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身世
李扶舟手拿著書,抬眼看向她,喬雨潤迎著他的目光,并不動身,忽然道:“最近雨水真多,這地上雖然鋪了氈毯,也總感覺陰濕陰濕的。[無上神通]”</br> 李扶舟將手中書緩緩放下,并沒有低眼去看氈毯,反而看了看她。</br> 喬雨潤這回倒不接他目光了,若無其事去看自己手指。</br> 半晌,李扶舟笑了笑,緩聲道:“我忽然覺得,你我確實有合作的理由。”</br> “我想也是。”喬雨潤輕聲道,“昭陽城的時候你便救過我,如今又有什么理由不理會我呢?”</br> 李扶舟沉默,隨即緩緩站起。</br> 他一起身,血紅的長袍頓時如血河蔓延,隨即袍擺底部,忽然發(fā)出了哧哧的聲音,深紅的錦緞面上微微起了褶皺,轉(zhuǎn)瞬不見。</br> 他并沒有看自己的袍子,忽然一抬手。</br> 幾道烏光從他雪白的指尖射出,“嗤嗤”數(shù)聲,光線忽然一亮,牛皮帳篷乍破,烏光刺出,隨即帳外響起慘呼。</br> 尖利的慘呼,連同大片的陽光和大片的鮮血,同時自裂開的帳篷縫隙里潑進(jìn)來,剛才還陰暗迷離的帳篷內(nèi)部,忽然充滿了迷幻的光芒和腥膻的血?dú)怛?qū)魔天師陰陽眼。</br> 喬雨潤坐著,一動也不動。</br> 幾個守在帳篷外的中越刺客倒下——他們?nèi)拇邉幼约旱臍⑹郑p手都攏在大袖中,李扶舟出手又太突然,他們根本沒聽出帳篷里有任何異常動靜,殺機(jī)便到了頭頂。</br> 他們甚至沒能來得及抽出手,栽落的姿態(tài)僵硬而古怪。</br> 大批的李家武軍沖了過來,領(lǐng)頭的人聲音驚怒,“中越!這是中越族長一族才會的音控馭蟲之術(shù)!”</br> 李扶舟聽著,并沒有什么表情變化,只道:“在附近搜索。”</br> “是。”</br> 喬雨潤也沒什么表情——中越那位小妾當(dāng)家的夫人,正在附近等消息。至于她能否逃過李家搜索,她不關(guān)心。</br> “我忽然想知道,喬指揮為什么改變了主意?”李扶舟轉(zhuǎn)向她。</br> 喬雨潤眨眨眼,“哦?難道我不是一開始就忠于李家主您嗎?”</br> 李扶舟望定她,溫和地笑了笑,不知為何,喬雨潤覺得這笑容依舊是諷刺的。</br> “不。”他道,“你沒有。”</br> 喬雨潤沉默。</br> 溫和寬容李扶舟,骨子里犀利如故。確實從來是她了解的那個他。</br> 她原本真的是和中越一個打算,她真的很想得到他,哪怕用一種強(qiáng)迫的方式。</br> 然而要怎么告訴他,她掀簾而入時,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的震動?</br> 要怎么告訴他,看見那一襲紅衣,她忽然明白,一個人要推翻自己的一切所愛,會有多么無奈和沉重?像歷經(jīng)時光打磨的名硯,光澤質(zhì)樸,溫潤如玉,然而抵達(dá)那樣的境界,之前要經(jīng)過多少戰(zhàn)火磋磨,人間顛覆。</br> 他曾喜愛質(zhì)樸的藍(lán),然而如今他穿妖艷的紅。</br> 他曾厭惡戰(zhàn)爭,自挽裳死后他不再涉足戰(zhàn)場,然而如今他是一軍主帥。</br> 他曾愛過一個人,然而最終他舉起反旗,將和她大軍對決。</br> 喬雨潤憎惡這些,卻終于明白——這個人已經(jīng)失去很多,他只是在做他要做的事,如果將這最后一個機(jī)會都剝奪,他會失去生的興趣。</br> 她得到他的時候,也將是她永遠(yuǎn)失去他的時候,哪怕她窮盡手段,也不能挽留。</br> 是捆他一刻看他死,是放開手留他活?她在看見他那一色灼灼紅衣時,便知道一切都過去了。</br> 這是善嗎?她不知道,一生里唯一一次,對錯她不知。</br> 或許下一刻,李扶舟會殺她,事到臨頭她會不會后悔,她也不知。</br> 外頭有喧囂奔跑之聲,李扶舟親自送她出去,對涌上來的五越聯(lián)軍頭領(lǐng)道:“這是天節(jié)軍喬軍師,今后將同我們共同作戰(zhàn)。”</br> 她唇角淺淺一勾,似乎是笑,微帶蒼涼。</br> ……</br> 李扶舟并沒有送她出營,喬雨潤望望他微微沉郁的眉宇,也沒說什么。她在護(hù)衛(wèi)的保護(hù)下向回走。一邊走一邊注視著來往士兵,營地很大,五越士兵有人還養(yǎng)異獸,為了避免互相影響,帳篷拉得很開,一般這種情況會導(dǎo)致巡哨士兵多走路,難以覆蓋整個營帳,但這里這個問題不存在,她看見巡哨士兵騎著一輛前后有輪的古怪車子,在營地里飛快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車頭還有燈,將前面一塊地面照得雪亮,老遠(yuǎn)就能發(fā)現(xiàn)人影天術(shù)全文閱讀。</br> 營地里還有人推著小車,車子很輕巧,卻繃著很多箭,看數(shù)目已經(jīng)超過床弩能達(dá)到的極限,重量卻比床弩輕很多。</br> 本朝已經(jīng)開始使用火藥作為武器之一,但還沒正式進(jìn)入熱兵器時代,火槍粗陋,火藥穩(wěn)定性不足,炮彈常會自炸走火,所以現(xiàn)今的重要武器還是箭弩,喬雨潤盯著那小車走不動路,心想床弩殺傷力巨大,但體型笨重,移動困難,戰(zhàn)場上機(jī)動性不足,這小車如果能有床弩的箭矢數(shù)目和效果,又輕便好推,可謂重要作戰(zhàn)武器。</br> 落后的,更重于異術(shù)的五越,什么時候出了機(jī)關(guān)人才?</br> 喬雨潤微微皺起眉,她知道李家代代傳機(jī)關(guān)工巧之術(shù),但問題是李扶舟沒有繼承,現(xiàn)在五越還是有人會做這個,那這人是誰?</br> 她想了想,又聽了聽四面士兵走過時說的話,忽然捂住肚子,對負(fù)責(zé)帶路的人道:“對不住……我忽然肚子痛,這個……”</br> 對方立即機(jī)靈地道:“那邊樹后無人去,你可以在那處理一下。我會為您看守。”</br> 喬雨潤感激地點頭,命自己隨從留下,匆匆去了樹后,卻并沒有蹲下來。</br> 她看看四周,很自然地轉(zhuǎn)過樹后,從一邊一座營帳后轉(zhuǎn)了出去,走過一個下坡,一直行到一處小河邊。</br> 小河邊龍朝正在洗手。</br> 喬雨潤站在前方一個草坡上,靜靜注視著他,她剛才聽路過士兵說了一句“這車子鏈條怎么壞了?得去找阿龍去修。”另一人答,“他在河邊試什么新出來的鳧水器呢。”便尋到河邊,果然沒有錯。</br> 龍朝將一個東西推進(jìn)水里,又等了一會,皺皺眉搖頭道:“還是不成……”忽然回首。</br> 他和喬雨潤都怔了怔。</br> 喬雨潤看見他的臉,眼神一閃,若有了悟之色,隨即恢復(fù)正常,很親切地對他笑了笑。</br> 龍朝臉色卻頗有些古怪,他是認(rèn)得喬雨潤的,當(dāng)初北嚴(yán)太史闌和喬雨潤斗法時,他也在,只是他習(xí)慣低頭,又不到喬雨潤面前去,當(dāng)時滿腹心事的喬雨潤沒注意過他。</br> 此刻看見喬雨潤,他有戒備之色,隨即想起來現(xiàn)在今非昔比,喬雨潤馬上就會成為本族盟友了,否則也不能出現(xiàn)在這里。</br> “喬指揮使您好啊。”他咧開嘴笑了笑,將那水中的器物又往下按了按。</br> 喬雨潤見他認(rèn)得自己,眼中詫色一閃而過,隨即一笑,道:“我剛才過來,看見你制作的車子,十分驚艷。請求李家主同意后,特意詢問到你在此處,特來求教。”</br> “那車子是本族不傳之秘,”龍朝立即搖手,“我不會教給你的。”</br> “是嗎?”喬雨潤款款下坡來,難得她瘸腿又?jǐn)嗍郑瑓s依舊走得風(fēng)姿楚楚——她的瘸腿以寬裙掩飾,現(xiàn)在上衣也穿得寬大,沒有了半個手臂的衣袖,迎風(fēng)獵獵,反多了幾分嬌弱的韻致。</br> 她從來就是個善于將劣勢掩飾,甚至化為優(yōu)勢的人。</br> “我覺得你那車子也沒什么難的。”她站在龍朝不遠(yuǎn)處,笑道,“只是有一兩點疑問處不太明白,如果能搞明白,我想我也能做出來。”</br> 龍朝本來想后退,聽見這句立即不服氣地撇頭,反而上前一步,“怎么可能!”</br> “不過這點疑難我也不用問你了雍正小老婆全文閱讀。”喬雨潤巧笑倩兮,“我和李家主先前仔細(xì)琢磨了一陣,已經(jīng)想通了。”</br> 龍朝更加訝異,又上前一步,“不可能!”</br> 喬雨潤伸手入懷,笑道:“怕忘記,我還記下了心得,你瞧瞧是不是這個道理?”</br> 龍朝立即探頭過去,道:“我看看……”</br> 他語聲忽然頓住。</br> “哧。”一柄尖刀,忽然從喬雨潤胸前刺出,直插他的雙目!</br> 喬雨潤入懷的手,根本沒有拿東西,而是直接刺出了藏在懷里的刀!</br> 龍朝正低頭下視,沒想到這殘廢的人渾身都裝滿了可以立即刺出的刀,眼前晶光耀目,寒氣逼人,冰冷刀尖,似已觸及眼皮!</br> “叮!”忽然一聲銳響,一道流光飛射而來,擊在刀尖,咔一聲刀尖斷,擦著龍朝鼻子落下。</br> 龍朝似乎嚇傻,腰彎著不動,喬雨潤一咬牙,竟然用唯一完好的手劈手抓住他腰帶,齒間一咬——</br> “喬姑娘!住手!你不想我五越和你聯(lián)合了?”驀然一聲厲喝,從山坡上傳來。</br> 喬雨潤一停,抿了抿嘴,止住了齒間暗器的發(fā)射,回頭莞爾,“老家主。”</br> 山坡上,立著面若寒霜的李家老家主。</br> “喬姑娘,你這是什么意思?”他冷聲問。</br> “沒什么意思。”喬雨潤居然還對他笑了笑,“試探一下而已。”</br> 老家主臉色微變,冷哼一聲。</br> “我一看見他,就覺得親切,覺得很有故事。”喬雨潤笑道,“所以我想聽老家主給我說說故事,我想老家主一定是知道的。”</br> “此事和你無干。”老家主聲音生硬。</br> “日后我們是盟友,盟友一切,我都很關(guān)心。”</br> 老家主默然。</br> “如果您不答應(yīng),也許我會失望,我一失望,也許……”她笑笑,抓住龍朝的手毫不放松,“您知道的。”</br> 老家主目光變幻,半晌冷冷道:“你要怎樣?”</br> 喬雨潤定定地望著他,眼神復(fù)雜,忽然露齒一笑,“真的很在意他性命啊……真的愿意為他違背家主意志啊……看來我這個人質(zhì)是試探對了……我的猜測也對了……”</br> 老家主默然。</br> 山坡角度傾斜,上頭有一排樹,還有些胡亂堆著用來坐臥的石頭,潔白的石面,倒映著深紅的影子,乍一看像是霞光的映射,此時卻沒有霞。</br> “我忽然想聽聽老家主的故事。”喬雨潤拉著龍朝,竟然在旁邊的山石上坐下來,不急不慢地道,“比如,這位兄弟的這張臉,是怎么回事?”</br> “與你何干?”老家主答得生硬。</br> 喬雨潤忽然不說話了。</br> 老家主有些詫異地看著她,喬雨潤保養(yǎng)良好的臉上,肌膚緊繃,眉目也深冷,那般的冷卻又不像對待世人,只不過在譏嘲自己。</br> “是,與我何干?可我就是想知道,就是不放心,就是要搞明白……”她冷笑一聲,“真賤冷血總裁倒貼山寨辣媽。”</br> 也不知道她罵的誰。</br> 老家主看她一眼,感覺這女人是個瘋子,瘋子不可得罪,因為她們做事沒底線,他無奈,只得道:“你發(fā)誓不告訴任何人。”</br> 喬雨潤慢悠悠地道:“不會再從我口中出去。”</br> 龍朝原本有驚慌之色,此時臉色微冷,站直了身體。</br> “龍朝是我的兒子。”老家主一句話開門見山,喬雨潤和龍朝卻都沒有震驚之色。</br> 神韻那般相似,這結(jié)果意料之中。</br> 山坡上山石如鏡,倒映的那片晚霞般的紅影,也一動不動。</br> “我……”老家主有點難以啟齒,終于咬牙道,“年輕時和妻子,感情不佳……因為心情煩悶,便獨(dú)自出外游歷,在南徐云塘村,遇見了翠翠……”</br> 喬雨潤唇角一撇,龍朝身子抖了抖。</br> 山坡上山石間,紅影如云一般靜靜逶迤。</br> “我們……我們一見鐘情,我和她一起呆了快一年。當(dāng)時我還沒有承繼家主之位,父親還是家主,我出門,據(jù)說父親暴怒,但也沒有找我。直到一年后我接到家中傳訊,說是家中有變,才急忙往回趕,臨別的時候翠翠已經(jīng)有孕。”老家主痛苦地閉一閉眼睛,“我許諾她半年后她臨產(chǎn),會回來陪著她。但是回去之后,我才知道,我那妻子在我負(fù)氣離開的時候,也已經(jīng)懷孕,生孩子的時候她不讓其余屬下通知我,獨(dú)力生下了孩子,但是孩子未滿三月,就被仇家所奪失蹤。”</br> 喬雨潤冷哼一聲。</br> “我回去后,發(fā)現(xiàn)妻子衰弱,孩子失蹤,父親不知何故,也已經(jīng)油盡燈枯。我回去后不過幾天,他便催著我接替家主之位。他強(qiáng)撐著在乾坤殿傳承于我,因為他已經(jīng)先衰竭,傳承功力不夠,導(dǎo)致我無法得到乾坤杵,無法接收乾坤殿的神力,險些被反噬,最后關(guān)頭是父親救了我,他也撒手而逝……”</br> 老家主住了口,想起那紛亂哀傷的一日,一直保養(yǎng)良好容顏如玉的父親,只一年不見,忽然滿頭白發(fā),憔悴如老翁,他詢問過所有屬下,都說沒有發(fā)生仇家尋仇,家主也沒有出現(xiàn)練功走火事件。那么,如何憔悴至此,以至于傳承之時無法接續(xù),直接賠上父親性命,甚至影響了后來他的功力,導(dǎo)致李家在后來二十年里漸漸衰微,險些被圣門等勢力逼迫傾毀?</br> 其間原因,他隱約猜到很深很深,深到他不愿去猜……</br> “家里亂成這樣,我臨危受命承繼武帝之位,實在無法抽身再去見翠翠,便派親信前去照顧。”老家主痛苦地閉了閉眼睛,“大半年后我的親信來信,說……說翠翠生下一個女孩,難產(chǎn)而死……”</br> 龍朝臉色如鐵,扭頭看著潺潺河水。</br> “我……我聽說是女孩,也就放了心。我們李家,世代只能有一個兒子,生了一個兒子之后,再有兒子也處死或送走。多年前外間傳言說我們李家受了詛咒,其實這不過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因為乾坤殿的傳承非常復(fù)雜浩大,而且并非我李家所創(chuàng),我李家當(dāng)年用五越異術(shù)壓服乾坤陣,據(jù)為己有,當(dāng)時動用了五越皇族后裔的血烙,之后,乾坤陣認(rèn)了李家人,卻變成只要有李家血脈的人都認(rèn)。換句話說,除了負(fù)責(zé)傳承的上代家主,下一代繼承人外,如果有別的李家子弟進(jìn)入乾坤陣,一樣可以得到傳承,而傳承是有限的,只適合給一個人,如果分給了兩個人,則兩個人很可能都難以接受傳承,或者幾乎沒有任何進(jìn)步。這對于需要壓服整個武林的武帝世家來說,幾乎是毀滅性的災(zāi)難。”</br> 喬雨潤和龍朝,齊齊冷笑了一聲。</br> 明白了,為什么只能有一個兒子。如果有別的兒子,機(jī)會在前,怎么能忍住不去乾坤殿?傳承不分對象,得到乾坤殿認(rèn)主,那就是下一代武帝,這又是何等誘惑黑暗劍圣。叫那同為兄弟的人,如何能抵抗?</br> “之前幾代,有過雙子或者三子,結(jié)果在傳承時,多半發(fā)生了未被選中的兒子,悄悄進(jìn)入乾坤殿,導(dǎo)致傳承出岔的事情。這也是我李家為什么十幾二十年就要出一次變動,元?dú)獯髠脑颉_@或者,就是乾坤陣在被強(qiáng)行收取后,對我李家的報復(fù)。”老家主苦笑一聲,“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多了,祖宗終于下定了決心,決定李家世代只能有一個兒子,多生的,處死。”</br> 一時四野無言,都為這冰冷的二字起栗。同為血脈,一個貴為武帝,一個連基本生存權(quán)力都無。</br> 山坡上紅影如云,微微一顫。</br> “所以當(dāng)我聽說翠翠的孩子是女兒時,真的松了口氣。因為我那妻子,生的就是兒子。當(dāng)時我那妻子也纏綿病榻,兒子又失蹤,我還在到處找孩子,只得命那親信速速帶翠翠的女兒回來。”他忽然頓了頓,“但他沒有回來,一直沒有回來。”</br> “然后你就不找了,反正是個女兒。”龍朝忽然冷冷道。</br> “不!我找了!”老家主立即抬頭,“我……我命人找了很久,最后得到線索說這他們遇到了山崩……”他聲音忽然哽咽。</br> 龍朝不說話了,臉色繃緊,發(fā)白,連身上五彩的袍子,都似暗淡了下來。</br> “朝兒……”老家主顫聲道,“你原該叫李弄潮……是我當(dāng)初和翠翠商量好的名字……”</br> “我來告訴你,這個故事的另一面吧。”龍朝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面無表情,“翠翠在家苦等你不得,懷胎十月,生下兒子,卻在生產(chǎn)那夜,被一群蒙面人追殺,她并沒有難產(chǎn),卻因為產(chǎn)后受驚大出血而死。”</br> 老家主“啊”一聲,張大嘴驚住了。</br> “當(dāng)時一群蒙面人逼著你那親信,寫下了那封假消息傳遞給你,還想殺人滅口時,你那親信拼命搶回了孩子逃走。但他也受了重傷,臨死前將孩子托付給一個過路的打漁人,并留給了他一封信,還有一本機(jī)關(guān)術(shù),那是你當(dāng)初留下給未來孩子的禮物。”</br> “漁民不識字,把孩子抱了回去,但因為家窮,養(yǎng)不起孩子,在他三歲時又把他送去給村里財主的兒子當(dāng)伴讀和小廝。那孩子在那家苛刻的人家,早起晚睡,吃冷飯受毒打,三天兩頭替少爺挨打,身上永遠(yuǎn)都是層層疊疊的傷疤,有時候受不住了哭著跑回家,再被養(yǎng)父打一頓送回去,養(yǎng)母還算心疼他,也不過留一碗冷飯給他。”</br> 老家主微微顫抖起來,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著龍朝,山坡上的紅影,無聲無息地鋪開來。</br> “長到七歲,養(yǎng)母去世,將那信和書留給他。那么多年如果不是養(yǎng)母一直藏著,也許這東西就被養(yǎng)父拿了去燒火。當(dāng)時那孩子雖然號稱伴讀,但大部分時間都在給財主家干活,一進(jìn)書房就會挨打,根本沒能學(xué)到幾個字。為了能讀懂那信,讀懂那書,他不得不每天再晚睡早起,把所有活干完,好跟著少爺進(jìn)學(xué),多學(xué)幾個字。他原來每天可以睡兩個時辰,自從想念書之后,就只能睡一個時辰。就算這樣,財主家還不滿意,認(rèn)為他白天讀書就是怠工,打得更勤,而夫子勢利,又厭惡他身上破衣爛衫有臭氣,往往進(jìn)門就打,有幾次,他寒冷臘月挨打,險些丟了命。”</br> 對面老家主呼吸粗重,龍朝只是淡淡的。</br> “這日子過了五年,也幸虧財主家兒子蠢笨,書一直讀下去,讀到他好容易斷斷續(xù)續(xù)學(xué)全大部分字,看懂了那信那書,那信之乎者也,他有些迷糊不確定,那書卻有很多圖,他很有興趣,早早地就開始研究。也漸漸能做一些小玩意。直到十二歲那年……”</br> 他忽然停住,住了口,漂亮靈動的臉上,露出憎惡的神情。</br> “那財主家的兒子,不知道怎的,竟然好男風(fēng)……”他冷冷道,“我用我自己做的暗器,殺了他,跑了色誡。”</br> 他說漏了嘴,其余人也不說話,老家主忽然捂住了臉,喬雨潤也譏誚憎惡地看了他一眼。</br> “之后便是流浪,做過小工,干過雜耍,甚至曾經(jīng)做過妓院的迎門龜公。”龍朝攤手,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吃不飽穿不暖什么的難免,好在自由,所以我覺得后來的日子還是不錯的。那些年我走遍了天下,西番東堂都去過,一開始還有點想回李家的想法,后來在江湖上苦頭吃得多了,想起當(dāng)初我娘遭遇的一切,覺得李家勢大,實在招惹不起,還是不要送上門給人撕咬的好。再說我行走江湖久了,也算見識多,聽過李家所謂的每代只能一子的說法,那就更加不能去了。”他撇撇嘴,“誰知道運(yùn)氣不好,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然還是回來了。哎,不過我這人性子好啊,順其自然,回來就回來了唄,日子還是一樣過。”他忽然瞪了瞪眼,問老家主,“喂,我沒有進(jìn)乾坤殿搶傳承哦,我也不知道這回事,你不會要把我這個多余的兒子除掉吧?”</br> 老家主咬緊牙關(guān),神情凄涼,半晌道:“朝兒……”</br> “別。”龍朝就好像忽然被吐沫噴了一臉,立即嫌惡地擺手,“千萬別這么稱呼。我在山上五年了你一直叫我龍朝,以后還是這么叫。太親熱了我怕折福。”</br> 老家主噎住,臉色煞白,喬雨潤冷冷一笑。</br> 這位也算薄涼典范了。當(dāng)初乾坤殿前龍朝開了天池,其實已經(jīng)等于說明了身份,他居然還是保持了沉默,給了龍朝物質(zhì)待遇卻沒給身份待遇,始終讓他處于一種“妾身不明”的尷尬地位,就沒想過這個兒子的感受?</br> “朝……龍朝,我……我有苦衷……”老家主半晌艱難地道,“扶舟也失蹤了多年,少年之后才歸家,和我一直不親。他身系大業(yè),在乾坤殿閉關(guān),又要主持五越合并之事,完成我五越皇族數(shù)百年的夢想,不能有一絲閃失。我不敢讓這事分了他的心……我是想等著咱們復(fù)國之后,再堂堂正正給你……”</br> “不用了!”龍朝答得堅決,“你沒錯!你永遠(yuǎn)想著武帝世家,家國大業(yè),五越復(fù)國。女人或者孩子,都是第二位的,這是成大事者必備優(yōu)良素質(zhì),很贊!”</br> 河邊一陣寂靜,水聲汩汩,像人無奈的嘆息。</br> 半晌喬雨潤聲音輕輕,“一個老套卻令人扼腕的故事,一對血脈相近卻遭遇不同的兄弟……李家的故事,果然好聽。”</br> “你聽夠了,可以走了。”龍朝不客氣地道,“你這么聰明的人,雖然挾持了我聽到這故事,但一定不會真的殺了我,殺了我,你要怎么走出這營地?”</br> 喬雨潤垂下眼睫,一笑,“你說得對,我這么愛自己的人,確實不該現(xiàn)在冒險殺了你,我不會做這么傻的事,不過……”</br> 她忽然手指一彈,凄然笑道,“可我就這么傻了!”</br> “咻。”一點精光飛射,直襲龍朝心口!</br> “喬雨潤!”老家主怒喝沖上,卻還相隔半丈。</br> 龍朝一聲冷笑,閉目。</br> “叮。”一聲脆響,晶光改變軌跡,擦龍朝手背而過。</br> 山坡下冉冉降了一朵紅云。</br> 老家主臉色慘白如死,龍朝睜開眼,眼底一抹哂笑,喬雨潤霍然抬頭,顫聲道:“你……你瘋了!”</br> 她心中亂如一團(tuán),恨極怒極,又覺心中空洞,似被他絕情目光穿透,如此凄涼。</br> 做了傻事,依舊是為他。知道了這一段公案,她便怕將來終有一日,扶舟會死在這個巧擅機(jī)關(guān)的兄弟手上,她必須代他出手解決大陰陽真經(jīng)。</br> 她想好了,十五萬天節(jié)軍現(xiàn)在等于是她的,離五越聯(lián)軍這么近,就算她殺了龍朝,老家主也不會和她翻臉,給五越聯(lián)軍帶來強(qiáng)敵,這人完全以復(fù)國為重,她看得出。</br> 當(dāng)然,還是可能有危險的,但她愿意再為他冒險一次。</br> 她一生里諸多算計,從來以自身為優(yōu)先,唯一一次為他人不顧自我,他卻不受。</br> 何其可笑。</br> “李扶舟……”她咬牙,齒縫里字字清晰,眼神卻有些恍惚。</br> 對面的男子,是扶舟,又不是扶舟。是當(dāng)初宮中密議的扶舟,是昭陽小巷里救下她的扶舟,卻又令她覺得陌生。那個藍(lán)衫的,樸素而清朗,溫和如暖陽的男子,如今已換了如血紅衣,濃黑眉目。</br> 誠然他現(xiàn)在更美,膚色極白而唇色極紅,一雙眸子深而廣納,納千萬年星月之光,一色衣紅如云霞,又或者荼靡花開遍。</br> 她卻心驚,像看見冬雪到來之前花開盛極,是因為知道即將寂滅。</br> “喬姑娘怎可在我五越營地之內(nèi),動手殺我五越將士?”李扶舟似乎根本沒聽出她的意思,語氣淡淡,“這似乎不是盟友之道。”</br> 想到結(jié)盟,她忍下心中悶痛,恢復(fù)如常,“我不過和龍兄弟開個玩笑而已。”</br> “如今玩笑可開完?”他問。</br> “自然。”她伸手將龍朝一推,還笑瞇瞇給他拍了拍肩頭的灰。</br> 李扶舟緩緩上前來,老家主頗有些尷尬,轉(zhuǎn)過頭去,李扶舟卻神色如常向他行禮。</br> 龍朝則笑嘻嘻盯著他,不道謝也不行禮,李扶舟也不生氣,淡淡瞥他一眼,如平常一般點點頭,便走過他身邊,伸手拋了一個瓶子給喬雨潤,“姑娘臂傷未愈,可試試這個。”</br> 喬雨潤心頭一顫——這還是她第一次收到李扶舟的贈予。急忙將瓶子收起,欲待道謝,忽覺心中酸苦,竟然難以成言。</br> 李扶舟卻輕輕嗅了嗅四周空氣,隨即目光落在她身上,皺眉道:“姑娘身上有種特別氣味……”</br> 喬雨潤臉色一紅,以為他說自己身上有血腥氣,隨即覺得不是這樣,她想了想,道:“我的臂傷,用了一種藥,是李公公告訴我的,效用極好……”她忽然緊張起來,“這……可是有什么不對?”</br> “喬姑娘不必緊張,藥很好,不過這藥……”他偏頭對老家主看了看,神情怔怔的老家主也反應(yīng)過來,詫然道,“五越人?”</br> 喬雨潤“啊?”地一聲。</br> “李公公如今可好?”李扶舟問。</br> 喬雨潤便將李秋容的情況說了下,說到李秋容失去武功,卻還能城門傷敵,如今氣息奄奄,看樣子時日不久。李扶舟神情微微一變。</br> 說完后他負(fù)手而立,遙遙看向遠(yuǎn)方,喬雨潤看著那方向,心中一震——那正是麗京方向。</br> 這一霎他的背影,雖左右有人,依舊令人覺得孤涼。</br> 不過很快他就回首,溫柔地對喬雨潤一笑。</br> “喬姑娘,”他輕輕地道,“我想,我有取勝的辦法了。”</br> ……</br> 十月的麗京已有冬的氣象,皇宮里也難免凋零了不少花,那些枯脆的葉子落在廊下,很快被一雙黑色的靴子毫不猶豫的踏碎重生之盛世官商全文閱讀。</br> 靴子的主人步履匆匆,直入日宸殿,身后,太監(jiān)尖細(xì)的嗓子悠悠傳開去,“衛(wèi)國公覲見——”</br> “麻麻!”景泰藍(lán)早已等在東暖閣內(nèi),看見太史闌就一個猛子撲上去,“你可來了。”又眼珠骨碌碌在她身后找,“叮叮當(dāng)當(dāng)呢,怎么沒來?”</br> “他們有功課。”太史闌一笑,“怎么,不怕他們找你要壓歲錢了?上次不是被要得滿頭包,叫我再別帶他們來的呢?”</br> “這個事情,”景泰藍(lán)轉(zhuǎn)轉(zhuǎn)眼珠,“我后來想通了,完全可以找你幫忙嘛。你也不愿意他們那么財迷對不對?他們要多少,你就給他們保管多少,讓他們看得見吃不著,他們下次就不會要啦。總不能為了怕他們要錢,我就玩不到弟弟妹妹……”</br> “嗯?”太史闌眼睛睨著奸猾的小子,“玩?”</br> “哦不,陪玩,陪玩。”景泰藍(lán)涎笑,“麻麻,馬上你要去極東打仗了,我寂寞得很……”</br> “你們都有功課。”太史闌斷然拒絕。</br> “那么……”景泰藍(lán)忽然不笑了,拉住了她袖子,“你帶我一起去打仗怎么樣?”</br> 太史闌頓住,轉(zhuǎn)頭,盯住他,小子縮縮頭,卻沒有放棄,“帶我一起。”</br> “御駕親征。”太史闌慢吞吞地道,“你急匆匆喊我來,真正目的就是這個?”</br> 景泰藍(lán)摸了摸小臉,正色道:“麻麻你當(dāng)初教過我,為人君者不可高踞寶座之上,不知人間疾苦……”</br> “我沒教過你御駕親征。”</br> “你帶過我御駕親征!那時我才兩歲!”</br> “那叫機(jī)緣巧合。”太史闌揮手,“我并不怕你上戰(zhàn)場,我卻怕你那群臣子,一旦知道你要御駕親征,他們得哭成什么樣?再說這事你能御駕親征嗎?舉起反旗的是你娘!”</br> 說到這里她一頓,感覺到景泰藍(lán)小身子一顫。</br> 暖閣內(nèi)靜了靜。</br> “我娘……”景泰藍(lán)神情有點茫然,夢囈般地道,“不就為這個,我才想去的么……”</br> 太史闌盯著他,孩子小小的臉上,竟然已經(jīng)有了苦笑的神情,這令他忽然看起來,有種超越年齡的滄桑。</br> “我心里總覺得,這也許是最后一面了。”景泰藍(lán)緩緩地道,“我和她已經(jīng)很久沒見,這次不見,就真的沒機(jī)會了。這兩年,我一直很想當(dāng)面問她一些事……”</br> “你想問她,你父皇是怎么死的。你想親口問她,你到底是不是她的親生兒子。”</br> 景泰藍(lán)默然點頭,手指摳著衣袖的龍紋邊。</br> “君瑞。”太史闌忽然喚他的名字,眼中有深思的表情,“如果……如果我說,其實你一直都知道呢?”</br> ------題外話------</br> 我忽然深刻地醒悟到:太早定下男主,讓女主塵埃落定早早抱娃,讓讀者不必掛心女主的感情歸屬后,讀者竟然沒有因此一起跑掉,還能跟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對得起我了。我大可不必再嚎叫什么評論區(qū)長草,感情沒呼應(yīng),月票不給力等等啥的——那叫矯情。</br> 不過,陰森森邪笑著提醒一句:你們還是安心得太早了……</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