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急追
是夜,永慶宮。</br> 在容楚還沒接到消息之前,永慶宮里閃入一批黑影,當(dāng)先一人直入宗政惠寢殿。</br> 寢殿里的宮人事先已經(jīng)被屏退,一片黑沉沉的,宗政惠卻沒有睡,幾乎在那人剛剛落地,她便掀簾坐起,急問:“如何?”</br> “成了。”響起的是喬雨潤,“您準(zhǔn)備好了嗎?”</br> 宗政惠微微有些猶豫,“我們真的要離開嗎?至于如此嗎?我畢竟是太后,是皇帝的娘,當(dāng)朝以孝治天下,他不敢對我怎樣的,這一走,可就不一樣了……”</br> “陛下是不敢對您怎樣,可是,太史闌回來了!”喬雨潤冷笑,“她可對您沒有一絲情分!她行事也向來沒顧忌!馬上季宜中要反,第一個就會對上太史闌,太史闌必定猜得到此事與你我有關(guān),你說她會怎么做?”</br> 宗政惠打了個寒噤。</br> “陛下因孝道不能動您,她卻可以有一萬種理由對您下手。”喬雨潤陰惻惻地道,“她是個什么樣的人,您比我清楚。她能抗下朝中潮水般的彈劾,一殺就是一萬俘虜,怎么會受困于輿論,放過一個您?她可以假稱保護您,動大軍包圍永慶宮,她可以安排刺客來刺殺您,然后再帶領(lǐng)軍隊來給您收尸……”</br> “別說了!”宗政惠激靈靈打了個寒戰(zhàn)。她坐在床上,臉色蒼白怔了半晌,幽幽道:“我現(xiàn)在只恨當(dāng)初,沒有立刻殺了她……”</br> “后悔已遲,現(xiàn)在我們要做的是絕地反擊。”喬雨潤冷冷道,“我們必須現(xiàn)在出城,投奔于季帥。您安全了,才是太后。季宜中確實對皇朝一腔忠心,便是看在先皇的份上,他也一定會保護您的。”她唇角忽然綻開一絲冷笑,“何況他現(xiàn)在對太史闌滿心憤恨,必殺她報仇。但這么做,他也算背叛了一生所忠,晚節(jié)不保。他心中一定也因此猶豫痛苦,您一去,您是皇室最高女主人,他敬奉著您和皇帝做對,就不算背叛,他一定會用盡全力保住您。”</br> 宗政惠不再猶豫,親自拎起身邊包袱,“走!”</br> 喬雨潤身子微微一讓,露出身后一個人,道:“一起吧。”</br> 那人慢慢抬起頭來,宗政惠一驚,“老李!”</br> 她神情驚駭。李秋容還是那年她回宮時,當(dāng)晚受了容楚算計,之后以在宮中刺殺為名被下獄,容楚下令殺了他,三公卻勸阻了,說李秋容生平并無大惡,罪不至死,最后議定廢了他的武功,終生囚禁。宗政惠一開始也試圖救他,后來聽說他沒了武功,也就不再放在心上,這些年有時各種不便會想起這個人,但也不過是想著他的武功和忠心罷了,對于這個人,她大多時候都已經(jīng)忘記了。</br> 然而此刻看見李秋容竟然還活著,只是如同蒼老十歲,滿頭黑發(fā)已經(jīng)全白,如一片霜雪撲入視野,她心中也不禁一陣唏噓。</br> 唏噓之余也有些驚訝,想不通容楚怎么會留李秋容活命,按說他該第一時間殺了老李才對。</br> 她心中忽然一動——或許,容楚對她還有幾分眷顧之情,所以才不忍殺她的親信……</br> “老奴……”李秋容聲音嘶啞,“……回來了。”</br> “我派人救了他。”喬雨潤道,“太后,李公公精通天下武功,為人機警,你需要他。”</br> “老奴武功雖廢,”李秋容慘笑道,“好在我們這一門武功,與眾不同,在關(guān)鍵時候,還是能用一兩次的。”</br> 他說了幾個字,就慢慢咳嗽,多年牢獄之災(zāi),他除了失去自由,并沒有受多少苦,只是身體卻慢慢衰頹下去,他想許是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得武功被廢,傷了元氣,又或者是牢獄的飯食太粗糙,總有種說不出的苦味。</br> 喬雨潤瞟他一眼,她現(xiàn)在也練習(xí)武功,自然知道武功廢了就是廢了,所謂還能再用一次,往往拼的就是性命。</br> 不過她沒有說話。</br> “那樣最好。”宗政惠喜道,“我們快走!”又問喬雨潤,“你可安排好道路?我們以什么方式出城?”</br> “光明正大的方式。”喬雨潤道,“我把準(zhǔn)了時辰,永慶宮離西城門又極近,這個時辰容楚和皇宮都還沒有收到消息,您以太后身份出城,無人可以阻攔。”</br> 宗政惠想想,確實也是這個辦法最有效最快,不過她還是有點猶豫,“花尋歡是個軟硬不吃的炮筒……”</br> “沒事。”喬雨潤古怪地一笑,“微臣都安排好了。”</br> 宗政惠盯著她的眼睛,臉色也微微一變,隨即點頭。</br> 喬雨潤帶來的人都是西局親信。她韜光養(yǎng)晦多年,這些年西局在容楚壓迫下毫無作為步步忍讓,就快淪為一個掃地衙門,那是為了先活下去,不給容楚任何機會拔除西局,但私下里,她從未停止過對私人的培養(yǎng)和訓(xùn)練。</br> 今晚西局將傾巢出動,在全城各地搞事,勢必要搞得京衛(wèi)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好讓她有機會和太后一起出城。</br> “雨潤。”宗政惠在上車前,忽然道,“我曾賜給你一件靜海鮫衣,你帶著沒有?”</br> 喬雨潤微微一怔,這東西還是多年前太后賜給她的,說是可以美容還可以防刀槍,早些年她有穿,后來殘廢了,想起這事心中憎恨,就沒再穿,之后防身是穿金絲軟甲。</br> 她想了想,記得那件鮫衣是連身的,防護范圍比金絲軟甲更多,也動了心,道:“太后所賜,十分珍貴,微臣沒敢穿在身上。既然您提起,正當(dāng)非常時機,微臣馬上回去拿了穿上。反正咱們也經(jīng)過微臣府邸。”</br> 宗政惠點點頭,道:“我穿了一件,覺得甚好,你如今一身擔(dān)負(fù)重任,務(wù)必要保護好自己。”</br> 喬雨潤原本有點詫異她怎么忽然關(guān)心起人來了,聽了這話立即釋然,說到底,宗政惠不過還是怕她自己沒人保護罷了。</br> 這才符合太后自私的性子。</br> 車馬轆轆而出,出城之前,喬雨潤拐進自己府邸,匆匆取了那鮫衣帶走。一行人很自然難免遇到京衛(wèi)的巡邏隊伍,京衛(wèi)確實曾接過不許太后出宮的命令,但是也沒接過如果太后要闖可以格殺勿論的命令,就算真讓他們格殺勿論,他們也不敢,當(dāng)宗政惠言疾言厲色要闖,他們也只得退讓,并匆匆急報指揮使衙門。但是指揮使偏偏不在,其余統(tǒng)領(lǐng)都在排解當(dāng)晚各處不算大,卻無處不在的亂子,剩下的小頭目,對這么大的事不敢做主,急報上級。等到京衛(wèi)其余統(tǒng)領(lǐng)處li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聽說太后出城大驚失色,趕去報告皇宮和王府時,已經(jīng)遲了一步,容楚已帶人親自出府去追。</br> 馬蹄踏踏,將月色踏碎,濺開一地深秋的夜霜。</br> 容楚深黑的披風(fēng)卷在肩頭,珍珠色的衣袂也如一道月光轉(zhuǎn)眼移過。一路上關(guān)卡哨卡,在王六等人遠(yuǎn)遠(yuǎn)出示令牌后便凜然退下,眾人凜然望著奔去的快馬,不明白是什么樣的大事,勞動郡王府趁夜出行。</br> 皇朝郡王,夜追逃奔的太后——這樣的事兒,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的。</br> 容楚伏在馬上,微微降低身子,不必迎面割面的寒風(fēng),此刻心急,卻知急也無用,宗政惠走或不走,不過都是命,他此時難得有些恍惚,白馬的鬃毛似雪一般被風(fēng)拉直,撲在他臉上,涼浸浸,仿佛還是多年前那一場雪。</br> 往事已經(jīng)記不清,還記得那場雪少見的大,她約他出外賞雪,他拒了,那時兩家隔鄰,關(guān)系極好,后院子有門通著。她又那般恣肆放縱,聽說他不去,竟然揮鞭打開了相鄰的小門,騎馬踏雪奔入他家中后園。</br> 他是武將世家,園子寬大,只一角種了些梅花,她策馬而入,踏一地碎瓊亂玉,直闖他的院子,揚鞭揮打地面亂雪,在他院前轉(zhuǎn)悠,清脆大叫,“容楚,來追我呀!追我呀!”</br> 他們當(dāng)時年紀(jì)尚小,兩家有通家之好,家人阻攔不得,又覺得她嬌憨可愛,都站住了笑,看著他,用眼神示意他去追,又勸她“宗政小姐小心。”</br> 他捧茶,立在窗前,心中只覺厭惡。</br> 直率嬌憨都是好的,直接嬌縱卻是過了的,這里畢竟不是她的宗政府,這里的花是他母親精心栽就,卻被她一頓鞭子亂揮,毀了不少。</br> “容楚!”她低下臉,精致的紅唇一翹,“你來追呀,你來追呀,你來追,我就……”</br> “啪。”他忽然關(guān)上窗。</br> 不算重的關(guān)窗聲,卻將她興致勃勃的聲音割斷。</br> 屋內(nèi)爐火熊熊,屋外一片死寂,一時間什么聲音都沒了,他轉(zhuǎn)身,平心靜氣畫一副崖上紅梅圖。</br> 他彼時還年輕,還沒想過太多未來,卻也明確知道,自己的終身不能伴這樣的女子。</br> 他要的女子,不必精致美貌,不必富有家世,不必珍貴嬌弱,不必如這世間一切女子般,嬌癡嗔怨惹人憐愛,但卻一定要堅韌、獨立、寬廣且善良。</br> 要抗得風(fēng)雨,受得冷霜,經(jīng)得起高山之上云翻霧卷,歷四季遞嬗不改顏色,如這崖上紅梅夭矯滄桑。</br> 如此,方能伴他一路迎風(fēng)雪去,看盡風(fēng)物蒼蒼。</br> 多年后,他遇見這樣的女子。</br> 乍似不經(jīng)意,其實一眼定終生。</br> 記得那日庭院里久久無聲,他甚至沒聽見蹄聲,很久以后打開窗,看見滿地泥濘狼藉,人早已不見。</br> 他皺皺眉,繼續(xù)回去作畫,以為情誼到此為止,誰知之后再遇見她,她卻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言笑晏晏,態(tài)度如常,他回思起來覺得自己似乎有點過分,幾次欲待賠罪,話頭一開,便被她岔開去。</br> 那不是原諒,而是內(nèi)心深處不愿承認(rèn)她曾如此狼狽。擱在心里,天長日久,便是一懷酸壞的汁。</br> 他由此知曉她的極度驕傲,越發(fā)關(guān)閉心門,直到琉璃洞那一日,一生里唯一一次相擁,再放手便是決絕。</br> 他記得她傾倒那一刻的三個動作,電光石火。三個動作,葬送了她姐姐的性命,絆住了先帝和他。隨即她軟軟倒在他懷中,如此嬌弱,他當(dāng)時還沒能完全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抱住了她,等到反應(yīng)過來,山洞傾塌眼前一黑,他已經(jīng)無法甩開她。</br> 自此后避而遠(yuǎn)之,別說追她,他恨不得繞道而行。</br> 命運極會開玩笑,多年后,他真的來追她,仿佛應(yīng)了多年前那一句話,卻只是為這南齊天下。</br> 皇朝傾軋,生死之追。</br> 他思緒一放便收,頭一抬,看見西城門正在緩緩開啟。</br> 守城兵士耐不住喬雨潤和太后的壓力,終于開門。</br> 他終究是遲了一步。</br> 容楚毫不猶豫,“射!”</br> 追逐攔人最佳武器就是弓箭,他身后護衛(wèi)齊齊拉弓,烏黑的箭尖刺破黑暗,在空中呼嘯若哭,一瞬便及她的車輪。</br> 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急響,黑暗中濺射開一片燦爛的金花。</br> 車身微微一震,并沒有傾翻,反而因為眾箭的推力,微微向前滑了滑。</br> 那車看似不起眼,卻是純鐵的。</br> 車轅上宗政惠和喬雨潤齊齊回頭,前者有驚慌之色,后者卻神情鎮(zhèn)定,遠(yuǎn)遠(yuǎn)地可以聽見她的尖利聲音,“快開!有亂臣賊子追逐太后!你們也看見了!還不快送太后至天節(jié)營!”</br> 一句話功夫,容楚已經(jīng)馳近不少,他在馬上振聲長喝:“前方西城守衛(wèi)聽著,我乃榮昌郡王容楚,奉圣命前來相請?zhí)笕雽m商議急事!現(xiàn)太后被叛臣喬雨潤挾持,欲待送往天節(jié)營鉗制我皇!你等還不速速關(guān)門,拿下喬雨潤!”</br> 開門的士兵傻在那里,不知道該聽誰的好。</br> 喬雨潤臉色陰沉——她就知道容楚會反咬一口!</br> “不要聽容楚的!容楚才是叛臣!他和太史闌一起叛變了!”宗政惠已經(jīng)大叫起來,“太史闌的大軍已經(jīng)來了,本宮就是出城和天節(jié)老帥商議如何抵擋她的叛軍!你們今日耽誤本宮的事,異日你們就會被太史闌的叛軍撲殺!”</br> 開門的士兵傻傻地抬頭看她,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一眼看見容楚的馬風(fēng)馳電掣而來,這些人也驚出一身冷汗,萬萬想不到,今日自己這小小守門兵肩上,也會擔(dān)上皇朝安危抉擇。太后夜奔,郡王狂追,兩人各執(zhí)一詞,在這城門前爭執(zhí)不下,開門或是不開門,影響的竟是南齊的國勢。</br> 責(zé)任太重,人們手指微微顫抖,開門還有最后一道程序,鑰匙對在洞眼,將插不插。</br> 喬雨潤忽然將宗政惠向前猛地一推。</br> 宗政惠驚叫一聲跌下馬車,正撞在一個士兵身上,那士兵乍看太后撲過來,也嚇得大叫,這一叫叫出了宗政惠的靈感,驀然將衣襟一扯,大叫:“你竟然敢碰觸本宮!”</br> 周圍士兵全部傻住,一個護衛(wèi)掠下馬車,惡狠狠地叫道:“你們竟然對太后無禮!”</br> 士兵們nǎ里經(jīng)得住這樣的罪名,呼啦一下散開,宗政惠急忙抓起掉落的鑰匙,將最后一道鎖鏈打開,幾個護衛(wèi)涌上,將門大推而開,擁著宗政惠回到車上,策馬便走。</br> 宗政惠抬頭看見眼前城門大道被月光照亮,不遠(yuǎn)處黑壓壓天節(jié)大軍,頓時心中大定,仰頭大笑,大叫:“走!”</br> 她張開雙臂,迎著那一彎涌入胸臆的月色,金紅色的大袖如血蝙蝠展開,心中滿是得脫牢籠的暢快。</br> 馬上她就能出城門,得天節(jié)軍接應(yīng),容楚來不及了!</br> 忽然風(fēng)聲一響,厲嘯而來,她身子被人重重一推,喬雨潤厲聲傳來,“趴下!”</br> 砰一聲,她栽倒在車轅上,只覺得頭頂上風(fēng)聲如刀過,頭皮一涼。</br> “哧。”她眼睜睜看見一個下車推門的護衛(wèi),后心忽然爆開一朵血花。</br> 那位置……正對著她,如果剛才她沒有趴下……</br> 宗政惠心中一陣冰涼,扭頭回望,便看見那人神容如雪,披風(fēng)飛卷,手中弓箭卻穩(wěn)若磐石。</br> 穩(wěn)穩(wěn)地,對著她。</br> 她愣了有一霎,才反應(yīng)過來——容楚在射她!容楚竟然真的敢對她出手!容楚竟然要在這城門前,殺了她!</br> 她只覺得胸中一梗,又一甜,似有血將涌上。驚恐憤怒痛恨絕望不可置信種種情緒,浪濤般在胸間翻卷,以至于有一霎她腦中空白,不知曉身在何處。</br> 容楚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不做二不休,她敢逃了去覆這南齊江山,他就敢殺了她定這天下!</br> 馬車頓了一頓,忽然又瘋狂前竄,只要給這車竄出了城門,他也無法去追。</br> 他坐姿筆直,抬臂,放手。</br> “咻。”</br> 又是一箭。</br> 如電而來,瞬間閃現(xiàn),卻是沖著喬雨潤的前心,喬雨潤一怔,下意識后退,那箭卻忽然詭異一拐,直奔剛要爬起來的宗政惠后背。</br> “哧。”</br> 箭在宗政惠身上一滑,沒有插入她的身體,卻順著她的背向前一哧,插入她肩部。</br> 宗政惠向前一傾,噴出一口鮮血,軟軟地倒了下去。</br> 容楚微微一頓,從他的位置一時看不清箭身軌跡,他也不確定宗政惠死了沒。</br> 只這一頓,馬車再次狂沖,容楚唇角冷冷一彎,忽然換了一柄黑胎大弓,拉弦飛射。</br> 這一箭和前幾箭不同,竟然完全無聲,空中只黑芒一閃,那箭已經(jīng)貼著車身出現(xiàn)。</br> 意圖裝死騙容楚松懈的宗政惠駭然回頭,眼眸里倒映旋轉(zhuǎn)的放大的箭頭。</br> 忽然一條青煙般的人影,自車后閃出,伸手一抄,竟將那箭抄在手中。</br> 容楚也怔住。</br> 這一箭所用的材料,是太史闌那天外來鐵,質(zhì)地非凡,柔韌堅硬又增加速度,用這東西做的武器,根本不可能被赤手拿住。</br> 黑暗中那人輪廓極瘦,他認(rèn)出竟然是已經(jīng)廢了武功的李秋容。</br> 李秋容的手指在顫抖,這一霎他也感覺出這箭若有靈異,竟在掌中微微彈動,將他掌心割裂。</br> 而箭上附著的真力,一**如巨浪,撞在他胸腹,一層、兩層、三層……</br> “著!”他忍著胸腹間似要爆裂的痛,忽然躍起,一甩手,箭若奔雷而去。</br> 箭出手那一霎,他噴血如降虹霓,那箭穿血雨而去,通身變黑為紅。</br> 箭被李秋容抄住那一霎,容楚已經(jīng)飛身而起,他深知這箭的厲害,此刻箭頭一閃,從他翻飛的衣襟間擦過,嗤啦一聲袖子撕裂,一樣?xùn)|西啪嗒掉落。</br> 箭頭所過之處,容楚袖子一片微紅,那是老李的血。</br> 砰一聲,李秋容跌落馬車下,似耗盡全部精力,整個人瞬間干癟若僵尸。</br> 唰一聲,珍珠白衣袂和黑色披風(fēng)翻卷如黑白浪,容楚降落馬上,毫發(fā)無傷。</br> 護衛(wèi)們正自慶幸,容楚忽然向后一倒,護衛(wèi)們大驚扶住,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br> 此時忽起一陣狂風(fēng),卷得地面飛沙走石,躺在地下的老李不住咳嗽,在風(fēng)中徒勞地亂抓,忽然抓住一樣?xùn)|西,似乎是紙張,他正渾身痙攣,下意識緊緊抓住。</br> 喬雨潤一手抄起他,丟到車上,猛力揮鞭,駿馬長嘶,馬車沖出城門!</br> 城門外,天節(jié)軍士兵狂馳而來。</br> ……</br> 須臾,容楚醒來,劈手奪過護衛(wèi)手中刀,對臂上一割一挑,一縷血肉顫顫落地。</br> 那位置,正是先前被箭上老李的血沾著處,此刻血肉已經(jīng)變黑。</br> 王六驚駭,“根本沒有傷到肌膚,血氣便有毒,好厲害的毒!”</br> 容楚連眉毛都沒動一絲,偏頭注視著流出的鮮血自黑轉(zhuǎn)紅,才舒一口氣,隨手撕一截衣襟,將傷口匆匆一裹,看一眼猶自敞開的城門,和城門前空蕩蕩的白地,閉上眼,微微嘆一口氣。</br> “天意。”他道。隨即聲音轉(zhuǎn)厲,“關(guān)城!”</br> 城外。</br> 季宜中聽說太后星夜來此,驚駭莫名,連忙匆匆穿衣起身參見,宗政惠一見他,便神色倉皇,不顧身份搶上一步,握住他雙臂,哭道:“老帥!太史闌喪心病狂,殺了玉瑞,還要殺本宮!老帥救我!”</br> 季宜中腦中轟然一聲。</br> ……</br> 天色仿佛是一瞬間亮起的。</br> 亮起的那一霎,天節(jié)老帥季宜中看見了城門上兩顆鮮血淋漓的人頭。</br> 他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嚎叫聲里,一輪朝陽掙扎自天際迸出,潑灑一色云霞如血。</br> 季宜中瘋了。</br> 季嫦是他的獨女,當(dāng)初他南北征戰(zhàn),妻子早喪,這個女兒一直帶在身邊,在軍營中長大,自幼隨他戰(zhàn)地遷徙,十二歲便操刀上陣,救過他的軍,救過他的命,直到二十歲才離開軍營,次年嫁人。</br> 所以他對這個女兒的情分,不同尋常,是女兒陪著他一步一步掌握天節(jié)軍,走過一段最艱難的路,內(nèi)心深處,她是他的記憶和依賴。他又憐惜她自小沒有如尋常女兒般安寧享受,還被耽誤了青春,和后來的夫君因為個性不合相處太少,情分也尋常。因此他對她的待遇,也遠(yuǎn)遠(yuǎn)超過三個兒子,一生秉持正統(tǒng),卻因為心中愧疚,對這個女兒多加嬌縱,養(yǎng)成了她驕傲跋扈,睚眥必報的性子。</br> 季嫦三十歲上才有了唯一的兒子,他對晏玉瑞的看重也不同尋常,為此可以放棄軍權(quán),和朝廷妥協(xié)。然而就在他準(zhǔn)備進宮請罪卸權(quán)的這一刻,他看見了城門人頭。</br> 季宜中死死盯著那兩顆人頭,聲音如生鐵交擦,“射下來!”</br> 重箭飛射,射下兩顆人頭,季宜中快馬長馳,親至城下,接住了女兒和外孫的頭顱。</br> 鮮血淋漓的頭顱在他懷中,各自死不瞑目。季嫦發(fā)髻上,還插著一封信。</br> 季宜中手指顫抖,慢慢打開信。</br> “傷我兒女者,雖遠(yuǎn)必誅。”</br> 鮮血寫就,淋漓猙獰,如無數(shù)血刀,劈入季宜中眼簾。</br> 眾人凜然。</br> 誰都知道,這句話,是太史闌的名言。</br> 當(dāng)初她得雙生子消息一傳出,隨之而來的,就是她這句面對天下的昭告。</br> 這一句殺氣騰騰,決心無挽的昭告,熄了多少蠢蠢欲動的心。</br> 誰都知道,別人說這句話,那也許是色厲內(nèi)荏,太史闌說這句話,便是生死之誓。當(dāng)初那批刺客鮮血和人頭,印證了她的決心。</br> 而以太史闌行事之霸道,手握軍權(quán)之重,她也絕對敢搶在旨意下發(fā)之前,先出手殺了敢于動她兒女的人,警告天下。</br> 季宜中臉色慢慢冷了下去,森然如鐵。</br> ==</br> “尋歡。”太史闌在京衛(wèi)指揮使衙門前停馬,花尋歡已經(jīng)匆匆接出,太史闌并沒有立即下馬,“為何晏玉瑞會被殺?”</br> 花尋歡仰頭看太史闌,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里,女帥臉容平靜,說話聲音毫無起伏,連披風(fēng)衣角都靜垂如鐵。</br> 一路跟隨她行至如今,她知道太史闌的堅毅與決絕。她給予屬下極大的信任和抬舉,她麾下,現(xiàn)在最差的二五營學(xué)生也是一個參將,個個獨當(dāng)一面。哪怕經(jīng)過當(dāng)年于定事件,也沒能讓極度自信的太史闌,從此畏縮不敢用人。</br> 而她花尋歡,是太史闌麾下,地位最高,得她仕途幫助最多的一位。內(nèi)五衛(wèi)合并之后的兵權(quán)如此誘人且重要,朝中多少人搶破了頭,最后落于她手,雖說有她自己努力,但更多是太史闌和容楚的栽培。</br> 她選擇了她,將整個皇城,甚至將自己最重要的人托付給了她,沒有猶豫于她的出身,也沒有考慮過,她當(dāng)初和于定的關(guān)系。</br> 想到于定,她心中微微一痛,隨即咬了咬唇。</br> 今日,太史闌會親身來,會當(dāng)面問出這句話,說明她還信任她,愿意給她機會。</br> 她該和盤托出,剖明心跡……</br> “回大帥。”花尋歡聽見自己有點麻木地道,“昨夜晏玉瑞在地牢深處,里外七重把守。衛(wèi)士密集得蒼蠅都飛不進去。從頭到尾,也無人闖入,但晏玉瑞在牢中便忽然死了,死后一個時辰才被發(fā)現(xiàn)。”</br> “為什么會死?”</br> “事后追查,發(fā)現(xiàn)牢頂滲水,水中有毒。地牢陰濕,長年滲水,誰也沒有想到,這水竟然有毒。”花尋歡垂下眼,“我們這才回頭查看整個指揮使衙門的水源,發(fā)現(xiàn)在地牢上方的水池原先是活水,源頭直通外頭麗河……但要想導(dǎo)致地牢滲水摻毒,應(yīng)該還是對府中水源做了手腳,是府中人所為,我正在追查府中人昨夜的動靜。”</br> 太史闌微微搖頭。京位除了昨夜在外執(zhí)勤守衛(wèi)和輪休的,當(dāng)晚在總部的最起碼也有上千人,還有府中的仆役等等,這個查起來太費力,等查出結(jié)果,只怕戰(zhàn)爭都打完了。</br> “既然前后無人出入,晏玉瑞人頭如何被割去?”</br> 花尋歡吁出一口長氣,“晏玉瑞被發(fā)現(xiàn)身死后,守衛(wèi)驚慌,當(dāng)時以為還有救,為節(jié)省時辰,將他抬出去尋府中大夫救治,行至半路,經(jīng)過一處圍墻時,忽然一個守衛(wèi)一刀砍下晏玉瑞人頭,拋到了墻外,墻外隨即起快馬奔馳之聲。等我們的人追出墻頭,只看見飛馬攜人頭遠(yuǎn)去的影子。而那個割頭拋出墻的衛(wèi)士,也在第一時間,自殺。”</br> 太史闌抿唇——這種狠辣陰沉的風(fēng)格,倒真有幾分西局作風(fēng)。</br> 這衛(wèi)士是奸細(xì)的事,倒也怪不得花尋歡,數(shù)萬京衛(wèi),被塞進幾個西局或者永慶宮奸細(xì),實在是誰也無法辨明的事。</br> 倒是她想往西局和永慶宮塞人,很難,因為對方人少,對每個人審查都很嚴(yán)格。</br> “府中正在一個個查問……”花尋歡半低了頭。</br> 四面隨從,齊齊低頭,大氣都不敢出。</br> 始終沒下馬,面無表情的女帥,讓所有人感受到如山岳般的壓力。所有人也在暗暗怨怪花尋歡——要查府中所有人,你自己應(yīng)該首先說明,昨夜為何出外,出外何事。先洗清自己的嫌疑才是。難道要等到女帥親自開口問?</br> 然而花尋歡沒有再說話。</br> 太史闌竟然也沒有說話。</br> 她沉默了一會,看天邊夜色被曙光一點一點染亮。</br> 大約半刻鐘之后,她開口,語氣有點蕭索,“尋歡,你沒有話要對我說了么?”</br> 花尋歡默了默,她身后屬下焦灼地看著她,要不是在太史闌面前不敢,就恨不得上前一步,趕緊捅她提醒她了。</br> 難熬的一瞬靜默之后,所有人都聽見花尋歡開口。</br> “沒有。”</br> 語氣竟然也是蕭索的。</br> 四面有低低的抽氣聲。</br> 太史闌仰頭——天快要亮了,想必此時季宜中也已經(jīng)看見晏玉瑞人頭了,如果季嫦再出事,他不可能再忍耐下去。</br> 麗京,終于要迎來一場直逼中樞的戰(zhàn)爭。</br> 這是命。</br> “那你繼續(xù)追查吧。”太史闌最終淡淡地道,“在沒查出結(jié)果之前,你就不要出府了。我會讓我的衛(wèi)士過來協(xié)助你。”</br> 這是將花尋歡軟禁的意思了。</br> 花尋歡并無意外之色,躬身應(yīng)是,又道:“卑職稍后會向陛下遞折請罪。”</br> 太史闌無可不可一點頭,策馬轉(zhuǎn)身,她還要趕去城上,不知怎的,她有點不放心去追宗政惠的容楚,心里一直砰砰地跳。</br> 馬行出三步,她聽見身后,花尋歡忽然低而且堅定地道:“大帥,他犯過的錯,我不會重來。”</br> 太史闌頓一頓,馬上肩背端平如線,隨即她一揚鞭,乳白色的晨間霧氣在她鞭間蕩散,她的飛馬已經(jīng)跨越晨曦遠(yuǎn)去。</br> 留花尋歡在原地,靜默佇立如雕像。她身后屬下們,失望又不解地嘆息離去。</br> 花尋歡沉默良久,慢慢抽出袖子里一封信。</br> 信上娟秀字跡,是她生平最厭的人的手筆。</br> “……五越之主后裔將下召集令起事,五越合并在即。五越多年來,一直以我中越為主,如何能令遠(yuǎn)避江湖多年的草莽竊據(jù)大權(quán)?如今你既身居麗京戍衛(wèi)要職,當(dāng)可為本族盡一臂之力……我等已經(jīng)已經(jīng)和西局喬指揮使聯(lián)系……但望你善知時務(wù),與喬指揮使配合,里應(yīng)外合,殺南齊雙帥,奪南齊中樞。外有十五萬天節(jié),內(nèi)有守衛(wèi)京畿之京衛(wèi),麗京,你我指掌之間矣……事成之后,全族迎你衣錦榮歸,為五越公主,我將立誓百年之后,必傳大位于你。另外,聽聞當(dāng)初傳國佩,被流落在外的刀氏族人攜往南洋,你不妨多加打聽,若能尋著傳國佩,則五越大位名正言順……再另,聽聞乾坤山有雙色靈芝,或有希望治愈你弟弟多年舊疾,此番如能得勝,我定派人拼死取來……”</br> 花尋歡將信上的字,認(rèn)真看了一遍又一遍。</br> 那些許諾,誠然都是很誘惑的。</br> 當(dāng)年父親早喪,二娘占據(jù)大權(quán),設(shè)計將她驅(qū)出家族,她受激不過,破門而出,為保體弱幼弟,她留下了身邊所有護衛(wèi)。自己孑然一身流浪江湖,那些年,當(dāng)她因為一頭紅發(fā)和五越口音,屢屢被白眼斥逐,衣食無著的時候,當(dāng)她無數(shù)次在冰冷屋檐下,饑腸轆轆和衣而睡時,她也曾夢見過自己衣錦榮歸,夢見自己重新成為中越的族長之女,夢見自己和弟弟趕走了二娘,弟弟也治好了病,從此和族人一起,過著安寧的生活……</br> 然而醒來,觸及破衣肩頭冰冷的霜花,終知是夢。</br> 之后,越流浪,越心硬,往事離自己越遠(yuǎn),夢想被折疊成紙鶴,被那年沉沉的霜打濕。</br> 很多年后,她喜歡過一個人,以為從此可以拋棄舊日夢,走一段全新的日子,那樣的日子里沒有嫌棄和排斥,那日子里有他給她畫眉簪花,說一句紅發(fā)其實也很美。</br> 再然后,呵出的熱氣,遇上冰冷的冬,終究還是化了迷離的霜花。</br> 到了如今,很多世俗的想望,在心間已經(jīng)留存不住,只是那個世間唯一血脈相系的親人……是她唯一的在意。</br> 她怔怔地,看著那最后一行字,良久,抬頭看前方的街道。</br> 街道筆直,被太史闌快馬穿透過的晨間霧,留下一道長長的空白,盡頭又是一片混沌。</br> 如未知的一切前路。</br> 之前的事已經(jīng)太清晰,清晰到戛然而止,之后的路,還在自己手中。</br> 她慢慢低下頭,慢慢地,將信箋折起,一折、二折、三折……</br> 再慢慢地,撕開。</br> 雪白的紙,在指間,按著折痕,慢慢碎去,如落蝶,被晨間五色,埋葬。</br> ------題外話------</br> 正式進入結(jié)局進程了,哈哈哈哈哈哈狂笑三千聲,我快解脫了!我看見希望的曙光了!我很快就可以睡個懶覺了!我很快可以不用再掏月票了!爪子好累!欣喜若狂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