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南齊雙帥
死亡前一刻,心志特別清明,她忽然覺得四面的驚叫特別響,人聲特別喧囂——只是一角混戰(zhàn),就算她要被砍中,似乎也不該這么多人驚呼?</br> 她霍然睜開眼,第一眼還是看見閃電般劈向自己面門的刀。</br> 電光石火間,還看見霍然轉(zhuǎn)身的蘇亞驚駭?shù)难凵瘢€有趙十八在跳起大叫……</br> 她心中模糊地飛快地掠過一個念頭——他那么興奮干嘛?跳那么高,也不怕被當(dāng)做靶子……</br> 刀將落下。</br> 忽然人群一陣騷動、推擠、奔逃……在她身前的一個人猛地似乎被身后大潮推動,猛地倒下,砰一聲將她撞倒,隨即她聽見咔嚓一聲,伴隨一聲被淹沒的慘叫——那一刀,砍在了那臨時替身的后頸上。</br> 她怔然,不確定發(fā)生了什么,想爬起,卻推不動身上的人。她躺在地上,看見許多雙穿著草鞋的腳,慌亂地從她眼前蹦跳狂奔而過,四面都是五越人驚慌的叫喊,人潮用比先前更快的速度,退了下去。</br> 前頭趙十八在大喊大叫,狂舞跳躍,聲音里滿是絕處逢生的歡喜,“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子來了!你小子來啦!哈哈哈哈來得巧來得好來得妙啊!哈哈哈回去我一定給你姐說幫你表功啊啊啊……”</br> 她呆了一呆,有一瞬間沒反應(yīng)過來。</br> 反應(yīng)過來時,忽然又覺得荒謬。</br> 當(dāng)初那般的想他出現(xiàn),他沒有出現(xiàn),如今什么都不想,他卻能在這樣的時刻,巧而又巧地到來。</br> 她扯扯唇角,想笑,忽然眼底便蒙了淚。</br> 她想起身,也想像趙十八那樣歡呼喜悅,但忽然便渾身軟軟,失了力氣。</br> 前頭有大批奔馬揚(yáng)蹄而來,遠(yuǎn)遠(yuǎn)地旌旗如林,她被尸體壓著,看得見遠(yuǎn)處最前面飄揚(yáng)的旗幟,一面“天順”,一面“邰”,在風(fēng)中獵獵。而她身后,五越人如潮卷去。</br> 萬軍狂奔,逐敵于她身前。</br> 只一霎,那些兵馬已經(jīng)卷到近前,老遠(yuǎn)地她聽見邰世濤的聲音,清朗而堅定地響起,“十三……哦不……十……八兄,別來無恙!請恕世濤正在執(zhí)行軍務(wù),無法下馬拜見……”</br> “你去!你去!”趙十八大笑,連連擺手,忽然又叫,“哎世濤,容……”他回頭,尋找容榕蹤跡,這才發(fā)現(xiàn)容榕不見,驚得臉色一變,隨即才看到被死尸沉沉壓住的容榕,急忙大叫:“哎她在……”忽然一陣風(fēng)從他身邊狂掠而過,竟然是邰世濤不及下馬,帶著軍隊(duì),將要卷過道路,眼看最前面他的馬蹄,就要踏上路邊尸身——</br> 趙十八慘叫:“尸體下面有……”</br> 容榕此刻也心中狂跳,邰世濤似乎急于追逐那批五越人,來得極快,她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就看見他高大馬身的陰影已經(jīng)降臨自己頭頂。</br> 難道……難道自殺沒死成,卻要死于他的馬蹄之下?</br> 她苦笑一下,覺得命運(yùn)真是讓人無話可說。</br> “恢律律——”一聲長嘶,四面風(fēng)聲一卷,隨即一靜。</br> 趙十八的慘叫聲戛然而止,蘇亞撲出的身形一頓。</br> 容榕忐忑地睜眼,就在死尸之下,傾斜的一角天空間,看見半空高懸的馬蹄,馬腹擋住了大半的陽光,只留一大片燦爛的金,在那人飛揚(yáng)的鐵色衣角尖閃爍。</br> 那般驟然停馬,半空勒韁,以至于他手臂繃緊,線條如鋼鐵般,在她視野里延展。</br> 又是一聲馬嘶,馬蹄終于落下,踏在她身邊地面灰塵四濺,離她的衣角只有三寸。</br> 逆光,日色橫射,她看不清他的顏容,只覺得那段目光將自己籠罩,帶三分驚異,三分復(fù)雜意味。</br> 她漲紅了臉,忽然驚覺此刻自己的姿態(tài)太不雅,可是死人真的很重,她用盡力氣,拼命推……</br> 身上的尸首忽然被掀掉,一只手遞到她面前。</br> 她怔怔地看著那只手。</br> 四年不見,生死之境別離,再見依舊是生死之境,她卻忽然失去勇氣,不愿再看他的臉,只盯緊那只手。</br> 這只手比印象中黑了些,當(dāng)年的薄繭已經(jīng)磨硬,指節(jié)修長,看來有力。</br> 她恍惚記起自己不曾碰觸過他的掌心。</br> 那手頓了頓,并沒有停留,很干脆地遞上前,抓住了她的手,一拉。</br> 容榕有點(diǎn)茫然地站起,一抬頭,對上對面男子的眼眸。</br> 四年,少年成青年,不知何時,也生了淵停岳峙的氣度,不算高壯,卻如山巍巍而立。</br> 他眼眸烏黑晶瑩,閃爍琉璃般的光彩,依稀還是當(dāng)年的眼睛,唯一不為風(fēng)霜所改。</br> 邰世濤也在看著她,四年,當(dāng)初稚氣尚存的活潑少女,如今已經(jīng)成就沉靜美妙顏容。眼神澄澈,搖動著這一天的日光碎影,每一幕影子,都似乎是當(dāng)年海上相遇,生死與共,浪花和水波,打濕青澀的記憶。</br> 四目相對,四面便忽然一靜,呼吸到此處放輕,怕將躡足而來的舊事驚擾。</br> 忽有哨聲響起,尖利。</br> 他一驚,仿似忽然醒來,竟然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一笑看得她心中一悲又一喜,恍惚少年。</br> 隨即他蹲下身,撿起一樣?xùn)|西,要放到她掌心,她怔怔地還不知道接,他上前一步,忽然舉手,靠近她的臉,手臂抬起,整個圍住了她的臉——</br> 她大駭,心砰砰跳起,下意識要讓,忽覺耳垂一痛,隨即他已經(jīng)退了開去,混雜著征塵和青草香氣的男子氣息一近便遠(yuǎn),衣角翻飛而起,將一片日色遮沒,他已經(jīng)上了馬。</br> 他在馬上揮揮手,指了一隊(duì)士兵留下,隨即對趙十八歉然一笑,揚(yáng)鞭。</br> “啪。”鞭聲脆響,駿馬揚(yáng)蹄,卷起一片煙塵,在前方官道上一閃不見。身后更多騎兵立即跟上,黑色的鋼鐵洪流,怒龍般遠(yuǎn)去。</br> 蘇亞扶著她避到一邊,歡喜地道:“世濤留了一隊(duì)士兵保護(hù)你,軍方一路通行更方便,這下好了。”</br> 她心中似熱,又似涼,悲喜交集,胸中似有潮起,梗住咽喉,渾渾噩噩也未將蘇亞的話聽在耳中,只下意識抬手,緩緩摸了摸耳垂。</br> 耳上,一枚沾了泥塵的碩大粉紅珍珠耳墜,在指尖圓潤地顫動。</br> 那顆粉紅耳珠,生死之刻,墜落塵埃。</br> 在下一刻驚喜的相逢中,被他輕輕撿起,戴回了她耳畔。</br> ……</br> 九月十六,五越宣布立國之日,整個南齊也在震動,李家這一手讓南齊朝廷震驚,萬萬沒想到,江湖草莽,也能左右天下局勢,萬萬沒想到,素日交好朝廷的武帝世家,竟然是五越之主的遺脈。</br> 若是平時,眾人不過一驚一笑,隨便派外三家軍哪支去平了也罷了,然而此刻,內(nèi)憂外患,兵臨城下,五越在此時要求獨(dú)立,并有占據(jù)南齊北地之勢,對現(xiàn)今的南齊,實(shí)在是不小的沖擊。</br> 消息傳到皇宮,景泰藍(lán)吁出一口長氣,忽然想起當(dāng)年隨麻麻前去北嚴(yán),馬車?yán)锬嵌螌υ挕?lt;/br> “她是我的……”</br> “是。”</br> “你別搶……”</br> “若我想搶呢……”</br> “……我和你換。”</br> “您拿什么來換呢……”</br> 當(dāng)日戲言,一語成讖,他想要他拿什么來換?極東一地,北部江山?</br> 那時年紀(jì)小,但這話依舊記得清晰,或許當(dāng)時李扶舟的笑容太含蓄,或許他內(nèi)心深處有所感應(yīng)。</br> 這一天……終究是來了。</br> 消息傳到郡王府,容楚負(fù)手而立,看庭前落花,悠悠停泊于花池。</br> 很多事彼此心知,也曾用盡心思,但望不必走到那一步,然而終究走到那一步。</br> 可即使走到這一步,他也始終也沒能明白,李扶舟到底是怎樣想的。</br> 當(dāng)初救助叮叮當(dāng)當(dāng),他聽說,李家曾有不少人反對,是李扶舟力排眾議,將孩子接上山;孩子上山后,又有人開始動歪心思,建議他扣留這對孩子,奇貨可居,他將諫言的人遠(yuǎn)遠(yuǎn)打發(fā)出去,終生不許回神山;他似乎很單純地照顧兩個孩子,明明知道他們的重要性,卻從未想到憑借他們的身份和他給予的恩德,去要求容楚和太史闌什么。</br> 容楚淺淺一笑,或許,這正是扶舟的高明之處吧。</br> 李扶舟不要,不提,不望報,那么他和太史闌,尤其是重情義的太史闌,才會束手束腳。</br> 他微微嘆息,看向前方半山上的高閣——自從李家起事消息傳來,她就將自己關(guān)在那里。</br> 這個消息,對她打擊,想必也頗大。</br> 打擊的不是李家起事這件事本身,其實(shí)這事他和太史心中有隱約有預(yù)感,之前摸到了太多蛛絲馬跡,稍稍清理便能猜到大概,只是當(dāng)這一日終于到來,終究不能免內(nèi)心失落。</br> 當(dāng)真相剝脫,往事凸現(xiàn),那些過往的美好,便似乎都染上了雜質(zhì),變得不再純粹。</br> 無論如何,那是她曾經(jīng)真心喜愛過的一切。</br> 似是感應(yīng)到他的注視,那扇門忽然打開,太史闌從里面走了出來,她依然整潔,利落,腰間緊束,手拿長劍,一副要上城巡視的裝扮,和以往每天一樣。</br> 只有他看見太史闌眼底一霎過的蕭索。</br> 他迎上去,她也迎著他的目光,并不需要說什么,他們相處到了今日,每個眼神都滿滿默契。</br> “上城?”</br> “嗯。”</br> “季宜中等待已有很久,也已經(jīng)將天節(jié)大營的重武器都運(yùn)來,今日必是極限,他要動手了。”</br> “所以,我去答復(fù)他。”</br> 她語聲緩而堅決,字字清晰。</br> “我陪你。”</br> “嗯。”</br> 他攜了她的手,一并前行,背影一般筆直而從容,是秋色里最為和諧的一筆。</br> 身后忽然傳來軟軟的童音。</br> “爹爹,麻麻,你們是去打李叔叔的嗎?”</br> 兩人回身,就看見叮叮當(dāng)當(dāng)站在身后,叮叮沒有如往常一樣,一看見他們就膩著滾進(jìn)懷里,正咬著手指頭發(fā)問,大眼睛里滿是困惑。當(dāng)當(dāng)站在一邊,微微垂著頭,他們只能看見他緊抿的唇線。</br> 容楚和太史闌對視一眼,無奈地一笑——孩子太聰明也不是件好事,最起碼想瞞什么要緊信息,瞞不住。</br> 瞞不住就正確對待,孩子有知情權(quán),不能讓他們自己去瞎想,然后受傷。</br> 容楚蹲下身,攬過兩個孩子。</br> “我們不是去打李叔叔,我們是去解決一下圍困麗京的敵軍。”</br> “可是,”容叮叮說,“聽說李叔叔要打仗了,你們遲早會去打他。”</br> “也許會,也許不會。”容楚一笑,“要看李叔叔最終怎么抉擇。”</br> 容叮叮皺著小臉在思考這個會不會的問題,容當(dāng)當(dāng)忽然道:“如果李叔叔也打到麗京了呢,或者皇帝哥哥要你們打到極東呢。”</br> “那么爹爹和麻麻會去接戰(zhàn)。”接話的是太史闌,“因?yàn)槲覀円Wo(hù)你們,保護(hù)你們的景泰藍(lán)哥哥,保護(hù)麗京的數(shù)十萬百姓。”</br> “李叔叔不會傷害我們!”容叮叮立即反駁。</br> “他也許不會傷害你們,甚至不會傷害爹爹麻麻。”太史闌道,“可是他的部下會殺人,他也不可能放過所有人,一場戰(zhàn)爭一旦開始,城門想要攻破,總要以死亡為代價。”</br> 她平靜地述說戰(zhàn)爭的殘忍,并不避諱四歲的兒童。</br> 叮叮當(dāng)當(dāng)不說話了,連當(dāng)當(dāng)都開始癡癡地咬起指頭,這是難以接受的事情,他們一時還不知道怎么表達(dá)心情。</br> 太史闌很滿yi兩個孩子沒哭,她讓他們從小就知道,哭是不能解決問題的。</br> “爹爹和麻麻會庇護(hù)你們,不會讓你們在我們之前受到任何傷害。爹爹麻麻也會盡量爭取,和李叔叔和平解決這件事情。”太史闌道,“但你們必須明白,人有愛憎,也有大義大節(jié)之前的取舍。當(dāng)情義兩難或者出現(xiàn)沖突的時候,我們必須清醒地做出正確的抉擇。”</br> 容楚有點(diǎn)心疼地看著兩張皺著的小臉,卻并沒有阻止太史闌近乎殘酷的教育。</br> 叮叮當(dāng)當(dāng)不是普通的富家孩子,他們是郡王和公爵的孩子,就算以后不打算有所建樹,他們的身份也注定他們面對的抉擇和承擔(dān),較常人更多。</br> 他們必須勇敢有擔(dān)當(dāng)。</br> 叮叮當(dāng)當(dāng)思考了很久,游魂一樣飄走了,太史闌看到當(dāng)當(dāng)慢慢地束起一條內(nèi)藏暗器的小腰帶。</br> “太史,”容楚站起身,在她耳邊輕聲道,“我但望你不要有被迫做抉擇的那一日。”</br> “我也但望。”她回身,面容平靜,眼神卻極黑。</br> 他站直身體,微微晃了晃,太史闌立即敏銳地注視他,“你怎么了?”她探頭過來看他臂上傷口,“是不是傷勢有什么反復(fù)?”</br> “沒事。”容楚按住她欲待去看他臂上傷的手,笑道,“許是昨晚睡太遲。”</br> “不要操勞太過。”太史闌道,“戰(zhàn)爭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累倒了沒人照顧你。”</br> 她一邊面癱臉說著沒人照顧他,一邊扶住了他的臂膀。抬頭看看他的臉,微覺憔悴。</br> 容楚好笑地挽住她的手,給她理了理頭發(fā),“還說我,你自己昨晚幾時睡的?”</br> 太史闌想了想,搖搖頭,她不覺得自己睡得晚,因?yàn)橐呀?jīng)習(xí)慣了。</br> 容楚憐惜地?fù)嶂拿碱^,心中忽然盼望這一仗迅速打完,天下早歸安寧,于她三尺安睡之地,終得好眠。</br> 天知道老天怎么給她安排命運(yùn)的,她永遠(yuǎn)處于風(fēng)口浪尖,這次季宜中反叛,依舊還是因她而起,這讓她近日在朝中,也背負(fù)了不少壓力。</br> 兩人把臂向外走去,去面對這紛繁的天下諸事。</br> “太史,”他忽然道,“你信不信我?”</br> “信。”太史闌答得毫不猶豫。隨即轉(zhuǎn)頭看他。她眼神清湛,倒映他難得沉肅的眸子。</br> 容楚不會無緣無故問這話的。</br> “那就好。”他握了握她的臂,“你記住,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無論有多少浮云遮人眼,無論情況變得有多糟糕,你只需要相信我,相信我一直在你身后。相信我是你的夫,用你們那的話來說,丈夫。”</br> 太史闌抬頭,認(rèn)認(rèn)真真望進(jìn)他的眼。</br> “你信我,我信。”</br> ==</br> 景泰六年九月十五夜,天節(jié)軍營里所有將領(lǐng)都輾轉(zhuǎn)難眠。</br> 喬雨潤也睡不著,在鋪上翻來覆去,壓不住心底燥熱。</br> 他……他終于還是起事了,此番她和他,算是殊途同歸,終于等到了滄海匯流的這一日,這是不是預(yù)示著,他們終究有機(jī)會,走在一起?</br> 忽然她睜開眼,看見帳篷門口一個黑影,她警惕地握住了被下武器,隨即道:“太后。”</br> “雨潤。”宗政惠站在帳篷口,目光在她的鮫衣上掠過,緩緩道,“把遺旨取出來吧。”</br> 喬雨潤抬起震驚的目光。</br> ……</br> 一刻鐘后,天節(jié)軍主帥帳內(nèi),季宜中喜極而泣,雙手接過那份遺旨。</br> “微臣謹(jǐn)領(lǐng)先帝旨意,定當(dāng)傾全軍之力,討伐奸佞,匡扶皇朝正統(tǒng),還我清平河山!”</br> 他雙手微微顫抖,有了這份遺旨,他就不再師出無名,不必背背叛之名,不致晚節(jié)不保為萬人唾罵,他秉承的是先帝旨意,出的是正義之師,是為了皇朝大治萬年。</br> 是皇帝被奸佞蒙蔽亂政,他持先帝遺旨,鏟除奸臣,推翻昏聵統(tǒng)治,重立英明之主,為南齊重新博得生機(jī)。</br> 在他看來,景泰藍(lán)如此偏聽偏信,一力袒護(hù)太史闌,那自然是昏君。</br> 他渾身充滿使命感和責(zé)任感,不僅為可以替女兒外孫報仇歡喜,為天節(jié)可以在自己手上保住而歡喜,也為自己能有機(jī)會主宰皇朝命運(yùn),成為匡扶新主的從龍重臣而歡喜。</br> 喬雨潤站在帳篷邊,看著他感激涕零地謝太后信重,看著那夾層里藏了遺旨的鮫衣,嘴角笑意,微微有些諷刺。</br> 真的難以置信,太后和康王,竟然想得到將遺旨,以這種方式藏在她這里。</br> 他們……對她其實(shí)從無信任,不是么?</br> 她抬起眼,和宗政惠目光交匯。</br> 隨即各自滑過。</br> ……“轟!”一聲巨響,麗京城門上出現(xiàn)微微的凹坑。</br> “攻城啦!”幾乎瞬間,城頭上呼喊聲起,無數(shù)士兵沖出城樓,看見黎明前的黑暗里,巍巍黑潮狂嘯而來。</br> 景泰六年九月十七,季宜中在數(shù)日等待之后,終于破釜沉舟,于城下昭告先帝遺旨,稱皇帝無道,孤臣不惜力挽狂瀾,并對麗京發(fā)動了攻擊。</br> 皇帝以容楚為帥,主持麗京所有軍力。</br> 沒有用太史闌,是景泰藍(lán)體恤她辛苦,也不愿她上城作戰(zhàn),忍受季宜中的叫罵。</br> 不過對于太史闌來說,敵人的叫罵早就聽?wèi)T。大家份屬敵對,當(dāng)然不會甜言蜜語,誰要把不喜歡你的人叫罵的話當(dāng)真,那是和自己過不去,她沒那么傻。</br> 她依舊上城,選擇和容楚并肩作戰(zhàn)。</br> 相識六年,在一起五年,聚少離多,各自為戰(zhàn),她還真的從未和容楚并肩城頭御敵,這樣的機(jī)會,她不想放過。</br> 天還沒亮的時候,季宜中發(fā)動攻擊,城頭上京衛(wèi)和上府軍嚴(yán)陣以待,季宜中幾日準(zhǔn)備,動用了能帶來的所有的床弩和拋石車,床弩所用之箭粗如兒臂,拋石車所用的石塊巨大。</br> 粗重的箭矢和巨大的石塊呼嘯著穿越長空,惡狠狠砸向城墻,隨之而來的是燃燒的裹著干草的泥團(tuán),天空中青光連閃,撞擊聲震耳欲聾,每塊石頭砸落,城頭上牒垛頓時被削去部分,底下石車在一遍遍的撞城門,無數(shù)士兵如黑色狂潮奔來,蜂擁而上,利用勾索拼命攀爬城墻,從上頭俯視便見螞蟻般涌動的人頭,不停栽落,再鍥而不舍繼續(xù)爬。</br> 麗京士兵自然不會任由城墻被輕易攻破,他們拼死抵擋,連射帶刺、連砸?guī)堋⑦B燒帶澆,并訓(xùn)練有素的點(diǎn)燃火炬伸出墻外,眩目的火光耀射,城頭上便成了盲點(diǎn),攀墻的士兵看不清墻頭情況,墻頭的守軍卻將來敵動向看得清清楚楚,造成了一方被動挨打的局面。</br> 城頭上,先期爬上的士兵和聯(lián)軍士兵面對面的肉搏,長刀入肉的聲響嚓嚓不斷,鮮血和肌骨在這里仿若泥石土木,被大肆砍伐,而生命賤若螻蟻,時時被踩在軍靴的腳底。</br> 季宜中同時選擇了三個較為薄弱的城門發(fā)動攻擊,其中以往用來運(yùn)送棺材,出入穢物的西城門,因?yàn)槭剀娸^少,離皇宮和城中較遠(yuǎn),反而受到了最猛烈的攻擊,戰(zhàn)事最ji烈的時候,城頭上汗流滿面的守城士兵們,看見一大隊(duì)騎兵踏道飛馳而來。當(dāng)先兩騎,一黑一白。</br> 城頭上士兵開始?xì)g呼——郡王和大帥來了!</br> 容楚和太史闌飛步上城頭,容楚還是尋常衣袍,他是出名的打仗不穿甲,衣袂飄飄,任何時候都精致潔白如明珠,太史闌一身黑衣黑甲,扎束得利落,似一顆暗中熠熠的黑曜石。</br> 兩人這樣站在一起,竟也令人覺得和諧的美。</br> 兩人在眾人欣喜信任目光中三步兩步上城,來不及和守城將領(lǐng)說什么,各自據(jù)城一方。</br> 城頭兩側(cè),稍稍對望,她眼底是他寬袍大袖談笑面對萬軍的風(fēng)采,他眼底是她甲胄寶劍橫眉俯瞰天下的風(fēng)華。</br> 一笑轉(zhuǎn)頭,各自凝神。</br> 城上城下也都一靜,人們不由自主屏住呼吸。</br> 傳聞天下的郡王和國公,南齊歷史上一先一后的名將,最出色的一對大帥男女,今日,齊上城頭!</br> 這注定是百年難遇一幕,所有人禁不住呼吸發(fā)緊,熱血沸騰。</br> 人人睜大了眼睛,想要看這一對傳奇大帥如何談笑間強(qiáng)虜灰飛煙滅,或者兩位大帥,還有一場無聲的比斗,看誰運(yùn)籌帷幄,決勝千里,然后相視一笑,成就另一段戰(zhàn)爭佳話?</br> 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中,容楚袖子捂嘴,咳嗽兩聲,有點(diǎn)氣喘吁吁地道:“剛才一陣急馬奔馳,以為此處危急,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說完要了把椅子,施施然坐下休息了。</br> 眾人:“……”</br> 太史闌唇角一扯,看看容楚的懶散,再看看眾人的期待目光,不禁好笑——萬軍戰(zhàn)陣,其實(shí)拼的就是士兵的素質(zhì)和武器的優(yōu)良,個人戰(zhàn)力發(fā)揮作用有限,尤其這種守城戰(zhàn),一個好的主帥,不過就是身先士卒和正確指揮罷了,還能做什么?這些人難道期待她和容楚衣袖一揮,萬軍湮滅?</br> 尤其容楚善于野戰(zhàn),戰(zhàn)術(shù)靈活,這種毫無技術(shù)含量的守城戰(zhàn),對他來說就像看見小孩子你咬一口我咬一口,nǎ里提得起勁來。</br> 據(jù)說這家伙甚至從來不身先士卒的,他都躲在后方偷懶,和她是兩種作戰(zhàn)風(fēng)格,一個狡黠,一個狂放。</br> 太史闌手指按在城頭,很認(rèn)命地接下了毫無技術(shù)含量的任務(wù)。</br> 她往城頭一站,連天節(jié)軍都暫停攻擊,忍不住抬頭打量那名動天下的傳奇女帥。</br> 高挑修長,臉容冷峻,迷蒙的晨曦里,隱約可以感覺那一段目光毫無感情。</br> 眾人有些顫栗,季宜中卻毫無感覺,憤怒的目光似要將太史闌燒化。</br> 他手臂一揮,又一輪攻城號角吹響。蜂擁的人潮中他大喊,“殺太史闌者,賞副將,黃金萬兩!傷其者,賞參將,黃金千兩!”</br>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大批大批的騎兵拍馬沖城,卷起黃黑色猙獰的煙塵。城頭上士兵怒喝回?fù)簦逢@不過一聲冷笑。</br> 容楚忽然來到她身邊,輕輕道:“喬雨潤和宗政惠定然在他軍中。”</br> 太史闌點(diǎn)頭。</br> “我想先殺了喬雨潤。”容楚道,“她才是最大的變數(shù)。”</br> “怎么殺?”太史闌皺眉,“她連頭都不冒。而且我相信,就算我約戰(zhàn)她,她也不會理會。”</br> 過往四年,喬雨潤在朝中,已經(jīng)贏得了著名的“縮頭烏龜”稱號。她將西局總部遷往城郊永慶宮附近,建高墻鐵網(wǎng),地下通道,四年來硬是沒有出過她西局總部一步。西局早已沒有了偵緝之權(quán),名存實(shí)亡。她的官位職銜也早在景泰三年就被剝奪,可如此正好給了她機(jī)會,她可以名正言順不上朝,不出門,不參加逢年過節(jié)朝會,而在那個陰森森的大院里,一些她最親信的人并沒有因?yàn)樗氖荻x開,繼續(xù)為她效命。包括她在外頭撒下的探子網(wǎng)絡(luò),從明面轉(zhuǎn)向地下,雖然這些年被剪除得七七八八,但免不了還有些漏網(wǎng)之魚。景泰藍(lán)一直想對她動手,但不想大張旗鼓引起麗京動蕩,他們一直在等她出洞,可她就是不出洞,在自己的洞里隱秘地呼吸著。她用自己的手段,捆住那群手下,令他們不敢離開她身側(cè),一起等待一個機(jī)會的到來。她等了那么多年,忍了那么多年,此刻終于離開麗京,自然不會現(xiàn)在因?yàn)檎l幾句挑戰(zhàn)就沖動。</br> 相比于太史闌視喬雨潤為大敵,容楚卻似乎沒怎么把她當(dāng)回事,只淡淡道:“會有法子的。”</br> 太史闌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其實(shí)我早先做了件事,那件事如果利用得好,說不定能給喬雨潤帶來殺身之禍,只是現(xiàn)在還不是時機(jī)……”說完在容楚耳邊悄悄說了幾句。</br> 容楚眼睛一亮,點(diǎn)頭道:“確實(shí)好法子,如果這次不能奏效,這法子也能用一用……”他沉吟了一下,道:“你約季宜中比箭。”</br> 太史闌一怔,她不擅長箭術(shù)。</br> “你不擅箭,但也沒有箭能傷得了你。”容楚道,“你要讓季宜中受傷,受重傷,但不至于死……喬雨潤會在那時出來。”</br> 太史闌想了想,愕然道:“你的意思,喬雨潤覬覦著季宜中的軍權(quán)?”</br> “然也。”容楚道,“她和宗政惠這種人,從來不會相信任何人,一定在想著把季宜中的軍權(quán)拿到自己手里。什么樣的法子可以拿到軍權(quán)?自然是季宜中死了,而她又得到了季宜中的信任,臨終托付。當(dāng)你出手重傷季宜中的時候,她一定會在那時候出來救人,在萬軍之前示好,好獲得天節(jié)軍的信任。我可以在那時出手。”</br> 太史闌忍不住要佩服容楚詭計多端,揣摩人心便如當(dāng)事人。只是她還有疑問。</br> “可是,相隔這么遠(yuǎn),萬一她沒死,豈不是我們助她奪取軍權(quán)?”</br> “你傷不傷季宜中,軍權(quán)都一定會落到她手里。”容楚道,“季宜中不會是她對手,遲早會被她害了。我們今天出手傷季宜中,她不會放過這個機(jī)會,好歹我們還能把她騙出來露面一次。”</br> 太史闌嘆息一聲,道:“季宜中一死,軍心不就亂了,咱們還勝不了?”</br> “季宜中死了,季家三子還在,天節(jié)不會亂,誰覬覦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遲早遭受反噬。”</br> “容楚。”太史闌忽然想到了什么,凝視著他,“喬雨潤能活到今天……你不是你故意放手?”</br> 喬雨潤再深居簡出,死不見人,以容楚的手段,真要?dú)⑺膊粫哪昀锒颊也坏綑C(jī)會。</br> 容楚默了默,隨即一笑。</br> “太史,”他意味深長地道,“毒瘤總是要給它一個拔出的機(jī)會的。”</br> “你的意思……”太史闌若有所悟。</br> “喬雨潤死容易,可是她一死,她那些手下會落在誰手里?必然是宗政惠,偏偏宗政惠又是個不肯忍的,她有了人,就會想殺人。一個蠢材所能造成的破壞力,遠(yuǎn)勝于一個聰明人。因?yàn)樗欢[藏,毫無顧慮,蠻干蠻殺,而偏偏她又是太后。”</br> “實(shí)力寧可掌握在喬雨潤手中,也不能掌握在宗政惠手中。”太史闌點(diǎn)頭,“喬雨潤首先惜命,而宗政惠會做出什么,卻更難以預(yù)料。”</br> “你看。”容楚笑吟吟地道,“她縮就縮著唄。再怎么縮,終究有要用的一天是不?只要她一出頭,面對的就是全軍覆沒。喬雨潤前幾夜出城時,調(diào)動了手下所有的力量,明的,暗的,然后被我們一網(wǎng)打盡。現(xiàn)在她和宗政惠,都是孤家寡人。所以我剛才說,她一定會出來救季宜中,因?yàn)樗呀?jīng)別無選擇,沒有手下沒有力量可依靠,她會恐慌得睡不著。”</br> “喬雨潤今日死,最好。不死,她可能拿到軍權(quán),然后,她身邊有個身份高于她宗政惠……”太史闌忽然明白了容楚的意思。</br> “兩個女人,兩個性子都非常自私狠毒,權(quán)力**強(qiáng)烈的女人。她們一個有地位卻無軍權(quán),一個有軍權(quán)卻地位稍低,在這風(fēng)雨飄搖時刻,你說,是宗政惠能放下架子,不爭權(quán)奪利,全心成全喬雨潤呢,還是喬雨潤能繼續(xù)忠誠,帶著自己的十幾萬大軍,繼續(xù)奉宗政惠為主?如果兩人都做不到,那么她們會發(fā)生什么?”容楚笑得十分親切。</br> 太史闌默然。</br> 會發(fā)生什么?</br> 了解這兩個女人的,用手指猜也能猜到。</br> 她忽然也覺得有點(diǎn)麻麻的——容楚揣測人心,推算后步,真是天下獨(dú)步。</br> 這么細(xì)密的心思,做他的敵人真是悲劇。</br> “你猜我現(xiàn)在在想什么?”她忽然道。</br> “我猜你在慶幸嫁給了我。”容楚一笑,“來,闌闌,你我聯(lián)手,一日之內(nèi)讓他們退兵,也叫天下都震一震,好不好?”</br> ------題外話------</br> 一月八號八點(diǎn),一八八。一八八,大家發(fā),大家發(fā),月票撒,月票撒,哈哈哈!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