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唇角一抹鄙薄的笑容。</br>　　這小東西，想必也是受了高人指導(dǎo)，故意做出這孝子模樣，好堵了那悠悠眾口，既然如此，她自當配合，演一出母慈子孝好戲，才不辜負這一場十里榮華。</br>　　“太后，到了。”</br>　　宗政惠隱約覺得路途有點不對，太監(jiān)上前掀開轎簾，她才看見宮門上“承御”兩字，心中不禁一跳。</br>　　“怎么會是這里？”她失聲問。</br>　　鳳輿旁李秋容一怔，愕然低聲問：“太后，景陽殿修葺未成，因此您回宮后暫住承御殿，這個……禮部表單上有寫……”</br>　　老李的神色有點不安，昨天太忙了，他奉上表單之后就趕著去做別的事，沒有一一細說，事后也沒有再提，他以為太后已經(jīng)瞧見，沒什么意見。既然太后不在意，他自然也不會多生枝節(jié)引人疑問。只是沒想到，太后竟然沒看表單。</br>　　宗政惠眼中飄過一絲后悔，昨天是太忙了，她一心都在操心今日的衣著首飾，言行舉止，以及隨身人的安排，單子也沒有多看。下意識以為必然是回景陽殿，誰知道卻安排在了這里。</br>　　此時再表現(xiàn)出什么來也是遲了，她淡淡一笑，道：“哦，哀家有瞧，這是忘記了。”</br>　　前頭皇帝下了輦，蹬蹬蹬跑過來，親自等在鳳輿邊，作勢要攙扶她下輿。</br>　　宗政惠瞟一眼身后，后頭還跟著康王、容楚、三公、中書令、六部尚書等一批重臣。之后在承御殿她還要升殿，和這批軍國重臣說說套話，交流交流感情，以示優(yōu)撫之意。這也是合理安排，她也不想拒絕，她離宮剛回，需要重新鞏固威望。</br>　　“母后。”景泰藍仰起四十五度天使角，對她展開天真呆萌笑容，“景陽殿還沒修好，康王殿下說承御殿也不錯，兒臣便讓人給您安排了這里，您瞧著可合適？”</br>　　宗政惠一怔，承御殿是康王安排的？怎么可能？</br>　　康王臉色很難看——這滿嘴胡扯的小子！</br>　　關(guān)于太后新宮的事情，皇帝倒確實詢問過他的意思，但當時他不是這么說的。他說景陽殿沒修好，王叔認為哪里的宮室適合太后暫時居住？他隨口說，選個位置合適，通明敞亮的便好。哪里有說承御殿了？</br>　　但此時他也無法開口否認。只得扭轉(zhuǎn)臉去。宗政惠回頭淡淡瞧他一眼，笑道：“如此，多謝王爺費心。”m.</br>　　看見她眼神，康王就知道這多疑的女人，難免又犯病了。心中惱怒，也只得微微一躬，沉聲道：“為太后略加操持，是微臣的榮幸和福分。”</br>　　兩人目光一碰，各自讓開，宗政惠扶著景泰藍的手，昂首往殿內(nèi)走。</br>　　三公和容楚目光一碰，也各自讓開，彼此眼神似有笑意。</br>　　殿內(nèi)坐定，幾句閑話，康王果然存了心思，隨意陪了幾句便說還有緊急公務(wù)。言下之意請求先告退，宗政惠瞟他一眼，淡淡道：“王爺請自便。”</br>　　康王急匆匆出去了，他是有心事，第一次朝會討論內(nèi)衛(wèi)總統(tǒng)領(lǐng)人選，他提出的人選果然被駁，被駁的理由居然還是那人不孝，隱瞞父喪想避免丁優(yōu)。這是不可饒恕的重罪。事后康王一查，險些氣歪了鼻子，因為那人的父親前陣子還好好的，突然死了，死亡的消息這做兒子的還不知道，不知怎的朝中卻知道了。用腳指頭想也知道其中必然有貓膩。康王吃了這個暗虧，一門心思要扳回一局，也沒什么心情去理會宗政惠。</br>　　康王離開了，剩下的人，宗政惠瞧著也不順眼，胡亂說了幾句“近日多承各位輔佐陛下，日后還望繼續(xù)匡扶我們們母子”，得到三公關(guān)于她可以繼續(xù)垂簾攝政的暗示，心中大定，也不耐煩再看見這些人，眼看天色已暗，便端了茶。</br>　　景泰藍便站起身來，帶著眾臣躬身告退，一副還有要事急于脫身的模樣。宗政惠瞧見章凝和容楚悄悄交換了一個眼色。</br>　　她眉頭一皺，也不知哪來的沖動，在容楚最后一個即將轉(zhuǎn)身的時候，忽然道：“國公請留步。”</br>　　容楚身子一頓，所有人都轉(zhuǎn)身看她，宗政惠話出口就已經(jīng)后悔，但此時騎虎難下，情急之下面上依舊鎮(zhèn)定，款款一笑道：“聽聞國公最近在為陛下尋找太傅，哀家對此有一點見解，想和國公商量。”又對景泰藍道，“陛下你也留著吧，這可是關(guān)系你未來學(xué)識的大事。”</br>　　年輕皇后單獨召見年輕重臣當然于禮不合，何況因為今天一切儀禮繁瑣，全套做完，天色已經(jīng)入夜，宮門即將下鑰。容楚再不出去，就得留宿宮中，這又是一層于禮不合。但今日情形特殊，也不是太后夜間召人入內(nèi)，再說皇帝也留下了。眾人想來想去，實在也不太好說什么，只得一一施禮告退。宗政惠瞧著他們放松而去的背影，唇角微微一捺。</br>　　天色已暗，承御殿里的燈火都已經(jīng)點燃，宗政惠轉(zhuǎn)頭過去，吩咐：“多點幾盞燈火。”</br>　　景泰藍看看已經(jīng)滿室光亮的燈，撇撇嘴。</br>　　宮人們攏著燈火走來走去，夏季宮衣是淡黃色，燈光照上去就成了白色。那些窈窕的女子，素衣軟鞋，周身罩著一層淡黃的光暈，毫無聲息地，用宮人訓(xùn)練出來的輕俏步子走來走去。宗政惠瞧著瞧著，忽覺渾身汗毛倒豎，在寶座上側(cè)轉(zhuǎn)了身子，語氣森冷地道：“這穿的都是什么衣服？宮中怎可穿素衣？還有這鞋子，怎么一點聲音都沒有？這不像……”她住了口，將一個“鬼”字硬生生留在喉嚨里。</br>　　容楚就好想沒發(fā)現(xiàn)她的坐立不安，閑閑坐在一邊，景泰藍揚起眉毛，笑瞇瞇地道：“母后說差了。咱們宮中的夏衣，都是淺綠淡黃啊。軟底便鞋也是母后原先宮中的規(guī)矩，母后您不是有頭痛舊疾嗎，以前那種高底鞋子落地有響聲，您嫌吵，早讓改了呀。不過這事是母后您說了算，您不喜歡，明日便讓織造司派人來安排重做就是，也就是多花費一筆銀子的事……”</br>　　宗政惠急忙打斷他的絮絮叨叨，勉強笑道，“不必了。目下南方將有戰(zhàn)事，軍費耗資巨大，宮中正宜撙節(jié)，如何還能浪費？哀家不過隨口一說而已。”</br>　　景泰藍連點大頭，“是呀是呀。多謝母后體恤。”</br>　　宗政惠低下頭喝茶，眉頭暗皺——這小猴崽子越來越精乖，真不知道這些話是他自己說的還是有人教。剛才險些就上了他的當。這要真讓全宮宮人重新裁衣，明日她就會被三公彈劾不恤民生，奢靡浪費。</br>　　她低頭喝茶，忽覺茶水里，似有白影一閃而過。她大駭，霍然抬頭，頭頂就是飛龍雕飾的巨大橫梁，和攢寶珠的寶頂，哪來的白影？</br>　　她心砰砰直跳——以往她不信鬼神之事，但這些年，漸漸便有些暗室虧心。此刻身居承御殿，這顆心更加無法安寧。</br>　　眼看底下那兩人事不關(guān)己姿態(tài)，她心中忽有念頭一閃——莫非他們給自己安排了這里，就是要裝神弄鬼，嚇瘋或者逼走自己？</br>　　這念頭閃過，她渾身一震，背心瞬間濕了。</br>　　回頭想想，回宮這事，皇帝答應(yīng)得突然，做得爽快，還違背常規(guī)高接遠迎。再想到回宮之后的種種，和此刻的時辰，越想心中越確定——他們就是要嚇死自己！</br>　　心中一旦確定了是有人故意，確定了對方真正要玩的花招，她倒心安了。</br>　　不過如此。</br>　　裝神弄鬼手段又如何？她也不是沒有殺手锏！</br>　　反正皇帝總不能在今夜下手殺她，她今日在宮中出事，明日朝中就要生亂。宗政惠敢于回宮，自然不擔心自身安危。何況她從永慶宮帶回的內(nèi)侍，也多是康王安排進去的高手，此刻都在殿外伺候著，無論如何，保她性命還是能做到的。</br>　　她微微咳了一聲，李秋容往她身邊不動聲色地靠了靠。她舉起袖子擋住臉，喝茶，在袖子遮掩下，對李秋容悄悄說了一個字。</br>　　李秋容怔了怔，瞄了一眼容楚，神情似乎有點不以為然，但此時不是說話的時候，他低下頭，默默退到一邊，趁著幾人說話不注意的時候，悄悄退了出去。</br>　　他出去后，宗政惠放松姿態(tài)，當真和容楚談起帝師的事，容楚也認真和她說，選了哪幾位夫子，人品才學(xué)出身各自如何，只是他一邊說，一邊頻頻看外頭天色。</br>　　天已經(jīng)黑透了，一輪明月升起來，圓潤光潔，清輝遍地。</br>　　宗政惠看見這月色，心中才隱約想起，今夜逢十五。</br>　　“國公想必擔心宮門下鑰。”她盯著容楚，笑道，“今日典禮太遲，想必已經(jīng)夠下鑰。不過無妨，哀家記得先帝在時，國公經(jīng)常留宿宮中。前殿耳房還有一間院子，是你專門下榻的場所。那地方靠景陽殿近，又有小門。等會皇帝安排人打掃妥當，國公今晚就在那將就一晚。”又對景泰藍眨眨眼睛，“把小門一鎖，那邊有護衛(wèi)。陛下就不用擔心國公趁夜來刺殺您啦。”</br>　　她難得開句玩笑，景泰藍哈哈大笑，又奶聲奶氣，十分歡喜地道：“母后，不用特地打掃啦。前陣子國公忙于商議國事，不及回府，他和三公，也有在那屋子暫住過，不妨的。”</br>　　宗政惠心中冷哼一聲，面上卻笑得從容和藹，“如此更好。”轉(zhuǎn)頭對容楚道，“如此你可心安了？”</br>　　容楚忙躬身辭謝，宗政惠不理他，只擺了擺手道：“既然留下了，咱們就慢慢談?wù)劇＝駜涸聢A，咱們母子也算一個小團聚，一起用膳吧。國公也單列一席。”</br>　　容楚又謝。景泰藍咬著指頭，眼珠子骨碌碌的，看看宗政惠，看看容楚。表情有點猶豫地道：“朕……朕宮里……”</br>　　宗政惠眼神一冷。她沒想到皇帝竟然不愿和她一起用膳。可她今晚必須要把皇帝留下來，因為不留皇帝，她就無法留下容楚。</br>　　少了他們，今晚的反攻計劃可玩不成。</br>　　這小子先前不是做得很好，現(xiàn)在就忍不住了？</br>　　容楚已經(jīng)笑道：“陛下可是又惦記玩伴了？稍遲些回去不妨事的。”</br>　　宗政惠用眼神詢問，容楚道：“還是和帝師有關(guān)。微臣等為了讓陛下能更用心讀書，特為他尋了幾個陪讀兼貼身護衛(wèi)。都是年齡相仿的孩子，有兩位住在宮中，近日想必陛下和他們玩得不錯。”</br>　　這事倒也常見，宗政惠明白景泰藍不過是貪玩，心中一松。笑道：“吃過飯就放你回去玩罷。難道你我母子半年不見，連吃頓飯你都不肯陪著？”</br>　　景泰藍立即垂了臉說不敢，神情微有些沮喪，宗政惠想著畢竟是孩子，裝了這許久終于裝不下去，這樣也好，省得他總?cè)司粯樱屗浦幕拧?lt;/br>　　她只當沒看見景泰藍神情，命人傳膳。她和景泰藍一桌，在殿側(cè)給容楚另安排了一桌。所有用具她注意到了，都是銀質(zhì)餐具。</br>　　她不住含笑給景泰藍讓菜，也讓容楚吃菜，一殿溫暖，和樂融融。</br>　　李秋容從殿外悄悄進來，立在一邊，眼神有點迷蒙地看著殿中一幕——華燈高燃，帷幕深深，含笑相對的母子，溫和從容的重臣。好一副天倫樂，好一副君臣情。誰還能想到就在大半年前，這幾個人還你死我活，針鋒相對，踩著彼此的血，在燃起的熊熊烈火里，誓死爭奪？</br>　　就是今日，這一副和美景象背后，依然暗藏無限殺機。</br>　　這就是皇家，這就是宮廷，這樣的事情，只能發(fā)生在這里。紅粉骷髏現(xiàn)溫存淺笑，慈憫悌恭掩帶血寒刀。</br>　　他垂下眼，無聲無息地握緊手掌。掌中有一塊黑色物質(zhì)，在他的內(nèi)勁摩擦下，散出些淡淡的白煙，混在這一殿燈火，滿室暗香中，尋覓不著。</br>　　“今日好興致，不妨喝些酒。”宗政惠似心情很好，招李秋容上來斟酒。景泰藍捂住酒杯，小臉紅撲撲地，嚷：“母后，兒臣還小，不能喝酒。”</br>　　一邊的容楚也轉(zhuǎn)過頭來，笑道：“太后，陛下量淺，怕是不能。再說他稍候還要去做功課。”</br>　　宗政惠看他對皇帝的公然回護，眼底閃過一絲憎恨。掩袖笑道：“誰說讓他喝酒了？倒是國公，聽說海量，這是宮中名釀，可愿一嘗？”</br>　　容楚一笑，“若是往日，著實求之不得。不過如今……”</br>　　景泰藍又嚷：“國公有傷啦，不給你喝。”說完干脆一揮手，讓自己的近侍過去收了容楚酒杯。</br>　　宗政惠眼底閃過一絲譏誚，面上神情倒顯出微微尷尬，隨即一笑，道：“那哀家就自斟自飲吧。”讓李秋容給她倒了一杯，自己慢慢喝了。</br>　　景泰藍舒了一口氣，專心刨飯，忽然飯上多了一塊蜜炙羊腿，耳邊是宗政惠溫和的笑聲，“你最愛吃的，多用些。”</br>　　景泰藍隨口道：“謝謝麻……”忽然一怔，停下筷子。容楚對他看了一眼，景泰藍才從有點發(fā)癡的狀態(tài)中掙脫出來，改口，“多謝太后。”</br>　　宗政惠正在喝酒，似乎沒在意，隨意擺了擺手。</br>　　景泰藍埋下頭，繼續(xù)吃飯，這回速度卻慢了許多，神情有點恍惚。</br>　　剛才……</br>　　剛才他低頭專心吃飯，乍一看到那菜，聽見那溫和語氣，恍惚中還以為是麻麻……</br>　　還以為是那段和麻麻在一起的日子，吃飯時，麻麻會隨意地夾一些菜給他，看著他吃下去。</br>　　他回宮后，時常想起當初那些生活細節(jié)，并深深遺憾此后再難有那樣的場景，在心內(nèi)盤旋久了，以至于剛才那一筷菜夾過來時，他心中一喜，還以為是麻麻。</br>　　此刻清醒過來，忽覺心里不是滋味，似從天堂的夢，回歸現(xiàn)實的冷。</br>　　有些人和事，無論什么都不可替代，哪怕身邊是他正經(jīng)的母親。</br>　　景泰藍怔怔地瞧著那塊蜜炙羊腿。</br>　　母后……</br>　　你知不知道我不愛吃這道菜？</br>　　你知不知道……這是我長到三歲半，你和我吃的第一頓飯？</br>　　……</br>　　宗政惠根本沒注意到景泰藍的神情，也不認為羊腿有什么不對，她根本不知道景泰藍喜歡什么，只是看他愛吃肉，想必羊腿也是喜歡的。</br>　　她斜眼瞟著容楚，看他斯文優(yōu)雅的姿態(tài)，殿內(nèi)明珠被燈光折射，光芒耀眼，卻似乎還不及他熠熠生輝，他坐在那里，玉容霜雪，俯仰風(fēng)流，一殿的年輕宮女，都用眼角悄悄掃他的衣角。</br>　　宗政惠心頭的燥熱又起了，她按捺地飲下一口酒，抬眼看了看李秋容，李秋容眼睛慢慢地眨了眨。</br>　　宗政惠又飲了一口酒，忽然將酒杯一扔，驚叫，“啊！”</br>　　殿內(nèi)人都驚得抬頭，宗政惠身軀僵硬，仰頭上看，“上面……上面……”</br>　　眾人又看上面，雕梁承塵一覽無余，有什么？</br>　　“太后……”李秋容急步趨前。宗政惠神色驚慌，顫聲指著酒杯，“剛才……剛才我在酒杯里，看見有白影一晃而過……”</br>　　她聲音幽凄，聽得眾人都打了個寒戰(zhàn)。</br>　　李秋容肅然道：“奴才僭越。”說完也不見他作勢，縱身而起，在承塵上頭轉(zhuǎn)了一圈，輕飄飄落下來，道：“太后萬安，上頭無事。”</br>　　眾人都悄悄噓一口氣，卻也免不了微微變色。這殿空著已久，宮人也是剛剛調(diào)過來，都知道這殿之前是先帝所住，先帝似乎就駕崩在此殿。</br>　　這么一想，渾身的汗毛都開始往上站，景泰藍瞪大眼睛，小臉煞白。</br>　　“今夜月光好。”只有容楚還神情自如，笑道，“想必月光從上頭射入，落到了太后酒中，才有白影恍惚。如此來說，太后當真是雅人，便是隨意獨酌，也有天人感應(yīng)，月光落杯相伴，微臣等可沒有這般眼福了。”</br>　　“就數(shù)你會說話。”宗政惠臉色轉(zhuǎn)好，笑道，“難怪當年先帝那般喜歡你……”</br>　　她說到先帝，臉色又是一澀，神情怔怔，似是自己也沒想到怎么忽然就扯到先帝身上。</br>　　殿中忽然起了一陣風(fēng)，燭火幽幽晃晃，將人的影子拉長，倒映在宮墻上，便似四面有幢幢的鬼影逼了來。</br>　　眾人都覺有冷意，悄悄裹緊衣裳。</br>　　容楚神色也似有些不自然，轉(zhuǎn)開了話題。宗政惠卻瞧見他和景泰藍，似乎悄悄對了個眼色。</br>　　她心底冷笑一聲。</br>　　一頓飯，如果沒有酒，沒有談興，很難拖延很久。她開口尋找話題，慢慢談到朝政。</br>　　提及朝政便不能不提到南方戰(zhàn)事，提到南方戰(zhàn)事便不能不提到一個人，這個名字第一次從景泰藍嘴里出來時，宗政惠當沒聽見，當景泰藍滔滔不絕開始說起太史闌在靜海的舉措時，宗政惠終于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br>　　她擎著杯，淡淡道：“太史將軍其實……”</br>　　“哦太后，”容楚忽然微笑道，“您大概還不清楚最近的朝臣等級變遷。太史闌已經(jīng)拜援海軍元帥，您該稱她一聲太史元帥了。”</br>　　宗政惠手微微一頓。</br>　　這事她還真不知道。</br>　　轉(zhuǎn)眼她就想到這個元帥代表什么意義——向來只有外三家軍統(tǒng)帥才能稱元帥，如今新建了援海軍，并拜她為帥，意味著援海軍將不會再是一個臨時組建的大營，會成為外四家軍之一，天下軍權(quán)，有四分之一歸了太史闌！</br>　　再往后，以太史闌的兇悍，很可能在朝廷幫助下，或蠶食或吞并，將外三家軍也納入麾下。</br>　　兵權(quán)！</br>　　一想到至關(guān)重要的軍權(quán)，真的這么順理成章地到了那女人手中，宗政惠便覺得心內(nèi)的火，呼啦一下燒到了腦子里。</br>　　她將酒杯重重一擱，酒液嘩啦一下濺出，潑了她滿手，宮女趕緊上前要替她擦拭，她不耐煩地推開，尖聲道：“陛下！你是昏聵了嗎？你這旨意為何當初哀家沒有瞧見？還有，外三家軍軍制未改，這又來個援海軍帥，你是愁我們們藍家天下還不夠被人覬覦嗎？”</br>　　景泰藍從飯碗里抬起頭，眨巴眨巴眼睛，含著筷子，嗚哩嗚嚕地道：“……現(xiàn)有軍制達到一定人數(shù)，自然升制。太史元帥任元帥無需朝廷決議，只需兵部上折，三公批紅就行了……太后……您為什么要生氣……”</br>　　“太后此話還是打住在今晚吧。”容楚在一邊慢悠悠喝湯，“外三家軍忠心王事，苦守邊疆。多年來功勛彪炳，是我南齊股肱之臣。太后您這話說多了，可莫寒了天下將士之心。”</br>　　宗政惠一窒，這才想起自己激憤之下失言，竟然連心中暗藏的擔憂也說了出來。她吸了口氣，衣袖一拂，正要說話，景泰藍忽然揉了揉眼睛，困兮兮地道：“母后，朕困了……”</br>　　“那便送陛下回寢宮。”宗政惠探頭看看外頭天色，有宮人道，“外頭起風(fēng)了。”</br>　　景泰藍迷迷糊糊對外頭一看，天色深黑，月光幽冷，一陣風(fēng)過，宗政惠在他身后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br>　　這一聲嘆，嘆得景泰藍汗毛倒豎，他忽然想到剛才那個“白影子”，抖了抖，抱住了近侍，顫聲道：“朕……朕不想出去……”</br>　　“那就留下來吧。”宗政惠很隨意地道，“夜里風(fēng)大，路上還容易著涼。”</br>　　景泰藍猶豫了一下，宗政惠又道：“不然陛下你先去睡。哀家和國公再談?wù)劰隆５饶闼耍垏湍慊厝斟返睿绾危俊?lt;/br>　　景泰藍咬著手指想了想，終究不愿意走夜路，點了點頭。宗政惠便命跟隨他的近侍去安排床鋪，并沒有讓自己的人跟過去。</br>　　容楚一開始似欲阻止，看她這樣的安排，也就沒有說什么。低頭慢慢吃菜。</br>　　宗政惠心中冷笑——只要她留了皇帝在這里，容楚就絕不會走，哪怕此刻留下其實不便，他也裝傻。</br>　　他裝傻，她自然也裝傻。</br>　　門外忽然有傳報之聲，宮人回來報說，日宸殿陛下身邊的陪讀，看陛下尚未歸，怕陛下回去時著風(fēng)，過來送披風(fēng)。</br>　　宗政惠笑道：“還怕哀家這里沒披風(fēng)，巴巴地讓人送衣服來。”便命進來。</br>　　人進來之后她一怔，沒想到是這么小的孩子。都不過四五歲模樣，一色的青綢小袍子，圓圓的臉，拜見她時一臉的緊張。其中一個尤其羞澀，垂著眼不敢看人，手中的披風(fēng)，竟然是連帽的，也不知道這個季節(jié)，要這么厚的披風(fēng)做什么。</br>　　宗政惠原本有幾分擔心，此刻一看這么小的孩子頓時放心，因此顯得分外大方，笑道：“難得你們的忠心。既然來了先別走，去偏殿吃些果子去，等著陛下走的時候，一起護送他回去罷。”</br>　　兩個孩子領(lǐng)旨退下，宗政惠看見其中一個一直垂著頭，走出殿外的時候那孩子下意識要抬頭，另一個按下了他的腦袋。她覺得孩子打鬧好玩，禁不住一笑。</br>　　此刻殿內(nèi)除了李秋容和一些宮女內(nèi)侍，只剩了宗政惠和容楚。</br>　　桌上菜已冷，難得容楚還弄了只大蝦在慢慢剝，一整只蝦子吃完，全須全尾，殼子完整。</br>　　一只蝦子吃了一刻鐘，宗政惠看了一刻鐘，容楚專心吃蝦，就好像完全沒感覺到她的目光。</br>　　宗政惠看著那雙玉雕般修長雪白的手指，靈巧地翻轉(zhuǎn)，鮮紅的大蝦在他指尖簌簌落殼……心中又是一陣煩躁。</br>　　她干脆下了階，行到容楚身邊。</br>　　容楚停筷，含笑抬頭看她。</br>　　宗政惠低頭望著他笑意里隱含淡漠的眼神，只覺得心火一拱一拱地，臉上卻綻開笑意，一字字道：“方才，是哀家失言了。哀家實在太過歡喜，想著從此后，軍中宿將國公府，和戰(zhàn)時新秀太史元帥，一門兩帥，相互扶持，執(zhí)掌我南齊兵權(quán)，號令天下，頓覺心中妥帖，江山無憂。”</br>　　殿內(nèi)瑞金獸里，龍腦香的香氣淡淡傳來，月光里煙氣游弋，看人似朦朧。</br>　　“太后這話言重了。”容楚放下蝦殼，微微躬身，“國公府和太史元帥，微臣不知有何關(guān)系。國公府早卸兵權(quán)，自來和軍國無干，不敢當此贊譽。”</br>　　“沒有關(guān)系么。”宗政惠攏著袖子，唇角一抹森然笑意，“真遺憾。那么國公年紀也已不小，哀家為你挑選的適齡淑女，你如何便看不中？”</br>　　“容楚資質(zhì)愚鈍，不敢相配而已。”容楚垂著眼，看見宗政惠又向前行了一步，金紅色的裙裾已經(jīng)觸及他的案幾邊緣。</br>　　現(xiàn)在兩人位置背對所有人，他身后是墻壁，前方不遠是殿門，殿門外是回廊，一股風(fēng)穿堂入戶，在殿中回旋。</br>　　宗政惠靜靜立著，姿態(tài)端莊，話聲卻低了下來，“那么，容楚，如果哀家硬要你配呢？”</br>　　容楚抬頭，正觸著宗政惠眼神，描畫精美的眼角微微上挑，挑出點金紅色胭脂，襯得那眼神艷而毒。</br>　　語氣也毒，惡意深深。</br>　　此刻的她，和一個月前在他榻前婉轉(zhuǎn)哭泣的女子不同，和永慶宮里落寞又陰沉的失勢女子不同，和之前寶座上端然高坐的太后，也不同。</br>　　她本就一人多面，心思如云翻轉(zhuǎn)，愛憎恨惡，只由自身**。</br>　　容楚望定她，微微瞇了瞇眼，忽然也笑了。</br>　　“配了我，”他輕聲道，“再殺了？”</br>　　語聲輕柔，詞鋒如刀。</br>　　宗政惠似乎微微一震，隨即斜起一邊嘴角，笑了笑。</br>　　“不。”</br>　　容楚默然。她已經(jīng)接道：“我現(xiàn)在只殺一個，就是太史闌。”</br>　　容楚抬頭，手按在桌幾邊緣。</br>　　“你娶別人，我就放手。”宗政惠漠然道，“但你此生若娶太史闌，我必不死不休。”</br>　　容楚定定注視著她，她眼神里灼灼烈火翻飛，搖晃著宮闕的碎影。</br>　　他慢慢松開手，轉(zhuǎn)過臉去。</br>　　“你醉了。”他看著前方一泊月色，冷冷道。</br>　　“醉話也好，心聲也罷，我說出來了，就不會再收回。”宗政惠冷笑一聲，衣袖一翻，扔出一樣?xùn)|西。</br>　　“看看罷！”</br>　　容楚慢慢打開那袋子，將里面幾張紙抽出來，看了看，短促地笑一聲，將袋子扔在桌上。</br>　　“污蔑構(gòu)陷，西局手段。”他淡淡道，“如果僅憑這些無中生有的東西，便可治罪封疆大吏，那我南齊早風(fēng)雨飄搖！”</br>　　“是嗎？”宗政惠從袖子里又摸出個東西來，“那這個呢？”</br>　　她雪白的掌心攤開，掌心中是一只玉石大鵬鳥，雕刻精細，光彩內(nèi)蘊，奇的是肚腹微紅，似天然生成。</br>　　容楚并沒有看過這東西，微微皺起眉頭。宗政惠將大鵬鳥握在掌心，慢慢道：“東堂司空家，一門煊赫，圣眷恩隆，他家的族徽，就是金翅大鵬。”</br>　　容楚沉默，眼神慢慢冷了下來。</br>　　“司空家世子，就是昔日天授大比東堂領(lǐng)隊。他在天授大比失利后，被派往靜海，潛入靜海城，和當?shù)睾７斯唇Y(jié)，意圖在東堂開戰(zhàn)時里應(yīng)外合，奪取靜海。這只金翅大鵬，就是他的標志。”她將金翅大鵬就著燈光，微微一斜，桌面上立即投射下一個“昱”字。</br>　　“司空昱。”她斜眼望著容楚笑，“滿朝文武都知他，這司空家族徽投影，是他家的獨門秘術(shù)，南齊誰也偽造不得。”</br>　　容楚淡淡道：“太后倒是了解甚深。”</br>　　“事關(guān)我南齊江山，我如何敢不小心？”宗政惠笑道，“不過有個更有意思的，你瞧瞧。”</br>　　她手指一翻，又換了個角度，這回桌面上投射下兩個字。</br>　　“太史”。</br>　　“這種金翅大鵬，是司空家族徽，也是世子的隨身信物。能刻字于其上者，必須是和司空家淵源極深者，如果是女子，多半就是命定家主夫人。”宗政惠輕笑，“太史，太史闌？想不到啊，我南齊重臣大將，獨力主持靜海軍務(wù)政務(wù)的太史元帥，竟然是東堂司空家的世子夫人。這算不算我南齊引狼入室？難怪國公說你們沒有關(guān)系，可不是沒有關(guān)系？不過和我南齊可有莫大關(guān)系——他們現(xiàn)在都在靜海，你說，他們下一步會做什么？”</br>　　容楚沉默，垂下的眼睫掩住了他的神情，語聲還是淡淡的，“天下姓太史者，多矣。”</br>　　“是嗎？”宗政惠笑得有幾分狡黠，“那我們們不妨拿這金翅大鵬上殿，請群臣們評判一下，這個太史，該是哪個太史。”</br>　　她手指一握，將東西收起，輕松地道：“紙袋里的東西，你要硬說西局捏造事實，污蔑太史闌通敵賣國也由你。可這金翅大鵬，可不是我西局能捏造出來的。是非黑白，亮出來自有定論。”</br>　　“那太后如何不亮出來，非要今日費盡心思，留下微臣，亮給臣瞧呢？”</br>　　“我這不是體恤你的心情嘛。”宗政惠微笑，“不過，國公是否也該投桃報李，體恤下我的難處？”</br>　　“哦？”容楚笑，“太后母儀天下，垂簾聽政，有什么會需要微臣體恤的？”</br>　　“容楚，容國公。”宗政惠笑出點尖尖的虎牙，神情有點不耐煩，“話都說到這地步，你我就別賣關(guān)子了。你答應(yīng)我三件事，我就收回這寶貝。咱們相安無事，如何？”</br>　　“愿聞其詳。”容楚抬眼看著她，眼眸里不知何時，泛出點微微紅絲。</br>　　“第一。”宗政惠環(huán)顧承御殿，“你們安排這殿，不安好心吧？從現(xiàn)在開始，不管有什么心思，你們都收回去。你答應(yīng)我，移我回景陽殿，保我此生永不會再被驅(qū)逐出宮。”</br>　　“太后想多了。”容楚笑道，“您貴為太后，誰能驅(qū)您出宮？”</br>　　宗政惠嗤笑一下，繼續(xù)道：“第二條，內(nèi)衛(wèi)總統(tǒng)領(lǐng)人選，由我安排。”</br>　　容楚剛一皺眉，她已經(jīng)急速道：“別推搪，我知道你的影響力。只要你不阻攔，這內(nèi)衛(wèi)統(tǒng)領(lǐng)我就能拿到手。你放心，作為報答，我也會保你容府一世平安榮華。甚至我可以給你免死鐵券。”</br>　　容楚頓一頓，簡短地道：“好。”</br>　　他說話簡練，眸光卻似有些亂，有些不耐。</br>　　殿內(nèi)龍腦香氣裊裊，因為風(fēng)向和位置的關(guān)系，那淡白的煙氣一直由內(nèi)向外延展，殿門外的回廊里，立著皇帝的隨身近侍，在宮門之外，有承御殿的護衛(wèi)在巡守。</br>　　“果然不愧國公，如此干脆。”宗政惠笑瞇了眼，“我就知道你不會拘泥于所謂皇權(quán)道義……”</br>　　“第三件呢？”容楚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如點漆的眸子微微瞇起，冷光四射。</br>　　“第三件……”宗政惠斜睨著他，忽然慢慢俯下身，纖纖十指拈向他如玉下頜，“給太史闌寫一封棄書……”她笑著，尾指輕輕劃向他下頜。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