有對不起誰！</br>　　便縱最后馬革裹尸，埋骨沙場，換一場清白人間。</br>　　然而當(dāng)有人真的知道，并且理解她，感謝她，她心中終得安慰。</br>　　“郡王。”她終于誠懇地道，“放心，今天的事會過去的。我了解大帥，她越對你使性子，越丟不下你。”</br>　　容楚笑了笑，頷首，“我知道。”</br>　　隨即他道：“我剛剛接到軍報。中越首領(lǐng)謀刺五越聯(lián)軍主帥李扶舟，被發(fā)現(xiàn)。刺客三人當(dāng)場被殺，中越琳夫人倉皇逃奔，據(jù)說可能現(xiàn)在在上陽山南麓一帶。”</br>　　花尋歡眼睛一亮，容楚饒有深意地注視著她。</br>　　花尋歡猶豫半晌，終于開口，“……郡王。我可不可以暫時告假，離開軍營。”</br>　　“可以。”容楚立即答，“不過，你會回來嗎？”</br>　　“會的。”她堅定地答。</br>　　“去吧。”</br>　　……</br>　　天將亮的時候，花尋歡將一封信塞在太史闌帳篷下，背著一個小包袱，獨自離開了大營。</br>　　她的背影長長地拖在北地經(jīng)霜的地面，步伐卻短而快捷。</br>　　……</br>　　天快亮的時候，太史闌起身，發(fā)現(xiàn)臉上兩個大黑眼圈。</br>　　她匆匆洗漱，在帳篷底下看見那封信，匆匆打開。</br>　　“大帥。我是花尋歡。我去解決我的事情了。做得好，應(yīng)該也能幫到你。相信我，于定做錯的事，我不會來第二次。”</br>　　“又附：郡王的新佩，圖案吉祥，隨身佩戴極好。”</br>　　太史闌目光在第二行上掃了掃，將信紙收起。</br>　　鼓聲又擂了起來，攻城戰(zhàn)第二波。</br>　　雖然第一輪南齊沒有攻下上陽城墻，但懸殊的死亡數(shù)字，還是讓聯(lián)軍統(tǒng)帥們的臉色變了。</br>　　昨夜上陽行宮也燈火不熄，將領(lǐng)們議事到深夜，當(dāng)他們走出行宮的時候，身影疲乏，眼神亦有淡淡不解。</br>　　但不解歸不解，該執(zhí)行的，就一絲不茍地被執(zhí)行。</br>　　第二次天亮的時候，連宗政惠都趕上了城墻，注視著萬軍陣列的城下，她身后站著氣喘吁吁的李秋容，李秋容今日身子似乎好了些，執(zhí)意要跟著保護她。</br>　　城下景泰藍一眼就看見了宗政惠，臉色立即變了。</br>　　這個他喊了多少年母后的女人，幾乎毀了他一生，而就在不久前，因那虛假的血緣聯(lián)系，他還一次次放過了她。</br>　　悔不當(dāng)初。</br>　　太史闌看見他攥緊的拳頭，淡淡道：“陛下，不必急在一時。”</br>　　景泰藍重重點頭。</br>　　容楚在景泰藍另一側(cè)，眼光不住飛過來，太史闌目不斜視，臉色如鐵。</br>　　她先前就注意到容楚佩上了上次她送他的古佩，只當(dāng)沒看見。</br>　　城下士兵看見一個鳳冠紅袍的女子出現(xiàn)，隱約也猜到她身份，都漸漸安靜下來，仰頭看看城墻之上，再看看皇帝，心里也為八歲的皇帝感到難過。</br>　　景泰藍已經(jīng)平靜下來，只是在袖子下握緊了拳頭。</br>　　太史闌冷冷打量宗政惠，她曾以為她和宗政惠，總該有一場生死對決，或者發(fā)生在金殿之上，或者發(fā)生在城下，然而數(shù)年之后，她攜兵而來，軍臨城下，那個皇朝最尊貴的女人，卻已經(jīng)不配做她的敵人。</br>　　自作孽，不可活。</br>　　城頭上，喬雨潤俯視著城下，忽然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大步過來，抽出劍，架在了宗政惠的脖子上。</br>　　士兵嘩然，太史闌眼睛一瞇。</br>　　容楚卻只盯著宗政惠背后，搖搖欲墜的李秋容，微微皺起眉頭。</br>　　景泰藍憤怒地冷哼一聲，他知道對方要做什么了。</br>　　“陛下，”喬雨潤柔聲道，“您親自來接您的母后了嗎？您看，她好好的呢。”</br>　　她指尖輕彈劍刃，錚然有聲。城上城下，落針可聞。</br>　　“太后已經(jīng)廢為庶人。”景泰藍大聲道，“她叛國叛朕，自廢于皇室，已經(jīng)不是太后。朕既為萬方之主，怎可踐踏法紀(jì)。一介庶民，身懷重罪，朕憑什么救她？”</br>　　容楚將他的話遠遠傳送開去，萬軍呼嘯，聲浪一**沖上城頭，“受死！受死！受死！”</br>　　“就算她是庶人，她依舊是您的母親。”喬雨潤笑容不改，“血脈牽系，生恩如海，母子親情，刀劍難斬。陛下，您真的要在萬軍之前，致死您的母親？從此后讓南齊軍民都知道，您是個絕情絕性，連自己親生母親都不顧的獨夫？”</br>　　景泰藍小臉煞白，渾身顫抖——他知道會是這樣！他就知道會是這樣！那賤人的事情，不能公布于天下，那么她就永遠頂著他“母后”的名頭，永遠可以拿“孝道”來壓制他！</br>　　如何心甘？</br>　　城下鴉雀無聲，喬雨潤笑得得意，頭頂?shù)钠鞄脫鋼漤憚樱鞯盟W角發(fā)癢，她單手挾持人，又斷了一臂，無法自己拂開，忽然便想起那日麗京城頭，容楚給太史闌拂開臉上旗角。</br>　　如果，扶舟也能為自己卷起臉上旗幟……</br>　　心念一動，隨即她眼角掃見一抹深紅衣角，她心中一顫，半回頭，就看見李扶舟如一抹紅云，無聲無息已經(jīng)降臨了城頭，四面的五越聯(lián)軍將領(lǐng)，齊齊躬身。</br>　　李扶舟很少親自上戰(zhàn)陣，然而他此刻站在那里，五越將士恭謹萬分，連季飛等人都下意識讓出一步。</br>　　韋雅一身勁裝，永遠站在他身后三步的距離。</br>　　喬雨潤望向他的眼光，不自覺地便帶了期盼，然而瞬間她的身子便一僵。</br>　　李扶舟立在城頭，眼神遙遙遠遠，穿過她，穿過宗政惠，落在城下的太史闌身上。</br>　　此時太史闌亦抬頭。</br>　　四目相對。</br>　　一瞬間郁郁青春踏波來，載歌載舞，都是好年華。</br>　　好年華里春日暖陽新柳綠。</br>　　好年華里綠柳蔭下少年春。</br>　　好年華里茵草山坡包子酒。</br>　　好年華里并肩談笑論前塵。</br>　　好年華里攜手逃奔過鹿鳴，含笑相逢二五營，好年華里一路相護，歷練風(fēng)波，山林御敵，酒樓狂奔。</br>　　好年華里，是那小城屋脊上大而圓的月亮，是北嚴城下穿萬軍而來的身影，是青灰城墻上一朵花，堞垛后共食的一碗飯。</br>　　好年華里，有顫顫巍巍的吻，猶猶豫豫的指尖，最后一見暗黑大殿里，深紅如血禮服盡頭，他淡淡長長的呼吸。</br>　　一瞬間流年過，一霎那流年遠。她人生里記載萌動和溫情的第一次，心深處一角永不可替代的初初美好，今日終于被那一抹紅影，悄然覆蓋。</br>　　仿佛昨日還在北嚴城頭共御西番，如今卻已一個城上，一個城下，我等你死，你不讓我活。</br>　　命運寒苦，從來如此。</br>　　城下太史闌的眼神，從往昔迅速奔回，依舊冷峻堅執(zhí)，如見陌生人。</br>　　城上李扶舟的眼神，是浮光掠影，一霎千年，似落在她身上，又似結(jié)束在空茫。</br>　　喬雨潤慢慢地扭過頭，被那眼神燒得連血都冷了。</br>　　容楚依舊看著太史闌，眼神若有所思。</br>　　“陛下。”喬雨潤聲音更冷，劍鋒往宗政惠脖子里又按了按，“您想好了嗎？”</br>　　景泰藍抿緊唇，盯著她。</br>　　“退兵。”喬雨潤道。</br>　　“陛下。”太史闌的聲音，冷冷靜靜在景泰藍身邊響起。如一塊堅冰，將他的怒火壓滅，他想起之前太史闌和容楚的一些囑咐。</br>　　“來人。”他吸一口氣，聲音已經(jīng)平靜，“把東西拿過來。”</br>　　有人送來一個杏黃色，裹著錦緞的長形盒子。</br>　　宗政惠身子驀然一緊，下意識探頭——她認得，這是她那個早產(chǎn)孩子的小棺材！</br>　　當(dāng)初她夜半流產(chǎn)，之后被李秋容背著逃奔，當(dāng)時沒能顧上那可憐孩子的骨殖，事后她讓李秋容安排人，將骨頭拿了出來，裝裹了，葬在永慶宮后的園子里。</br>　　因為心中隱痛，她平日從不往那里去，為了避免有人惡意損壞墳?zāi)梗矝]有立碑，只在那地方種了一株花樹。</br>　　此刻看見這小盒子，她怒發(fā)如狂——天殺的無恥的皇帝，他竟然掘了她孩子的墓！</br>　　“藍君瑞！”她大叫，聲音凄厲，“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他是你弟弟！你親弟弟啊！你殺了他還不夠，你還要挖墳鞭尸嗎！”</br>　　女子聲音尖利，幾近破音，聽得城上下人人身上起栗。</br>　　“你胡說什么！”景泰藍怒喝，“是你自己棄兒尸骨于荒野，任他零落為野獸所食，還是朕發(fā)現(xiàn)了及時收殮的。如今朕就是帶弟弟過來，問問你這狠心母親，為何要當(dāng)眾背叛大兒，又為何要狠心拋棄小兒！”</br>　　宗政惠一呆，“什么？”</br>　　她素來喜歡孩子，雖然對景泰藍不怎么樣，那是因為在她看來，景泰藍是她孩子的攔路虎，于她自己懷胎十月的那個，她愛如珠玉，懷胎期間小心翼翼，每日期待，失去他后痛不欲生，半年臥床。</br>　　如今聽見景泰藍這句，她腦中便如被利劍劈下，渾渾噩噩了一秒，“什么……”</br>　　景泰藍忽然好像手一松，盒子落在馬上，白絹上半幅焦骨十分清晰。但仔細看，并不像被野獸抓得七零八落的樣子，因為焦骨心口一個大洞，腦門一個大洞，邊緣整齊，斷骨支出，倒像是這兩塊被特意取出用了。</br>　　雖然隔著城上城下，但白絹焦骨，十分明顯，城上諸將都看見了。</br>　　喬雨潤忽然短暫地“啊！”了一聲。</br>　　與此同時，宗政惠也“啊！”了一聲。</br>　　兩人這一聲出自同時。</br>　　喬雨潤立即撤劍后退！</br>　　宗政惠忽然大力扭頭，扭頭那一霎她的脖子被劍鋒割破，鮮血噴出，但同時寒光一閃，她手中忽然出現(xiàn)一把刀，一刀刺向喬雨潤的腰！</br>　　“你拿我兒子的骨頭練功！”她痛極高呼，“受死——”</br>　　“太后！”李秋容大驚撲上。城頭上人影連閃，欲待阻止，李扶舟負手不動，神情依舊淡淡。</br>　　“滾開——”宗政惠一刀捅出，喬雨潤一邊避讓一邊冷笑——她穿著太后賜的鮫衣，滑溜無比，可避天下刀鋒！</br>　　“嗤。”刀刺入喬雨潤的腰間，她一頓，臉上的冷笑忽然變成驚駭。</br>　　“去死！”宗政惠大力拔刀，帶出一抹血泉，噴了她一臉血跡猙獰，她停也不停，抬手又要再刺，喬雨潤怒極，一掌狠狠拍在她肩頭，將她打得向后翻去。</br>　　宗政惠身子后仰，手中刀出，狠狠劈向喬雨潤胸膛。</br>　　喬雨潤出掌之后立即后退，身子忽然一頓——裙角被絆住了！</br>　　她驚極怒極，此時來不及回頭看是誰踩住了她的裙子，下意識甩胳膊回抽，呼啦袖子空響，她才想起，她手臂已經(jīng)斷了。</br>　　只這么一愣神，咔嚓一聲，刀劈入她的胸骨！</br>　　她涌出的掌力也將宗政惠再次后掀一把，落向城下！</br>　　萬軍驚呼，景泰藍瞪大眼睛。</br>　　“太后！”身影一閃，是虛弱的李秋容，拼死沖上，趴在城邊，拼命伸手一抓，竟然險險撈住了宗政惠的腰帶，“你別……”</br>　　“老狗！”宗政惠掛在城邊，瘋狂大喊，“是你把孩子骨頭給她練功的！是你！除了你沒人知道他在那里，是你給她的！你去死——”</br>　　她在半空中掙扎，腳蹬在城墻上還想去踢李秋容。</br>　　李秋容一呆，驀然嗆咳，一口血噗地噴出來，“不……”</br>　　“去死！”宗政惠腳終于蹬到實地，一手扒住堞垛，反手扣住他手指，狠狠向外一拉，“下去！”</br>　　呼地一聲，最近已經(jīng)瘦如燈草的李秋容，竟然被她一把拉下了城頭，風(fēng)箏般墜落！</br>　　萬軍嘩然。</br>　　宗政惠卻在李秋容身子越過自己頭頂時，聽見他最后一句凄呼。</br>　　“惠兒……”</br>　　她渾身一震，如遭雷擊，霍然回首，正看見四肢攤開墜落的李秋容，一雙眼睛至死死死盯著她，眼神里并無仇恨，只有疼痛不舍悔恨無奈絕望……翻騰奔涌，電光石火。</br>　　她忽然從頭頂涼到了腳趾尖，忽然便想起了承御殿前那小和尚的那句話。</br>　　“你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予她一生護佑忠誠；她予你一生低賤，予你臨終陌路，至死相殺……”</br>　　霹靂一閃，寒光徹體。</br>　　她渾身顫抖起來，自己都不知道顫抖的來由。</br>　　“砰。”李秋容身體重重落地。</br>　　南齊軍中，容楚身子忽然一晃。</br>　　只是很輕微的一晃，隨即他身子向前微微一傾，以肘靠在馬頭上，不動了。</br>　　此時眾人都緊張地注視城頭上，無人在意此處異常，而太史闌，從昨天到今天，就沒掃過他一眼。</br>　　城頭上宗政惠聽見那一聲“砰。”只覺得心也似被重錘錘過，喉間腥甜，似有血。</br>　　她此時也顧不得去想什么，瘋狂過后，求生是第一**，她努力地向上爬，手指被粗糙的城墻麻石咯得生痛，墻磚斑駁有血。</br>　　忽然頭頂上雪光一閃，隨即當(dāng)?shù)匾豁懀摰犊吃谑种干希逯竸⊥础?lt;/br>　　她尖叫一聲，再也攀不住城墻，落下！</br>　　最后一眼，看見喬雨潤撲過來的獰笑的臉，她胸前的刀已經(jīng)拔出，正血跡淋漓舉在手中，胸口一個血洞汩汩赤紅，將城頭草染紅。</br>　　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br>　　這是她最后一個模糊的念頭。</br>　　“砰。”</br>　　一霎前的聲響再來，這回換她撞擊大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見一丈外是李秋容扭曲的尸體，至死，臉都向著她的方向。</br>　　……</br>　　喬雨潤趴在城墻上，艱難地回首，想要找到那個關(guān)鍵時候踩了她裙子的人。</br>　　她看見韋雅，面色平靜地站在她身后。在她身邊，是面色更為平靜的李扶舟。</br>　　那冰封般的平靜，同時封住了她人生最后的光和熱。</br>　　……</br>　　城上城下，寂靜無聲。</br>　　人人渾身僵木，提刀拿槍，卻不知接續(xù)動作。</br>　　剎那驚變，翻生到死，不過轉(zhuǎn)眼，城頭內(nèi)訌，首領(lǐng)死傷。</br>　　連那名義上最尊貴的女人，都身死城下，墜落塵埃。</br>　　人人忍不住在心底唏噓，生出滄海桑田，生命無常的寂寥。</br>　　景泰藍屏住了呼吸，看著那靜默扭曲的軀體。這個女人折騰了帝國，折騰了皇室，折騰了幼小無辜的他，折騰了他的父皇母妃，到最后，她折騰死了自己。</br>　　她一生追逐榮華尊貴，天下第一，到頭來她只做了第一獨夫，連唯一的忠誠者，都親手殺卻。</br>　　一地塵土，半生終結(jié)。她追逐華衣美服，錦繡珠玉，然后在泥塵中，骯臟地死去。</br>　　用力太過反自傷，世事莫不如此。</br>　　景泰藍緩緩閉上眼睛。</br>　　父皇，母妃。</br>　　大仇已報，終可瞑目。</br>　　……</br>　　在心中默默禱告了半晌，他吁出一口長氣，歡快地睜開眼睛，道：“郡王，國公，我們可以攻擊了……咦。”</br>　　他怔怔地注視著靠著馬頭，微閉雙目，臉色忽然白到透明的容楚。</br>　　身邊一陣風(fēng)掠過，太史闌忽然搶了過來，她一眼看見容楚，臉色忽然也如雪。</br>　　此時周圍將官已經(jīng)發(fā)覺不對，都將狐疑的目光投來。太史闌緊緊盯著容楚，并沒有立即上前，先抬手做了一個手勢。</br>　　蘇亞立即下令親信將士變動陣型，將這一處地域遮住。</br>　　太史闌策馬靠近容楚，慢慢伸出手去，景泰藍緊張地盯著她的手，發(fā)現(xiàn)她指尖在微微顫抖。</br>　　他忽然覺得窒息。</br>　　太史闌的手一觸及容楚的頸項，驀然一僵。</br>　　眾人變色。</br>　　容楚的身子一觸及她的手，忽然一傾，倒向她懷中。太史闌眼神茫然，下意識扶住。</br>　　隨即她渾身也顫抖起來，她抖得如此劇liè，似要把自己抖下馬去。</br>　　她……她……剛才好像沒有摸到脈動……</br>　　再一看他臉色，眼眸緊閉，白到透明，她手指顫顫落在他唇上，隨即驟然滑落……</br>　　“麻麻……”景泰藍驚嚇之下，連稱呼都忘記，“公……公公……公……”</br>　　太史闌霍然仰起頭，渾身金甲巨顫。</br>　　這一刻她很想一個雷下來，劈死自己，或者將時光劈回原先軌道，好讓一切重來。</br>　　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是這樣？</br>　　為什么她忽然摸不到他的呼吸？</br>　　為什么他會忽然……停止呼吸？</br>　　他為什么會這樣？他什么時候這樣的？他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br>　　為什么剛才她就不肯看他一眼？為什么？</br>　　“麻麻……”景泰藍得不到她的回答，又看容楚不對勁，驚恐慌急，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冰涼的淚珠打在她手上，她一驚，稍稍回復(fù)幾分清明。</br>　　回頭看看城上，紅衣在淚眼中模糊，李扶舟在城頭冉冉，目光竟然一直盯著這方。</br>　　容楚毫無聲息靠在她肩頭，她只覺肩頭重若千鈞，她將臉拼命地湊過去，想要感覺一切可能的生命體征，而他那般安靜，長長的睫毛垂落，看起來也就是一場睡眠，可是沒有呼吸，沒有呼吸。</br>　　巨大的疼痛和驚恐，幾乎瞬間要將她壓裂，她眼前一黑，腑間劇痛，五臟六腑都似被瞬間絞緊，渾身汗若涌泉，忽然力氣全失，幾乎要和他一起栽落馬下。</br>　　近在咫尺，遠在天涯。</br>　　這一刻她才明白這八個字的真正意思，似利刃狠狠在血肉中一遍遍絞過。</br>　　“麻麻……”孩子的哭音低低響在她耳側(cè)。</br>　　她渾身一震，咬牙，吸氣，睜眼，看見眾人驚惶的眼光。</br>　　不。</br>　　她不能倒，不能倒……最起碼此刻！</br>　　容楚忽然出事，她再倒，景泰藍這么小，一定會失了方寸，南齊必敗！</br>　　五越最后的殺手锏，五越敢于據(jù)城以待的底氣，就在這里！</br>　　他們在等她倒下……他在等她倒下。</br>　　不，不能！</br>　　他驟停呼吸，依然端坐不動，怕的就是忽然倒下，動搖軍心。</br>　　他是怎么做到的？</br>　　而她又怎么能就此倒下，拖曳著南齊軍隊墜落塵埃，辜負他一番苦心？</br>　　她模糊的目光，落在容楚腰間，那里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截銀色細鏈子。</br>　　就是這截連著馬鞍的銀色細鏈，在他驟停呼吸的那一刻，穩(wěn)住了他的身形。</br>　　太史闌看見這鏈子，像被狠狠抽了一鞭，灼熱的疼痛從指尖燒到心底，然而那般的裂痛里，卻又似生出血色的希望來。</br>　　她抬頭看城上。</br>　　城上不知何時，眾將退后，只留李扶舟一人，手據(jù)城垛。</br>　　他迎著她的目光，臉色一樣如雪，烏黑眉睫染城頭霜色，唇卻艷若深櫻。</br>　　是一尊失卻人間情感的，火中的神。</br>　　看她看過來，他目光似有波動，隨即嘴唇輕啟，輕輕說了幾個字。</br>　　墻頭上紅影如云過，再轉(zhuǎn)眼他已不見。</br>　　萬軍肅穆，疑惑而又不安地盯視著這密密遮擋的一角，感受這一刻沉默的巨大壓力，不知道這一霎，巨變陡生，南齊雙帥失其一，太史闌正在遭受一生里最大的恐懼和摧心之苦。</br>　　風(fēng)從黑壓壓的人群頭頂過，呼嘯若哭，平原在顫栗中靜默，一輪殘陽，血一般從天際瀉落。</br>　　太史闌收回目光，咬牙，齒間迸血，字字也染血。</br>　　“攻！城！”</br>　　……</br>　　景泰六年十月初五，南齊對五越的第二次攻城戰(zhàn)，平局。</br>　　雖然容楚停止呼吸卻不倒，雖然太史闌絕望崩潰卻不倒，雖然南齊軍心未墮，但當(dāng)士兵攻入上陽城時，卻發(fā)現(xiàn)這是空城，只有一地尸首，滿城狼藉。</br>　　而當(dāng)時太史闌身處巨大悲慟之中，沒能及時進入城內(nèi)，只發(fā)了狂地命士兵全力攻擊，大軍全部呼嘯入城，到處搜尋敵人，深入城中內(nèi)部，直到太史闌聽聞入城異狀，發(fā)覺不對，當(dāng)即命令士兵立即出城。</br>　　第二日，士兵中開始出現(xiàn)疫病，短短數(shù)日，病者十中有一，南齊軍隊被迫撤出上陽城區(qū)域，正式進入和五越的對峙僵持期。</br>　　……</br>　　這一日，上陽山南麓的崎嶇山路上，一個女子背著一個人，在艱難地趕路。</br>　　她身上那個人，破爛的衣衫間露出滿身的瘡疤，那些瘡疤深紅青紫，邊緣交錯，像是被什么毒蟲毒獸咬嚙所致。</br>　　北地冬日，那人身上也散發(fā)出腐爛的臭氣，難得那背她的女子，絲毫不嫌棄的模樣。時不時還關(guān)切地問一聲：“你現(xiàn)在如何？”</br>　　“尋歡……”受傷女子眼神里流露感激，氣喘吁吁地道，“多謝你不計前嫌，千里迢迢趕來救了我……”</br>　　“二娘說的nǎ里話來，咱們雖然有些舊怨，但好歹是一家人，多年來弟弟和中越全族，都承蒙你照顧，如今你落難，我怎么能令你死在外頭？”花尋歡站直身體，抹一把汗，看向下方市鎮(zhèn)，“穿過這個小鎮(zhèn)，咱們就能回到中越地盤了，只是二娘你這身上……”她想了想，脫下自己的披風(fēng)，蓋在了那女子身上。</br>　　中越的實際掌權(quán)者，以小妾之身奪中越權(quán)柄多年的琳夫人，虛弱地抬起眼皮，喃喃地道謝。</br>　　她聯(lián)合喬雨潤刺殺李扶舟，結(jié)果喬雨潤雙面間諜臨陣反水，她被李家武軍追殺，一路逃奔，中了不少毒傷，眼看必死，卻忽然被花尋歡所救。這個救命恩人讓她始料不及，但此時她也沒有更多的力氣去猜疑或者拒絕，無論如何，先把握住任何一絲機會活下去才是要緊。</br>　　花尋歡背起她，走入市鎮(zhèn)，披風(fēng)擋住了傷痕和臭氣，沒什么人發(fā)現(xiàn)這對女子的異常。花尋歡走入一個冷清的茶館歇腳，買了點茶水和餅子慢慢吃著。</br>　　然后她就聽見了南齊士兵疫病的消息，心中不由一驚，一抬眼看見對面的琳夫人正緊緊盯著她。花尋歡立即收斂了心情，做若無其事狀，轉(zhuǎn)動著茶碗。</br>　　“……聽說南齊上陽城下敗了一場……”</br>　　“本來不該敗的，但是據(jù)說榮昌郡王在戰(zhàn)場上忽然暴斃……”</br>　　“真的？”</br>　　“應(yīng)該是真的，之后就發(fā)生了瘟疫。你想想以南齊的兵力，以榮昌郡王和衛(wèi)國公的能力，這場戰(zhàn)爭沒有失敗的道理嘛……”</br>　　“好端端的人怎么會暴斃？好端端的怎么會瘟疫？”</br>　　“嗤。你忘記對敵的是五越？最詭異的民族。他們的統(tǒng)帥，那個江湖出身的武帝，可不是簡單角色，據(jù)說彈指殺人便可千萬……”</br>　　花尋歡的心，咚咚跳了起來。</br>　　容楚死了？怎么可能？</br>　　對面琳夫人忽然冷笑了一聲，喃喃道：“……突然暴斃？系魂之術(shù)吧……”</br>　　“什么系魂之術(shù)？”花尋歡立即問。</br>　　她少年時即從中越出走，并沒有系統(tǒng)地學(xué)過五越的異術(shù)。</br>　　“咱們中越長老以上，才可以學(xué)的一門異術(shù)。”琳夫人懶懶地道，“不過已經(jīng)失傳了。”</br>　　“為什么？”</br>　　“這是死術(shù)。”琳夫人道，“同歸于盡的做法。練這門功法者，需要全身經(jīng)脈盡毀，隨后以畢生功力成就毒丹，發(fā)功時周身血液帶毒，只要沾染一絲，就會令對方和他成為‘毒共體’，他弱則對方弱，他痛則對方痛，他死亡，則對方死亡。”</br>　　“有沒有解的辦法？”</br>　　琳夫人抬眼看花尋歡，花尋歡醒悟自己顯得有點心急，忙笑了笑，道：“解也沒用了。人都死了。”</br>　　“當(dāng)然。”琳夫人冷笑，“中系魂之術(shù)，必死無疑。”</br>　　花尋歡心中又是咯噔一聲。</br>　　“不知道是哪位長老施展的異術(shù)，居然滅了容楚。”她忙轉(zhuǎn)移話題。</br>　　“不是我中越現(xiàn)今的長老，他們現(xiàn)在都在境內(nèi)。”琳夫人語氣斬釘截鐵。她想了一下，臉有驚異之色，喃喃道：“莫非是秋長老？”</br>　　“怎么？”花尋歡問。</br>　　“這是被逐出族中的長老，因為犯了色戒。”琳夫人解釋道，“他被逐出的時候你還小，所以沒有記憶。這位據(jù)說是和麗京一位夫人私通，犯了族中的戒。按照規(guī)矩，將他閹割了逐出族，之后這人去了nǎ里，我們也不知道。”</br>　　“麗京的夫人？閹割？”花尋歡眼睛睜大——莫不是李秋容？</br>　　“那老小子倒是好艷福。”琳夫人冷笑一聲，“也不明白麗京的夫人怎么看上他的，據(jù)說還是位出身極其高貴的夫人。也許，他使了什么手段罷。”</br>　　花尋歡默默，真相如何，只有死去的人才知道了。</br>　　“真的沒有法子可解么？”半晌她又忍不住道。</br>　　琳夫人瞟她一眼，忽然道：“你為什么肯來幫我？南齊對你不好么？”</br>　　“我不是和你說過了？”花尋歡不悅，“他們對我好什么？不肯信我，降我職，我從云端跌入地獄，現(xiàn)在只是一個小兵。”</br>　　琳夫人笑了笑，憐憫地道：“你對他們忠心耿耿，他們倒辜負了你。你放心，你如今救了我回去，日后你就是中越的公主，榮華富貴就是你的。”</br>　　這話這幾天花尋歡已經(jīng)聽了很多次，臉上照樣露出歡喜神情，只是難免有點不耐煩之色。</br>　　“其實嘛，這系魂術(shù)，也不是完全沒法子可解……”琳夫人沒注意到她神態(tài)，拉長聲調(diào)思索。</br>　　花尋歡這回忍住了沒問。</br>　　“其一是乾坤殿。乾坤殿雖然是李家搶去的地盤，但那里本就是南齊術(shù)法大能者的專修之地，又經(jīng)李家代代術(shù)法合一，可能有辦法解天下一切異術(shù)。否則李家憑什么敢馭使五越各族？”</br>　　琳夫人瞇起眼睛，“其二呢……就是咱們中越了，說到底這是中越的異術(shù)，要解也是咱們才是行家。不過這得回去才能解決……”說完氣喘吁吁地看花尋歡。</br>　　花尋歡默了一默，明白這個精明的女人，又在尋求保證了。</br>　　送她安全回到中越，她才可能去找解藥，是這個意思吧？</br>　　“咱們走吧。”她裝上干糧，再次任勞任怨地背起了琳夫人。</br>　　……</br>　　軍中疫病蔓延得越來越快，這天早晨，連景泰藍都開始咳嗽。</br>　　軍中軍醫(yī)趕緊給皇帝灌下一大壺藥湯，再次把他的皇帳消毒，把生病士兵遷往更遠處。</br>　　每個人都在忙碌，每個忙碌的人，在經(jīng)過主帥大帳時，都不禁憂慮哀傷地瞧上一眼，再快步走開。</br>　　太史闌把自己和容楚關(guān)在大帳里，已經(jīng)幾天。這幾天里，她不見任何人，包括皇帝，包括聞訊急急趕來的邰世濤。</br>　　沒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大帳不點燈火，不掀門簾，沒有聲音，沒有動靜。沒有人敢于去打擾，甚至沒有人敢于去說一聲“大帥，郡王該下葬了。”</br>　　一開始眾人也在等著復(fù)活的奇跡，人們總是無法相信，那么強大的，絕慧的，天縱英才的榮昌郡王，在無數(shù)次朝爭戰(zhàn)場暗殺之中都屹立不動的名臣，會莫名其妙，這么輕易地死在一次呼吸之間。</br>　　內(nèi)心深處，他們覺得太史闌在等，他們也在等，懷著暗暗的希望，想著這也許是郡王的又一次奇謀。</br>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再大膽會幻想的人，也不得不絕望地承認——世事，有時候就是這么不按常理，奇跡，沒道理每次都幸運降臨。</br>　　似乎現(xiàn)在只剩下了太史闌一個人，堅持著等待，或者說固執(zhí)地不愿相信。</br>　　她的理由是容楚心口還有一絲熱度。眾人無聲地在墻角嘆息“她定然整日將郡王抱著，如何沒有一絲熱度？”</br>　　她的理由是容楚似乎對這樣的情況早有預(yù)知，所以他一定會自己找到醒來的辦法。</br>　　但時間似乎不肯印證她這樣的推論。</br>　　雖然沒有人知道她在干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沒干什么。晚間的燈火會將她的影子投射在帳篷上，人們可以看見，她盤膝打坐，緊緊握著容楚的手，似乎在將自己有限的那點真力傳給他。</br>　　南齊乃至天下都知道，太史闌是唯一一個不會武功的大帥。她經(jīng)脈不通，好容易調(diào)整好些之后，卻因為后期受創(chuàng)太重，終究毀了體質(zhì)，之后再怎么練，也不過練就一點粗淺的內(nèi)氣。</br>　　好在她自有天生勝人之處，光輝不損，反因此更成傳奇。</br>　　然而此刻眾人瞧著她努力將那點稀薄真氣不知疲倦地輸送，想要喚醒自己的愛人，都覺心酸，忍不住要快步走開，不忍再看。</br>　　此刻，大帥心中一定蒼涼，像午夜孤身醒來，看見落在膝上的冷月光。</br>　　她一定痛恨自己的無能，不能練就雄厚的內(nèi)力，為挽回愛人生命多一份寄托和希望。</br>　　其實眾人都知，有內(nèi)力也救不了詭異異術(shù)，南齊軍中何嘗沒高手？但到了此刻，每一分缺失，都似乎是不能彌補的終生之憾。</br>　　暮色蒼茫，云天四合，人們仰望著陰霾的頭頂，看不見微光和云路，只覺得喘不過氣來。</br>　　……</br>　　“二娘。”花尋歡看著前方村莊中越民族的標(biāo)志，長長地舒出一口氣。</br>　　身后琳夫人也長長舒出一口氣，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因為她已經(jīng)看見了出迎的隊伍。</br>　　她的腐爛已經(jīng)蔓延到了臉上，以至于那一笑嘴角險些裂到耳根，令人望之生怖。</br>　　迎接的人馬已經(jīng)到了面前，第一眼看見她，驚呼，第二眼看見花尋歡，又是一聲驚呼。</br>　　“族女！”領(lǐng)頭一個老者一臉喜色。</br>　　琳夫人怔了怔，斑駁的臉色陰沉下來。</br>　　五越繼承人向來不分男女，花尋歡少年時個性開朗，武功出眾，待人心誠，在族中人緣極好。她當(dāng)年為了弱弟破門而出，留下所有親信護衛(wèi)護持弟弟，族中長老都心中有數(shù)，贊她誠孝友愛，如今見她忽然回來，頓時連琳夫人的重傷都忘記了。</br>　　花尋歡倒是淡淡的，將琳夫人送回去，情況簡單一說，族中長老有的皺眉有的憤怒，花尋歡看在眼里，頓時明白，中越族內(nèi)，立場依舊是不一致的。</br>　　她也不參與族中議事，站在門口，慢慢打量族長府的一花一木。</br>　　闊別多年，今日重來，再見著已經(jīng)不是昔日花草。</br>　　一路的仆傭們，很多人用驚喜詫異交織的眼光，偷偷打量她，她一一報以微笑。</br>　　她并沒有要求第一時間見弟弟。反而等著琳夫人和長老議事完畢，親自扶她入后院治傷。</br>　　琳夫人的毒傷，其實已經(jīng)救無可救，大夫搖頭嘆氣走開，琳夫人在床上怔怔躺著。</br>　　花尋歡走了進來。</br>　　琳夫人敏銳地注意到，她的護衛(wèi)并沒有阻攔這位名正言順的族長大小姐。</br>　　這令她心中咯噔一聲，勉強支起身子，警惕地注視著她。</br>　　“你總是這個樣子。”花尋歡不屑地注視著她，“你防了我一輩子，如今都快死了，還防什么？”</br>　　琳夫人沉默，半晌道：“你找我要解藥？”</br>　　“嗯。”花尋歡目光在屋內(nèi)掠過，“你說我送你回來，就給我解藥，另外，我還要能解決南齊士兵疫病的解藥，別說你沒有，中越最擅毒。”</br>　　“騙你的話，你也當(dāng)真！到底是當(dāng)初沒好好學(xué)！”琳夫人忽然笑起來，“系魂之術(shù)，在沒完全發(fā)作之前，是有可能改變，但一旦施術(shù)者死亡，那么，回天無力，必死無疑！”</br>　　花尋歡臉色一變，隨即冷笑，“是嗎？”</br>　　她忽然跳起來，三步兩步就奔上了榻，一把當(dāng)胸抓起琳夫人衣服，喝道：“解藥！”</br>　　“沒有！”琳夫人怒得臉上肌肉扭曲，腐爛的皮膚灰質(zhì)唰唰地往下掉，“你敢挾持我！來人！來人！”</br>　　一隊護衛(wèi)沖了進來，看見榻上這一對的造型，齊齊怔住。</br>　　“滾出去！”花尋歡頭也不回。</br>　　“殺了這以下犯上的賤人！”琳夫人大叫，“她不是族女……她是逐出族門的叛徒……你們猶豫什么！”</br>　　“滾出去！我不說第三次！”花尋歡大喝，一把拔出腰間的刀，狠狠向前一捅。</br>　　撲哧一聲，鮮血飛濺，琳夫人肩上頓時出現(xiàn)了一個對穿的血洞，可以看見對面的墻壁。</br>　　刀出的一刻，花尋歡忽然也打個顫，覺得自己肩上也似乎一痛。</br>　　琳夫人的怒罵變成慘叫，聲音凄厲，整座府中卻靜悄悄的。</br>　　“你們……你們……”琳夫人眼神拼命尋找自己那些親信護衛(wèi)，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人竟然都已經(jīng)無聲無息退了下去。</br>　　“呸！”花尋歡一口唾沫吐在她臉上，“找什么找！你以為你這么多年，真的已經(jīng)把持了府內(nèi)，把持了中越？你也不想想，會趨炎附勢投靠你一個妾的，能是什么忠誠可靠的人？這些人如今眼看你必死，我或者弟弟必定繼承族長位，憑什么還替你賣命？”她舉著血淋淋的刀，毫不猶豫又是一刀挺出，“解藥！”</br>　　慘叫聲似沖破屋頂，鮮血潑在臉上，花尋歡隨意抹一把，想起當(dāng)年，一個頭磕在家門，額頭上也曾血跡淋漓。</br>　　她覺得肩膀上好像更痛了。</br>　　“沒有……沒有……”琳夫人的語氣已經(jīng)軟了，“真的沒有……我……我只想騙你送我回來……尋歡，別折磨我，我……我也練了……”</br>　　“噗嗤——”大腿上又一個對穿的洞，看見白骨。</br>　　當(dāng)年她被二娘于飄雪的冬日逐出，臨門一箭，也曾箭射腿骨，至今逢上陰寒之日，依舊隱隱作痛。</br>　　花尋歡覺得腿又開始痛起來，她怔了怔，抬起頭來。</br>　　她手中還舉著刀，刀尖上鮮血淋漓滴下，她低頭看看自己完好的腿，再看看在血泊中抽搐的琳夫人。</br>　　“你……”她有點艱難地吐字，“你也練了……系魂術(shù)！”</br>　　“咯咯咯咯咯……”琳夫人忽然詭異地笑起來，“……我……我……我要告訴你……你非不給……不給我說……折騰我……也是折騰你自己……”</br>　　“你怎么會練系魂術(shù)？”花尋歡盯著她。</br>　　此刻的心在下沉，卻又萌發(fā)出一絲希望——或許……或許契機就在這里！</br>　　“還不是你那個爹，不放心我，臨死前毀了我的毒功。”琳夫人一瞥她，眼神居然還是嬌媚的，“我不能沒有一點防身異術(shù)，看來看去，也就只有系魂術(shù)可以……其實我練這個，也就是心理上一個寄托……未曾想，未曾想最后竟然用在你身上……天意……天意！”</br>　　“我……我就要死了……你折磨不折磨我，我都要死了……”她氣喘吁吁地道，“能有你陪著死……我……我挺樂意……”</br>　　花尋歡盯著她，半晌，用站滿血跡的手，把紅發(fā)一掠，哈哈一笑。</br>　　“所以你覺得，不用再受折磨，還可以看著我死，很快意是么？”她哈哈笑著，猛地又是一刀捅在琳夫人的右腿上，“解藥！”</br>　　琳夫人發(fā)出一聲不可置信的慘呼，花尋歡同時也渾身一顫，隨即她就笑了。</br>　　“你劇痛，我稍痛，我還是比你上算，再來！”</br>　　“噗嗤——”又是一個對穿的洞，留在了小腿上，鮮血箭一般沖到花尋歡臉上，花尋歡渾身顫抖，臉上血跡斑斑，猙獰如獸，卻大笑不絕，“解藥！”</br>　　“我……我給你瘟疫的解決辦法……你爹爹留下的！”琳夫人慘呼，“什么疫病都可以治……”</br>　　“系魂術(shù)解藥！”</br>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就算現(xiàn)在改體質(zhì)也來不及……那需要之前長期的服毒和獨門內(nèi)功的調(diào)理，那內(nèi)功李家的人或許才能做到……沒有……”琳夫人終于凄慘地哭起來，“沒有……真的沒有啊……”</br>　　花尋歡手抖了抖……</br>　　不用去看琳夫人的眼神，她也知道，這一刻這女人的話，是真的。</br>　　沒有希望了。</br>　　她，或者容楚，都沒有希望了。</br>　　“族女……”忽然一聲細弱驚顫的呼喚，響在門邊。</br>　　她回首，便看見門檻上背光模糊，站著一個女子，她還牽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br>　　兩人都用又歡喜又震驚的眼神盯著她。</br>　　花尋歡渾身一震，立即將刀向后一扔，袖子匆匆把臉一抹，身子坐直擋住了凄慘可怖的琳夫人，才吸一口氣，道：“貴喜。阿略。”</br>　　“族女……”那叫貴喜的女子，落下淚來。又慌忙拉那身子孱弱的少年，“少爺，叫姐姐！這是姐姐！”</br>　　少年怯怯地看著花尋歡，嘴唇蠕動。</br>　　花尋歡怔怔地盯著模糊光影里的蒼白少年，那一頭熟悉到驚心的紅發(fā)……</br>　　她忽然熱淚盈眶，立即昂起頭，深吸了一口氣，道：“貴喜。這里面不干凈，別讓少爺進來。你讓人送他回去，我有話要和你說。”</br>　　貴喜有點不解花尋歡為什么不去見見弟弟，但她昔年就曾是花尋歡最忠誠的侍女，早已習(xí)慣聽從她的命令，忙命別人將少年帶回去。</br>　　少年阿略，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鹿般驚怯的眼神里，有著對花尋歡的陌生和不解——姐姐走的時候，他才三歲，對姐姐印象不深，然后今天她忽然回來了，這樣一個滿身帶血的，猙獰可怕的女子！</br>　　花尋歡端坐不動，一直盯著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沒入冬日霜林中不見，才長長吁口氣。</br>　　貴喜在一邊瞧著，忽覺心酸。</br>　　花尋歡回頭對她看了看，下了床，道：“給她包扎下傷口。”</br>　　“這個賤人！”貴喜憤憤不平，“讓她流血死了干凈！”</br>　　“包扎！”</br>　　貴喜嚇了一跳，趕緊找藥給琳夫人包扎，下手卻很不輕巧，琳夫人被痛醒，花尋歡冷冷盯著她，道：“在nǎ里？”</br>　　琳夫人氣若游絲地用眼神瞟了瞟墻后，花尋歡道：“你去開。”琳夫人無奈，只得支撐著，開了屋內(nèi)的暗室，又給花尋歡指示了位置。</br>　　花尋歡步入暗室，發(fā)現(xiàn)這里是個全封閉的空間，極其干凈和安靜，有一座軟榻，榻前有銅爐一座，榻上小幾有一部書，正是當(dāng)年爹爹去世后就失蹤的族中圣書。</br>　　她看看四周，覺得很滿yi。</br>　　她脫鞋，上榻，問貴喜，“你剛才看見了怎么開啟暗室？”</br>　　“看見了。”</br>　　“好。”花尋歡哈哈一笑，道，“你來，我有幾句話交代你。”</br>　　“是。”</br>　　“這幾天就不要打擾我和琳夫人了。”花尋歡道，“琳夫人大概也就在這兩三日內(nèi)死亡，她死了，就把她拖出去喂狗。至于我……”</br>　　貴喜有點緊張地注視她。</br>　　花尋歡拍拍她的肩，“如果我還在，我自然會操持之后的事，如果我不在……嗯，別緊張，我是說，其實我也不是太想回來，你知道我的性子，向來一刻鐘三個主意，保不準(zhǔn)我看生平大敵死了，沒什么心事了，就此離開也未可知。所以如果你看見我不在，也不必尋找，就這樣吧。”</br>　　“族女怎可不留下來繼承族長之位？”貴喜顫聲道，“除了您，誰也不行。”</br>　　“這么多年這里沒有我，不也是好好的？”花尋歡將遞過去，“拿著，我有兩件事交代你。第一，如果我走了，你代我拿著這書，去南齊的大營找太史大帥，把解救疫病的方子交給她。”</br>　　“好。”貴喜接了，卻又有點疑惑地道，“聽說族女之前就在太史大帥麾下，您自己拿去不好嗎？再說南齊現(xiàn)在是我們敵人，她會相信我嗎？”</br>　　“你去。”花尋歡斬下一截紅發(fā)，遞給她，“你告訴她，我說，于定做過的事，花尋歡永不會做。請她相信我最后一次，如有人因我的藥而死亡，則花尋歡身死如此發(fā)。”</br>　　貴喜接過斷發(fā)，握緊在手中，忽覺心砰砰跳起來，隱約似有不祥預(yù)感。</br>　　族女這番話，太奇怪了……像是遺言。</br>　　她想問，不敢問。</br>　　“第二件，是請你將交給阿略。”花尋歡臉上漾出歡喜的光彩，“族中現(xiàn)在只有他能繼承族長位置，如今又有了圣書，有機會治好他的病，長老們再沒什么話說，以后，他們會盡心輔佐他的。”</br>　　貴喜滿心失望，不明白族女為什么堅持不肯繼承族長位，也只得道：“是。”</br>　　“將來……他做了族長，你告訴他，中越不要有野心，它屬于五越，也屬于南齊。你讓他記住，永遠不要和南齊作戰(zhàn)，不要和太史大帥作戰(zhàn)。”</br>　　“是。”</br>　　“你去南齊大營，也幫我?guī)б痪湓捊o太史大帥，就說，系魂，或許李家有點辦法。但……”花尋歡微微出神，想著如果真的是貴喜去大營，那么，系魂真的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br>　　但是，還是不要說，給太史大帥一點希望吧。</br>　　她來自奇跡，但望最后，她依舊能創(chuàng)造奇跡。</br>　　“就這樣吧。”花尋歡笑笑，道，“這里有幾本不錯的書，我想好好補補我的功法，這幾日不會出來，你讓所有人，直到琳夫人死前，都不能進入。”</br>　　“是。”</br>　　“還有這暗室……琳夫人用的東西，總歸不是好東西，以后也永遠不要再打開吧。”</br>　　“是。”</br>　　“嗯……”她抬手，拍拍貴喜，“去吧。”</br>　　貴喜一抬頭，看見暗室光影里花尋歡的目光，忽然心中一慟，一句話脫口而出，“族女，您真的不見見少爺了嗎……”</br>　　其實她想琳夫人死后，族女總是要見弟弟的，但不知為何，心里卻感覺，族女不會見阿略了，這句話便自動蹦了出來。</br>　　花尋歡出了一會神。</br>　　“他對我記憶很淡，我覺得很好。”她笑道，“就這么淡下去吧，直到忘記我。”</br>　　貴喜似懂非懂地低頭，只覺得心中難受，卻又不明白為什么難受。</br>　　“去吧。”</br>　　她抱著書，慢慢退了出去，在門口忍不住回頭，看見族女靜靜盤膝坐在榻上，也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望著她，她半長的紅發(fā)沾了血，黑暗中幽幽的艷。</br>　　她忽然不想走，覺得這么一轉(zhuǎn)身，便將永遠不見。</br>　　然而花尋歡已經(jīng)按動了機關(guān)，門扉漸漸合起，她倒退著踉蹌而出，在光影完全合攏之前，聽見族女大聲道：“告訴她們，我很好。我只是厭倦了這塵世，離開了。從此后浪跡天涯，行走人間，去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沒有孤獨煩惱……”</br>　　“咔。”門扉合起，墻壁如故。</br>　　貴喜緊靠墻前，腳尖頂著墻壁，似乎從腳尖到心底，都徹骨的涼。</br>　　她恍惚覺得族女剛才的口氣很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那還是多年前，她沒有離家時，最愛用的口氣。她總是甩著一頭紅發(fā)，在院子里大聲地唱，“云端上的花兒開，霞光落在我的發(fā)，美麗的少年你在哪，伴我雙雙來回家……”</br>　　貴喜軟軟靠著墻壁，忽然落下淚來。</br>　　……</br>　　光影合攏，黑暗降臨，花尋歡靜靜坐在黑暗中。</br>　　她討厭黑暗，當(dāng)初被逐出家門前，她曾在黑房子里被關(guān)了七天，險些發(fā)瘋。</br>　　沒想到到最后，也許她還是要在黑暗中死去。</br>　　她起身，再次開了暗室門，出門去逼問琳夫人，為自己，也為容楚，尋求生的最后一絲希望。</br>　　然而琳夫人只是無力地搖頭，她的呼吸漸漸弱下去，半夜的時候，花尋歡眼看著她的臉色，漸漸化為一片透明的霜白。</br>　　她慢慢地站起身，心中一片冰涼。</br>　　希望的花，從來不肯開在命運的冰川上。</br>　　她站起身，沒有再試圖問什么，她需要最后一點時間，為自己安排永恒的歸處。</br>　　她走回暗室，關(guān)門，從懷中掏出一根小小的鋼絲，卡入了暗室的機簧。</br>　　這門，以后永遠不能再開啟。</br>　　然后她爬上榻，端端正正坐好，點燃榻前香爐，將一枚鮮艷的紅寶石頭簪，插在鬢上。</br>　　“你這紅頭發(fā)，配上紅寶石簪子就很美。”</br>　　“這是我給你的……定……”</br>　　二十三年歲月，濃縮于此刻紅寶石熠熠之光，那些青春、愛情、幸福、喜悅、孤獨、寂寞、眼淚、離別……都不過是此刻黑暗中紅光流轉(zhuǎn)，落在她同樣熠熠紅發(fā)。</br>　　是年春草蹄下發(fā)。</br>　　是年少女顏如花。</br>　　是年銅鼓擂新曲，是年無憂彩裙揚，是年雷霆攜霜降，風(fēng)雨紅塵又一方。</br>　　又一方。</br>　　那一方天涯盡頭云海深處，有五越最美的青青竹林，清晨的露珠沾滿**的雙腳，潔白的腳踝串著閃亮的金鈴。</br>　　凈土之上，鮮花之下，無貪戀，無嗔怨，無遺恨，無牽連……人世間種種，不過換我甩發(fā)掠裙大笑去，一路芳香。</br>　　來，聽我唱。</br>　　聽——我——唱：</br>　　云端上的花兒開，霞光落在我的發(fā)，美麗的少年你在哪，伴我雙雙來回家……</br>　　……</br>　　次日，貴喜發(fā)現(xiàn)了琳夫人的尸體。</br>　　她命人來將琳夫人尸首拖出去，然后很失落地發(fā)現(xiàn)，族女果然不見了。</br>　　她看著那暗室墻壁良久，最終忍不住心底的奇怪感覺，違背族女的命令去開門，然而門沒有打開。</br>　　貴喜怔然良久，忽然也放了心，她覺得一定是族女臨走時，將暗室永久封閉了。</br>　　她立即帶了，風(fēng)塵仆仆去了南齊大營。果然，她一個五越口音的女子，很難獲得將官的信任，好在太史闌的隊伍從來不濫殺無辜，她被帶到蘇亞面前，太史闌最近根本不見人。</br>　　貴喜拿出的解救疫病的方子，蘇亞nǎ里敢做主，當(dāng)即報上景泰藍，景泰藍召集軍醫(yī)研究，軍醫(yī)何嘗能理解古怪的五越異術(shù)，大多不提倡使用，又說這女子可能是對方奸細，趁機再給軍隊雪上加霜。貴喜急了，當(dāng)即在轅門前嚷叫起來，拿出了花尋歡的紅發(fā)。</br>　　蘇亞拿著花尋歡的紅發(fā)，小心翼翼匍匐在大帳前，猶豫著要不要再試著喚一喚，忽然起了一陣風(fēng)，將她手中的發(fā)卷起，刮入了帳中。</br>　　黑暗中雕像般呆坐的太史闌，心中一片空茫，她似乎在等待，又似乎一切已結(jié)束。</br>　　一開始她死死記住他的話——無論發(fā)生什么事，相信他。</br>　　到后來似乎也沒什么相信不相信了，她只是麻木地坐著，不吃不喝，等。</br>　　在這片永恒的黑暗里，她想，如他永不醒來，也好，就這么安安靜靜，她陪他一直走下去。</br>　　相遇六年，聚少離多，風(fēng)波不斷，跌宕磨折，或許這就是命，當(dāng)他們一旦安靜，宿命就到了盡頭。</br>　　像冬日里蠟燭的光，畢剝?nèi)紵螅K將顫顫熄滅。</br>　　她忽然覺得頰側(cè)一軟，似有手指拂過，她渾身一震，混沌的眼神亮彩一閃，伸手急速抓住了那柔軟的東西。</br>　　“容楚！”她顫聲道。</br>　　然而掌心里東西細長柔軟，虛虛幾根，是頭發(fā)，不是手指。</br>　　她有些發(fā)怔，下意識要將頭發(fā)扔掉，忽然心中一慟，在自己還沒反應(yīng)過來之前，她已將頭發(fā)湊到眼前細細端詳。</br>　　把頭發(fā)湊近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的眼力好像退步得很厲害，這么近，還看得模模糊糊。</br>　　她又覺得臉上繃緊得厲害，幾乎干得發(fā)痛，摸摸臉，能感覺道皮膚在指下繃開，又有點發(fā)皺。</br>　　她恍惚想起，似乎是給淚水泡的，淚水一遍遍泡過，皮膚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最后被泡得太厲害，就變成這樣子。</br>　　她并不知道自己哭，也沒有發(fā)出任何抽噎和哭泣聲，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哭了嗎？多久？一直？</br>　　或許是一直，從這間帳篷關(guān)閉開始。</br>　　她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雕像般沉默，無聲流淚數(shù)日夜，傷到視力，她竟不知。</br>　　頭發(fā)在指間顫動，她認出這是花尋歡的紅發(fā)。</br>　　她霍然站起，大步走出帳篷，天光一亮，沒想到她真的出來的人們，喜極而泣。</br>　　歡喜之后是低低的啜泣聲，人們驚愕地瞪著她的鬢角，神情震動。</br>　　她只盯著對面的女子，那不是尋歡。</br>　　那女子在她的眼神下微微有些瑟縮，似乎想不到傳說中的女帥這般憔悴，半晌才將花尋歡的交代一一說了。</br>　　太史闌注視著那本，和那一截斷發(fā)。</br>　　“若有一人因我而死，我便如此發(fā)斷般身死！”</br>　　她忽覺心中發(fā)堵，緩緩揮了揮手，“按她的方子試。”</br>　　貴喜喜極而泣，覺得終于完成族女囑托。方子上草藥并不難尋，只是其中有一味近似于毒，令人不敢使用，不過太史闌既然發(fā)了話，自然有人踴躍試用，當(dāng)時蕭大強也感染了疫病，熊小佳毅然給他灌了一服，一碗藥下去，眼看著就退了燒。</br>　　營中歡聲雷動，皇帝當(dāng)即下令全軍就地休整，全力救治患病者。太史闌命人將貴喜禮送出營，臨別時道：“只要中越以后不與我南齊為敵，我將全力維護中越全族。”</br>　　“謝大帥。”貴喜深深躬身。</br>　　太史闌看著她一身輕松地離去，自己卻茫然不知nǎ里去，還是回到帳篷里陪容楚吧。</br>　　一回身，她看見憔悴的趙十八，臉上泛著光彩，堵在她的回路上。</br>　　自從容楚倒下，趙十八也瘋了，在軍營里狂喊亂叫，要去找五越拼命，被蘇亞打昏了，捆在帳篷里也好幾天。</br>　　此刻他神采奕奕，眼神渴望地盯著太史闌，讓人再次懷疑他是不是又瘋了。</br>　　“他沒死！”他第一句話就道。</br>　　追過來的蘇亞等人頓時覺得他果然瘋了。</br>　　太史闌立即停下腳步，大聲道：“對！”</br>　　所有人又覺得，這下大帥和十八都瘋了。</br>　　“他和我說過！我之前忘記了！剛才看見五越人忽然想起來，他和我說過！”趙十八顴骨和眼睛都赤紅，激動至語無倫次，“他說過！”</br>　　太史闌這一刻倒分外冷靜，連聲音都柔和放低，“是的，他說過，說的什么？”</br>　　“他叫我記住那一晚的對話……他說……他說他的身體不奇怪……”趙十八把那晚的情形說了說，大聲道，“他知道的！他之前就知道的！不然他為什么叫我記住那晚的話！”</br>　　蘇亞嘆了口氣，搖搖頭。</br>　　郡王如果真的很清楚會發(fā)生yi外，他會提前提醒太史闌，他怎么舍得太史闌受這樣的摧心之苦？</br>　　她忽然心中一動。</br>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郡王自己也不確定到底會發(fā)生什么，他有所預(yù)感，卻難以認定結(jié)果，結(jié)果又太驚悚，他不愿意太早結(jié)論牽動太史闌心緒，戰(zhàn)場上心緒不寧是會出事的。</br>　　正因為不能確定，所以他給了趙十八含糊的暗示？</br>　　那他之后確定了沒有？如果他確定了，他為什么沒有告訴大帥……</br>　　蘇亞忽然想起出事前一夜，太史闌發(fā)作生怒，他在帳篷外徘徊，當(dāng)時她就守在不遠處，聽見郡王似乎有打算和大帥說什么，卻被油燈砸斷。</br>　　會不會……</br>　　太史闌已經(jīng)在問，“你說他問你宮牢安排的事，什么事？”</br>　　“主子曾經(jīng)對李秋容很有興趣。研究了他的武功和出身，懷疑他是五越人。越人詭異，多半有異術(shù)，主子雖然尊重三公意見沒殺他，卻覺得他或者是個可以利用的契機，所以那幾年便讓我安排了送飯的人，在李秋容的飯食里持續(xù)下藥，藥方來自我們的人搜羅的古五越的一些藥物珍藏，想看看李秋容有些什么變化……”</br>　　“然后呢？”太史闌目光發(fā)亮，立即追問。</br>　　趙十八的臉色有些頹喪，搖頭道：“其實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br>　　太史闌的激動之色卻沒有消減——容楚之前沒有受過什么傷害，唯一受過的傷就是沾上了李秋容的毒血，然后李秋容落城，他也停止呼吸，說明他的問題肯定和李秋容有關(guān)。</br>　　現(xiàn)在得知，李秋容當(dāng)初吃了很多各種藥物，有沒有可能更改了他的體質(zhì)，影響他的術(shù)**效？</br>　　而容楚，是不是之前就有預(yù)感，但是不能確定，畢竟這種術(shù)法古老且失傳已久，他不愿說出來動搖人心，可能內(nèi)心里也希冀李秋容體質(zhì)被改，有些事不會發(fā)生，何必早早說了令人恐慌？</br>　　所以……</br>　　太史闌忽然想起貴喜轉(zhuǎn)告的花尋歡的囑咐，“郡王的事情，李家或許有辦法！”</br>　　“大帥！”趙十八也道，“主子提到宮牢，提到李秋容，意思就是萬一真的有事，找李家，找五越！”</br>　　“大帥！”火虎忽然奔來，“軍報急傳！五越自立！武帝將于十月初十，在乾坤山乾坤殿舉行登基大典！”</br>　　……</br>　　十月初十，乾坤山。</br>　　這一日沒有太陽，天色青濛濛，如在等待一場煙雨。</br>　　即將舉行登基大典的乾坤山上，布置肅穆森嚴，卻沒有多少人，大部分軍隊扼守在山下，山上只有五越首領(lǐng)和長老們。</br>　　一大早李扶舟便起身，卻并沒有往前殿去，說是閉關(guān)，卻在后殿靜立。</br>　　他負手殿前，出神地看著面前一尊雕塑。</br>　　他對面的整面墻上，有一個巨大的奇怪的符號，非蛇非龍，身有五爪，面貌猙獰，最前面的那只爪，抓著一把式樣奇古的劍，劍尖向下，還滴著淋漓的鮮血。血滴下方，有一個巨鼎狀的東西，四方鼎肚，卻有五足。</br>　　他沉沉地望著那東西，一動不動。</br>　　韋雅走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他靜靜的背影，紅色衣角長長鋪開，長發(fā)在浮沉的光線中，幽然生光。</br>　　“陛下……”</br>　　“叫我扶舟。”</br>　　韋雅頓了頓，有些恍惚。</br>　　似乎……從未這樣稱呼過他，哪怕她已經(jīng)成為了他的夫人。</br>　　以往也未見他糾正過她的稱呼。她微微出神，覺得自己應(yīng)該歡喜，但不知為什么，心中卻無一絲喜色，只覺得淡淡寂寥。</br>　　或許，是他語聲太溫和，溫和到寂寥。</br>　　“是，扶舟。”她和順地道，“我來是告訴你，喬雨潤死了。”</br>　　喬雨潤那日城頭并沒氣絕，李扶舟也人道主義帶她一起走，然而她終究受傷太重，茍延殘喘幾日，生命還是走到了盡頭。</br>　　李扶舟并沒有意外之色。</br>　　以五越邪功練武速成的，多半沒有好下場。</br>　　喬雨潤如此，李秋容如此。</br>　　“那葬了吧。”他語氣仿佛在說明日天氣不錯。</br>　　韋雅微微猶豫，才輕輕道：“她有東西……托我?guī)Ыo你。”</br>　　她伸出掌心，掌心中有一枚小小錦囊。</br>　　本來不想來說這一遭的，但最后，看到喬雨潤哀憐絕望的目光，她還是接了下來。</br>　　想著那女子于人生末途，也著實凄慘。到得最后，無人托付，竟然只能托半個仇人的她。</br>　　韋雅記得錦囊落手那一霎，她眼角隱隱的淚光。</br>　　那也許是那個人一生里，唯一的一次真心淚吧。她想。</br>　　生于陰暗，長于毒土，開出最妖最惡的花，但最后深埋土地的根莖，依舊留存一絲新綠。</br>　　“不必了。”李扶舟的回答，仿佛還是在說明日天氣不錯。</br>　　韋雅的手頓了頓，沒有再說什么，默然將錦囊拋于一側(cè)火盆。</br>　　錦囊在火盆中迅速蜷縮，扭曲，化灰。無人知道那里面，曾經(jīng)裝了什么。</br>　　或者也不用猜，不過是一個人一生唯一的愛罷了。</br>　　韋雅怔怔地看著那錦囊在火舌輕舔下，縮成彎彎的一卷，只覺得自己的心，也似這般被燎過，卷成一團。</br>　　今日他人之結(jié)局，就是異日她的收梢。</br>　　在追逐愛的路途上，她們是一對背靠背的絕望戰(zhàn)將，唯一的勝者，卻在天涯。</br>　　“韋雅。”</br>　　她回神，恭謹?shù)毓怼?lt;/br>　　心中有再多癡怨愛恨，在他清淡的嗓音下都瞬間化為無形。</br>　　她想，這就是孽。</br>　　他已經(jīng)緩緩回身，溫和眉目間是溫和笑意，“有機會，離開這里吧。看看這天下河山，風(fēng)物四海。我相信你總會遇上，屬于你的那一處。”</br>　　韋雅心中一震——為什么這句話這么像告別……</br>　　“扶舟……”她忍了忍，終于輕輕道，“你為何如此蕭瑟……我很久沒有見你真正笑過……你即將復(fù)國，即將擁有五越的天下……你還有什么……”</br>　　“我什么都有。”李扶舟打斷她的話，“所以，什么都沒有。”</br>　　韋雅噤聲。</br>　　“去迎客吧。”李扶舟眉梢輕輕一挑，依稀又是那般神秘的笑意，“我們的貴客，快要來了。”</br>　　韋雅緩緩?fù)讼拢瑹o意中一抬頭，卻見他并沒有望向前殿，卻看著乾坤陣后山入口的方向。</br>　　……</br>　　乾坤山腹，有密道，直通山頂乾坤陣。</br>　　密道黑而幽深，地面濕滑，生著青苔，顯見得少有人行，這本就是乾坤山最重要的一條密道。</br>　　密道中有一條影子，看起來有點龐大，行路也有點艱難，時不時滑一腳。</br>　　太史闌正行走在密道之中，背上負著容楚。</br>　　她來赴李扶舟之約。</br>　　清醒之后，她揣摩出城頭上，他最后說的，是“來參加我的登基典禮。”</br>　　太史闌在安排好軍隊事務(wù)后，就獨自一人，驅(qū)車來此。</br>　　人帶多了沒有用，她明白，這是她和李扶舟最后的博弈。不能用彼此的軍隊來解決。</br>　　在他撫過的城頭，她看見一個小小的五越五獸標(biāo)志，她將標(biāo)志收起，出來后掛在車馬上，果然一路上無人阻攔。</br>　　她來過乾坤山，走過那條密道，一路過去，十分順利。</br>　　或者，他就是在等著她吧。他算定她必得要來。’</br>　　不為南齊，不為極東，不為她自己，只為容楚。</br>　　太史闌停住，將背上容楚放下來，扶他靠坐在洞壁旁，小心地取出水壺，先給他潤了潤唇，再自己喝了一口。</br>　　她摸摸容楚的臉，眼神憐惜。</br>　　不知道這一路，他累不累？</br>　　早在五天前，景泰藍就曾期期艾艾地問她，要不要趕緊把郡王送回麗京，不然遲了就……</br>　　就什么，景泰藍沒說完，她知道他說的是“遲了就腐爛了”。只是怕她受不住，不敢說罷了。</br>　　她當(dāng)時很奇怪地瞟他一眼，道：“好端端地送回麗京做什么？”</br>　　當(dāng)時景泰藍看她的眼光，大抵怕她瘋了。</br>　　其實那幾天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寫著“她傷心瘋了”幾個字。</br>　　所有人都認為，容楚死了。</br>　　雖然死因不明，甚至沒有理由，但是再笨的大夫，都能確認容楚的死亡。</br>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一開始心口還有一絲熱氣，漸漸身體也冷了。</br>　　壯年者猝死，這在南齊并不鮮見。尤其將領(lǐng)，壓力大，熬夜多，受傷多，壯年猝死不在少數(shù)。容楚這樣的情形，眾人雖然驚訝哀慟難以接受，心里卻是認了的。</br>　　經(jīng)過趙十八那一層解釋，眾人又抱了一絲希望在等，期待著郡王能自己醒來，睜開眼笑說不過一場玩笑。</br>　　然而時光分秒過，對生者漫長，對死者永恒。</br>　　太史闌卻不打算等了，她明白了，等不會有結(jié)果，保不準(zhǔn)真的等來的是一場死亡。破釜沉舟孤注一擲，她該和命運再次做賭。</br>　　老天送她來，就是來搞破壞的。</br>　　至于別人認為她受不住也好，哀慟過度也好，瘋了也好，都是她的事，是她和容楚的事。</br>　　“你累了嗎？”她撫了撫他嘴唇，“我現(xiàn)在和你說話了，你開心不？”</br>　　她在他身邊坐下，拿起水壺灌了一口。發(fā)呆。</br>　　時光如果能倒流，多好。</br>　　她如果能學(xué)著更成熟一點，多好。</br>　　那么就不會有那天的生氣，不會有那晚的冷遇，不會讓他徹夜徘徊，徹夜嘆息。</br>　　想到他生前的最后一晚，是在她的冷眼中渡過；想到他停止呼吸前一刻，還在惴惴不安偷窺自己，找機會尋求原諒；想到他輕輕往馬頭一靠時，最后一刻想的一定是自己的憤怒；想到他至死都沒能得到自己的原諒，在落寞中死去——</br>　　她忽然便窒住呼吸，淚涌上眼眶。</br>　　不，不，沒有這事，他沒有事，他沒死，這不過是龜息之術(shù)。是他因為惹了自己生氣，故意做出的姿態(tài)，好教她原諒他——</br>　　然而內(nèi)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呼喊：不，不是這樣的，他不是不顧大局的人，他不會在那個時辰來這么一手，他會很清楚這會導(dǎo)致南齊大敗，他更不會舍得她受這樣的傷害……</br>　　這聲音越喊越響，她的心越喊越?jīng)觥?lt;/br>　　她輕輕蹲下身，趴在他膝上。</br>　　“容楚，”她道，“我不生你氣了。那事情過去了。做你的妻，還是你的妾，我都樂意，以后都我一人做了……我還和你保證，就算你是開玩笑嚇我，我也不生氣，我絕對不會怪你騙我耍我害我傷心，我發(fā)誓……所以你可以不用擔(dān)心了，我都這么低聲下氣哄你了，你可以馬上醒來了，你醒來吧，醒來吧……”</br>　　她惴惴不安地向上看，頭抬到一半停住，一轉(zhuǎn)身，再次背起了他。</br>　　“走吧。”她道，“你從來就不聽我的。”</br>　　一低頭，一滴淚落下來。</br>　　青苔慢慢浸潤著一片灰綠的色澤，一路腳印，一路逶迤的水聲。洞里似乎有悠遠的嘆息，仔細聽卻是腳步的回聲。</br>　　她慢慢地走著，忽然手指觸及他腰間垂下的玉佩。</br>　　是那枚古佩，她在靜海集市上給他淘來的海貨。</br>　　本來這佩他沒有戴，因為她說要等黃花閨女戴幾年，盤活了再給他，但叮叮當(dāng)當(dāng)回來后，他怕這對小淘氣亂玩東西，砸了他的佩，便帶在了身上。</br>　　花尋歡留信給她，要她繼續(xù)讓容楚戴著這佩，她也就沒有取下來。</br>　　想到花尋歡，她微微出神。</br>　　看樣子她是回了中越，中越是五越中除李家外最強大的一族，也是唯一有能力和李家爭奪五越王位的一族，她回去，也許桀驁的中越，以后能稍稍安定些。</br>　　想到紅頭發(fā)的女族長，她冰冷的心稍稍溫暖——尋歡也是苦人兒，如今終于回到親友身邊，但望她以后和美如意，終知人間溫暖。或者就如她自己所說，去了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沒有孤獨煩惱……“</br>　　這樣也好。</br>　　只是可惜也許難有機會當(dāng)面謝她了。</br>　　謝她的不叛。</br>　　不再叛，是為了贖那少年當(dāng)年的罪，是嗎？</br>　　人生，總有那么多的背負，那么多的無奈，那么多的沉重，那么多無法抉擇的為難。</br>　　……</br>　　她最終停在那青銅門前，按照往昔的記憶，按動門環(huán)三下。</br>　　門開了，并沒有如上次一般，有飛針掠來，也沒有熟悉的氣息盤旋浮游，她恍惚想起，這次乾坤陣沒有開啟。</br>　　天光一亮，驟然從暗至明，她有點不適應(yīng)地閉了閉眼睛。</br>　　然后她就看見面前的廣場上，很多人，人們扭頭，用驚愕的眼神看著她。</br>　　她背著容楚，平平靜靜走過去，仰頭對乾坤殿看了看。</br>　　此刻的乾坤殿不是透明墻壁，就是普通的大殿狀，圓形的穹頂上永遠風(fēng)云盤踞，旋轉(zhuǎn)著神秘的漩渦。</br>　　大殿深處有禮樂之聲，她知道乾坤主殿之后還有廣場，還有高臺，高臺上方是乾坤陣眼，下方是萬丈懸崖。取天地靈氣，納人間煙火。</br>　　她緩緩走向大殿，有人迎上來，取出武器。</br>　　劍光遞來，光若霓虹，她伸出手指，清淡如撥弦。</br>　　無數(shù)劍尖在她指尖幻滅，化為天地齏塵，那些彌漫的金屬粉末，遮蔽了那些驚異的眼眸。</br>　　人群愣怔，隨即有人大叫”妖術(shù)！“四散涌開。”</br>　　她覺得有點好笑，問他，“喂，最擅長妖術(shù)的五越之族，竟然說我是妖術(shù)，好不好玩？”</br>　　等了一會沒有回音，她斂了笑容，道：“下次給你說更好玩的。”</br>　　身后忽然有喧囂聲傳來，隱約有人大叫，她聽得聲音熟悉，愕然回首，就看見小小孩子一身便袍，向她沖來。他身后還跟著火虎趙十八等人。</br>　　她一驚，認出那是易容了的景泰藍，“你怎么來了？”</br>　　“我本來就跟著你。”景泰藍撇撇嘴，“我讓火虎給易容了，我是小孩子，也沒人注意。”</br>　　“沒人攔你？”太史闌覺得有點不對勁。</br>　　“沒有。我們仿制了一個你那樣的五獸標(biāo)志，一路上也沒遇上什么人攔截。”</br>　　太史闌有些奇怪——李扶舟即位大典，是何等重要，怎么防護如此稀松？</br>　　還是他另有打算？</br>　　“這也太危險了，你趕緊藏入密道里去，我想辦法封了那密道。”她推他。</br>　　“別。”景泰藍忽然若有所思地轉(zhuǎn)身，“是我自己想來的。我最近常常做夢……我覺得這里有聲音在呼喚我……”他忽然向乾坤殿主殿走去。</br>　　太史闌忽然想起上一次在乾坤殿，景泰藍也曾有過詭異經(jīng)歷，她還記得他曾抓過一把骨灰樣的東西。</br>　　她心中一動，跟上景泰藍，身后有人追上來，冷笑道：“你們就算有我主標(biāo)記，也不能再亂闖！今日乾坤殿門已經(jīng)下了禁制，不是我族長老無法進入……啊！”</br>　　他愣愣地停下來，看見景泰藍忽然把小手往門上一抹，那兩扇閉緊的門，忽然無聲開啟。</br>　　這下連太史闌也一愣，因為她忽然看見殿內(nèi)已經(jīng)變了布局，大門開啟處，竟然就看見那條原本應(yīng)該在殿深處的長廊，還有長廊盡頭的猙獰圖騰，滴血長劍，以及長劍之下的，四足方鼎。</br>　　方鼎之中忽有白光一閃，景泰藍毫不猶豫地奔上，太史闌怕他受傷，也背著容楚快步追上。</br>　　殿門在她們身后無聲闔上，將無數(shù)震驚的目光關(guān)在門外。</br>　　……</br>　　李扶舟立于高臺宮闕之巔，身后寶座獰龍飛騰，眼眸深紅如血。</br>　　他依舊一身紅衣，墨玉發(fā)冠，黑色晶瑩的玉珠垂落頰側(cè)，分不清珠光和眸光，哪個更華彩瀲滟。</br>　　他身后浮云翻卷，潔白若羽，卻也分不清那云色和他臉色，哪樣更白。白到透明，越發(fā)顯得唇紅滟滟。</br>　　三層高臺，每層都是一層斜坡上去，每層斜坡底下都有高手守候，不允許任何人接近一步。</br>　　整座高臺琉璃頂，白石地，朱欄玉砌，背后五獸壁猙獰盤旋。風(fēng)從谷底吹來，云瀾自山間起，清歌自天地生。</br>　　金案玉幾，列五色螭紋龍紐。五獸屏風(fēng)，雕猙獰盤旋圖騰。左右各列高冠麻衣老者，神色肅穆。</br>　　臺前黃金闌干前，一個高冠老者，正昂首緩緩將金絲篇章誦讀，聲音抑揚頓挫，遠遠傳開。</br>　　五彩衣飾的人群，在他腳下俯伏，按照五越規(guī)矩三跪頂禮，起伏的身體，像一**斑斕的浪潮涌過潔白的沙灘。</br>　　高冠老者誦讀完畢，將金絲篇章高高捧起，對著頭頂盤旋的漩渦頂禮三次，另一個高冠老者，捧著五獸五色玉璽，跪地給李扶舟奉上。</br>　　李扶舟緩緩伸手去接。</br>　　忽然有人直身高叫：“慢著！”</br>　　李扶舟手一頓，廣場上諸人轉(zhuǎn)首，李家老家主怒道：“石南！你怎可在此時喧嘩！”</br>　　那個叫石南的男子，滿不在乎一搖頭，大聲道：“有話便說，我五越?jīng)]有那么多臭規(guī)矩！敢問武帝，既然登基復(fù)國，如何不見傳國佩？”</br>　　眾人一窒。</br>　　怕什么來什么。</br>　　“石南，”老家主冷聲道，“傳國佩供奉在神殿，用以壓制乾坤陣，怎么能輕易拿出？這五獸璽，足可做我五越之寶……”</br>　　“少在那撒謊！我中越人可沒那么好騙。”石南搖頭，“什么傳國佩供奉在神殿？根本就是沒有！我五越之主，必須有傳國之佩！沒有傳國佩，這寶座就不該你們李家人坐！”</br>　　李扶舟面無表情，靜靜對那人一看，那人語聲一窒，老家主怒極，正要說話，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石南長老！誰允許你說這話的！”</br>　　眾人愕然望去，就看見蒼白瘦弱的少年緩緩站起，眾人認得他是中越新任的族長赤山略。</br>　　中越勢大，一直和李家不睦，甚至前陣子出手刺殺李扶舟，而李家也立即回了狠手，殺了他們的代族長琳夫人。這次登基大典，本來眾人以為，中越一定不會參與，甚至可能搗亂，雖然這樣算起來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五越合并，有所遺憾，但也是沒辦法的事。誰知道消息一出，中越年輕的新族長居然親自帶著長老們來了，眾人詫異之余，也十分戒備。</br>　　此刻見他站起，李老家主立即冷笑，緩緩道：“略族長，你這自說自話的，何必呢。”</br>　　他的意思是先前說話的石南，自然也是赤山略指使。</br>　　赤山略皺皺眉，道：“石南長老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br>　　“那么赤山族長出面反駁，是贊同我李家提議，合并五越，稱帝自立了？”李老家主立即道。</br>　　“也不是。”少年轉(zhuǎn)身，并不看變色的李家眾人，只看著李扶舟，“家主，我覺得，五越自立，應(yīng)該。你們李家要重做五越之主，也可以。但是何必這么劍拔弩張，非得和南齊作對？”</br>　　“你這話荒唐？”李老家主怒聲道，“我李家何至于非要和南齊作對，但你問問南齊，他們肯讓五越在他們的地盤上自立一國么？縱觀天下各國各朝，誰肯？”</br>　　“沒試過怎么知道肯不肯？我們要的又不是他們的天下。”赤山略道，“我們只要我們五越在早期的地盤，也就是極東乾坤山之后的這一片地域。這里南齊人本來就不多，又嫌氣候苦寒，不愿在此處生存，多年來早已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們和南齊要這塊地方自立，簽訂雙方以后的互不侵擾條約，也許南齊愿意放棄……”</br>　　“你沒聽過一句話！”李老家主生硬地打斷他的話，“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南齊再怎么看不上我們那塊土地，也不會允許它被生生分出去！從此不再屬于他們！你要知道，帝王最大的功績是開疆裂土，帝王最大的恥辱是喪失土地！”</br>　　眾人沉默，紛紛點頭，都知道老家主說的是對的，赤山略畢竟年紀(jì)太小，身體弱不愛戰(zhàn)爭，卻沒有想過統(tǒng)治者的心態(tài)和所謂的大國驕傲，容不得南齊有絲毫讓步。</br>　　五越人希望復(fù)國，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進行戰(zhàn)爭，只是大家都明白，真的想要擁有自己的國家，求是永遠求不來的，只有硬搶！</br>　　“或許……”赤山略也有些猶豫，“聽說南齊現(xiàn)在的皇帝很寬仁……”</br>　　“他和你一樣，只是個孩子！”老家主冷冷道，“他甚至比你還小！根本做不了主！”</br>　　赤山略默默嘆口氣——姐姐，對不住，你的囑托，我做不到了。</br>　　五越復(fù)國之心，灼熱如火，早已燎原，再加上南齊的暫時失利，五越的人們沉浸在復(fù)國和自立的狂熱夢想中，覺得定能以自身武勇，染天下之血，為自己博得煌煌國土。這樣蓬勃的野望，難以被任何冷水澆滅，除非經(jīng)歷一場毀滅般的打擊，才能將他們打醒。</br>　　但如果打擊太狠了，五越一蹶不振，從此別說立國，連生存的可能都沒了。</br>　　赤山略也明白，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怎么退其實都是絕路，說談判，也是極其渺茫的希望，眼前唯一的路，確實只有搏一搏。</br>　　赤山略自己也是五越人，他不敢拿五越所有人的生命作賭，去擔(dān)保談判一定能成功。</br>　　他只能沉默。</br>　　倒是先前發(fā)話的那個石南長老，忽然又陰惻惻地道：“老家主，你這話什么意思？你是說我們族長年輕，做不了主？我們族長可是中越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不像某些人，根本沒資格，還想占據(jù)大位！”</br>　　“你這話又是什么意思！我李家乃共主之后，我們不配，誰配？”</br>　　“傳國佩……”石南冷笑。</br>　　老家主怒道，“誰說傳國佩根本沒有……”</br>　　“你兒子說的！”石南大叫。</br>　　老家主一怔，愕然望李扶舟，李扶舟面無表情。</br>　　“看錯方向了！是我！”</br>　　驀然一聲大喝，從殿后傳來，眾人回首，只看見一抹黃色的影子，唰一下從人群后沖出，看上去很大一坨，似乎前后還有輪子，只是速度極快，根本看不清整個輪廓。眾人只覺得一股風(fēng)掠過，再一眼那影子已經(jīng)上了高臺第一層，哧溜一聲又上了第二層，在每層高臺斜坡入口處守衛(wèi)的衛(wèi)士，根本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那骨碌碌滾得極快的東西，已經(jīng)連上三層，炮彈一般直沖李扶舟撞了過去。</br>　　紅影一閃，李扶舟已經(jīng)浮云般掠過，上了高臺之巔，那東西收勢不及，撞向李扶舟身后的五獸壁。</br>　　那東西沖向五獸壁的時候，老家主變色大喝：“不好，快住手——”</br>　　“轟”一聲，五獸壁破，隱約紅光一閃，老家主大喝：“龍朝你瘋了！”又大叫，“非我李家血脈者速速避開，乾坤陣發(fā)動了……”</br>　　五獸壁后，連著乾坤陣的總樞紐，這是李家高層才知道的事情。</br>　　“我是瘋了，”那團黃色影子停下來，眾人才看清是龍朝，腦袋已經(jīng)撞得頭破血流，猶自大笑，“我是你們李家血脈，我不用避開！”</br>　　“龍朝！”老家主跌足，“這里是陣眼，等下氣流涌動，令人難以立足，你沒有武功，不能呆在這里，走開！走開！”又飛快掠上高臺，道：“扶舟，乾坤陣會將非李家血脈者驅(qū)逐，非死即傷，但可以控制在一定范圍內(nèi)，我和你合力……”</br>　　他急若星火，李扶舟卻猶自微微一笑。</br>　　“李扶舟！李皓！”龍朝騎在他那古里古怪，后頭又加了個盒子的兩輪車子上，猶自大笑，“想不到吧？我開了乾坤陣，今日除了李家血脈，其余人都難免重傷出陣，甚至有人死亡，那么多長老首領(lǐng)傷損，你這個國還立不立得起來？你這個皇帝還做不做得了？你們這百年宏愿，還完不完得成？”</br>　　“龍朝！”老家主臉色青白，“你何至于如此……你何至于拿我家族的百年大業(yè)作踐……”</br>　　“百年大業(yè)！”龍朝笑得更響，“正是你們這百年大業(yè)，作踐了我一輩子！沒有父親，沒有母親，一生孤苦，回歸之后仍然不能相認！同樣李家子，為何兩樣人？它先作踐了我，我為什么不能作踐它！”</br>　　“兄弟們，長老們，首領(lǐng)們！”他格格笑著，來回騎動他胯下那古怪又迅速的兩輪車，對臺下驚呆的眾人做吆喝攆人狀，“走啦，走啦，快走啦，今天國立不成啦，李家的夢碎啦，哈哈哈哈哈哈……”</br>　　“朝兒……”老家主退后一步，老淚縱橫，“是我的錯……”驀然一轉(zhuǎn)身拉住李扶舟，“扶舟，快，合你我二人之力，壓下乾坤陣……”</br>　　頭頂上漩渦越轉(zhuǎn)越急，高臺隱隱顫動起來，連帶整個大殿都開始轟鳴，聲音沉悶若獸吼。外頭廣場的人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外殿的墻壁，開始慢慢變得透明，而頭頂黑白二色的云朵開始聚集……這是乾坤陣啟動的征兆。</br>　　……</br>　　甬道盡頭，景泰藍直奔那四方鼎爐而去，太史闌怎么也拉不住，忽然覺得身上有異，她摸了摸容楚的臉。</br>　　徹骨冰冷。</br>　　她呆了呆，又去摸他的心口，那點似有若無的熱氣，此刻，怎么也摸不著了。</br>　　伸出的指尖，再觸不著希望的溫度。</br>　　她心中轟然一聲，眼前一黑，再睜開眼，眼中竟然一片血紅，前方景泰藍爬上那圖騰，她也看不清楚，只隱約看見那向下的劍尖忽然掉落，鏗然一聲，什么東西砸到她腳背。</br>　　她心中一片渾渾噩噩，只有兩個字一遍遍如雷滾過，“他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報仇報仇報仇報仇……”</br>　　之后景泰藍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她一概不記得，等她清醒過來，她已經(jīng)手持古劍，沖出甬道，奔向后方廣場。</br>　　……</br>　　“快，快……”老家主拉著李扶舟就要沖下高臺，欲待施救人群，龍朝看著天空，血流滿面猶自手舞足蹈，笑聲由暢快漸漸轉(zhuǎn)為憤懣，凄厲若哭。</br>　　李扶舟淡淡拂開了父親的手。</br>　　“我已經(jīng)控制了。”他輕輕道。</br>　　聲音淡若風(fēng)，聽到老家主耳中卻如狂風(fēng)，他向前沖的動作一停，愕然回望。</br>　　龍朝的笑聲，戛然而止。</br>　　“你……你一個人怎么可能……這會要你的命……”老家主這一回頭，才注意到李扶舟臉色，神情大變，“你……你的臉……”</br>　　李扶舟淡淡倦倦地一笑，向后退了退，竟然就在那已經(jīng)被龍朝撞破的殘破寶座上，坐了下去。</br>　　“五越復(fù)國，是你們的夢想，曾經(jīng)也是我的夢想。”他仰望著頭頂翻卷的彤云，輕輕道，“但是，老家主，你注意到?jīng)]有，乾坤陣這些年越來越不穩(wěn)，乾坤山靈氣在逐漸消失？”</br>　　老家主臉色一變，道：“這不過是一時情形……”</br>　　“不……壓制不住了……”李扶舟搖搖頭，“乾坤山，本來就不是我們的地方，是我們仇人的修行之所。他飛升前夕，和先祖斗法，身死也罷了。先祖卻還將他魂靈骨灰，鎮(zhèn)于這乾坤陣中，五獸圖騰之下。要他日日看著自己曾經(jīng)觸手可及的勝利和成就，卻永世不能翻身……這用心太刻毒無德，遲早引蒼天之怒。先祖又在此處渡化數(shù)萬陰靈，導(dǎo)致此處陰氣大盛。一座乾坤殿，竟有三方力量，早已被打破平衡，遲早出事，這些年，不過是勉強維持罷了……”</br>　　“那又如何，等我們立國，遷都他處，此處棄了便是！”</br>　　“談何容易……”李扶舟淡淡道，“李家后世依賴乾坤陣太多，很多功法都由陣中來。就算乾坤陣不失去控制，爆發(fā)傷人。李家子弟一旦失去乾坤陣，實力也必將漸漸衰退。將來要如何鎮(zhèn)服五越？如何壓制桀驁的中越？如何對付強大的南齊？亂世爭雄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到時候李家子弟坐不穩(wěn)高位，又會是怎樣的下場？位越高，跌越慘……這或許就是當(dāng)年這乾坤殿主人，留下這座殿的真正用意，讓我們依賴它，然后被它控制……貪心者為貪心所害，從來如是……他，終究為他自己報了仇……”</br>　　“你何必如此悲觀……”老家主跌足，“那都是以后的事！”</br>　　“那就是不久的將來。”李扶舟淡笑，眉宇郁郁青青，“百里神山崩塌，萬丈紅塵化灰，宏圖霸業(yè)轉(zhuǎn)瞬過，五越終將成為皇帝輿圖之上，一個代表歷史的詞語……”</br>　　“那你打算怎辦！”老家主看著天際彤云，怔怔吸一口氣，“你今日強行開陣，陣每開一次，離崩潰便進一步，你這么做，不過是將我們衰落的進程加快，有何好處？”</br>　　“很快家主你就知道了……”李扶舟靠在椅上，唇角竟然現(xiàn)出一抹笑意，“我等了很久，也累了。”</br>　　“你為什么叫我家主？”老家主忽然疑惑地問。</br>　　李扶舟笑而不答，衣袖忽然一揮，拂在身后那一團轉(zhuǎn)動的紅光上，頭頂忽起呼嘯之聲，主殿墻壁全數(shù)透明，大片大片云團涌起，遮蔽視線，隱約有慘叫聲響起，似乎外圍的非李家子弟，被發(fā)動的陣法給拋了出去。</br>　　整座大殿都在打開，墻壁一層層開啟，被陣法拋出的人狠狠撞在虛空中，被卷起的氣流撞得頭破血流，鮮血滴落在玉階之上，立刻無聲無息浸染開來。</br>　　景泰藍仰起頭，張開小嘴，愕然看著天空中飛來飛去的人影，他所在的甬道，原本在高臺旁邊的大殿內(nèi)部，此刻云臺震動，墻壁撤去，有些人直接就被卷進甬道，撞上五獸祭臺，砰砰數(shù)聲悶響后，一些人噴出鮮血，灑在他腳前的階梯上。</br>　　云石的階梯蔓延開一層一層的血紋，像一匹血錦迅速鋪卷到他腳下，祭臺之下的四足方鼎震動更劇，連帶上方獸嘴下的血都似濃艷欲滴，忽然天地一震，四足方鼎中起呼嘯之聲，隱約聽來竟然像是有人在遙遙長笑，隨即不知nǎ里，白光一閃。</br>　　白光閃過，景泰藍臉色也一白。</br>　　隨即他向前走去。</br>　　“陛下！”趙十八火虎等人急忙去拉他，nǎ里拉得住，景泰藍一步步向前，似乎被什么東西吸引而去，趙十八大急，奔到他身前想要阻攔，剛邁出一步，便被氣流卷動，砰一下趴在地下。</br>　　趙十八這一趴，正趴在容楚身上，他觸及容楚冰冷的身體，呆了一呆，忽然嘴角一撇，放聲大哭。</br>　　哭這命運離奇，哭主子死得離奇，哭這見鬼的大殿離奇，哭現(xiàn)在該怎么辦？</br>　　他哭聲驚醒了景泰藍，他忽然回頭，伸手去拉容楚。趙十八看他臉上神情無悲無喜，似乎中了術(shù)的模樣，仰頭看看天上飛人和地下震動的方鼎，忽然一股憤怒從心中涌起。</br>　　“天殺的五越！天殺的乾坤殿！天殺的破鼎！”他大罵，“敢在這礙爺爺?shù)难郏∽尦鰜恚〗o爺?shù)闹髯铀　?lt;/br>　　他忽然抱起容楚，把他往鼎的方向一扔，火虎搶救不及，大罵：“你干什么！”</br>　　隨即火虎愕然看見景泰藍霍然回首，眼神欣喜，順手還把容楚身子推了一把。</br>　　砰一聲容楚身子落在鼎上，一震之下，那五獸嘴下一滴將滴不滴的血色物質(zhì)，正落在他臉上。</br>　　血落那一瞬。</br>　　他身下那看似堅固無比的方鼎，忽然崩裂，一股煙塵，散在天地間。</br>　　……</br>　　“家主，還不去救人？如果死了人，今日就不僅是立國不成，我李家也要倒霉了。”高臺玉闕之上，李扶舟帶笑的聲音，從漸漸彌漫的云團間傳來。</br>　　老家主呆了半晌，看著那些狂呼哀嚎的空中飛人們，頓了頓腳，只得先返身沖出。</br>　　龍朝早已愣在那里，怔怔地看著李扶舟，眼神空落落的。</br>　　他費盡心思，做了這“云中飛車”，一心要在今日，沖上高臺，打開乾坤陣，沖撞登基典禮，毀掉李家的復(fù)國夢想。</br>　　當(dāng)初他因為這復(fù)國夢想失去多少，今日他就要李家失去多少。</br>　　然而李扶舟竟然早已開了乾坤陣，這令他好似拳頭打到了棉花上，力道呼嘯而出，再撞回自身，撞一口淤血悶在心間。</br>　　“你邊上站站，”李扶舟居然還吩咐他，“別擋住了我的視線……”</br>　　龍朝又一呆，下意識靠邊站站，隨即才反應(yīng)過來——擋住什么視線？</br>　　他忽然看見李扶舟眼光，愕然回首，才恍然明白。</br>　　前方，廣場之上，人人向外瘋狂奔逃，卻有一人逆流而上，手執(zhí)長劍，穿云而來。</br>　　太史闌。</br>　　廣場云遮霧繞，人們慌亂奔行，只有那女子，一身黑衣，面容冷峻，臉色也是這一刻的云色，又或者是深海盡頭泛起的泡沫的色彩，冷而遙遠。</br>　　她手中劍造型詭異，五獸劍柄猙獰糾纏，眼光卻直而深，像一條通往異世的黑暗通道。</br>　　風(fēng)云怒號，她執(zhí)劍而來，劍尖直指高臺。</br>　　人潮紛亂狂涌，如一大波五色的潮，人們和她逆向而行，不住推擠跌落在她腳下，再愕然抬頭，看著此刻竟然還能進入大殿范圍內(nèi)的異族人。</br>　　一些人一邊向外沖，一邊驚駭?shù)鼗仡^看她，不明白這一幕怎么會發(fā)生，她怎么會沒有遭受乾坤殿反噬，遠處李老家主拼命將人群向外驅(qū)趕，遠遠望著她，眼神震驚，只是此刻他也沒辦法越過人潮去詢問太史闌，只得被狂亂的人群，推擠著向外沖去。</br>　　太史闌沒有將任何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她手指冰冷，都是剛才容楚離去時的溫度，胸中卻灼熱，那是壓抑著真相，到此刻終于勃然爆發(fā)的怒火。</br>　　她逆行于人潮，越往里人流越稀，大家在拼命向外逃命，無人阻攔。</br>　　李扶舟始終微笑不動，高踞寶座，看她遙遙而來，他視線前云團飛卷，薄霧涌動，將那女子堅定面容虛化得迷離飄渺，他時不時抓開一抹云霧。</br>　　很多年了，她總是離他越行越遠，然而今日，終于看到她，奔他而來。</br>　　至于她手中的劍，眼中的殺氣……那又有什么要緊？</br>　　太史闌并沒有在高臺下停留，也沒管高臺之上朔風(fēng)ji烈，浮沉呼嘯無數(shù)暗器般的飛石，她步步登高，浮云從身側(cè)過，云臺玉闌被山淵霧氣一層層淹沒，涌動于她腳下。</br>　　飛檐角風(fēng)鈴急促地響，如亂世弦歌一曲，肅殺。</br>　　最終她奔上高臺第三層，他在朱紅闌干前下望，忽然臉色一變，衣袖一拂。</br>　　她眼眸一厲，立即挺劍迎上，劍光如雪潑開，再在他胸前呼嘯凝聚，白光如練，直奔他心口。</br>　　“叮。”一聲，一枚被氣流卷動，射向她太陽穴的尖石，被他衣袖卷開，鏗然落在她腳背。</br>　　她臉色一變，才知他出手不是對她，此時劍勢收勢不及，她拼命后仰抽手。</br>　　“哧”一聲，劍尖入肉悶響，她手一顫，也不知劍尖到底入肉幾分。</br>　　此時玉臺云卷，罡風(fēng)呼嘯，她后仰的身子束發(fā)黑環(huán)被風(fēng)吹落，呼啦一下散開滿身。</br>　　而他微微傾身，紅衣如一大片血火，霍地張揚在朱砌玉欄的背景中。</br>　　目光相交，似也蔓延開六年前歲月，伴一路血火。</br>　　高臺上，傾身與后仰的男女，各自散開的黑發(fā)，姿態(tài)張揚，而眼神內(nèi)斂。</br>　　太史闌慢慢站直，手中劍沒有松開，依舊頂在他胸口，她眸光落在劍尖落處，那一身紅衣遮沒血跡，并沒有顯得更紅，只是沾了血氣，似乎更艷幾分，熠熠似有光流轉(zhuǎn)。</br>　　李扶舟原本一直帶笑看著她，然而當(dāng)他看清她散開的發(fā)的時候，臉色微微一變，道：“你的發(fā)……”</br>　　他此時才發(fā)現(xiàn)，太史闌兩鬢的發(fā)，竟然是灰白色的。</br>　　不知何時，她大好芳華，竟已生斑駁華發(fā)。</br>　　頭發(fā)束緊收攏時不明顯，散開時，那一縷色澤淺淡的發(fā)，雖然不損她容顏，反而顯得更加特別冷峻，卻刺痛了他的眼。</br>　　太史闌不答，完全對此無感。</br>　　“李扶舟。”半晌，她緩緩道。</br>　　李扶舟微微俯身下望，并沒有在意胸口的傷，猶自對她一笑。</br>　　笑容溫和，近乎純凈，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軟的云，剛被天雨洗過。</br>　　依稀還是當(dāng)年，紫藤丁香花下，春日街角，那一抹初初邂逅的笑容。</br>　　“你來了。”他和聲道。眼光在她身后一掠，“容楚呢？”</br>　　她聽見這句，眉頭一挑，剛剛沉淀下來的心緒，似瞬間又灼灼燃起。她閉上眼，靜靜呼吸半晌，才阻止住自己，將那劍向前繼續(xù)一挺。</br>　　“他來了。”她道，“陪我一起，和你把以往的帳，都算算清楚。”</br>　　“哦？”他道，“愿聞其詳。”</br>　　“我曾以為，你要復(fù)國，也不過是在其位不得不謀其政，是你的身份，逼你不得不這么做。”太史闌淡淡地道，“但現(xiàn)在我明白了——一直是你，從來都是你。”</br>　　李扶舟輕輕咳嗽，坐正身子。</br>　　他和她之間，近在咫尺，卻隔著無數(shù)霧氣翻騰，以至于他竟然看不清她的臉，只看見胸前冷冷逼過來的金黃的劍尖。</br>　　這竟然是最后，他和她之間，唯一的維系。</br>　　她是為了他的命，不肯再向前一步，還只是因為厭惡他這個人，不肯再向前一步？</br>　　或者命運從來如此，她就在身側(cè)，他卻不能上前，指尖抓撈，不過是虛幻一場。永遠有那許多有形無形障礙，隔絕他探索的目光。</br>　　“從什么時候開始？”她道，“在我來之前？剛開始做容府管家？或者更早？”</br>　　他默默。</br>　　“我就說你這樣的人，怎么會去做管家？”她譏誚地道，“你的真正目的，是皇室吧？”</br>　　“你很早和皇室有了勾結(jié)，你選擇的幫助對象是太后，那時她還是惠妃。你助她除了密衛(wèi)，殺了皇帝，得了大權(quán)，坐上寶座。”</br>　　他笑而不語，似乎很有興趣地看著胸前的劍尖，認出這是祭壇上的五越圣劍，用來鎮(zhèn)壓鼎中的此殿主人遺骨的，劍為五越之主當(dāng)年所佩，劍尖血是具有大能的五越之主最后精血，尋常人根本不能靠近，但是她得到了。</br>　　所以說，都是天意。</br>　　“你在宮中，還有一個內(nèi)應(yīng)，是邰世蘭。她愛著你，為你甘愿入宮，去做那個細作。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認識你的，或者在你某次的游歷中，她邂逅了你，少女芳心，一見鐘情，而你知道了她即將入宮，有心要在宮中培養(yǎng)一個內(nèi)應(yīng)。因為你不放心惠妃。”</br>　　“世蘭是個好女孩。”李扶舟輕輕道，“那年二月二，花潮斗艷，她是最美的一個，卻因此被姐妹們欺負，我正巧路過遇見，順手幫了她一把……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快要進宮，和我說很害怕……我承諾了她不侍寢……”</br>　　“你答應(yīng)她保她完璧之身。你有那個把握，因為你和宗政惠關(guān)系不錯。”</br>　　李扶舟默認。</br>　　世蘭愛他，他知道，彼時他還為挽裳，漠然相對這世上一切情意，未嘗沒有幾分利用之心。然而很多年后，他也受了那般暗戀而不得的苦。</br>　　也許，這就是報應(yīng)。</br>　　“至于我為什么想到邰世蘭和你有關(guān)，因為世濤是你的徒弟。你好端端跑到安州收他做徒弟做什么？他那時資質(zhì)也談不上如何出色，你為的是就近監(jiān)視邰世蘭吧？”她唇角冷冷向下一壓。</br>　　“世濤自然是因為世蘭認識的，不過世濤自己不知道。”他一笑。微微有些出神，心想當(dāng)初給世濤送的書，看樣子他后來沒有翻開？如今邰家已經(jīng)敗落，府邸都被查抄，看來那書是就此湮沒了。</br>　　書是在世蘭回宮后，他送給世濤的，他那時擔(dān)心身邊有人跟蹤，不好直接和邰世蘭聯(lián)系，便送書給世濤。世濤和姐姐關(guān)系好，得了好東西都會和她分享，那書里粉末談不上毒，只是會讓人在短期之內(nèi)癡愚，影響記憶，忘卻從前之事。他想著，那對姐弟日子不好過，等事情過去，將她們接到乾坤山，照顧她們一生便是。</br>　　卻不知，各有各的緣法。</br>　　“邰世蘭在皇帝駕崩那夜被點侍寢，她之所以能進寢殿之內(nèi)，就是因為當(dāng)時你已經(jīng)鏟除了密衛(wèi)，殿外其實是你的人，你的人知道邰世蘭和你的關(guān)系，沒有阻攔她。”太史闌淡淡地道，“你讓她借侍寢之機進殿，是為什么？”</br>　　李扶舟笑笑：“找一樣?xùn)|西。”</br>　　他想著那個活潑又有點憂郁的少女，想起她的哭泣和笑容，想著那一個人，再看著眼前這一張臉，時時會令他有恍惚之感，覺得人生何其奇異，一個人的斷層，由另一個人來填補，然后走出一條全新的光輝的路。</br>　　然而無論如何相似，他從沒有覺得眼前的太史闌是邰世蘭的延續(xù)，太史闌如此特別，她永不會和任何人重合。</br>　　獨一無二，世間無雙。</br>　　太史闌并沒有問找什么東西。</br>　　“她當(dāng)晚看見了你們的秘密，先帝駕崩之后被打發(fā)出宮，你雖然沒告訴宗政惠這件事，但宗政惠自己查閱宮冊，發(fā)現(xiàn)邰世蘭當(dāng)時有被點往寢殿，卻沒有出現(xiàn)。她為了保密，下令所有嬪妃殉葬。”</br>　　李扶舟輕輕嘆息一聲。</br>　　“之后便是我遇見你了。你怕邰世蘭手上有和你有關(guān)的證據(jù)，便趕去安州，邰世蘭被姐妹暗害的那晚，我被人推下墻，那個人應(yīng)該是你。”</br>　　李扶舟微微垂下眼睫——他趕到安州，終究遲了一步。</br>　　“之后我冒充了邰世蘭，邰世竹在小庵放火要殺我，那晚失火之前，有人曾經(jīng)進過我屋子，那人是你。”</br>　　“你在找東西，但不巧的是，邰世蘭那些手書，被我先發(fā)現(xiàn)了。我復(fù)原了信紙，發(fā)現(xiàn)了一個犼的壓印，我當(dāng)時覺得眼熟，沒想起來在哪見過。后來我在容楚的衣袖上看見。”</br>　　她咬了咬唇，似乎提到容楚的名字很艱難，頓了頓才道：“我一開始以為是容楚，后來漸漸確定了不是他。但也想不出誰還會有這印記，直到我去過乾坤山后，才想起來，你也是晉國公府大管家，你有。”</br>　　她唇角冷冷一扯，“好一招移花接木，這樣就算別人發(fā)現(xiàn)，也會算到容楚身上，不是嗎。”</br>　　李扶舟微微一笑，低頭看看胸前金黃的劍尖，冰冷的金屬已經(jīng)在血肉里被焐熱，但這人生很多東西，卻在冷去。</br>　　“我拿走了那信，你發(fā)現(xiàn)了。因為當(dāng)時失火，你只能離開，然后第二天，你在街上叫住了我。”</br>　　花草初發(fā)，少年如玉，春光煦煦，有美一人。</br>　　記憶中美好的初遇，當(dāng)真不能再切切翻起，再回首物是人非，真相是最經(jīng)不得一層層剝脫的東西，每一用力，都浸一層冰涼的血。</br>　　“你的目的，只是想拿回那信。所以你安排了那批刺客，來了一場所謂的追殺，那些箭不過是為了刺破我的袖子，好讓那信被毀。偏偏我有復(fù)原之能，竟然把袖子和信都復(fù)原了。”</br>　　“你怕再動手，會引起我的懷疑，所以假裝受傷，從我眼前消失。之后我被邰家出賣，被西局太監(jiān)押去殉葬，身受重傷，曾有人予我治療，雖然我一直沒有看見幫我治傷的人的臉，但從氣息感覺，似乎是兩個人……”她慢慢抬眼看他，“后去的是容楚，先去的，是你。”</br>　　他默認，笑意幾分緬懷。</br>　　那時候的她啊……倔強勇毅，令人驚心。他不想多管閑事，卻不知怎的，便看不下那斷骨支離的手臂，似被戳得心中一緊。</br>　　“你再次出現(xiàn)時，是在關(guān)押水娘的那個客棧里，你搶了水娘馬車，越墻而過。”</br>　　太史闌停住，想起那夜那個風(fēng)姿秀雅的蒙面客，劍凝清光，一劍破車，他駕著馬車向月亮飛起，漫天的星光和蒼穹下清越的風(fēng)，瞬間撲入她胸臆。</br>　　那一幕她永生難忘，一生里最遼闊的感受和隨之而來的龐大勇氣夢想，都以此為開端。</br>　　為什么他每次予她美好難忘感受，到頭來都不過一場帶著陰謀的戲？</br>　　“你當(dāng)時是為了找皇帝吧？可是水娘瘋了，為了滅口你便殺了她。之后可能是容楚帶人過來了，你不得不離開馬車，再回頭時，水娘和我已經(jīng)失蹤。”</br>　　“之后你發(fā)現(xiàn)我和容楚在一起，又注意到了景泰藍，景泰藍在二五營遇刺，是你通風(fēng)報信。”</br>　　“但你行事向來謹慎，因為容楚開始介入保護，你不愿再冒險，后來行事就幾乎都避開了我們。只在關(guān)鍵時候，出一出手。”</br>　　李扶舟眼波流動，輕輕嘆息，似乎想說什么，但終究沒說。</br>　　“這關(guān)鍵時候，就是我和西局火拼那夜，你出手傷了趙十三，救了喬雨潤。當(dāng)然，之前那個和她在西局院子里議事的男子，也是你，當(dāng)時你受了傷，步伐有些不穩(wěn)，被司空昱看出來了。”</br>　　“不過我真正將你和五越聯(lián)系在一起，還是那次康王后山的相遇，”太史闌抿緊唇，“我們在后山發(fā)現(xiàn)葬五越陰兵的大墓，隨后在后山得你相救。你并沒有得到我被擒的消息，好端端跑到那里做什么？你們對那路那么熟悉，是不是來過？來那里能做什么？祭拜？那天你們剛剛祭拜離開是嗎？司空在祭臺下，發(fā)現(xiàn)剛剛?cè)紵^的灰堆。”</br>　　“是的。”他終于開口，聲音柔和，“太史，你真的很聰明，所有事，你都說對了。”</br>　　“但我依舊沒有明白，你為宗政惠做了那么多，和她想必有協(xié)議，這協(xié)議是什么？”她道，“宗政惠不可能答應(yīng)你五越復(fù)國，你的目的是什么？”</br>　　“為了乾坤陣。”李扶舟答，“乾坤陣有瑕疵，甚至不屬于李家，將來遲早給李家?guī)黼[患。而乾坤陣上一代主人，就是那位殺了五越之主一萬陰兵的高人，那人原先是南齊皇室供奉的國師。他在南齊皇宮住了很多年，留下了不少要緊文字。我?guī)椭谡荩褪菫榱说玫侥切┻z作，解決乾坤陣的隱患。好讓李家世代昌盛，復(fù)國夢想終圓。”</br>　　“果然還是為了復(fù)國，”太史闌冷笑一聲，看看四周，“似乎也沒解決？”</br>　　“是。”李扶舟坦然道，“那位國師才能通玄，或者早已預(yù)料到后來之事，留下的遺作，看上去很有道理，但大多是錯的。”他有點遺憾地笑了笑，“先帝駕崩之前，我已經(jīng)有所懷疑，我當(dāng)時懷疑惠妃故意給了我假的遺作，真本還在承御殿。所以我讓世蘭應(yīng)侍寢之召而去，就是希望她趁當(dāng)時紛亂，找出真本……但是她也沒能找到……”</br>　　“哦？”太史闌看他一眼，“不會留下什么要緊功法，你沒忍住去學(xué)了，然后中招了吧？”</br>　　“當(dāng)然不會。”他微笑，“抱歉，讓你失望了。”</br>　　太史闌忽然沉默。</br>　　“扶舟……”良久她輕輕道，“我一直懷疑你，但我一直感激你，我一直在幻想，就算你想復(fù)國，這也無可厚非，我會盡量勸說陛下給你們立足空間，這事，不是不能好好解決的。”</br>　　“我果然沒有……選錯你。”李扶舟欣慰一笑。</br>　　太史闌并沒有聽清后頭一句話，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我和容楚，甚至不惜給你信任，把孩子送來給你，是求你救命，也是給你勸告……可是你……你為什么要對容楚下手？”</br>　　“李秋容，是我五越的人。”李扶舟淡淡道，“他是宗政惠的親生父親，當(dāng)然，宗政惠自己不知道。李秋容年輕時，在我族中也很是個人物，后來因為侮辱女子被逐。他侮辱的，就是宗政惠的母親。李秋容那一支，會‘系命’之術(shù)，但只有廢掉武功之后才有可能成就。李秋容武功被廢后，在獄中只練了這一門異術(shù)，那晚容楚城門追太后，李秋容最后使用了這一招。他的血沾上了容楚衣袖，容楚可能剜去血肉時，還是令李秋容的血跡進入血液之中，之后他便開始受李秋容影響，李秋容衰弱，他衰弱；李秋容死亡，他死亡。”</br>　　太史闌手指一抖，劍尖又入肉一分，李扶舟住口，微笑抬頭看她。</br>　　他臉色蒼白，眸子因此顯得極黑，眸光中并無痛苦，卻生出秘密的歡欣的溫柔。</br>　　“李扶舟。”太史闌聲音微微嘶啞，“你早知道這些。”</br>　　“知道。”</br>　　“你早發(fā)現(xiàn)李秋容是五越棄民，卻沒有管這事，你知道他在練系魂術(shù)，卻沒有提醒我們。你延續(xù)著李秋容的命，就是為了將來讓他在兩軍對壘時死去，連帶……令容楚也死去，動搖南齊軍心，從而獲得勝利。”</br>　　“嗯。”李扶舟從容地道，“老李在牢中練系魂術(shù)并不容易，我還令人想辦法幫過他。”</br>　　太史闌慢慢吸一口氣，手中劍尖一挺。</br>　　“李扶舟……”她道，“這讓我如何原諒你？”</br>　　李扶舟笑一笑，并不答，忽然手指按上她劍尖，太史闌這才看清楚，劍尖上已經(jīng)漫出殷然血跡。</br>　　他按著她的劍，并不看她，輕輕向后退去，將劍從胸口，一分一分抽出。</br>　　被堵在傷口中的鮮血立即奔涌而出，順著金黃的劍尖倒流而下，落在她腳尖，積下艷紅的一攤。</br>　　“我怎么能讓我自己，死在你手里呢……”他微笑輕輕道。</br>　　她不動，并沒有阻止他從自己劍尖退出，手中劍依舊穩(wěn)定對著他心口，“只要我愿意，我終究能殺了你。”</br>　　“不能。”他道，“另外，我要告訴你，我并不需要你原諒。”他站起身，上前一步，“我只是在等你來，我的，女王。”</br>　　太史闌手臂一抖，霍然抬頭。</br>　　座上紅衣人，在浮沉云霧中微笑，身后青崖空寂，飛鳥幽鳴，他笑容微光和煦，仿若春陽，伸出的指尖潔白如雪，一枚黑中泛藍的寶戒在他掌心，光澤沉黯而尊貴。m.</br>　　“帶他來，我救他。”他道，“我怎么忍心你傷心一分？我怎么忍心你孤寂終身？若我在，我還有信心給你照拂，我離開，他再死，以后誰來愛護你一生？”</br>　　太史闌后退一步，連聲音都開始發(fā)硬，“李扶舟……你……你到底什么意思？”</br>　　“李秋容最后一段日子，我是在維持著他的生命，好讓他在合適的時候死，為五越尋求一分生機。但同時，我也修改了他身上的術(shù)。他死，容楚會氣機停止，但生機不絕，只要有人愿意助他活轉(zhuǎn)……他還是你的容楚。”</br>　　太史闌仰起臉，定定地望著他。</br>　　事態(tài)如此翻覆，讓她也措手不及，絕望到底她才一劍出手，和李扶舟見血相對，然而此刻，他在說什么？</br>　　對面那人，眼神蒼涼，毫無一絲戲弄之色。</br>　　一瞬懵懂過后，就是巨大歡喜，她覺得渾身凍結(jié)的血液都似乎解凍澎湃，甚至能聽見心潮拍擊堤岸的聲音。</br>　　他——沒——有——死！</br>　　一個聲音在心底呼號，巨大至令她耳鳴，歡喜是煙花綻開，射了滿宇宙都是。</br>　　一生至此，她從未如此刻激動，以至于渾身發(fā)抖，劍尖落在腰側(cè)，撞著腰帶叮叮直響。</br>　　“李扶舟……”太史闌覺得自己舌頭開始打結(jié)，她并不記得李扶舟說的什么女王不女王，只記著他說容楚有救。</br>　　有救就好，哪怕要她用全世界來換取。</br>　　“告訴我——什么要求。”</br>　　李扶舟靜靜望著她。</br>　　這一刻，浮游的淡白云團里，隱約有兩條水跡，順?biāo)劢蔷従徚飨拢玢@石般一閃。</br>　　這是……她的淚。</br>　　他悵然而欣喜地瞧著，悵然這一生，她的淚永不會為自己而流；欣喜的是這一生，他終究見著她的淚。</br>　　便當(dāng)她這淚，是為自己落下。一顆墜破紅塵，落地生菩提花萬朵。</br>　　“做五越之主。”</br>　　太史闌一怔，連一邊趴在地上旁聽的龍朝，都驚得忘記言語。</br>　　“我把五越交給你了，請你為它尋一個合適的去處。”李扶舟輕輕咳嗽，“以你的身份地位，以你的能力，以你和景泰藍的情分，以你的行事風(fēng)格，只要你傾盡全力，真心相助，你足可打動皇帝，鎮(zhèn)壓群臣，給予五越永恒的安寧——五越屬于你，才能長長久久地存在下去。”</br>　　“他們怎么會接受我！”太史闌搖頭。覺得荒唐。</br>　　“乾坤殿交拜天地時，我的臉，是朝著你的。”他淺淺一笑，“否則，太史，你以為你怎么能站在此地不被排斥？你早已穿過五越皇后衣袍，你吃下了衣領(lǐng)里的先祖之血，你的異術(shù)和五越甚至相通，你拿到了五越之主的劍，你擁有獨特的氣息，連乾坤陣都不會排斥你，你天生，就該是五越的主人。”</br>　　他高踞座上，衣袂飛起，長指一指南齊軍隊的方向，“中越救了你們的瘟疫不是么？挽救了南齊數(shù)十萬大軍。這功勛，想必到時能讓你對皇帝開口，說服群臣。太史，看在我和尋歡的份上，求你眷顧五越。”</br>　　太史闌長劍落下，怔怔后退一步。</br>　　想了千萬種結(jié)局，想過千萬種辦法，沒想到李扶舟用盡心思，輾轉(zhuǎn)往復(fù)，先以瘟疫敗南齊，再以容楚性命相逼，心中竟然是這樣打算。</br>　　前一刻的死敵，下一刻做他們的主人，這樣荒誕的事情，要她如何答應(yīng)？</br>　　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打算很大膽，卻也很正確。五越絕不會是南齊的對手，一味頑抗是群滅，戰(zhàn)敗臣服又打回重頭，境況可能還不如前，只有托庇于她麾下，才能依靠她，爭取一方平靜天地。</br>　　李扶舟，是狂熱的五越人中，唯一一個清醒者。</br>　　可是，眾人皆醉我獨醒，不是幸運是悲哀。因為這意味著，他們更早看見可怕的未來，在他人尚自懵懂時，他們已經(jīng)不得不提前犧牲以換取將來。</br>　　“為什么不早和我說，為什么一定要用這個辦法？”</br>　　李扶舟如果直接和她開口，她未必不會考慮幫助五越，畢竟還欠他恩情。</br>　　“五越人需要清醒一下頭腦，認清一下現(xiàn)實。”他從容地道，“不親眼看看南齊陣容，他們會認為自己依舊強大，將來就算你幫忙給了自立權(quán)，依舊不能安心偏安一隅，到頭來反而會給你帶來更大麻煩。”</br>　　她默然，他越是心思細密，為她考慮良多，她越覺得心中發(fā)堵。</br>　　有時候她寧愿面對一個自私的人。</br>　　“乾坤陣即將崩毀，你嫁給別人，它也不會反噬你，而你卻可以因此擁有在五越，至高無上的地位。”李扶舟微笑，“你在乾坤陣發(fā)動這一刻，逆流而行，踏入廣場時，就已經(jīng)有資格做五越的下一任主人。”</br>　　“李扶舟，”太史闌眉頭一皺，心中有不好的預(yù)感，“為什么要我做下一任主人？你自己呢？”</br>　　“我？”李扶舟忽然一笑，下一句話石破天驚，“我本就不該做這個家主，我才是這里最沒資格的人，因為我才是多出來的第二個兒子，早在二十六年前，就該處死的那個。”</br>　　太史闌一怔，龍朝忽然“啊”地一聲。</br>　　“你什么意思？”他愕然道，“不是說我是第二個嗎……”</br>　　李扶舟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br>　　一直云淡風(fēng)輕，事事都在掌握中的他，此刻終于神情復(fù)雜。</br>　　太史闌敏銳地在他眼神中，捕捉到了厭棄、憎惡、痛恨、無奈……種種情緒，卻不像是對龍朝的，他的眸光，穿過了龍朝，落在了遙遠的某一點，卻又空落落沒有著落點，像那些負面的積壓的情緒，四處彈射，最終只能反噬回他自己身上。</br>　　他忽然一揮衣袖，龍朝吭地一聲，眼睛一翻暈過去。</br>　　太史闌沒有動——李扶舟真要殺龍朝，十個他也早就死了。</br>　　“有些事，我想他不適合聽，否則我李家就真的永無寧日了。”李扶舟和煦地看著她，“太史，愿意最后一次，了解我么……”</br>　　看看她神色，他道：“放心。李秋容的術(shù)，我很清楚，容楚會安然無恙，一生伴你。”</br>　　他說到最后四個字的時候，語氣蕭索，卻又似有淡淡欣慰。</br>　　太史闌忽然心中一酸，退后一步坐下，將長劍擱在膝上。</br>　　殿上氣流飛卷，不斷將一些琉璃和尖石撞擊在她膝上長劍上，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簦V癡地看著那些石子碰上染血的長劍，染了一身胭脂紅，再在粉白的霧氣中飛旋激射，那上面，是李扶舟的血……</br>　　他人還在，鮮血已經(jīng)激蕩在這縱橫的空間，似嘔盡心中血，換一個人人齊全、唯獨無他的終局。</br>　　碰撞和激射，令她膝上也斑斑染了他的血，她只覺得心中發(fā)堵，只能抿唇不語。</br>　　“龍朝，是老家主和翠翠的兒子，你是知道的。”他輕輕道，“當(dāng)然，我必須也是李家血脈，否則無以傳承乾坤殿。太史，你不覺得奇怪嗎？李家，只能有一個兒子接受傳承。”</br>　　太史闌沉默——有些真相太殘忍，她寧可他不說，可是他背負了這么多年，想必，也已經(jīng)很累了……</br>　　“家母，也就是上代家主夫人，和老家主，夫妻感情不算好。”</br>　　太史闌注意到他沒有稱呼李老家主爹爹。</br>　　“老家主那時經(jīng)常拋下她，游歷天下，歸期不定，家母很多時候獨守空房，山上乾坤外殿，只住了她……和前前任家主。”</br>　　太史闌頭垂得很低，也注意到他沒有稱呼前前任家主為爺爺，寧可那么拗口地說前前任。</br>　　“我想我不用說得很詳細。”李扶舟笑笑，笑意蒼涼，“總之，后來家母懷孕，生下我，當(dāng)時老家主不在山上，家母心中厭棄我，命人將我棄至山下雪中，后被私塾先生收養(yǎng)。而前前任家主，并不知道家母棄我之事，因為當(dāng)時他忙著下令追殺翠翠和她的孩子。”</br>　　“當(dāng)然。等他知道我被棄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他沒能找到我，后來趕回山上的老家主，也是到我少年時才尋回了我。而之后，家母纏綿病榻，早早離世，前前任家主因為這事……內(nèi)心深痛，走火入魔，神功將散之際傳位于下任家主，因為功力不足，險些影響他那一代的傳承。”</br>　　“也正因為老家主那一代傳承不足，而乾坤殿已經(jīng)支撐不了多久，復(fù)國大業(yè)，必須盡快開始。所以他把全部夢想都寄托在我身上……”李扶舟手指輕輕在寶石毀損的五獸兇睛上撫過，“這個寶座，不該是我的。然而我代替他人坐了，我欠了龍朝，欠了老家主，欠了李家，欠了五越……就讓我這不該存在的、唯一多余的人，用這一生籌謀，最后的心計，來贖還了吧……”</br>　　太史闌手指撫在劍上，冰冷的劍上的血，黏住了她的手指，她的心，也似被血粘在了冰上一般，沉重、黑暗、血腥、粘膩……掙扎不出……</br>　　或許，這也是他這么多年來的感受……</br>　　“你……”她不忍問，終究還是問出了口，“……你究竟是什么時候知道的……”</br>　　一定不是一開始，一開始他的背負是挽裳，是家國，但絕無這般沉重和凄涼。</br>　　“進入乾坤殿那一刻。”他唇角笑意淡淡，不肯多言，神情沉靜若黑暗中盛開的般若蓮花。</br>　　太史闌捏緊了劍身，忽然恨命運殘忍。</br>　　最后一刻，無法回頭的那一刻得知身世真相……情何以堪。</br>　　而就在那一刻之后，他還看見了龍朝。</br>　　看見了那個被他替代的人。</br>　　他原本也許有機會擺脫那一切，假如龍朝更早一刻出現(xiàn)，以他的性子，也許直接就棄了武帝之位，交給龍朝，自己飄游四海。如今倒算一個幸運的結(jié)局——得自由之身，棄無窮背負。</br>　　然而龍朝卻出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繼承傳承之后，乾坤陣開啟，時光流過，無法倒轉(zhuǎn)。</br>　　一日間兩個巨大打擊，他也只能挺立，接過那千鈞重擔(dān)，因為龍朝的遭遇，因為老家主的偏心，他還得再給自己默默加上一層贖罪的重負。</br>　　她忽然明白那日殿中初見，為何忽覺他換了一個人，為何忽覺他眼神沉重蕭索，再不似從前春日暖陽李近雪。</br>　　最初的李近雪，光華，溫潤，完美。皎皎世家子，未來武中帝，雖童年稍有缺憾，但不損人生輝光。</br>　　然后忽有一日，天地顛覆，真相剝落。身世如此不堪，完美只是謊言，他才是竊據(jù)他人之位，最多余的那一個。</br>　　李近雪從此是李扶舟，但人生卻在那一刻，近雪，深涼。</br>　　命運于他人，是曲徑通幽迷宮窗花，一色紅艷，循環(huán)復(fù)雜，但總有豁然貫通處。</br>　　于他那窗花一幅，卻是千瘡百孔風(fēng)中過，處處都是死胡同。</br>　　“太史。”他緩緩靠在破碎的寶座上，仰起下頜，看重重殿宇在氣流之中浮沉，顫動出迷離的光影——或許這就是人生，再如何堅固美麗，玉砌雕闌，終不抵天地之力，崩毀頃刻。</br>　　這世間，真正堅執(zhí)的，只有人心。</br>　　“太史……到了此刻，你愿意應(yīng)了我么？”</br>　　她盤膝坐著，怔怔望著對面的人，他血紅的衣袍在風(fēng)中揚起，五獸猙獰，只有她看見他內(nèi)心，一片的血色，一片的荒蕪，一片的空。</br>　　他剖明心跡，將最不堪帶血展示她前，為的，終究也不過是一個安定和獨立的五越。</br>　　李扶舟輕笑著，衣袖又一揮，解了龍朝的穴，他俯下身，對上龍朝剛剛睜開的迷離的眼眸。</br>　　“記住，你是獨子，這一代的獨子。”李扶舟垂下眼簾，“對不住，鳩占鵲巢。但到最后，我依舊不能傳位于你，因為你沒有能力保全五越。”</br>　　“我也沒興趣。”龍朝冷冷道，“我只想殺了你。”</br>　　李扶舟不答，只笑笑，轉(zhuǎn)向太史闌，“你接了這指環(huán)，成為我五越之主，我就答應(yīng)你救容楚。”他看看天色，“快點，時辰不多了。”</br>　　云霧忽然散開了點，太史闌驚鴻一瞥，只覺得他顏容越發(fā)蒼白。</br>　　沒有什么好猶豫的。為了容楚，她連做太后都敢，區(qū)區(qū)一個五越之主算什么。</br>　　何況還有扶舟的一番難言心事。</br>　　她上前一步，伸手去他掌心接指環(huán)，他手心忽然一覆，捏住了她的指尖。</br>　　她一怔，抬眼看他。</br>　　他并沒有看她，掌心輕握，微微合眼，唇角忽現(xiàn)一抹笑，淡而遠，飄渺如此刻浮游之霧。</br>　　“最后一次……”他輕輕道。</br>　　那一年屋脊攜手看月亮，這一年乾坤陣里做告別。</br>　　指尖相觸的距離，有時只到心臟，有時卻到天涯。</br>　　他記住她肌膚的柔軟，指尖按觸的輕輕，像攜了云的風(fēng)，拂面過，記憶里便有了春。</br>　　指環(huán)在他掌心滾動，他拿起，輕輕套向她手指。</br>　　她有些恍惚，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對，隨即她聽見一個聲音，懶洋洋地道：“喂，這個戴戒指的儀式，似乎主角錯了？”</br>　　太史闌渾身一震，手一軟，指環(huán)落地，李扶舟臉色一變，急忙去接，地面忽然一震，現(xiàn)出一條裂縫，指環(huán)滾落其中不見。</br>　　太史闌早已不管指環(huán)，轉(zhuǎn)身飛奔，“容楚！”</br>　　廣場之外，微笑而立的，不是容楚是誰？</br>　　容楚身邊，竟然是景泰藍，一身一手的灰，老遠就笑嘻嘻招手對她笑，“麻麻，麻麻，我立大功啦！”</br>　　太史闌轉(zhuǎn)頭飛奔，來不及慢慢跑三層高臺，在第二層干脆順著欄桿的弧線一滑而下，遠遠的看得容楚又驚又笑，高聲道“你慢些……慢些……怎么和個孩子似的……”</br>　　然而當(dāng)他看見太史闌風(fēng)里散開的發(fā)，看見她瞬間泛紅的眼眸，看見她在漫天的沙石中狂奔穿過廣場，臉上被碎石割出細小傷口渾然不覺，也不禁慢慢斂了笑容，微微張開雙臂。</br>　　砰一聲，太史闌撞入容楚懷中，伸手就去摸他心臟，被容楚一把抓住手，低笑道：“這么猴急？回家去隨便你摸……”嘴上調(diào)笑，他的手指卻顫顫撫過她的鬢。</br>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nǎ里聽他的，一邊亂摸一邊急不可耐地問。</br>　　容楚遠遠地瞟一眼高臺上的紅衣人影，“他能控制李秋容身體改造異術(shù)，我自然也能控制李秋容身體，讓他根本練不成系魂術(shù)。早在李秋容入獄的時候，我就對他的身世發(fā)生了興趣，也隱約猜著了一些，所以便命十八平日里在他的飯食里下了藥。不過李秋容的體質(zhì)，給這樣你調(diào)整來他調(diào)整去，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和李扶舟都無法預(yù)料不到的變化……我原以為我應(yīng)該不會中術(shù)，結(jié)果還是受了影響，進入了假死狀態(tài)……而李扶舟則以為我必得他傾盡功力來救就行，其實我只需要一點引子就能醒來……所以我確實需要前往乾坤山，獲得五越之血做引子，才能解了李秋容的血引。剛巧景泰藍受召喚而來，解了主殿里的鎮(zhèn)壓封印，那一滴劍上血落下來，正解了最后的禁制……”</br>　　太史闌舒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發(fā)軟，靠在容楚懷里，竟然起不了身。</br>　　“剛才我聽見了，他要你做五越之主，和我猜得一樣……打得好算盤……”容楚在她耳邊低低道，忽然一扭頭，“站住！”</br>　　幾個欲待圍上來的五越首領(lǐng)腳步一停。</br>　　“五越之主她不做，”容楚舉起手中的東西，笑吟吟地道，“我做了。”</br>　　“傳國佩！”驚呼聲此起彼伏，有一半的人，幾乎立即虔誠地跪下去。</br>　　容楚和太史闌對視一眼——看不出來這所謂傳國佩，對相當(dāng)一部分五越人，很有影響力。</br>　　這是一個倔強的，固守自己的規(guī)則和理念的民族。</br>　　“保不準(zhǔn)是贗品……”容楚低低說一句，太史闌看看那古佩——原來如此！</br>　　不過她也深有同感點點頭——哪有那么巧的事？當(dāng)然，此時蒙混一下也成。</br>　　“太史元帥！”李老家主擠上來，并沒有問傳國佩的事，只道：“扶舟呢？”</br>　　太史闌眼神復(fù)雜地看著他，隨即道：“他說乾坤陣不穩(wěn)定，遲早貽害家族，他趁此機會處li一下……”</br>　　“胡說什么！”李老家主跌足大呼，“乾坤陣不該發(fā)動時發(fā)動，氣流狂亂，脫離約束，如果還想壓制，必然要以人命為引……”</br>　　太史闌一驚，“什么？”</br>　　她看出李扶舟虛弱，也聽出他決絕告別之意，原本以為是他發(fā)動乾坤陣傷及真元，如果再費力救容楚，可能就會油盡燈枯。所以當(dāng)容楚恢復(fù)，不需要李扶舟動手之后，她也就放下心來，想著李家還有人在，總能幫他維持的。</br>　　難道他擔(dān)心乾坤陣存在，李家子弟總?cè)滩蛔∫蕾嚕瑫r日久了有所懈怠，最終被乾坤陣害了全族，所以干脆下定決心，以一己之力，毀了乾坤陣？</br>　　難道他看似平靜，其實內(nèi)心深處，早已空寂如深水，一旦將五越交托而出，為五越尋找到一分生機，便生趣全無……</br>　　她霍然轉(zhuǎn)身回奔。</br>　　……</br>　　高臺之上，紅衣人影身周云團涌動，頭頂漩渦越轉(zhuǎn)越急，黑白云光投射在他頰上，映得他眼眸迷離，而臉容在變幻的光影里，靜若深水之花。</br>　　他眼眸倒映她剛才決然而去的背影，也倒映她此刻火速奔回的步伐。</br>　　他唇角微微勾起，為這一刻她落足的急迫。</br>　　她終究沒有一去不回頭，不是么？</br>　　“去吧，”他微笑拂一拂衣袖，龍朝立即站不穩(wěn)身體，骨碌碌向下滾去，一邊滾一邊驚駭?shù)叵蛩础@袖風(fēng)好比狂風(fēng)，他的車子都能掀動，他還以為是自己車子兇猛，原來只不過是李扶舟根本沒管……</br>　　龍朝砰砰乓乓地撞出去，正撞上奔進來的太史闌，太史闌被龍朝撞得向后連退，剛要站直，就蹬地后退一步，她努力直腰，一股回旋之力又來，又將她撞向廣場之外，她竟然被那生生不休的力道一推再推，連連后退。</br>　　“李扶舟——”她終于明白他的意思，揚聲大叫，伸手試圖抓住身邊哪根柱子，好穩(wěn)住身形，掙扎向前。</br>　　云霧升騰，地面震動，漩渦起風(fēng)雷之聲，高臺玉闕，大殿朱闌都在云光霧影中顫抖，風(fēng)將云團吹散，再在半空聚集，隨即又四面追逐，撕裂牽扯，卷起猛烈的地面風(fēng)，眾人站立不住，一退再退，只覺地面和腿一起顫抖，身上金屬武器叮當(dāng)響聲不絕，忽然眼前大亮，一道紅光自高臺背后電射而出，直奔廣場之外，剎那間似天神出血劍萬柄，誓要將皇天后土，猛力戳穿。</br>　　高臺上紅影忽然飄起，只一閃便到了紅光上方，他胸膛傷口終于因為氣流壓迫鮮血激射，炸開一天霓虹，血紅衣袖狂卷倒翻，遠望去如即將涅槃的火中鳳。</br>　　最后一霎他回首，看向太史闌的方向。</br>　　云天之上，黑白漩渦之下，漫天風(fēng)暴里，一抹煦煦笑容，不被狂風(fēng)吹散——</br>　　“扶舟！”</br>　　……</br>　　景泰六年十一月十日，乾坤山巨震，乾坤陣毀，天池涸，乾坤殿除前殿外，全數(shù)崩毀。</br>　　十一月二十，五越奉太史闌為主，天節(jié)軍陣前降順，重歸朝廷。</br>　　次年十二月，皇帝下旨，允許五越以上陽等三縣為域，實行自治。</br>　　景泰九年，東堂與南齊簽訂和平條約，自海峽撤軍。</br>　　自此，海清河晏，四方安定。</br>　　同年，皇帝以太史闌衛(wèi)國之功，昭告天下，封大將軍王，以五越為太史闌封國。</br>　　南齊歷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王爵，誕生。</br>　　……</br>　　尾聲。</br>　　景泰九年，初冬。</br>　　冬月的麗京，常青樹木雖然濃蔭未改，但諸花多半凋零，多少有了幾分蕭瑟冬意。霜花薄薄地落在琉璃瓦上，被朔風(fēng)凍結(jié)成各種精致的花樣。</br>　　不過，麗京前市大街四明巷內(nèi)卻春光濃麗，紫藤和丁香清艷爛漫，街邊的玉蘭開得灼灼，花托碩大如玉，托出粉黃的蕊心，在風(fēng)中顫顫。</br>　　仔細一看，卻都是裝飾用的彩花，難得朵朵精致，宛然如真。更難得這整條街都這樣裝飾，以至于從寒風(fēng)中瑟瑟下轎的賀客們，一抬頭都不禁愕然，還以為四季倒流，天地變幻，春忽然格外愛撫了這條街。</br>　　隨即又不禁嘖嘖贊嘆——這想必是榮昌郡王為大將軍王獻上的新婚賀禮？一街之春，人生最美一瞬。</br>　　郡王府今日張燈結(jié)彩，紅毯從巷頭鋪到巷尾。</br>　　一大早巷子內(nèi)外就聚集了不少百姓，自覺地穿新衣，自發(fā)地放鞭炮，喜氣洋洋幫忙掃地和迎客。整個郡王府遍地紅錦，滿院彩幔，人來人往，人人衣新履潔，神采煥然。</br>　　今天是個好日子。</br>　　太史大王終于要嫁榮昌郡王了。</br>　　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的太史大王，終于在第十年快要到來之際，要嫁榮昌郡王了！</br>　　真是令人一談起，便忍不住心酸得閉目握拳，淚下兩行。</br>　　整個麗京幾乎都在忙碌，百姓們有自發(fā)的慶賀舞龍節(jié)目，官員們忙著備禮，府里和宮中更是早早開始準(zhǔn)備，數(shù)月一直忙碌操持這盛大婚禮，新娘子卻很清閑——不過是從西跨院嫁到東跨院，而已。</br>　　一大早，西跨院人來人往，這天氣已經(jīng)不暖和，但眾人忙得滿頭見汗，主持這邊事務(wù)的蘇亞，只穿了一件綢裙，在門口安排事務(wù)。</br>　　景泰六年，大戰(zhàn)結(jié)束后，蘇亞便嫁了陳暮。那個有點懦弱、有點遲鈍、也一直沒什么存在感的男人，在之前那么多年蘇亞沒有給過他一句準(zhǔn)話，而他默默留在麗京，參加會試殿試，中了個不高不低的進士，做了一個部曹小官，所有人都以為他不會等下去，所有人也以為蘇亞不會嫁給他，然而當(dāng)那年，蘇亞正打算隨太史闌再度回到靜海時，隊伍里忽然多了個一道去靜海的縣令。</br>　　自請去靜海任職的小京官陳暮，在隊伍里，依舊有點不安地對蘇亞微笑。</br>　　蘇亞怔了良久，直到太史闌微笑將她推走。</br>　　三個月后她嫁給陳暮，如今已經(jīng)有兩個女兒了。她有點胖了，說話也流利了，臉上的疤仍在，卻已經(jīng)沒有人注意到那點瑕疵，她已經(jīng)是太史闌身邊最為信重的女將，叱咤靜海，和梅花她們齊名，是蒼闌名將之一。</br>　　有時候太史闌想，當(dāng)初二五營初遇，怎么看蘇亞都像個要陰郁至死的，怎么看梅花都似乎該是最終背叛的，怎么看尋歡都該是叱咤年華的，怎么看小翠都應(yīng)該平庸安妥一生的。</br>　　然而命運走下去，變幻著不同的臉，在最初，誰也看不見誰的收梢。</br>　　此刻人人忙碌，只有新娘子閑得要死。</br>　　因為閑，太史闌在發(fā)呆，發(fā)呆地看著天際，今日天氣甚好，天際云如紅暈，似乎有一道奇異的軌跡，飛快地從天際掠過，穿破紅暈，向這方向而來。</br>　　她忽然有些出神，想起那年乾坤山上的紅光，鋪漫天地，奪取了人瞳仁里所有的光，幾乎令人失明，光芒中乾坤殿無聲坍塌，剎那間化廢墟隱沒于天地間……</br>　　人人無法睜眼，只有她仗著練習(xí)攝魄，淚水漣漣仰望，隱約看見崩毀的乾坤陣上方，紅色的李扶舟投身之處，忽然有紅色一小點爆射而出，跨天際而過，留下一條流星般的深紅軌跡，穿越天空不見。</br>　　那場景，似乎有幾分熟悉……</br>　　半個時辰后，光收云消，乾坤山那圓潤光輝的建筑，也已面目全非，她奔入后殿，高臺已經(jīng)消失，那里只是一片白地，一些碎屑任風(fēng)寂寥亂舞，但屬于他的痕跡絲毫都無，連一根發(fā)絲，一片衣角，都沒有留下。</br>　　事后無數(shù)人里外搜尋，不相信李扶舟會毫無遺骨，甚至下到之后深淵里去尋。歷代武帝，也有因無法控制乾坤陣而喪身的，但從來都遺蛻完好。五越人認為，五越之主的遺蛻和精血，對后世有無窮庇護之力。</br>　　然而這一代，他們永遠失去了他們的主人。</br>　　那個知道一切，卻沉默在歲月深處，無聲獨自背負了前一代的所有罪孽，用一生所有的心血和智慧，為他們最終尋到出路的，真正的主人。</br>　　他傾盡一切，拱手天下，再灑然而去，最后回首一抹寂寥笑顏。</br>　　太史闌抬頭，瞇眼看著那點紅光，想著那靜水流深的男子，或許那不是結(jié)束，只是翻過這段人生的末一頁，或許在那一頁之后，他亦有他的傳奇和軌跡，跨越愛恨和生死，走向人生畫卷另一幀。</br>　　乾坤陣天地遺跡，擁造化之力，或者，在崩毀最后一刻，有渡過去與未來。</br>　　也好。</br>　　此生他已為五越背負太多，那些潛伏和籌謀，隱瞞和殺戮，都只是為了贖罪，贖本不屬于他的罪。</br>　　從此后不管生死，但望他能放下。</br>　　外頭嗩吶聲響，喜娘第三次來催促，說皇帝也已經(jīng)到了。太史闌懶洋洋嘆口氣，歪戴著那沉重?zé)o比的鳳冠，深覺無聊地出門上轎。一堆人跟在她身后，大驚小怪地喊著扶著，太史闌不理，甩開大步向前走。</br>　　她真心覺得這場婚禮毫無必要，都老夫老妻了，孩子都會打醬油了，這時候再結(jié)婚，已經(jīng)不是熱鬧是笑話，何必拘這個俗禮？省點辦酒席的錢不好嗎？</br>　　可惜某人非說要給她一個驚世駭俗，別開生面，轟動麗京，永生難忘的婚禮。纏了她整整半年，以至于她一個半老徐娘，還得裝大姑娘上轎。</br>　　早知道東堂一簽和平條約之后他就要結(jié)婚，她還不如不簽，繼續(xù)打下去吧。</br>　　她當(dāng)然不會承認她原本是愿意的，結(jié)果一看那長到恐怖的婚禮流程，直接歇菜了……</br>　　嗩吶齊鳴，鞭炮炸響，一大群人潮水般擁著她，半扶半抱，生怕她逃婚一般，將她腳不點地地送往花轎，如果不是多少還畏懼著她大帥的威名，恐怕這些家伙就要把這個滿臉不情愿，眼神里寫滿“我要逃婚”，眉毛皺得能夾死蚊子的新娘子，給塞進花轎，加上十八層鎖鏈了。</br>　　太史闌無奈地嘆口氣，腳剛要跨進轎子，忽然聽見身后呼地一聲，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從天上呼嘯迅速接近，聽見眾人驚叫，聽見砰然一聲巨響，就砸在身后三丈處，最后，聽見一聲奇特的，她永生難忘魂牽夢縈的嚎叫。</br>　　“嗷嗚！”</br>　　她肩膀一僵，霍然回頭。</br>　　“幺雞！”</br>　　－－－－－－題外話－－－－－－</br>　　——全文完——</br>　　1、以上三字，是全文最好的三個字。</br>　　2、感謝大家一路陪伴，鳳傾正文至此結(jié)束。大結(jié)局我寫得很精心，希望不會再有倉促之感。還有很多話要和大家說，關(guān)于感謝和計劃，稍后會有后記放上。</br>　　3、五萬肥章奉上，月票有木有？你們送我上第一本五皇冠，有木有信心再幫我維持連載以來的月票榮光？人走茶涼，文結(jié)票收的慘劇，會發(fā)生么？</br>　　4、1月18號晚8點，我的讀者群例行組織yy年會，屆時我要參加。有興趣的親歡迎光臨。頻道號：95184668。</br>　　5、有沒有人想看番外，我有考慮在春節(jié)前寫兩三個番外。親們想看誰的番外，可留言。當(dāng)然不想也好，我落得偷懶。</br>　　6、天定第二部，再見。</br>　　7、親們，日后但望能在新書重聚。</br>　　8、新年如意，一路花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