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三角關(guān)系
“姐姐您……”邰世濤結(jié)結(jié)巴巴地指著她肚子,“您您您……”</br> “果然還是能看出來啊。”太史闌道,“看來我驅(qū)趕那個家伙是對的。”</br> 邰世濤砰一下又坐下來,兩眼發(fā)直。</br> 太史闌瞧著他那神情倒好笑——這算歡喜還算驚嚇?</br> 邰世濤還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驚嚇,他覺得自己愛著她,卻又從無綺念,想都沒想過和她雙宿雙飛共偕鴛鴦,只單純的希望她過得好,希望能一輩子守在她一轉(zhuǎn)身就能看見的地方。她心中所愛,她的選擇,他向來十分清楚,還曾為此出謀劃策,也沒那么多心結(jié),但接受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她懷孕又是一回事,他一時無法接受心目中冷峻如石高不可攀的姐姐,大腹便便的模樣,怔在那里,心里亂糟糟的,有點微微的欣喜,欣喜里更多的是難言的酸楚,但到底為什么酸楚,他卻也說不清想不明白。</br> 只知道,這一刻神般的女子,離他更遠了。或者她依舊是神,卻已經(jīng)是凡間之神,染了人間煙火,紅塵氣息。</br> “這回你可做了正經(jīng)舅舅了,景泰藍那個不算。”太史闌瞇著眼睛,撫著肚子對他道,“這也是我叫你來的原因,好歹給你知道這事。”</br> 日光下她的側(cè)臉明朗,茸茸的淡金色,最近胖了些,便顯得線條柔軟,眼神也是軟的,盈盈地蕩漾著淺淺喜悅,覆在腹上的手指也是軟的,一個珍重呵護的姿勢。她還是那個太史闌,卻又不再完全是那個太史闌,像往昔那顆冷光四射的鉆石,微微打磨了邊角,透出圓潤而更璀璨的光澤。</br> 他望著此刻的她,忽覺心安。</br> 真好。</br> 怕她不能活下去,怕她不能有真愛,怕她折損于中途。如今她活得比誰都好,受人敬重呵護,甚至速度很快的,連女人的終極幸福,孩子都有了。</br> 她真是從不讓他失望。</br> “真好。”他歡喜起來,跑過去,將耳朵靠近她肚子,“來,叫舅舅!”</br> 太史闌從容地道:“等著吧,很快的。”</br> 邰世濤也發(fā)覺了她的肚子不小,驚道:“幾個月了?”</br> “還沒到日子。”太史闌不想他擔心,含糊地道,“坐下來聊聊,我有事交代你。”</br> 兩人坐回原位,太史闌問了問他精兵營的情況,以及紀連城的情況,和他下一步對戰(zhàn)事的安排,邰世濤果然也得了東堂開戰(zhàn)的消息,說紀連城身體是確實不行,將精兵營安排在援海大營附近,其實也是心虛,起個動靜監(jiān)視的作用,大戰(zhàn)當前,應該不至于搞出什么幺蛾子,何況他現(xiàn)在操心自己身體還操心不過來呢。</br> 太史闌一直若有所思,末了道:“按說以天紀和我之間的關(guān)系,此次大戰(zhàn),若非必要,會盡量避免天紀其余軍隊參戰(zhàn),但不參戰(zhàn)就沒有戰(zhàn)功,所以如果可能的話,我會想辦法讓你帶精兵營參戰(zhàn),攢些戰(zhàn)功,好繼續(xù)上位。”</br> 邰世濤卻搖頭,“姐姐,這樣很冒險。戰(zhàn)局非一人可以控制,天紀戰(zhàn)線現(xiàn)在安排在你們之后,你如果想讓我也參戰(zhàn),就意味著會讓對方打過你們的海防,意味著你要先輸一次,這可不行。我不會將功勞建立在你的失敗之上。何況戰(zhàn)事輸贏如何控制?一旦弄巧成拙,造成無辜損失怎么辦?如果我這最后一道防線沒能擋下,給東堂長驅(qū)直入怎么辦?”</br> 太史闌想著邰世濤果然長進了,一聽就明白了關(guān)鍵所在,他有這樣的眼光,就算自己不幫著,遲早也必嶄露頭角。</br> 她點了點頭,沒有就這話題繼續(xù)說下去,和邰世濤談了談日后計劃,看看天色,道:“難得來一次,一起吃個飯。”</br> 邰世濤大喜過望,又有些不安,“這個……什么理由?”</br> “不需要理由。”太史闌淡淡道,“我想請誰就請誰,你敢吃還是你的功勞。”</br> 邰世濤想起她那著名的海天盛宴,不禁一笑。確實,太史闌請他吃飯,不會給天紀軍認為是兩人有私交。外頭已經(jīng)有了諺語:總督請客——扒皮。</br> 太史闌便命傳飯,邀邰世濤到隔壁飯廳,正安排著,忽聽史小翠來回報,“有位姑娘求見。”說完湊到太史闌耳邊,低低說了幾句。’</br> “她今兒怎么終于肯來了?”太史闌怔了怔,隨即似想到什么,斜眼一瞟邰世濤,“好巧,好巧。”</br> 邰世濤愕然看著她,心忽然砰砰跳起來。</br> 果然聽見史小翠笑道:“容榕姑娘來了。”</br> 邰世濤立即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看那模樣是想立即逃走,但是又舍不得這頓飯,左右為難,愁眉苦臉。</br> 太史闌瞧著想笑,又想自己當初在麗京,不惜讓火虎扮個假世濤,給融融留下了第一印象,原也只是一腔私心,碰碰運氣,沒想到老天還真遂人愿,他兩個居然能在靜海碰上,還一起流浪,一起陰了紀連城。</br> 要說這不是緣分深重,誰都不信。</br> “既然來了,那就一起吃吧,融融不是外人。”太史闌看了看邰世濤,“你也不是外人。”</br> 她兩個“外人”語氣略重,邰世濤nǎ里聽不出來,更加尷尬地低下頭去。</br> 他忽然想起那日姐姐在海姑奶奶船上大展英姿,射殺海鯊,挾持海姑奶奶,而他背著紀連城倉皇逃奔,自艙底落水,海里當時落水的人太多,難免碰撞,他背著紀連城有些吃力,正掙扎時忽覺身子一輕,回頭瞧時便看見容榕竟然也跟著下了水,幫忙托住了紀連城。</br> 看他轉(zhuǎn)頭,她眼神閃了閃,似乎有些凄然,隨即恢復了平靜,問他:“太史總督……是你的姐姐?”</br> 他微微猶豫,終于點頭。</br> 她抹一把臉上的水,對他有些恍惚的微笑,“真巧,她是我的嫂嫂……她很厲害,很讓人喜歡,不是嗎?”</br> 他怔住,忽然覺得不安,而前方不遠處的山崖陰影里,蘇亞等人已經(jīng)過來接應,他沒能把話說出口,其實也不知道該說什么。</br> 那日之后,她不能跟他到天紀軍營,兩人自然分道揚鑣。事后他想起當時她的神情,總覺得滋味復雜,不知是澀是苦,想著她當時應該算是受傷了吧,那樣一個尊貴的女孩兒,受了這樣的委屈,必然不會再有什么想法,如此,也算了結(jié)干凈。</br> 沒想到今日她會過來,世上沒這么巧的事,她想必也是猜到代替天紀少帥赴宴的一定是他,才趕過來的……</br> 邰世濤低著頭,將雙手攏在雙腿間,微微有些不安。</br> 片刻容榕進來,兩人一見她便怔了怔,這丫頭居然恢復了女裝,還是徹徹底底的女裙。粉紫衫子,銀白閃珠緞長裙,裙角錯落有致繡幾朵紫云英,裙擺下探出白色鑲紫邊的小小繡鞋。碧玉釧,寶石簪,明珠耳珰點翠鑲,幾件首飾精致華貴,又恰到好處的色澤柔美,配著這一身極盡女性美的衣裙,整個人亭亭而立,熠熠生輝。</br> 她微微瘦了些,烏黑的鬢發(fā)掩著小小的臉,越發(fā)顯得下巴尖尖,精巧可愛。但肌膚光潤,分不出那緞子般的黑發(fā)和玉一般的臉,哪個更養(yǎng)眼。</br> 太史闌眼神里有贊嘆,她見過容榕女裝,但依舊沒有想到她精心打扮起來這么美,嬌俏精致得讓人不忍靠近。</br> 不過容楚的妹妹,有這份精致也是正常。兄妹倆仿若受天神眷顧,天生明珠玉潤的氣質(zhì),仿佛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輝光。</br> 太史闌瞟了邰世濤一眼,他只是垂著頭,看不清表情。</br> 太史闌覺得兩人之間似乎有點怪異,按說兩人共同海上歷險,又一起對付了紀連城,能合作做這樣的事,說明彼此信任且情誼深厚,怎么如今見了面,一個恨不得能縮到墻角去,一個垂頭看衣角。</br> 明明兩個人都不是拘泥忸怩的人,怎么尷尬成這樣?太史闌眼神閃了閃,若有所悟——當年輕男女開始不自在的時候,是不是就是情竇初開的時候?</br> 她只猜對了一半。</br> 她似笑非笑看著那低頭玩衣角的姑娘,覺得有趣,幾個月前這孩子還一身男裝爬她墻頭,一副傾心追求的模樣,如今就好像忽然開竅,羞答答嬌滴滴。女人真是一種神奇的動物。</br> “容榕,來得正好,今天有好料,便宜你倆。”她對容榕招手。</br> 容榕上前來給她行禮,一雙雪白的手交疊在腹前,姿態(tài)優(yōu)雅。她畢竟出身豪門,耳濡目染,自然而然的好姿態(tài)。太史闌忽然想起容夫人,初見時也是這般的尊貴。</br> 太史闌天生冷峻,實在不擅長拉皮條,看出這兩人有問題,卻也做不到極力拉攏,只是瞧著邰世濤那忽然畏縮起來的德行,瞪了他一眼,道:“世濤,你和容榕是認識的吧?”</br> 被點名的邰世濤無奈,只得上前和容榕見禮,容榕臉紅了紅,倒落落大方上前一步,笑道:“邰大哥。”</br> 太史闌聽這稱呼,唇角一扯,這小丫頭倒挺自來熟。</br> 邰世濤回禮,低聲道:“容小姐。”偷偷瞟了太史闌一眼。</br> 容榕眼神微有失落,卻依舊笑著,她的笑容和幾個月前不同,羞怯少了,帶著淡淡的堅定。</br> 太史闌眉頭皺了皺,又瞪了邰世濤一眼,邰世濤垂下頭,心中滋味苦澀。</br> “你們一個是我義弟,一個是我妹妹,最該熟不拘禮。”太史闌道,“世濤,你招呼好容榕。”又命史小翠帶人守在門口,以免被人瞧見這和樂融融的一堂。</br> 其實也說不上和樂融融,那兩人對面而坐,互不交談。邰世濤雙手擱在膝上,眼觀鼻鼻觀心,容榕專心和太史闌說話,身子微微斜著,眼角余光罩著邰世濤。</br> 太史闌瞧著也無奈,她干不來紅娘的事情,只得和容榕說幾句閑話。容榕一直不肯走,又不肯住在太史闌的總督府,先在蒼闌女軍的營地里混了一陣,后來干脆在營地附近找了房子住下來。麗京國公府來過幾次信命令她回家,她只當不知道,后來漸漸的老國公夫婦也不提了,是被容楚勸住了,照容楚的意思,容榕在靜海還比在麗京安全,麗京不全是容家的地盤,可靜海卻是太史闌的地盤。</br> 聊了幾句,史小翠過來說菜色齊備,太史闌站起身,覺得肚子忽然往下一墜,她嚇了一跳,以為要生了,不動聲色地等了等,好在只是這一下動靜,隨即又恢復正常。史小翠的眼光疑惑地看過來,太史闌搖搖頭,只道:“有些腰痛。”</br> 容榕卻站住了,怔怔地瞧著太史闌的肚子,“嫂嫂你……”</br> 太史闌沒想到她不知道,無奈地扶著肚子,道:“肚子里有個崽。”</br> 容榕瞪大眼睛,一臉受了驚嚇的表情。她還真不知道太史闌懷孕了,蒼闌軍營里花尋歡等人守口如瓶,麗京來信,容楚等人怕她年輕不知事,不小心泄露出去或者驚擾太史闌,也沒有告訴她。</br> “啊……”容榕傻了半天,歡喜地道,“我要做姑姑了?”</br> 太史闌笑了笑,“你倆一個做舅舅,一個做姑姑,都給我準備好見面禮。”</br> 容榕瞟一眼邰世濤,臉又紅了。太史闌玩味地瞧著她,心想這姑娘不是想著要改做舅媽吧?</br> 三人進了議事堂旁邊的飯廳,太史闌是個對生活不講究的人,她府邸里所有的建筑都沒那些附庸風雅的名字,只以功能劃分,簡單明了。</br> 簾子密密地拉了起來,太史闌在主位坐下,招呼兩人吃菜,指著一道芙蓉乳鴿道:“這是我府中大廚的名菜,選細嫩乳鴿,以特制秘料腌制三日之后,再配以新鮮芙蓉花瓣、香菇、參茸等物,入高湯蒸成,最是豐腴鮮美,嘗嘗。”</br> 兩人都笑應了,各自伸出筷子,對準了乳鴿的腿。</br> 啪地一聲,兩雙筷子撞在一起,兩雙明亮的眼睛也撞在一起,各自對望,各自躲閃開來。</br> 太史闌雙手撐著下巴,瞧。</br> 兩人垂著眼,讓開了對乳鴿腿的掠奪,筷子一落,都落在了乳鴿翅膀上,筷頭銀鏈相撞,當啷又是一聲。</br> 太史闌換個坐姿,瞧。</br> 兩人目光再次撞上,再各自躲閃開來,都默不作聲,干脆一人扯住一邊,一拖。</br> 乳鴿的兩只翅膀分離,兩人再對望一眼,將翅膀盛到小碗里,同時遞向太史闌,“姐姐(嫂嫂)請……”</br> 異口同聲。當啷一聲,兩個裝了乳鴿翅膀的金邊小碗再再次相撞。</br> 太史闌噗地一聲笑出來。</br> 那兩人臉色都瞬間成了大紅布,慌忙將小碗往太史闌面前一墩,慌慌張張坐下,都趕緊操起筷子吃東西好掩飾尷尬,誰知道竟然又都瞧中了桌子正中的臘味合蒸,啪一聲,兩雙筷子再次撞在一起。</br> 太史闌這回忍住了笑,將兩個小碗推到兩人面前,道:“一人一個,各自吃,這回可不會撞筷子了。”</br> 兩人低著頭,連客氣都忘記了,趕緊端過小碗,埋頭吃。邰世濤吃得狼吞虎咽,將骨頭咬得格格響,毫無平日大家子弟風范,容榕吃得細致優(yōu)雅,一邊吃一邊偷偷瞟他。</br> 太史闌搖搖頭,自己隨便夾了些東西吃著,她今日胃口不太好,心里有點煩躁,看著身邊這對活寶,心情才稍稍平靜些。</br> ……</br> 總督府院子后,負責督造擴建工程的管事在給工人們派發(fā)工錢,一排排大車在巷子外等著。</br> 這些給總督府做過工的工人,將會在拿到工錢后,立即被送上這些大車,送出城外,到城外幫助一些村莊架橋,這是總督府為這些工人安排的活計,同時也是為了盯緊這些人的行蹤,確保他們在太史闌生產(chǎn)前后,無法再接近總督府,無法再傳遞任何消息給別人。</br> 這也是容楚的安排。容楚一直認為,總督府的擴建會是一個不安定因素,但當時擴建已經(jīng)開始,無緣無故叫停不合適,太史闌也不以為然,認為不必小心過度,也不必剝奪了別人的生路。所以擴建繼續(xù)進行,只是事后做好防備。</br> 工人都已經(jīng)領(lǐng)過工錢,要上車了,忽然一個黑瘦少年發(fā)出一聲驚叫。</br> “怎么了?”那管事走過去,認出這少年就是那個北方難民。這少年雖然微微有些瘸,做事卻從不打折扣,而且氣力也大,一人抵兩人用,管事對他印象不錯。</br> “大爺……”那少年張大驚惶的眸子,“我……我……我好像把我娘給我的簪子丟了……”</br> “一個簪子,不值什么。”管事不以為然,“總督府工錢不低,別傷心了。要么幫你在這四周找找。”</br> 一群工人都低頭向下看,那黑瘦瘸子少年抹淚道:“……簪子不值什么,只是個銅包銀的……但那是我娘的陪嫁……剩下的最后一件……我娘死在逃荒路上……臨終前就留了這個給我……”</br> 眾人都是窮出身,聽著便忍不住唏噓,都主動幫他尋找,一旁看守大車的人雖然有些不耐,卻也等著。大家都知道總督大人雖然冷峻,卻最是憐貧惜苦,尤其不允許仗勢欺人之類的事情發(fā)生,誰也不敢吵鬧起來,給自己帶來麻煩。</br> 找了一圈沒找著,有人便道:“莫不是剛才落在了府里?”</br> 眾人都有贊同之色,剛才最后一遍檢查密道,都是彎身低頭,一遍遍摸過去的,又不許點燈作業(yè),東西在那時候掉落,再正常不過。</br> 管事皺皺眉,道:“已經(jīng)結(jié)束的工程,不允許再進入。這是史姑娘的命令。”</br> 那黑瘦少年也不懇求,只坐在地上哭泣,一遍遍在墻根下,石頭底摸索,烏黑的手指沾滿了穢物,指甲也漸漸翻了起來,眼淚一滴滴滴在污濁的手指上,沖出一條條泛白的溝。</br> 眾人瞧著不忍,也知道他這樣找是徒勞,東西如果在這里,這么多人幫忙尋,早就看見了。</br> 管事也開始猶豫,這孩子不肯放棄,如果硬拉他上車,一路哭過去,到時候他倒背個仗勢欺人之名。不拉他走,又耽誤時辰,城外村子那邊還等著呢。</br> 眾人也在紛紛求情,那管事想著,也不必讓他進去,只讓他在外圍轉(zhuǎn)轉(zhuǎn)找找,好歹安他的心,也算有個交待。便取下身上腰牌,道:“你和守門的人說,我的工牌落在里頭院子的花石上,派你進去拿。你在前頭院子里找找就罷了,剛才咱們?nèi)サ牡胤娇刹辉S靠近,那里我們們也進不了。”</br> “多謝大爺,多謝大爺!”那黑瘦少年捧住腰牌,滿臉都是感激的淚水,“我就在院子里找找!找不到就罷了,絕不會靠近正廳和后頭的!”</br> 管事聽著這話,覺得似乎nǎ里有點不對,不過又想不出什么不對,點點頭,囑咐他快去快回,揮手讓他去了。</br> 黑瘦小子彎身離去,并沒有憑腰牌進入府門。脫離眾人視線后,他忽然直起腰,快步繞著圍墻走了一圈。</br> 只是這么一直腰,這少年剛才的畏縮可憐之態(tài)忽然都不見,眼眸閃動間光芒冷冽。</br> 他目光在墻上掃過。在一處墻根下停住,看了看那里一個古怪的標記,抬起頭,對面有棵大榕樹,枝繁葉茂,細碎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灑下來。</br> 他輕輕縱身,根本沒怎么作勢,人已經(jīng)到了樹梢。</br> 這里離總督府還有點距離,但遠遠地,可以看見總督府前院。</br> 樹蔭里有低低的對話傳來。</br> “等了你好久!”</br> “里頭看守得太緊,一步自由都沒有,我是眼看要上車了,才冒險編個借口過來!”</br> “廢話少說,那地道你確定在前院?”</br> “不……可能是一個大工程,貫穿全院,我只jiē觸了其中一部分……”</br> “一部分有什么用……”</br> “有用……你可以選擇我知道的那部分。”</br> “但她可未必會選擇你知道的那部分!”</br> “自有辦法,你聽著……”聲音更加低了下去,過了一會,一個粗啞的聲音道:“議事廳……竟然在那里……我還以為是她的房間……”</br> “我來了這么久,只遠遠見過她一面,還是背對著的……”黑瘦少年的聲音,“她這半年深居簡出,這不合她的性子。我曾經(jīng)翻遍所有陰溝,找到了一些藥渣……”</br> “怎么?”</br> “她可能懷孕了……”</br> “啊!”樹中人似乎被這消息驚得忘記言語,“她不是還……還沒……”</br> “這個賤人,她什么事做不出?”黑瘦少年聲音充滿恨毒。</br> “這么大的事,你能確定?”</br> “當然。”黑瘦少年冷笑。</br> 那個人懷孕時,因為胎像不穩(wěn)保過胎,后來又試圖催產(chǎn),她為她尋過名醫(yī),對這些藥方最清楚不過。</br> 現(xiàn)在大家都淪落了,那位失去了孩子,被驅(qū)逐到偏宮,而她也被京中查得越來越緊的兒童失蹤案,逼得不得不找借口出京。一時無地方可去,想想發(fā)生的這許多事,受到的這許多罪,歸根結(jié)底都是太史闌那個賤人導致的,干脆,就來靜海。</br> 千辛萬苦來了,不見到點血,怎么對得起這一路籌謀辛苦?</br> “如此甚好!”樹中人聲音滿是歡欣,“難怪她如此小心,原來現(xiàn)今當真是她最虛弱的時刻!”</br> “你知道那邊的機關(guān)怎樣?”</br> “我們們不可能jiē觸到機關(guān),但是我用了一點法子……你們可以試試……”</br> “你有什么好建議?”</br> “總督府守衛(wèi)嚴密,但最近卻顯得薄弱。海峽那邊打起來了,那幾個最厲害的都派了出去。但今晚他們都會趕回來,所以只有今天下手。外頭守衛(wèi)太多,直接闖也不行,你闖進來,她避進去,往烏龜殼里一縮,咱們還是白用功。”</br> “那你說怎么做……”</br> “咱們兩路人馬,一路虛張聲勢,逼她進入密室,一路提前進入密室,在那里守株待兔,她不是挖了個坑避險嗎?就讓她順便把自己也給埋了吧!”</br> “好主意,密道進入方式你有沒有?”</br> “用我的辦法……”</br> 片刻后,樹葉拂動,黑瘦少年無聲下了樹,順著墻角一瘸一拐地走回去,用腰牌到府里轉(zhuǎn)了一圈,目光在議事廳嚴密的窗簾上掃了掃,隨即快速地出了府,滿面沮喪地將腰牌還給了管事。</br> 眾人一看他那模樣,就知道東西沒找著,都安慰了他幾句,管事便趕緊安排人上車出發(fā)。</br> 路走了一截的時候,遇上一個大坑,車子狠狠顛了一下,隱約有人聽見似乎有噗通一響,因為車子里很擠,一時也看不出什么,也便算了,到了地頭清點人數(shù),發(fā)現(xiàn)那個黑瘦瘸子不見了。</br> 管事怔了一會兒,想著那孩子可能還是不死心,回去找母親紀念物了,嘆了口氣,命令這邊先開工,準備等事情忙完,回頭再和府里大管家稟告一聲。</br> ……</br> 這似乎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議事廳隔壁的飯廳里,三人之席剛剛進行沒多久。</br> 簾子拉得緊密,將里外的視線都遮擋,太史闌自然也不會看見一個在花園里尋找母親遺物的工人。</br> 密閉的簾子擋住陽光,大白天屋子也點著燈,太史闌覺得悶氣,一邊給兩人布菜,一邊有所感觸地道:“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們在一起吃飯,不用再偷偷摸摸。”</br> “姐姐,你放心。”邰世濤給她夾菜,“我一定做到。”</br> 正在這時容榕也起身給太史闌舀湯,兩人的手在半空中撞在一起,邰世濤慌忙縮手,容榕一驚,手腕一翻,一勺熱湯都澆在邰世濤手背上。</br> 太史闌扶額——今天這頓飯能吃好嗎?</br> “燙著了?”容榕立即扔下勺子和碗,要去看邰世濤傷口,邰世濤要縮手,容榕早已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指尖,仔細看看已經(jīng)燙紅的手背,俯下臉道:“我給你吹吹。”</br> 太史闌立即低頭吃飯,忽然對食物很有興趣的模樣。</br> 容榕低下頭輕輕吹,檀口香芬,紅唇嬌艷,邰世濤奪也不是,不奪也不是,臉漲得通紅,太史闌低頭吃飯,一眼不瞧,她越不瞧,邰世濤越心急,下了狠心要狠狠奪回手,太史闌忽然慢條斯理地道:“男孩子要有紳士風度。”</br> 邰世濤一僵,容榕已經(jīng)醒覺,立即放開手,臉紅紅地坐了回去,太史闌轉(zhuǎn)頭對史小翠,“我記得我那屋子里有治燙傷的膏藥,拿些過來。”</br> 太史闌的屋子,除了親信不許別人進去,史小翠微微猶豫,但看著四面護衛(wèi)謹嚴,也就轉(zhuǎn)身去了。</br> 剩下兩個人也不吃飯了,容榕剛才情急失態(tài),下意識呵護,卻遭到邰世濤冷遇,此刻臉紅如血,把頭低得不能再低,忽然又覺得委屈,眼眶里有兩泡淚盈盈打轉(zhuǎn),卻又倔強地不肯落下來。</br> 邰世濤坐得僵硬,將一顆飯吃來吃去。愣是吃了好久沒吃完。</br> 太史闌覺得今天這頓飯無論如何都不能好好吃完了。</br> 她對邰世濤使個眼色,示意他說點軟話,無論如何,他剛才奪手的動作太過無禮。</br> 邰世濤這回卻堅決不接她的眼色,緊緊抿著唇。</br> 他此刻心情很是懊惱。他和姐姐咫尺天涯,難得一見,一起吃飯更是今年第一次,他從昨天聽說總督宴請少帥就開始期待,為此在少帥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極盡殷勤,果然少帥派了他去,他心花怒放。想著不僅可以見見姐姐,說不定還可以單獨說上幾句話,說不定還可以和姐姐一起吃頓飯。最后這個幾乎是夢想,可是他不能抑制地想了大半夜,天明才朦朧睡去。</br> 好容易來了,見上了,說上話了,單獨相處了,甚至還真的可以共餐了,他歡喜得心都要炸了,誰知道,容榕來了。</br> 他并不抗拒她來,卻有點不愿意她這時候來,有她在,很多話沒法和姐姐說,他也沒有想到她來之后情勢會變這么尷尬,此刻一頓好好的飯吃成這樣,連姐姐都受了影響。</br> 邰世濤只覺得心里亂糟糟的,扭頭去看窗外的花,可簾子遮住了人的視線,陰霾籠罩了明朗的心情,他看不見任何風景。</br> 太史闌心中也有些遺憾,遺憾這頓難得的飯沒法好好吃。她理解邰世濤的心情,他重情重義,也情緒分明,他一定很期待這次見面,并討厭所有干擾的人。如果面前不是于他有恩的容榕,世濤臉色會更難看些。</br> 但這話她也不好拿去和容榕解釋,難道要和她說,世濤對你已經(jīng)夠客氣了?容榕可不是她八風不動的太史闌。</br> 飯是沒法吃了,這樣三個人僵持著也太尷尬,太史闌心里嘆口氣。無論如何,世濤和容榕都是難得來一次,不能這樣尷尬到底。</br> 她腹中有些不舒服,一墜一墜的,不過最近幾天都這樣,她也沒太當回事。想了想,緩緩起身,道:“融融,我這前院的花園里,移栽了一些南洋樹木,聽說你擅長養(yǎng)花,去幫我瞧瞧。”</br> 容榕點了點頭,立即起身。太史闌又對邰世濤道:“你再吃些,我們們飽了。”</br> 邰世濤垂頭看著飯碗,點頭。</br> 容榕看他一眼,垂頭不語,扶了太史闌出去。從議事廳側(cè)門出去,走過一條回廊就是花園,園子里沒什么奇花異草,只有稀稀拉拉幾棵怪樹,充滿彰顯了太史闌怪異的欣賞口味。</br> 好在兩人一個不是真心要請教園藝,一個也無心園藝,根本沒進園子,就在回廊上一坐一站著說話。</br> “容榕。”太史闌猶豫了一下,終于道,“世濤他很不容易,你要體諒。”</br> “嫂嫂。”容榕卻似在走神,好一陣子才怔怔道,“我是不是命不好?”</br> “你這是什么話?”</br> “我覺得我命不好。”容榕轉(zhuǎn)頭看她,目光清亮,“我雖然是國公府唯一的小姐,但我也是庶女。我的姨娘,是夫人心中的一根刺。我從小就養(yǎng)在夫人那里,十歲之前我我都沒見過姨娘。夫人待我好,卻好不到心尖骨肉里,很多次我病得快死了,想要見姨娘,但因為夫人不許姨娘進入她的院子,我也就沒法見到她。十歲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長什么樣子。”</br> 太史闌默然,她對老國公的那房妾室也很有疑問,看老國公夫妻情深,不該有妾室的。而且以夫人那種性子,真要老國公背叛了她,只怕也不會容忍。不過她向來是個不愛八卦的性子,也就沒有問過。</br> 如今聽容榕忽然說起小時候的事,心中也有幾分憐憫,小小孩子,重病纏身,卻沒有母親在身邊呵護,難免心中要留幾分遺憾。</br> 沒媽的孩子過的是什么日子,她明白。</br> 她拍了拍容榕的手,容榕回頭看她一眼,神情倒還平靜,道:“我那姨娘,當初是給爹爹沖喜的。爹爹和西番一場大戰(zhàn),受了重傷,昏迷不醒,藥石無效,不知道nǎ里來的游方道士,說只有娶個人給爹爹沖喜才行。還指出了那人的方位和屬相,符合條件的只有我姨娘,當時軍中還有爹爹的族中長輩在,當即就把我娘抬了過來,在臨近軍營的小鎮(zhèn)上租了房子,安排我娘伺候爹爹。爹爹昏迷了三個月,都是娘衣不解帶地伺候,他醒來的時候是一個晚上,當時燈光昏暗,爹爹神智還不是很清楚,后來……后來就……”她低下頭,臉紅了紅。</br> 太史闌這才明白國公府姨娘的由來,這女子是對老公爺有恩的,難怪夫妻二人雖然不愿,也終究留了下來。</br> 她瞇著眼睛,想幸虧容楚交卸了兵權(quán),這種好事兒,他就別想了。</br> “我從小有娘等于沒娘,是個女孩卻做個男孩養(yǎng),做男孩卻又沒有其余男孩的自由,整天關(guān)在屋子里發(fā)悶,等著我到十五歲,可以恢復女身,然后就可以打發(fā)我嫁人。我等十五年,等著從這個牢籠,嫁到那個牢籠。”</br> 太史闌皺皺眉,覺得容榕這話雖然聽著刻薄了些,但事實上,似乎真的是這樣的。</br> 命運對這金尊玉貴的國公府唯一小姐,其實并不寬厚。</br> “我怎么可能真的認為自己是男人?”容榕苦笑一聲,“從十三歲起,嬤嬤就開始對我各種暗示,十四歲時我來了月事……我心里很明白,明白地看到自己的將來,我還堅持著我是男孩子,只不過是不愿意屈服于那樣的將來而已。”</br> 太史闌點點頭,她也猜到容榕早已明白,只是一直在裝傻,一旦回復女身,她的青春也就結(jié)束了。</br> 她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br> “可是我還是命不好。”容榕有點茫然地道,“我想要找到一個特別的,能帶我飛出去的人。改變一輩子困死深宅大院的命運。我遇見了你,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你能,哪怕你是個女人,但你可以改變我的命運。所以我不管你是哥哥的女人,也不管我自己也是個女人,死皮賴臉地纏上你,心里明明知道這樣不對,其實還是沒指望,但是我丟不下,因為除了你,我再見不到任何可以給我機會的人了。”</br> “你走了,我也跟著來了,從這點上來說,你還是給了我機會。然后我遇見世濤……”</br> 她忽然頓住了。</br> 太史闌看著她嬌俏的,卻隱隱聚著愁緒的側(cè)影。既然她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女孩,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么她對世濤就不是一時興趣,她是真正想將自己的一生,拴在這個年輕卻又注定要高飛的少年身上。</br> “我說我命不好。”她第三次重復道,“我總是喜歡錯了人。上一次,我喜歡了我的嫂子,這一次,我喜歡的人,還是喜歡我嫂子。”</br> ------題外話------</br> 以為今天能寫到太史闌發(fā)作了臨產(chǎn)的,結(jié)果還是沒寫到。</br> 另外,我應該是,一只,親媽。嚎叫得太早的,小心將來賠我月票。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