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父子”合作
他和景泰藍似父子又似兄弟,呆在御書房里話癆,一起回憶太史闌的好,一起罵她的壞,痛斥她的不近人情,怒罵她的不講道理,說得多了也便更加親近而同病相憐,都覺得自己是被這個心黑冷漠的女人拋棄的可憐蟲。有次越說越怒,便開始嘲笑太史闌不能喝酒,景泰藍順便將太史闌第一次喝醉時發(fā)生的事說給他聽,絮絮叨叨說那二五營的總院如何惡毒,如何兇狠,如何險些殺了麻麻又將他推倒,害他鼻血長流被自己的枕頭敲暈,還撩起頭發(fā)給他瞧額頭上留下的一點傷疤印子。</br> 這事兒容楚從沒聽太史闌提過,此刻聽得更加不是滋味,忍不住便和皇帝討酒喝,說要借酒澆愁,景泰藍打蛇順棍上,干脆搬起酒桌和他對酌,完了兩人都醉了,景泰藍搖搖晃晃爬到他肩膀上拼命拍他腦袋大叫“麻麻萬歲!”,他頂著景泰藍笑著轉(zhuǎn)御書房一圈,一眾看見的太監(jiān)宮女追在后面跑,嚇的魂兒都去了半個。</br> 記得當(dāng)時他還感嘆地道:“你我在這里罵她,天知道她在那頭吃著什么苦。”</br> 景泰藍本來樂顛顛地揪著他頭發(fā),忽然安靜下來,良久道:“公公你放心,麻麻一輩子都是景泰藍的麻麻。”</br> 容楚不說話,心中感嘆太史闌沒瞧錯人,景泰藍終究是個懂事的。感嘆這小子也算幸運,七竅玲瓏人間玉,遇上了那個能溫養(yǎng)他的人。</br> 事后三公知道這事,大罵了他一頓,容楚只笑而不語——他怎么會把太史闌精心培養(yǎng)出來的景泰藍,再引導(dǎo)著往浪蕩子方向走?</br> 他記著太史闌說過的話,孩子的一生里,父親的角色很重要。所以她扮演著母親也扮演了父親,但有些事終究不可替代,如今她始亂終棄地跑了,剩下的事,便他來做吧。</br> 宮門守衛(wèi)帶著竊笑請他進去,猜度著今天國公又給陛下帶來啥亂七八糟玩意。</br> 景泰藍正在御書房里寫字,聽說他來便扔了筆跑出來,后頭一堆太監(jiān)公公氣喘吁吁跟著跑,“陛下您慢些,仔細(xì)跌著了,慢些!”</br> 容楚微笑停下,在一丈外請安,景泰藍停住腳步,大眼睛忽閃忽閃,咬住了嘴唇。</br> 他最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見面方式,但依舊懷念和麻麻一路行走的日子,那時候可以滾到很多人懷里,可以想碰誰就碰誰,可以隨意抱公公大腿。</br> 回宮之后,就像被隔離了人群,所有人都敬著,躲著,遠遠地彎腰鞠躬,他走近了會讓人惶恐,更不要提擁抱和撫摸,很多時候他只能在自己那個屋子一樣巨大的龍床上,抱著奧特曼翻滾。</br> 所以他最喜歡容楚來,容楚雖然在人前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模樣,但私下里會隨便些。偶爾還會制造些單獨面對的機會,陪他一起玩玩具。</br> 以前和麻麻在一起的時候,麻麻太忙,很少陪他一起玩,唯一一次陪他玩秋千,結(jié)果把秋千繩子都差點搞斷。如今麻麻走了,公公倒陪著玩起來,景泰藍很滿yi,覺得麻麻打仗公公玩,這樣的安排不錯。</br> 容楚和他說好了,每做一件值得嘉獎的事情,便送他一件市面上新出的玩具。景泰藍不喜歡宮中那些鑲金綴玉的玩具,要的是原木手工質(zhì)樸的民間玩意。</br> 景泰藍不等容楚拜完,上前拉了他的手就走,“晉國公來得正好,看看朕新寫的大字兒。”</br> “好,陛下寫得好,臣就把帶來的玩具送給陛下。”</br> 景泰藍笑得見牙不見眼,揮手命小太監(jiān)把包裹拖進書房外間,大言不慚地道:“必然是好的,朕先收著。”</br> 容楚吩咐小太監(jiān)把東西放好,隨即命他們出去,一轉(zhuǎn)身嚇了一跳,某條無尾熊已經(jīng)掛在了他腿上。</br> “公公……”大臉貓仰著粉嫩小臉,眨著烏黑眼睛,拖長聲音軟綿綿地喚,“今天有傳奇本子嗎?”說著就在他袖囊里掏。</br> 容楚按住他的手,笑道:“哪有那么多故事呢,最近沒更新。”</br> 景泰藍嘴撅得可以掛油瓶,悻悻道:“坑王!”</br> 容楚深以為然,順手塞了塊桂花糕堵住某人怨念的嘴,景泰藍有滋有味地嚼著,覺得比那些精致宮點美味一百倍。</br> 那是人間的味道,是麻麻的味道,是過去那段永不可忘懷的好日子的味道。</br> 容楚抱了他坐下來,笑道:“哪能天天有新故事?天天有新故事豈不是說明你麻麻很忙很累?要知道不是大事也不能被編成話本子,可天天有大事你還讓她活嗎?”</br> 景泰藍靠在他懷里,玩自己的手指頭,嘟嘟嚷嚷地道:“可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麻麻在看大海,我和她說話她不理我,我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說海什么時候干了,她就回來了。然后我嚇醒了,后半夜再也沒睡著……”</br> 他垂下眼睛,長睫毛像一只憂傷的蝴蝶,靜默停留。</br> 容楚無言,將他抱緊了些,心想太史闌和這孩子雖然是半路母子,竟然也修出了這心靈感應(yīng)。</br> 太史闌失蹤的消息他自然不肯告訴景泰藍,也囑咐了三公和專管各地奏章急報的司禮監(jiān),扣下相關(guān)文書。不想這小子做夢都能有預(yù)兆。</br> 他把下巴擱在景泰藍腦袋上,景泰藍立即湊上大腦袋蹭他,這是以前太史闌會和景泰藍做的動作,如今他也不自覺地經(jīng)常做,景泰藍也很習(xí)慣,兩個人蹭來蹭去,親昵的動作里想著太史闌,似乎也便看見她在眼前,面無表情,眼神平靜。</br> 容楚心底悠悠地嘆口氣,覺得這一幕瞧起來真有幾分父子相擁默默思念遠方女主人的味道,想著自個算命好還是不好?遇上的事全部掉了個個兒,女人痛快主動地讓他吃,再痛快主動地把他甩,現(xiàn)在她在外腥風(fēng)血雨一路征戰(zhàn),他在家守著大頭兒子相擁而泣默默思念——這都叫什么事兒?</br> “陛下,”良久他道,“臣打算著,近日要出去一趟。”</br> 景泰藍身子一僵,立即警覺地坐起身,盯著他的眼睛,問:“去哪里?”</br> “近期出現(xiàn)一批兒童失蹤案件您也知道了,看著關(guān)系不大,可派了幾批大臣都沒查出個子丑寅卯,反而越查越遠,眼瞅著這案子不對勁,可不要影響到朝局,三公和我商量了,希望我親自去,好快些處li掉。”</br> 這案件景泰藍也知道,也就是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年初的事情,先是麗京貧民區(qū)失蹤了幾個孩子,一開始沒引起注意,還以為是拍花子把人給拐走了,再然后失蹤的范圍繼續(xù)擴大,往麗京之外延伸,郊縣鄰城,人數(shù)漸多,漸漸麗京府的一位巡檢發(fā)現(xiàn)不對,將這些案子串到一起,之后又發(fā)文各地州府,詢問可有相同案件,這一查才發(fā)現(xiàn),敢情從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上半年這將近一年時間里,各地也出現(xiàn)了之類孩童失蹤案件,發(fā)案地點還是以麗京周邊為主,卻也有邊遠省份,沒什么規(guī)律,總受害人數(shù)卻已經(jīng)達到三十六人之多。</br> 超過十人的失蹤案件便是應(yīng)當(dāng)上報皇帝的重大案件,這案子到了景泰藍這里,發(fā)下去查,卻始終沒查出什么結(jié)果。如今聽容楚這么說,景泰藍忍不住便問:“公公覺得哪里不對?”</br> “查案這種事,沒有證據(jù)先說出來不合適。”容楚道,“此案民怨甚大,那些失蹤的孩子十有**遭了毒手,不能再任由兇手猖狂,該早些了結(jié)才是。”</br> 孩子對孩子的事情總有一份觸動在,景泰藍連點大頭,卻又猶豫地道:“三公說最近很要緊,公公應(yīng)該在京,你走了誰來保護藍藍?”</br> “所以我不會去很久,只和你請一個月的假。”容楚瞇著眼睛道,“另外,我們們還要讓太后和康王,不能察覺我已經(jīng)離開。”</br> 景泰藍贊同地點點頭,卻又咬著指頭,一臉為難地道:“不能啊,太后和康王盯你盯很緊的,每天的折子,除了我和她的批復(fù)外,也要有你們輔政大臣的簽字,她認(rèn)得你的字跡的。”</br> “字跡小意思。”容楚一笑,他身邊文四模仿他字跡他自己都認(rèn)不出來。</br> “我要走,不光是每日批復(fù)簽字這樣的小事要備著,同時還要做兩件事。”他道,“第一,讓太后有所牽制,第二,讓康王有所顧忌,無論如何拖過一個月。”</br> 景泰藍心里迷迷糊糊的,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卻又想不出來。他畢竟還是孩子,沒有想到一個案子再要緊其實都沒麗京的安全重要,能讓容楚在這時候提出要走的建議,就絕不會僅僅是一串失蹤案。</br> “怎么拖著他們呢……”景泰藍奶聲奶氣地問。</br> 容楚笑了笑,忽然低下聲音,湊到景泰藍耳邊,道:“您先……”</br> ……</br> 過了一會兒,等候在外的小太監(jiān)便聽見皇帝歡快的聲音,“國公陪我一起去玩!”</br> 隨即門被打開,容楚探頭出來吩咐道:“把我?guī)淼闹耨R組裝起來,給陛下玩玩,里頭有專門的說明,照說明來做便好。”</br> 小太監(jiān)們聽著,便把布袋子里的半成品拖出來,這是一個手工制作的竹馬,有點類似現(xiàn)代的木馬搖椅,不過不是整體做的,是分段組裝。已經(jīng)組裝好了身子,頭部和腿部還沒裝。</br> 容楚說這竹馬在江南行省一帶很流行,京中還很少,這是他親自上門到一個剛剛進貨的商人那里挖來的。竹馬的頭部和腿部各有機關(guān),組裝了一些好玩的東西,怕早早裝了機關(guān)損壞,所以才背到御書房院子里再組裝。</br> 幾個小太監(jiān)頭碰頭在一起組裝玩具,這些小太監(jiān)是原先永慶宮跟過來的,得過景泰藍的恩,永慶宮孫公公特意選的年紀(jì)較小的,好陪著皇帝,此時幾個半大孩子很有興趣地撅著屁股,組裝竹馬。這東西倒也不復(fù)雜,都做出了精細(xì)的卡槽,往里一卡便行。</br> 景泰藍興致盎然,連連催促,幾個小太監(jiān)剛剛研究了一下說明書,便手忙腳亂地拼裝,為了節(jié)省時間,幾個人分工合作,有的組裝頭部有的組裝腿部。</br> 負(fù)責(zé)組裝右腿和下部滑輪的一個小太監(jiān),在將腿部和腹部連接時,覺得卡槽卡進去的時候似乎有點不順暢,但是也卡了進去,他有心想拆了重試,但別人都經(jīng)不住皇帝催促,也急急催著他快點完工,這太監(jiān)看外觀上沒什么要緊,這玩具也很結(jié)實的模樣,便放心地站起身來。</br> 容楚牽著皇帝出來,看竹馬已經(jīng)裝好,笑道:“這東西制作很精巧,據(jù)說圖紙出自于早先的奇匠天工子,是他一生里唯一設(shè)計的一件玩具。因為太過精細(xì)復(fù)雜,造價昂貴,商人們算著一般人都負(fù)擔(dān)不起,所以沒有大量生產(chǎn)。現(xiàn)在江南行省那邊都是簡易版,這一個卻是照原先圖紙讓專人做的,據(jù)說可以控制速度,想快就快想慢就慢。”</br> 景泰藍一聽兩眼放光,掙脫容楚的手便跑了過去,容楚跟過去,將他抱進竹馬中部的座位里,指著頭部三根小竹條道:“最短的是最快一檔,最長的是最慢一檔。您可千萬記清楚別弄錯了。這院子里有假山有花盆有池子的東西太多,速度太快撞上什么可就傷著了。”</br> 景泰藍笑嘻嘻地道:“使得使得。”便不耐煩地將他推開,撥動了那個最慢的檔。</br> 這玩具設(shè)計得很精心,為了避免孩子玩耍時不小心碰到快檔,特意將其設(shè)計得最短以免碰觸。</br> 古代并沒有電動車,這竹馬號稱能自己跑,其實還是需要小太監(jiān)在后頭先推,形成慣性之后,竹馬內(nèi)部的機關(guān)可以造成短期彈射推動,景泰藍先選了最慢的一檔,慢悠悠晃了一圈之后便覺得不過癮,撅嘴偷偷加快了一檔,命小太監(jiān)在后頭推著,這回速度快了些,竹馬行進時頭部居然還根據(jù)速度節(jié)奏,彈出些帶彈簧的小圓球,這些圓球壓下去能起來,景泰藍覺得好玩,不住壓來壓去,砰砰乓乓砸個不休。</br> 忽然“砰”一聲悶響,并不是竹馬頭部砸圓球的聲音,倒像是竹馬內(nèi)部發(fā)出的聲音,隨即跟在竹馬后面的小太監(jiān)一聲驚叫,身子向后一退,竹馬已經(jīng)脫離了他們的掌控,飛快地向外竄了出去。</br> 一個小太監(jiān)追出幾步,正看見不知何時那短的最快一檔的小竹條已經(jīng)彈了出來,想必景泰藍打圓球的時候用力過度,無意中將這個機關(guān)震動彈出。</br> 竹馬沖出去比想象中的快,唰一下便越過平地直奔向前,前方不遠就是假山!</br> 景泰藍大聲尖叫,小太監(jiān)們都已經(jīng)嚇傻,驚得挪不動步子,只會嘴里亂喊,一時院子里亂成一團,在院子外頭的護衛(wèi)聽見聲音要過來,但沒有宣召他們不能擅闖,也急得在外頭大喊,里外頓時沸騰得一鍋粥似的。</br> 容楚先前一直陪伺在側(cè),后來想著要給景泰藍準(zhǔn)備茶水,正吩咐廊下的太監(jiān)去端來,一轉(zhuǎn)頭看見這一幕,二話不說身影一閃,人已經(jīng)越過回廊,直奔假山。</br> 眾人見他一閃就快擋在竹馬之前,也都松了一口氣,知道以晉國公的武功,無論如何不會讓陛下傷著。</br> 容楚背靠假山,伸手就去抄景泰藍,忽然咔嚓一聲,竹馬一條右腿斷裂,竹馬向下一傾,景泰藍的身子立即歪著重重跌下去。</br> 容楚手疾眼快將景泰藍抄在懷里,嗤地一聲輕響,那斷了的半截竹腿被砸碎的內(nèi)部機關(guān)撞擊,尖銳的頂端直沖景泰藍背部而來。</br> 容楚立即半轉(zhuǎn)身,將景泰藍放到一邊,隨即伸手去撥竹尖。</br> 他背靠假山,轉(zhuǎn)身時便碰到了假山的一處凸起,身后軋軋一響,聲音細(xì)微,幾乎淹沒在眾人的驚叫嘈雜里,容楚卻霍然變色,低喝“不好”,來不及再去擋那竹尖,先伸手將景泰藍重重一推。</br> 景泰藍一聲尖叫。骨碌碌順著鵝卵石小道滾出老遠,隨即轟然一聲,假山上端一處半突出的足有真人大小的石塊,重重砸了下來。</br> 這石頭一倒,眾人驚得魂都飛了,眼看著竹尖一閃而沒,石塊攜著無數(shù)煙塵土塊傾落,一時灰霧騰騰,也看不清容楚情況。</br> 砰一聲門被撞開,章凝帶著守衛(wèi)滿臉驚惶地出現(xiàn)在門口,一眼看見院子里的亂象,驚得眼前一黑身子直晃。</br> 護衛(wèi)趕緊將他扶住,章凝甩來護衛(wèi),老腿無比敏捷地奔進去,在煙塵里大叫:“陛下!陛下!”又大罵,“這假山怎么回事?怎么這么多土?陛下!”</br> “朕在這里……”景泰藍從水池邊爬起來,小臉上滿是泥土,眼神直愣愣的。</br> 章凝的心咚一聲落了地,一個箭步過去,也顧不得上下尊卑,將他抱在懷里,“您沒事就好!沒事就好!”</br> 老章凝家里的孫兒和景泰藍差不多大,自景泰藍回歸后他看景泰藍越來越喜歡,宋山昊和魏嚴(yán)經(jīng)常私下偷偷笑他,對陛下比對自家孫子還著緊。</br> 景泰藍在他懷里掙扎著,小臉憋得紅紅的,指著假山,大叫:“公公!公公!”</br> 章凝這才想起容楚,心中一跳,慌忙放下景泰藍又往假山那跑,隱約看見地上有血跡,驚得心再次砰砰跳起來——容楚也萬萬不能出事!</br> 此時煙塵散盡,他終于看見容楚,身子微斜半跪著,一根尖銳的竹尖扎在他腿側(cè),汩汩地流著血,一塊巨大的石頭落在他腿側(cè),和身后假山成斜角。</br> 章凝一看那個角度心中便一驚,急忙沖過去,道:“怎樣了?傷著哪里?”伸手便要去扶他。</br> 容楚擺擺手,愁眉苦臉地道:“這石頭來得夠狠,不僅讓我沒躲掉那竹條,還險些要了我的命。”</br> 章凝趕緊命護衛(wèi)來搬石頭,容楚維持姿勢不動,吩咐道:“慢點。”</br> 他的腰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扭著,章凝瞧得眼睛一縮,“腰?”</br> “腿可能斷了。”容楚臉色不太好看,“如果不是我放棄擋竹條,先把這石頭引到一邊,剛才砸到的就是我的腦袋。”</br> 章凝倒抽了一口冷氣。</br> 容楚看看景泰藍那邊,用章凝才聽見的聲音道:“……或者是陛下整個人。”</br> 章凝頓時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br> “回頭把這假山查一下,里頭都打開,看看怎么這么多土。”容楚吩咐護衛(wèi),又道,“順便把這院子里的所有陳設(shè)都檢查一下。”</br> 護衛(wèi)應(yīng)是,章凝眉毛連連抽動,容楚話里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他驚的渾身都抖了起來。好在三公久居高位,向來城府沉著,也淡淡囑咐一句,命人速速取藤床來,將容楚先抬到屋里,又命人傳太醫(yī)。</br> 等太醫(yī)的時候他又想去安撫景泰藍,卻見景泰藍的神情古怪,眼神里震驚比驚嚇更多,沒去看那竹馬,卻盯著那假山。</br> 那假山也讓章凝心口堵著,問了問小太監(jiān)事情經(jīng)過,皺了皺眉。回到屋里,太醫(yī)已經(jīng)幫容楚處li過了。容楚臉色微微蒼白,正看著外頭檢查假山的護衛(wèi)。</br> 看他那樣子,章凝倒不好責(zé)怪他給陛下玩危險玩具了,說到底那竹馬就算出了問題,只要容楚在也不會讓任何人受傷,說到底真正傷了他的,是那個誰也沒注意的假山。</br> 章凝心中一陣后怕,不僅不責(zé)怪還隱隱有點感激,如果不是今日這場竹馬事件,這假山會一直平靜地矗立在這里,然后等到某個合適的時候,倒下來。</br> 比如皇帝披覽奏章累了散步的時候,再比如有人引他觀看風(fēng)景……</br> 一想到皇帝小小的身子被壓在那塊成人高的巨石下的場景……章凝覺得連心都似被攥緊。</br> “沒事吧?”他問容楚。</br> “怕是暫時不能上朝了,”容楚靠著床榻,“需要我簽字的,轉(zhuǎn)我府里吧。”</br> “也只能這樣了。”章凝嘆息,“就怕那邊聽說你受傷,又要搞出什么事來。”</br> “那就讓他們搞唄。”容楚懶洋洋地道。</br> 章凝看他神情,心中一動,問:“你不會是故意的吧?”</br> 容楚看猴子一般瞧他一眼,“大司空你今兒吃錯藥了?”</br> 章凝笑笑,也覺得自己無稽——容楚眼里的懊惱瞧得見呢。</br> 容楚確實懊惱,他原本只準(zhǔn)備挨竹尖刺,可沒打算挨假山壓。他也沒想到事情居然發(fā)展到這程度,原本只想著先找個借口不上朝并讓某些人放松警惕,誰知道竟然誤打誤撞發(fā)現(xiàn)了御書房外的秘密。</br> 這事兒對景泰藍算是好事,對他可就不太妥當(dāng)了。</br> 守衛(wèi)前庭三大殿連帶御書房這一帶的是武衛(wèi),武衛(wèi)指揮使親自趕來,查看了假山并對御書房內(nèi)外重新檢查,之后向兩人回報,“假山內(nèi)部中空,無密道,灌滿泥土。頂端落下的石頭看起來是整石雕琢,其實是后來加上去的,底部有連動機關(guān)和下部山體連接,再以泥土封蓋。時日久了,又長了青苔,當(dāng)真是瞧不出來。國公先前無意中撞到了假山機關(guān)所在,這石頭便落了下來。”</br> 章凝想想那石頭的體積,心中惱恨——設(shè)置這殺手的人必然不是為了傷人,這是明明要致人死地。陰沉著臉問:“其余地方如何?”</br> 指揮使道:“院子暫時還沒有別的發(fā)現(xiàn),正準(zhǔn)備以清淤的借口將水池抽水。另外御書房內(nèi)也要查驗,這個必須上報工部和程建司,卑職想來請問國公和大司空,該如何動作。”</br> 他說得隱晦,其實意思就是怕這事被太后康王知道,生出波折。</br> 章凝還在沉吟,容楚已經(jīng)懶懶地道:“何必怕他們知道?假山都塌了還能瞞得住人?要我說塌了也好。假山塌了,撞壞了水池,修水池太吵,請陛下移駕。再然后咱們等著抓幾只小蝦。蝦子大不大不要緊,趁勢也可以把陛下身邊的人再淘洗淘洗。”</br> 章凝聽著眼睛一亮,確實,皇帝和太后換宮之后,雙方都不安生,都懷疑對方留下了人手潛伏,尤其皇帝這邊,肯定有宗政太后的人在,畢竟宗政惠把持宮禁這么多年,勢力深厚,皇帝也不可能一下子把她的人全部拎出來換掉。為了皇帝安全,三公等人輕易也不敢設(shè)餌釣這些魚蝦,如今可不正是一個機會?</br> 皇宮里任何土木變化都是大事,今天御書房一封,馬上就有很多人坐不住,趁這時候正好可以順藤摸瓜。只要抓出那么幾個不安生的,就可以趁機撤換宮禁宮人。</br> 章凝正想著用什么辦法既不引人過多猜疑,又可以達到目的。容楚已經(jīng)淡淡道:“剛才大司空你進院子,在門邊離你最近的那個,好好盯著。”</br> “你怎么知道?”章凝詫然。</br> “神情不對,應(yīng)該急著送信。”容楚一臉隨意。</br> 章凝瞪著他,覺得眼前這個真是怪胎,那時候滿院子的人還在慌著,他這個身受災(zāi)難的家伙居然還能目光如炬找內(nèi)奸。</br> 這微笑狡猾的家伙,其實才是鐵打的神經(jīng)。</br> 容楚等武衛(wèi)指揮使出去后,和章凝又低低說了幾句,章凝面色變換,良久才道:“你真是……如此也好,大抵大家可以清凈一陣子。”</br> 容楚笑而不語——他可沒那個清凈享福的命。</br> 章凝命人將容楚護送回去,容楚躺在軟椅上,對院子里呆呆站著的景泰藍眨眨眼睛。小子也眨眨眼睛,伸出手指頭,比了個“一”,隨即又對他嘲笑地拍拍屁股。</br> 容楚知道這小家伙的意思是笑他做戲做過了頭,也不說破,出了御書房便擺出一臉苦相,特意讓護衛(wèi)抬著軟椅從輔政大臣辦事的“藤春堂”走一遭,說馬上要告病假,得去取個東西。</br> “藤春堂”外永遠站滿各路官員。六部過來請示匯報的,京官過來等外放的,外地大員進京辦事或述職的,容楚這么一招搖過市,所有人嘩啦一下涌上來,請安問好,噓寒問暖,打聽究竟,熱鬧非凡,容楚的護衛(wèi)在人群里滿頭大汗地擠進擠出,容楚臉色發(fā)白地躺在椅子上,神態(tài)懨懨的,時不時答一句半句,把事情說個大概便閉目養(yǎng)神,眾人也不敢打擾,遠遠地議論著,一些愛好特殊的外地官員,瞧著這馳名麗京南齊的美人,臉色蒼白烏發(fā)斜披,垂下的眼睫濃密纖長,真真有楚楚之態(tài),暗地里不知道偷咽了多少口水。</br> 容楚晃完一圈,把聲勢造得再大不過,浩浩蕩蕩揚長而去,不出一刻鐘,前朝后宮都知道了晉國公在御書房意外受傷斷了腿,估計再有半個時辰,整個麗京的官宦府邸都會知道。</br> 一出宮門,等在車邊的趙十四看他這模樣嚇了一跳,趕緊小心翼翼將他抬上車,車門一關(guān),容楚臉上那種虛弱又懶散的神情就變了,霎時面若寒霜。</br> 趙十四瞧他忽然變臉,倒很歡喜,“主子你裝的?我就猜你沒受傷!”</br> 容楚懶得理趙十四,他和太史闌在一起混久了,越來越?jīng)]良心。</br> “去找京四胡同的鄭大夫,正骨最好的那個。”容楚道,“立即找來,注意不要讓人看見。另外,車子慢慢走。”</br> 隨即又讓周八進來,道:“把咱們特制的那種特別平穩(wěn)的包鐵大車準(zhǔn)備一輛,在那車?yán)镌偬刂埔粯訓(xùn)|西,迅速做好后車子就在城外秋賞亭附近等著。”</br> 簡單比劃了一下,周八也領(lǐng)命去了。</br> 過了一會趙十四把鄭大夫扛了來,車子正好拐進一條小巷,容楚的外傷已經(jīng)由太醫(yī)包扎,不過皮肉之傷無需再看,鄭大夫仔細(xì)按了按他的腿骨,道:“沒斷,但是可能有骨裂。”</br> 容楚當(dāng)然知道沒斷,但骨裂也是件麻煩事,道:“無論如何,助我這一陣行走如常。”</br> 大夫頭搖得很干脆,“傷筋動骨一百天,骨裂沒什么太好的法子,只能躺倒靜養(yǎng),不然小心成長短腿。”</br> “我倒是知道您府里有個好方子的。”容楚一笑。</br> 這位鄭大夫早年兒子從軍在他麾下,得過他的恩情,算是半個自己人,聞言搖頭,道:“國公也沒什么急事,好生養(yǎng)著便是,我那膏藥雖然能促進骨頭快速生長,但那滋味可不好受,再說還得完全固定,國公何必受那個罪。”</br> “無妨。”容楚道,“你也知道現(xiàn)今局勢,我躺久了難免生變。”</br> 鄭大夫再三搖頭,終究抵抗不了他,便讓趙十四回去取膏藥,拿來之后拿在手中,猶豫地道:“我這藥要以我傳家正骨手法揉敷,骨傷本就劇痛,再重手處li,鐵漢都受不住……”</br> “先生請。”容楚還是微微含笑。</br> 鄭大夫瞧著眼前精致美貌的男子,實在不敢相信這樣的人能經(jīng)受住那樣地獄般的痛苦,以往不乏有沙場老將請他用著藥來治戰(zhàn)場骨傷宿疾,哪次不是鬼哭狼嚎不能繼續(xù)?</br> 再說這還是在街上,隔墻不遠就是鬧市,萬一晉國公抵受不住喊起來……</br> 他端著藥,手指微微顫抖起來,不敢下決心,容楚閉著眼睛,淡淡道:“我十五歲上戰(zhàn)場,早知人間疼痛。”</br> 鄭大夫聽得他語氣似有深意,心中一顫,下定決定挖了一坨膏藥,揉在掌心按下去。</br> 膏藥味火辣辣的,在整個車廂里彌漫,鄭大夫按下去的時候,容楚身子顫了顫,吁出口長氣。</br> 鄭大夫心也顫了顫,提心吊膽等著他慘叫,卻連一聲低微的呻吟都沒聽見。</br> 他悄悄抬眼看容楚,晉國公平躺著,望著車頂,表情平靜,只額頭忽然盈滿的豆大汗珠,泄露了他的真實情況。</br> 鄭大夫悄悄嘆口氣。</br> ……</br> 周八回來后,和趙十四也拎著心在車外等著,為了避免他喊叫起來驚到百姓,趙十四特意命手下盡量將附近百姓不動聲色驅(qū)散,然而他們也是等了很久,也沒等到任何呻吟聲息,車子在不停地微微顫抖,不知是大夫下手正骨導(dǎo)致的顫抖,還是容楚的咬牙苦忍?</br> 空氣沉默到窒息,人人無聲,似乎也感應(yīng)到這一刻有人正全力與苦痛對抗,繃緊肌肉,咬碎牙關(guān),力量悍然。</br> 只為一個可以離開的最終目的。</br> ------題外話------</br> 攢月票給公公治傷啦,票來好得快啦……頂鍋蓋逃竄ing……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