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連城的手伸過來，她貌似含笑羞澀地一躲，擦身而過時，手中細(xì)針也已經(jīng)擦過他的胸口和腰腿。</br>　　怕他發(fā)現(xiàn)，不敢刺入，所以多拿幾根，多擦幾下。</br>　　紀(jì)連城只覺得有幾處地方微微刺痛，但這刺痛的感覺實在輕微，冷身子初入海水的時候也有這樣的刺痛感，他低頭瞧瞧，沒有感覺到血跡和傷痕。身邊容榕已經(jīng)輕聲嬌笑道：“哎呀，我倒忘了，這附近有箭魚呢，這種魚有點毒，刺中人會讓人麻痹，不過平常不主動攻擊人。所以邰郎你小心些，可不要哪里受傷出血，引來傷人的魚兒。”</br>　　紀(jì)連城聽得她言語伶俐，心中一蕩，容榕說的是擦傷出血，他卻想到了別的出血上去，想著那藍(lán)水晶一般的海水里，飄蕩一抹處子紅，何等艷美……頓時便有了感覺……</br>　　他低頭瞧了瞧，海水里似有黑影滑過，也不知道是不是箭魚，一邊想著等下事成就趕緊上船，一邊低笑著，模仿著邰世濤的聲音道：“我會小心的……”伸手去攬容榕的腰。</br>　　上頭海鯊遠(yuǎn)遠(yuǎn)地注視著，看見這一幕，放心地轉(zhuǎn)頭離開。</br>　　紀(jì)連城此時卻覺得不對勁了。</br>　　自己的手臂怎么這么僵硬？抬起來怎么這么吃力？還有胸、腰、腿……好幾個部位怎么都開始麻痹？</br>　　他想低頭去看，卻連脖子都覺得僵硬，意識也開始模糊。</br>　　“邰郎！你怎么流血了！”身邊容榕驚慌失措的聲音傳來，“小心啊！別引來那些嗜血的食人魚！”</br>　　紀(jì)連城一低頭，便看見一抹細(xì)細(xì)的鮮紅在水中曳過不見，心中一驚——怎么會有血？誰受了傷？自己嗎？自己被那個什么箭魚攻擊了？</br>　　他只覺腦子越來越糊涂，一個短短的念頭轉(zhuǎn)了半天，到后來散為腦中混沌的字眼，眼前一片黑暗，隨即又是一片空白……</br>　　容榕已經(jīng)不驚叫了。她浮在水中，用一種憎惡冷漠的目光瞧著紀(jì)連城，瞧著他表情漸漸空白，軀體漸漸僵直，人慢慢地沉了下去。</br>　　她不動，順著船移動的軌跡慢慢游著，在心里數(shù)過七十次后，伸手一拎，將憋得滿臉通紅，已經(jīng)快要窒息至死的紀(jì)連城拎了出來。</br>　　遠(yuǎn)處船頂上，邰世濤一動不動遠(yuǎn)遠(yuǎn)瞧著，船的陰影處到底發(fā)生什么，他看不太清楚，但是他和容榕有約定，只要她發(fā)出信號，他便知道她遇險。現(xiàn)在沒有任何動靜，說明計劃已經(jīng)完成。</br>　　他心中飄過一絲模糊的疑問，再次認(rèn)真地想了想容榕的身世，她的見識、應(yīng)變、談吐，以及身上的那些東西，不是一般人家能有，尋常豪門都做不到。</br>　　她是誰家的女兒？</br>　　邰世濤坐在那里，船上的其余人都知道他是紀(jì)連城的親信，有他在，紀(jì)連城不會有事，也便放心地自己睡覺。</br>　　容榕眼底閃著憎恨的光芒，再次把紀(jì)連城捺下水底。默數(shù)七十次后，再把快窒息的紀(jì)連城拎上來。再捺，再拎、再捺、再拎……像只玩老鼠的貓，一遍遍將紀(jì)連城的腦袋狠狠捺到水底。</br>　　她要給他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xùn)！</br>　　紀(jì)連城在昏迷和麻痹狀態(tài)中，也感覺到了痛苦，鼻子里水嘩嘩地流，漸漸嗆出了鮮血，臉色越來越白，眉宇開始發(fā)青。</br>　　容榕的這種毒針，上頭的毒來自某種毒蛇，是府中一位出身五越的護(hù)衛(wèi)的獨門法寶，十分珍貴，容榕這點還是軟磨硬泡得來的。</br>　　這種毒其實也是動物神經(jīng)毒，本來中者半個時辰后會死亡，不死也會變呆子。不過毒針含毒量輕微，又經(jīng)過水流稀釋，效果大概也就能維持半個時辰的昏迷。</br>　　但這毒的后遺癥很強烈，會逐漸侵蝕大腦中樞，人會從健忘開始，漸漸迷糊、麻木、失憶、癡笨……直到變成廢人。</br>　　這是容榕聽說了邰世濤的任務(wù)之后，為紀(jì)連城精心挑選的一種毒藥。</br>　　按捺起伏七八次，確定這家伙不被毒傻也要被窒息傻，容榕才罷了手，一仰脖子開始尖叫，“救命啊……”</br>　　她只弱弱細(xì)細(xì)地叫上一聲，隨即回手用毒針給自己也“刷”了一下。</br>　　極輕極細(xì)，她也不確定這樣刷一下會有什么后果，但此刻只有她和紀(jì)連城同樣癥狀，才更可信，邰世濤才可以進(jìn)一步獲取紀(jì)連城的信任，在他身邊呆到一直取到權(quán)柄。</br>　　這一個步驟，她沒和邰世濤商量，自己做了決定。</br>　　軀體微微僵硬，意識漸漸模糊，她在發(fā)昏之前的最后一個念頭是——如果自己真的也傻了，是不是從此就沒人要了……</br>　　邰世濤一直等著這一聲，在別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他已經(jīng)鷹一般地掠了下來。</br>　　他人落到船底部，順手在甲板上抄走了一柄掛在那的鋸刀，掠下船舷，在將兩個人撈起來之前，一刀砍斷了那兩條系住紀(jì)連城和容榕的繩索。</br>　　隨即他在容榕沉沒之前，將她撈了上來，抱上一邊的小船，又脫下自己的袍子蓋上。這才一個猛子扎下去救紀(jì)連城。</br>　　他在幽黯的海水里，看見紀(jì)連城緊閉的發(fā)青的臉，新仇舊恨涌上心頭，忍不住抓住他的頭發(fā)，把他往水下的船身上狠狠撞。</br>　　他揪住紀(jì)連城，在水底拳打腳踢，手撕頭撞。揍得浪層千疊，水花亂涌。</br>　　已經(jīng)趕到船邊的水手們，只看見海面上水波翻翻滾滾，邰世濤的腦袋起起伏伏，看起來援救十分辛苦的模樣。</br>　　眾人眼看邰世濤救得那么“吃力”，還以為水底有鯊魚之類的兇獸，一時驚得不敢下水，還是海鯊趕過來，看了一眼道：“這片海域應(yīng)該沒有鯊魚，還不下去救人！”</br>　　不過在水手準(zhǔn)備下海之際，邰世濤終于“千辛萬苦、精疲力盡”地將紀(jì)連城從水中拖了出來，送到小船上。眾人松一口氣，連忙把幾人拉上去。</br>　　邰世濤一上甲板就躺在地上喘氣，斷斷續(xù)續(xù)地道：“剛才那丫頭驚叫，說什么有魚有魚，我看著不對才下了水，下去的時候少帥已經(jīng)昏迷，我看見水下有一群長長的、尖尖的魚，很是兇猛，我好不容易才將他們驅(qū)走……”</br>　　眾人看紀(jì)連城和容榕都很狼狽的樣子，紀(jì)連城尤其面色發(fā)白，嘴唇發(fā)紫，像是中毒模樣，有人皺眉道：“長長尖尖的魚？難道是靜海傳說中那種帶毒的箭魚？”</br>　　人們看紀(jì)連城身上并無其他傷口，也就沒懷疑會有人做手腳。自然不會有人想起來去掀開紀(jì)連城頭發(fā)，瞧他的滿頭包。</br>　　海鯊走過來，細(xì)細(xì)地瞧了瞧兩人，也覺得有點像中毒，海中動物品種極多，奇詭有毒的更多，漁民下海中毒受傷也是常事，便讓人把兩人搬進(jìn)船艙，喚來隨船大夫給兩人治傷，大夫瞧了，也說似乎兩人中了什么動物之毒，又指著紀(jì)連城胸口有點潰爛發(fā)紅的傷口說，小小傷口就令人險些喪命，說明此物甚毒，所幸少帥靈活，沒有被完全刺中。卻也說自己沒把握一定能治好，當(dāng)即先開了藥。</br>　　邰世濤又掙扎爬起，二話不說接了藥方去煎藥，船上備藥沒那么齊全，他急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眾人瞧著他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焦灼神態(tài)，都贊他對少帥忠心耿耿，連一直用懷疑審視目光瞧著他的海鯊，最后都微微點頭。</br>　　其實邰世濤只是擔(dān)心容榕而已，他沒想到容榕給自己也來了一下，生怕她玩大了，直到次日上午容榕醒來，他才舒了口氣。</br>　　容榕一醒，就想起自己腿上的假皮膚里，有解藥，當(dāng)即悄悄拿出來吃了。邰世濤愕然看著她，問：“怎么當(dāng)時不提前先吃？何必受這個罪？”</br>　　容榕笑著吐了吐舌頭，“人家忘了嘛。”</br>　　邰世濤瞧她一眼，心知她雖然緊張，也不至于連生死相關(guān)的事情都忘記，想必是怕自己做戲不真，給他帶來麻煩，甘愿為此冒險。</br>　　他微微垂下頭，不敢jiē觸對面少女明亮的眼波。她的目光射在他身上，他便覺得似有明媚的箭，射到他千瘡百孔，不敢招架。</br>　　又過了一天，紀(jì)連城醒了，卻顯得有點神智不清，肢體虛軟，對誰都態(tài)度模糊，唯獨對邰世濤親熱些——他最后的模糊記憶里，記得是邰世濤為救他奮然下海。</br>　　船上大夫給紀(jì)連城把脈后，當(dāng)時沒說什么，出去后臉色沉重地和海鯊說了一些話，海鯊皺著眉，心中暗嘆自己好容易找到的同伴又出了問題，卻也不和紀(jì)連城說，畢竟那個“劍走偏鋒”的計策是他海鯊出的，提醒了只怕紀(jì)連城想起來要遷怒，干脆對之前發(fā)生的事不聞不問，只警惕著不許邰世濤靠近。</br>　　邰世濤眼看海鯊戒備森嚴(yán)，在這船上想殺了海鯊實在難如登天，容榕身體還有點虛弱，也不能給她帶來麻煩，只好收了殺海鯊的心思，專心照顧紀(jì)連城。</br>　　他原本聽說太史闌的噩耗，心傷若死，此刻卻又轉(zhuǎn)過念來，覺得如果奪取了紀(jì)連城的權(quán)柄，姐姐知道必然也是歡喜的，只要她歡喜的事，再難他也愿意去做。</br>　　紀(jì)連城傷口潰爛，蔓延半邊胸膛，發(fā)出惡臭，他自己又脾氣惡劣，傷病之下對親兵非打即罵，以至于親兵也不敢上前伺候，只有邰世濤不動聲色，不避惡臭，隨便紀(jì)連城怎么發(fā)作都態(tài)度恭謹(jǐn)，一心一意照顧，幾次三番下來，紀(jì)連城也難免感動。</br>　　這一日他終于喝藥時，終于握住邰世濤的手，誠摯地道：“世濤，此次海上一行，雖說我倒霉，吃了些苦頭，但能瞧著你真心，也算值得。等到咱們回去，一定給你好好敘功。”</br>　　“少帥身子好了，就是世濤的福氣。世濤只想跟在少帥身邊一輩子。”邰世濤給紀(jì)連城掖掖被子，捧了藥碗出去，猶自能感受到身后紀(jì)連城充滿感激的目光。</br>　　他回去將這話學(xué)說給容榕聽，容榕笑得嘰嘰咕咕，忍不住撲在他懷里捶他胸膛，“你壞死了！”</br>　　邰世濤霍然抓住她的手。</br>　　容榕一驚，這才發(fā)覺自己忘形，臉唰地紅了，趕緊低下頭。</br>　　邰世濤只看見她垂下的小小的臉，耳根呈現(xiàn)透明的紅，一點小小的雪白的鼻尖，在眼皮底下嬌俏地亮著。她的頭發(fā)微有些亂了，發(fā)絲細(xì)細(xì)地拂在他脖頸邊，一股似有若無的幽香傳來，他的臉也紅了。</br>　　兩人手抓著手，怔怔地對望了半晌，容榕手都被抓痛了，抿唇試探地向后拽了拽，邰世濤這才驚覺自己也失禮了，急忙放手跳起，掌心一邊不自在地擦著袍子，一邊給她道歉，“蓉蓉姑娘，對不住……”</br>　　“叫我榕榕。”容榕聲音很低，“邰……世濤，我……我有話和你說……”</br>　　邰世濤呆了一呆，心中轟然一聲，已經(jīng)明白她要說什么，一時慌亂，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下意識又退一步。</br>　　容榕只以為他害羞，她也害羞，但想著這少年如此面羞皮薄，等他開口要等到猴年馬月，想著素日里哥哥和護(hù)衛(wèi)們的教誨，鼓足了勇氣，上前一步。</br>　　她上前一步，邰世濤便退后一步，眼看著要被她逼到墻角，邰世濤又去瞧艙門。容榕一怔，嬌小姐多少都有點脾氣，脾性上來，干脆一錯身，堵住了艙門，嬌聲道：“你今日不聽我把話說完，就別想跑。”</br>　　邰世濤只得苦笑站下，在她面前受審的犯人似的，低著頭。</br>　　容榕正要再次開口，驀然船身一震，隨即慢慢停下，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似乎有人呼喝，再等了一會，就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br>　　她愕然轉(zhuǎn)頭，就看見兩個水手從她門邊飛快過去，道：“有船靠近！天紀(jì)軍的快船！”</br>　　邰世濤立即抬起頭來。</br>　　那兩個水手邊走邊說，“在打旗語……什么……總督回歸靜海！”</br>　　邰世濤忽然渾身一震，一步跨過來，一把撥開容榕，大步奔了出去。</br>　　他奔得太急，心情太激動，也沒注意到自己出手太重，容榕猝不及防，被他甩得砰一下撞在門板上，“啊”地一聲低叫，急忙捂住肩膀，轉(zhuǎn)頭看邰世濤，然而邰世濤頭也不回，早已去得遠(yuǎn)了。</br>　　容榕怔怔地立在門邊，臉上的紅潮漸漸褪去，似落潮后慘白的沙灘。</br>　　邰世濤奔上甲板，那邊快船的人已經(jīng)上船來，一看見他一怔，隨即歡喜地大聲道：“邰參將，速速通報少帥，靜海總督已經(jīng)回歸靜海，現(xiàn)在正在靜海城大肆殺戮，卑下等擔(dān)心她下一步要對天紀(jì)軍下手，請少帥速速回航！”</br>　　邰世濤身子一震，定住了。</br>　　隨即他猛力地扭過臉，害怕被人瞧見那一瞬眼角閃現(xiàn)的淚光。</br>　　他忽然又是一怔。</br>　　甲板角落，陰影里，他臉偏向的方向，容榕正站在那里，一臉蒼白地盯著他。</br>　　……</br>　　“還有一日，便可到達(dá)靜海城。”海姑奶奶坐在樓船三層寬大的廳內(nèi)，對太史闌微笑，“怎么樣，緊張否？”</br>　　太史闌撐著手肘，坐在她對面，伸手拈起她一縷亂了的發(fā)，替她別在腦后，才道：“有你在，我自然是不緊張的。”</br>　　說完她灌了一口茶——趕緊壓下沸騰的惡心感。</br>　　這些動作都是和容楚學(xué)的，真不知道容楚活了這么多年，怎么沒惡心出胃病？</br>　　海姑奶奶格格笑起來，斜睨她一眼，伸指點在她額頭，“你呀，越來越會說話，我真擔(dān)心我這魂兒，要給你勾飛了去。”</br>　　她笑得身軀微顫，修長的手指在半空中蕩一抹柔軟的弧，從眉梢到眼角，都滿滿喜悅和風(fēng)情。</br>　　太史闌很想把那支染著蔻丹，戴著碩大海藍(lán)寶石的手指，狠狠地拍下去。</br>　　她在心中一遍遍提醒自己——最后一天，最后一天。</br>　　“我倒覺得我勾不了姑奶奶的魂兒。”她轉(zhuǎn)著茶杯，口氣淡淡，“倒是魚姑奶奶的魂兒，似乎落在我這里了。”</br>　　“她又怎么了？”海姑奶奶皺皺眉，臉色冷了下來。</br>　　“也沒怎么，只是昨晚派人給我送信，說船頭一敘。”太史闌語氣輕描淡寫，“我沒去。直接將信退還了。”她挑挑眉，說笑話一般，“想不到魚姑奶奶還會寫信，不過那信可不是寫的，居然是畫的，畫了只船，船頭兩個人，想來是這個意思吧？”</br>　　海姑奶奶原本眼神狐疑，也在懷疑辛小魚大字不識，怎么會寫信？聽到后一句才釋然，笑道：“這是她沒錯了，她確實有以畫代信的毛病，她畫還畫得不錯。”</br>　　太史闌之前見過辛小魚記賬，就是以畫代字，這話一出口，便知道海姑奶奶是信了。</br>　　果然海姑奶奶的臉色隨即便淡了下來，喝了口茶思量半晌，喚過人來，道：“去和魚姑奶奶說，后頭船上的壯丁多，沒個人鎮(zhèn)不住不行，讓她過去管管。”</br>　　“是。”</br>　　太史闌垂下眼，喝茶。</br>　　這幾日航行，辛小魚一直用盡辦法往海姑奶奶面前湊，太史闌也在用盡辦法讓她湊不到海姑奶奶面前。在她那輕描淡寫不落痕跡的“美男計”和“爭風(fēng)吃醋離間計”下，辛小魚數(shù)次靠近海姑奶奶的機(jī)會都被打滅，反而令海姑奶奶越發(fā)忌諱。就算這樣，太史闌也不放心，這么一個人在船上，終究如炸彈般隨時會爆，每日防著也累得慌。今日再加一把火，終于把辛小魚驅(qū)出了主船。</br>　　她心中滿yi，抬頭對海姑奶奶一笑，眼神里著意用了點力，海姑奶奶的神情眼瞧著便恍惚了。</br>　　在她的爪子摸過來之前，太史闌已經(jīng)起身，裝做看海景走了出去。</br>　　過了今夜，明日就是一場翻覆。</br>　　她并不為即將到來的巨變緊張，只想著留在海岸上的同伴，想著她們不知是否安好，靜海是否生亂，想著遠(yuǎn)在麗京的容楚是否如意，是否因為她失蹤，自己又無法親身尋覓而郁郁在心。</br>　　到明日，一切便知道了。</br>　　……</br>　　晚風(fēng)從海邊到窗邊，容楚也在總督府她的臥室內(nèi)，隔窗遙望海的那一端。</br>　　此刻太史闌是否安好？是否也在海上航行，還是在某個小島漂泊？還是在和誰周旋？她若知他已經(jīng)趕到靜海，是否會拼命趕回？</br>　　她失蹤已有二十多天，說他一點不擔(dān)心是假的，這天數(shù)，在南齊律法上，已經(jīng)可以正式宣告一個人失蹤，而家人，已經(jīng)可以開始操辦喪事。</br>　　而他，在靜海苦苦等候，依舊沒有等到結(jié)果。</br>　　風(fēng)過窗欞，他抬起手，似要捕捉風(fēng)里屬于她的氣息。修長手指在風(fēng)中一挽，一個珍重等待，黯然挽留的姿勢。</br>　　他轉(zhuǎn)回臉，對身后等候命令的周八。</br>　　“收拾行裝，明日回京。”</br>　　……</br>　　相思無處付，一夜聽海聲。</br>　　天亮了。</br>　　今日微雨，天色暗沉，不太好的天氣有點影響海姑奶奶的心情，不過隨即太史闌的話便令她眉目舒展。太史闌說，紛雨如血雨，紛雨洗征塵。這正預(yù)示著海姑奶奶今日之戰(zhàn)，必將血洗靜海，旗開得勝。</br>　　“還是你會說話。”海姑奶奶親昵地拍著她的手，眉梢眼角都是笑，每抹笑都帶了個小鉤子，一鉤鉤要勾到她魂里去。</br>　　她眼睛很亮，滿滿期待，期待的不僅是今日大戰(zhàn)，還有面前這個知情著意的“美男子”。</br>　　這段日子相處，她親眼看見面前這個人的淡定從容，見識不凡，有同其他人都截然不同的風(fēng)神氣質(zhì)。她漸漸收了當(dāng)初戲耍之心，不再想著將這人當(dāng)作禁臠，開始認(rèn)真考慮起當(dāng)初那個提議來。</br>　　她不能自抑地被她吸引，她知道今日錯過這個人，也許這一生都再遇不見第二個。</br>　　有生之年，未見如此人淡定又凌厲，霸道又散淡，雍容又利落，嚴(yán)謹(jǐn)又瀟灑者。</br>　　她為此待他日漸尊重，不求眼前親昵，只圖討他歡心，只圖將來。</br>　　將來。</br>　　想到這兩個字，想到今日之后雪恥復(fù)仇，一呼百應(yīng)，夫妻恩愛，全新生活，她的血也似騰騰熱起。</br>　　……</br>　　太史闌對她的夸贊向來寵辱不驚，反正這些語調(diào)詞兒都是和容楚學(xué)的。</br>　　前方海岸線已經(jīng)在望，隱約可以看見靜海的輪廓。太史闌走上甲板，看見五艘大船上的人都在忙碌。</br>　　第二艘船上似有目光將她穿透，她回身，就看見司空昱立在船頭，眼神復(fù)雜地望著她。自從那日水姑姑喊出那句安胎藥之后，他的眼神總是怪怪的，幾分落寞幾分嘆息，時常眼睛掃過她的肚子注意著她，卻又在她目光轉(zhuǎn)過來時，急急逃開眼神。辛小魚被發(fā)配后船，他自然便解脫般跟了去，和海五合作，哄住并看守住辛小魚。</br>　　太史闌遙遙對他笑了笑，她心情不錯。</br>　　司空昱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她的笑容，嘴角扯動，想笑，卻終究笑不出。</br>　　她在為回歸歡喜，他卻知，回歸就是分別，屬于他和她最后一段獨處的日子，屬于他的最后的機(jī)會，結(jié)束了。</br>　　……</br>　　“報告主船，二船準(zhǔn)備結(jié)束。”</br>　　“報告主船，三船準(zhǔn)備結(jié)束。”</br>　　……</br>　　旗語不斷打過來，向海姑奶奶報告各船準(zhǔn)備情況。</br>　　暗中報訊及調(diào)集靜海城殘余勢力的快船，昨夜已經(jīng)悄悄出發(fā)，會趕在主船抵達(dá)之前，先和靜海城那邊秘密通氣。</br>　　按照海姑奶奶的計劃，她會在清晨，聲勢浩大直抵靜海碼頭，之后由等候在碼頭的自家手下帶領(lǐng)，直撲總督府，先血洗總督府，再殺掉所有不聽話的人！</br>　　在她看來，靜海沒有敵人，靜海唯一的敵人，就是太史闌。殺掉這個青面獠牙的女人和她的所有屬下，靜海從此就回到了父親和她的手中。至于其余那些靜海大小地頭蛇，都是墻頭順風(fēng)草，只要她把帶血的風(fēng)刮了過來，他們就會應(yīng)著風(fēng)倒下去！</br>　　她對這些人的揣摩并沒有錯，但她沒有想到的是，隨著容楚的到來，一切已經(jīng)不同了……</br>　　“姑奶奶，槍要不要現(xiàn)在提出來發(fā)放？”有人前來請示。</br>　　海姑奶奶望著平靜的海面，和空蕩蕩毫無準(zhǔn)備的碼頭，嘴角掠過一絲輕蔑的笑，“先拿出來放在甲板上，看守好，別急著發(fā)放。這是我的殺手锏，太招眼，不到最后關(guān)頭不能動用。”</br>　　“是。”</br>　　……</br>　　天還沒亮，容楚已經(jīng)起床，他是被一陣鴿子咕咕鳴叫聲驚醒的。</br>　　他立即起身，快速梳洗，當(dāng)周八拿著一管信箋進(jìn)來時，他連包袱都打好了。</br>　　展開信箋一看，他面容平靜，順手將信在燭火上燒了，一邊命護(hù)衛(wèi)進(jìn)來給他磨墨寫信，一邊吩咐周八，“通知所有人，立即出發(fā)。”</br>　　他匆匆寫了一封信，擱在案上，馬車已經(jīng)駛到院子里，周八背他上了車。</br>　　車簾垂下，遮住那人如玉容顏，在黑絲的阻隔里，在初起的晨曦里，他似留戀似遺憾地，深深瞧了那屋子一眼。</br>　　“走！”</br>　　……</br>　　一刻鐘后，蘇亞手拿一封密報，沖進(jìn)了這院子。</br>　　“國公，緊急軍情……”</br>　　她的聲音頓住，愕然看著人去屋空的院子。</br>　　桌上整齊放著一封信，蘇亞打開。</br>　　“我有急事必須立即回京。你等安心等待。若有變故不必心急，以靜海總督令，令駐扎碼頭附近天紀(jì)軍應(yīng)戰(zhàn)，勝則有賞，敗則以軍法追究。本地士紳亦以軍令召集配合，當(dāng)可無虞。另，近日若有重大事端，亦有可能是太史闌回歸之期，爾等務(wù)必切切在意。容楚字。”</br>　　蘇亞怔怔盯著信紙，心中再次對容楚的神機(jī)妙算運籌帷幄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怎么就能算到近日有變故？而他的點撥也讓她茅塞頓開——何必緊張？直接以新近編營的天紀(jì)三大營應(yīng)戰(zhàn)！一方面鍛煉新兵，一方面淘洗天紀(jì)軍，如果他們有異心不好好應(yīng)戰(zhàn)，趁機(jī)清洗；另外，天紀(jì)和海鯊私下是有同盟的，他們出戰(zhàn)，海鯊這邊以為有貓膩，一開始會掉以輕心，他們就可以搶得先機(jī)。</br>　　難怪國公收編三大營后，直接將他們派駐到碼頭附近，原來他早算準(zhǔn)，會有敵自海上來。</br>　　蘇亞最初看見容楚離去，頓覺失去主心骨，有點惶然的心慢慢安定下來，隨即她看見自己手中密報，臉色一變。</br>　　糟了！</br>　　海鯊女兒今日大舉進(jìn)軍靜海碼頭，不正是“重大事端”？總督大人難道能借此回來？</br>　　可國公已經(jīng)走了！</br>　　這不是錯過了？</br>　　……</br>　　海姑奶奶計算航程十分精準(zhǔn)，她確實就在清晨時分，眾人還在沉睡時，靠近了靜海碼頭。</br>　　但此時，她神情微微緊張，因為有手下回報，在她身后不遠(yuǎn)處，又出現(xiàn)了一條大船。</br>　　這時候出現(xiàn)大船不是什么好事，好在只有一艘。</br>　　海姑奶奶瞇著眼睛，想了想，做了個放緩航速的手勢。</br>　　她要先瞧瞧這船是敵是友，是敵人就先打發(fā)了，不然馬上她帶兵下碼頭，豈不是將背后交給敵人？</br>　　“姑奶奶……”一直用瞭望鏡觀察碼頭的一個大把頭，放下瞭望鏡，面色有點蒼白地道，“碼頭上忽然出現(xiàn)軍隊！”</br>　　海姑奶奶一怔——靜海已經(jīng)有了準(zhǔn)備？她腹背受敵？</br>　　出師不利讓她心頭有些煩躁，隨即便安定下來——怕什么！她還有八十支火槍！這才是縱橫天下的絕殺利器！在南洋某小國，曾出現(xiàn)過有人持雙槍就攻下皇宮，占據(jù)皇位的事，而她，有八十桿！</br>　　“姑奶奶，好像是天紀(jì)的軍隊！”那邊又在報告，“我看見旗幟了！”</br>　　海姑奶奶怔了怔，舒了口氣，卻又疑惑地道：“天紀(jì)軍這時候到碼頭做什么？”</br>　　正說著，側(cè)方那艘沒有標(biāo)記的大船到了。</br>　　此時五艘大船都已經(jīng)將靠近碼頭，海面上起了霧，那船在霧氣中慢慢靠近，看不清全景，只覺得船上影影綽綽也似有不少人。海姑奶奶粉面含霜，厲聲道：“炮筒弩弓準(zhǔn)備！”</br>　　船上軋軋一陣連響，炮臺啟動，緩慢轉(zhuǎn)動方向，看樣子，海姑奶奶寧肯放下對面碼頭的天紀(jì)軍，也要先對付這艘不明來歷的船了。</br>　　“姑奶奶！”那負(fù)責(zé)瞭望的手下又叫，“碼頭上出現(xiàn)不少民壯！可能是本地士紳的武裝團(tuán)！”</br>　　所謂本地士紳，就是那些洗白或者還沒洗白的地頭蛇們，海姑奶奶回頭望一眼，冷哼一聲，“這些見風(fēng)使舵的，來迎接我了是吧。”</br>　　她依舊緊緊盯著那艘大船，思考著在碼頭前將這船打成碎片，正好揚威，好讓碼頭上那許多人，瞧清楚她海姑奶奶的武力，不敢再起二心！</br>　　頭頂忽然一亮，金光渡越，日出！</br>　　幾乎剎那間，海面濃霧散去，現(xiàn)出清晰的船體，碼頭上嚴(yán)陣以待的人群，對面的大船，和船上人拼命揮動的旗語。</br>　　海姑奶奶霍然臉色一變，身子前傾，靠著船舷，驚叫，“爹爹！”</br>　　那邊大船上有人快步奔來，團(tuán)壽字醬色綢袍，身材略有些臃腫，正是海鯊。</br>　　兩船正在靠近，相隔不過數(shù)丈，他臉上神色清晰，滿是震驚和歡喜。</br>　　海姑奶奶的驚喜更甚，大叫：“爹爹！爹爹！原來你在靜海！太好了！太巧了！咱們父女匯合碼頭，正好將這群混賬都……”</br>　　她話音未落，忽然一個人快步走過來。</br>　　此時船上船下，包括碼頭上的人，都在震驚地看著海鯊和海姑奶奶海上相遇，一部分人驚喜，一部分人臉色凝重，目光都集中在這兩人身上。而這兩人，暫時也忘記了身處的情境。</br>　　走過來的這個人，步子很快，很穩(wěn)，很利落，淡青色的衣袍微微掠起一陣風(fēng)，便到了海姑奶奶身邊。</br>　　海姑奶奶此時正踮起腳，微微前傾身子，向海鯊打招呼，她的衣裙有個側(cè)袋，隱約有什么東西露出了黃銅的把子。</br>　　那人手一伸，輕輕巧巧把那東西抽了出來，再順手在自己腰上一摸，輕輕巧巧抽出了同樣的一個東西。</br>　　隨即她眼神在海姑奶奶身上一掃，似乎在做什么決定，這決定做得很快，她霍然抬腿，一腳掃向海姑奶奶。</br>　　“砰”一聲，仿若鐵棍砸上**，海姑奶奶慘叫一聲，整個身子竟然橫飛而起，遠(yuǎn)遠(yuǎn)飛出一丈，砸在一個屬下身上。</br>　　這一下太突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順著海姑奶奶被砸出的軌跡，下意識地走了一圈，包括正和海姑奶奶對視的海鯊。</br>　　在所有人都被引開眼神的這一霎。</br>　　那人一腳蹬在舷幫上，衣袍紛飛，雙槍抬起，二話不說，沖著分神的海鯊，開槍！</br>　　“啪啪！”</br>　　兩聲清脆的炸響，剎那間似乎響徹整個靜海。</br>　　兩團(tuán)爆開的火花，在海鯊胸前炸開，半空中兩船之間，兩團(tuán)青煙裊裊飄舞，再慢慢消散。</br>　　所有人呆了。</br>　　海姑奶奶啊地一聲尖叫，比先前更慘厲的聲音。</br>　　船上人泥塑木雕。</br>　　對船的人笑容僵硬在臉上。</br>　　后船的辛小魚腦袋磕在船幫上。</br>　　碼頭上天紀(jì)軍瞠目，抬起的武器凝在半空。</br>　　督戰(zhàn)的蘇亞等人瞪大眼睛，一聲驚呼險些出口。</br>　　聞風(fēng)而來的地頭蛇們捂住心口。</br>　　海鯊……</br>　　海鯊的表情，在這一刻所有人眼中十分清晰，上一刻他還追著女兒飛出的軌跡關(guān)切，下一刻他瞪大了眼睛，眼中掠過不可置信的神情。</br>　　不可置信的不知是因這突如其來的兩槍，還是因為終于看清楚了對面開槍的人。</br>　　其實他反應(yīng)已經(jīng)很快，在海姑奶奶身子飛出之后，他就已經(jīng)下意識向后撤出腳步。</br>　　這是多年搏殺浮沉里修煉出來的本能。</br>　　可是他還是快不過對面那個人的速度，以及她同樣血海搏殺里修煉出來的決斷。</br>　　他認(rèn)出那個開槍的人。</br>　　太史闌。</br>　　太史闌在最后關(guān)頭，沒有選擇先殺海姑奶奶，而是對海鯊開了槍。</br>　　所有人都在仰望著她。</br>　　霧散云收，金光如劍，如劍的金光里，那高挑的人兒一腳蹬在船舷上，臉容峻刻，衣袂長飛。</br>　　她腳下海濤生滅，頭頂蒼鳥盤旋，身前血花綻開，一線激射如長虹。</br>　　風(fēng)將她黑發(fā)掠起，貼在頰邊，眼眸同發(fā)一樣，黑而冷。</br>　　眾人仰望，再次心驚如見天神。</br>　　半晌寂靜之后，震驚狂亂的呼喊聲，如海嘯生。</br>　　“太史闌！”</br>　　“總督！”</br>　　“大人！”</br>　　……</br>　　－－－－－－題外話－－－－－－</br>　　啊，昨天還漲勢大好的票票，一夜回到了解放前。攤爪，哼哼，關(guān)鍵時刻快到了，錯過還是不錯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