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動心
太史闌嘴一張,傻了。</br> 她沉默,司空昱以為默認,歡喜又傷感地道:“太史,讓我照顧你……不要擔心你我的對立,你跟我走,我永遠不會再不利于你,我會給你最好的生活,讓你遠離殺戮和戰(zhàn)爭,做這世上最幸福的人……”</br> 太史闌開始抽手。</br> 司空昱不放,扣緊了她的手指,“還有……”他忽然有點忸怩,低聲道,“這個事情……你是想試試?嗯……換個地方好嗎……”</br> 太史闌惡狠狠一腳踩到了他腳上。</br> 司空昱被踩得身子一竄,哎喲一聲,太史闌已經(jīng)很清晰地說完了六個字。</br> “我睡過容楚了。”</br> 司空昱:“……”</br> 太過震驚會失去語言能力,這六個字的組合方式又太過彪悍,以至于他不由自主松開手,怔怔瞪著太史闌無法言語。</br> “就是你想的這樣。”太史闌淡淡道,“你生氣也好,憤恨也好,和我決裂也好,就此動手也好,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不會改變。太史闌今生未必嫁容楚,但也絕不會嫁其余任何一人。”</br> 司空昱望著她,眼底星光,一分分暗下去。</br> 太史闌不開玩笑,一言九鼎。</br> 他終究是遲了一步。</br> 聽到她入主靜海以及和容家決裂的消息,他便又喜又憂,心疼她的同時,心底也悄悄生出希望——她身邊沒有容楚,會不會愿意接納他人?聽說她是自動請纓赴靜海,會不會也是因為知道他在靜海?</br> 有些事不去想會顯得很遙遠,一旦想著了,便會越想越覺得可能,越想越覺得歡喜,越想越認為,很有可能真是那樣的。</br> 所以他從她一入靜海城開始便隱在她身側(cè),助她入城,助她闖入海鯊府,助她收服靜海城各方勢力,陪她出席海天盛宴,直到海上遇難,九死一生,終于忍不住這在心底盤桓了無數(shù)次的心聲。</br> 然后她用六字之刀斬決。</br> 這一刀斬下的時候,很久他都沒能明白其中的含義,但心已經(jīng)悠悠沉了下去。</br> 終究是一場癡心妄想。</br> 太史闌凝神注意著他的神色,她還記得天授大比時他曾經(jīng)忽然出現(xiàn)的瘋狂,怕他再來上一次。</br> 司空昱抬起眼,看見她眼神里的警惕,心中一酸,勉強悻悻笑道:“好……有你的,像是你會做的事……容楚那家伙好福氣。”</br> 太史闌聽他語氣雖酸,神態(tài)倒還正常,微微一笑道:“他確實福氣不錯。”</br> “你是為他才來靜海城的?”司空昱凝視著她,“我原以為靜海這邊會是他來。”</br> 太史闌唇角一扯,不答。</br> 司空昱看她神情也猜著些,低頭嘆息,“確實好福氣……”</br> 這話他說了第二遍,語氣卻截然不同,酸味不濃,倒添了幾分黯然。</br> 太史闌也有些不自在,司空昱的心思她其實一直不確定,總覺得自己不該是他喜歡的類型,初遇時他哪只眼睛瞧得上她?沒想到這家伙竟然動了真格,今兒一個誤會給掏出來了。</br> 想說什么,終究覺得沒有必要。感情的事情,多說無益。</br> 至于他以后的態(tài)度,隨便他。便是就此決裂也無妨。</br> 司空昱垂頭坐在椅子上,似乎思量了半晌,忽然又抬頭一笑,“我喪氣什么?你和容楚親近不是早就知道的事?無論如何,你們現(xiàn)在還沒成親嘛。”</br> 這回換太史闌發(fā)怔——他這話什么意思?這個最講究、規(guī)矩最大的家伙,難道連她和容楚滾床單都不介意?</br> 她想了想,再次提醒他,“我是殘花敗柳。”</br> “我三歲時和昭明睡過一床。”司空昱想了想,答。</br> 太史闌瞪著他,忽然覺得這男人其實也很可惡。</br> 身后咕咚一聲,太史闌回頭一看,卻是海六腿軟地從床上滾了下來,迎上太史闌眼神,他一邊趕緊找衣服遮擋,一邊臉紅紅地囁嚅道:“……魚姑奶奶天賦異稟,索求無度……她身邊男人很少有活過一年的……夫人您的同伴還是得小心些……”</br> “索求無度?”太史闌滿心煩躁,大步走到門邊拉開門,大叫,“魚姑奶奶想吃新鮮青瓜!”</br> 這船上果然供應豐富,不多時,竟然真有頂花帶刺的新鮮長條青瓜送了上來,太史闌選了個粗細合適的拿了,也不捋掉上面的白刺,順手拋給海六,“拿去用!”</br> 海六:“……”</br> 司空昱,“……”</br> 半個時辰后辛小魚醒來,叨咕著道:“這身子怎么怪不爽利的……”一眼看見夜明珠下坐著看書的太史闌,想了想,霍然坐起,“你先前為什么弄昏我!”</br> 太史闌回頭看她,燈光下烏黑眼神幽然一閃。</br> 辛小魚的眼睛立即又直了。</br> 太史闌拋下書,慢慢走到辛小魚身邊,端起她的下巴,凝視著她的眼睛,緩緩道:“我被魚姑奶奶風采所驚,一心要和魚姑奶奶偕魚水之歡,一時急躁,無意中傷了姑奶奶,還請魚姑奶奶見諒。”</br> 她長發(fā)微微垂下,掃在瘦削的臉頰,身上已經(jīng)換了一套自魚姑奶奶衣柜里搜羅來的紫煙錦寬大長袍,大袖翩翩,長眉入鬢,眸光如水,真真一身的美男子風華。</br> 一旁的司空昱眼神奇異——他也發(fā)覺太史闌風華越來越好,宜男宜女,女子裝扮時不缺風情,男子衣裝時毫無女氣。無論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最中心。</br> 她如明珠脫垢,光芒自躍。</br> 司空昱心中有點不情愿地承認,太史闌現(xiàn)在看起來,和容楚那家伙的風神氣質(zhì),竟然是越來越像了。</br> 一旁的海六早已看呆了。</br> 辛小魚的眼神也瞬間朦朧了,呢喃著道:“是這樣……那怪不得你……我也很喜歡你……剛才……剛才是你和我……”說完竟然露出點羞澀之色來。</br> 可惜她那黑黑面皮白白厚粉,很難讓人瞧出臉紅。</br> “魚姑奶奶好體力,我等不敢不讓魚姑奶奶盡興,是我兄弟二人一同伺候魚姑奶奶的。”太史闌收回手,將手指悄悄在衣襟上擦了又擦——她很討厭做戲,更討厭對著這下霜驢糞蛋做戲,但是司空昱的演技比她還差,她只好赤膊上陣。</br> 此時她無比懷念天生奧斯卡影帝容楚同志。</br> 辛小魚又瞧瞧司空昱,越發(fā)笑得如同裂開的驢糞蛋兒,親熱地拉過太史闌和司空昱的手,擱在膝上,各自拍了拍,道:“你兩個都很好,以后便跟著我吧,我不會虧待你們的。”</br> 兩人都僵硬地扯著唇角,太史闌偷偷將司空昱的爪子拉在自己上頭,好避免摸上辛小魚滿是魚腥氣的手指。司空昱沒有拒絕,卻趁機捏了捏她的手指,太史闌霍然抽手,司空昱那一捏就捏在辛小魚的大腿上。</br> 辛小魚笑得越發(fā)開心。司空昱臉色發(fā)青。</br> “外頭的兄弟們似乎不太喜歡我們們……”太史闌輕描淡寫地道。</br> “一群粗人!混賬胚子!”辛小魚立即踢了海六一腳,“你出去告訴他們,這兩位是我的貴客,誰要對他們不敬,或者在我面前提他們不是,統(tǒng)統(tǒng)扔下海!”</br> “是。”海六立即出去。</br> 太史闌挑挑眉,很好,這下海盜們不會再提醒辛小魚自己是個女人了。</br> “大家都累了……”辛小魚呵呵一笑,“先睡會?等我們們到水市島收了稅辦完事,就可以回程了。”</br> 太史闌和司空昱都應了,辛小魚命人給他們安排了一間艙房,船上地方小,兩人一間已經(jīng)不錯,海六一直是睡在辛小魚床下的。</br> 兩人還沒走出她房間,眼瞧著辛小魚換了一臉苦色,急不可耐地拎著褲子往床后凈桶方向去了,司空昱瞟太史闌一眼,似笑非笑,臉色薄紅。太史闌面不改色。</br> 嗯,那些黃瓜的刺想必很有按摩效果。</br> ……</br> 太史闌回到艙房,打量一下那薄薄板床,順手扯過一床薄被往地下一扔,道:“我睡床你睡地上。”</br> 司空昱嫌棄地看看那不知道多少人睡過的被頭發(fā)黑油膩的褥子,立即搖頭,“我坐椅子上就好。”</br> 太史闌也對那處處透著黃黑斑的床褥十分惡心,但無論如何,身體最重要,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了。</br> 折騰兩天一夜,多虧身體強壯才沒有什么大的不適反應,再不好好休息一下,那就是和孩子過不去。</br> 她二話不說,把墊子拿回來重新鋪上,也不管那墊子剛才墊到臟兮兮的地上又沾了泥水,隨意鋪鋪就躺了上去。</br> 司空昱一直詫異地盯著她,他知道太史闌雖然不是那種講究的嬌小姐,也談不上潔癖,但還是很愛干凈的,她一開始出身寒微都不會睡這樣的床,更何況現(xiàn)在身為封疆大吏,起居八重,處處人間極致享受,怎么也這么不講究了?</br> 再說這些床想必是男人睡的,散發(fā)著一股臭哄哄的油腥氣,他怎么能允許太史闌在男人睡過的床被上輾轉(zhuǎn)?</br> 他大步走過去,伸手拉她,“別睡這床上,起來!”</br> 太史闌困倦得要死,躺下幾乎立刻就睡著了,迷迷糊糊地不知道他在嘰歪什么,伸手一推,啪一下手背打在他臉上。</br> 司空昱怔了怔,眼中閃過一絲怒色,然而低頭看她酣睡神情,立即又軟了下來,嘆息一聲,一邊想著太史闌一向繃緊堅韌,今天怎么會這么放松,一邊下意識抓住了她的手,在臉頰上輕輕蹭著。</br> 他眼中有種迷茫的神情,緩慢地重復著這個動作,太史闌的手背無肉,肌膚緊繃,骨節(jié)鮮明,像一塊涼玉壓在肌膚上,舒適,又有種徹骨的冷。</br> 他心底也有點冷,生出虛無的空茫感,此刻抓著她的手,心中卻知道抓握著的不過是一場迷離的夢境,夢境里的風景很美,卻不是他的田園。</br> 他微微嘆息一聲,苦笑一下,他這么深情款款抓著她的手廝磨,她呼呼大睡還打著小鼾,什么也不用再說,他可以拿人頭擔保她心里絕對沒有他一點位置,看他大抵也就如隔鄰,頂多和護衛(wèi)同級。m.</br> 司空昱抿著唇,在心里暗罵自己賤骨頭,多少人死命追逐不屑一顧,怎么偏偏就喜歡了這個冷硬的女人?</br> 真是莫名其妙,他到現(xiàn)在自己都沒想通。</br> 愛一個人,真的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事。</br> 又嘆了口氣,他放下了她的手,脫下自己的外袍,先把她朝里推推,把衣服墊上,再把她往外拖拖,睡到自己袍子上。</br> 太史闌就這么給他揉面團一樣滾來滾去,呼吸勻凈,他瞧著她靜謐安詳?shù)纳袂椋闹袗蹜z,忽然又生出淡淡歡喜——她能在他身邊如此放心安睡,這也是一份難得的信任。</br> 他把她往里挪挪,在她身邊坐下,靠著床沿。這間艙房也有一個小窗,正對著這夜的月亮,一彎下弦月細長如鉤,光芒冷幽幽的,他腦海里又掠過一些模糊的記憶,很多年前也是一間窄而陰冷的屋子,睡著瘦弱的小男孩,一個蒼白美麗的婦人坐在床側(cè),輕輕地拍著他,唱著安眠的歌謠。</br> 他還記得那歌謠的音節(jié),甚至記得那歌詞,他忍不住輕輕哼了起來。</br> 太史闌并沒有真正睡死,她自小便養(yǎng)成了淺眠的習慣,朦朧中聽到蒼蠅嗡嗡叫,一巴掌就打了過去。</br> 啪一下她又打中他的腿,司空昱住了口,無奈地笑笑,摸摸她的頭發(fā)示意她繼續(xù)睡,太史闌想要沉入酣眠,心中卻忽然砰地一跳,覺得有什么事不對勁。</br> 她一時想不起,卻再也睡不著,閉著眼睛慢慢回想到底是什么事不對勁,剛才發(fā)生了什么?</br> 司空昱在唱歌。</br> 他唱歌確實少見,這是她第一次聽,但這也不能令她警惕。</br> 歌……</br> 太史闌忽然發(fā)覺,剛才的歌謠,好像不是漢文!</br> 她努力回想最后聽見的幾個字眼,那般的音節(jié)發(fā)音幾分熟悉,她回想自己在哪聽過。</br> 隨即她腦中靈光一閃——西番!</br> 這是西番文字,她曾在北嚴城下和西番對抗七日,那些人的語言她雖然不會說,但聽得也不少,西番文字發(fā)音尾端都上翹,有很多的后鼻音。</br> 司空昱是東堂人,之后來到南齊,他從未去過西番,怎么會西番文字?而且更重要的是,這明明是催眠曲一樣的歌謠,屬于民間所有,很難流傳到東堂或南齊。</br> 難道他小時候在西番住過?</br> 太史闌心里微亂,她一直覺得司空昱相對單純,但身上總縈繞著一種哀傷和神秘的氣息,還有他那個同樣神秘的,給他造成很大創(chuàng)傷的母親。他的身世必然有不同尋常處。</br> 她閉著眼,沒有再睡著,腦中在快速地思考,卻忘記自己的手還擱在司空昱大腿上。</br> 司空昱此刻渾身僵硬,盯著她的手,呼吸微微急促。</br> 她為什么不拿開她的手?</br> 她要干什么?</br> 有意還是無意?</br> 心里明知道無意的可能性比較高,他卻還是忍不住心潮澎湃,他剛剛?cè)豕谀昙o,正是血氣方剛時候,平日里有事沒事還有些旖旎春夢,春夢里女主角十次有九次都是太史闌,夢里的她一改平日冷峻疏離,溫柔體貼,風情萬種。想著了都讓他渾身發(fā)熱,哪經(jīng)得起此刻心上人如此貼近,呼吸相聞,柔軟的手指離他重要部位只有三寸距離?</br> 司空昱渾身肌膚都似微微發(fā)燙,臉色發(fā)紅,四面如此安靜,聽得見她的呼吸也聽得見自己砰砰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間,他真的很想俯下身去,啄一啄她的唇角,嘗嘗到底是怎般的香甜滋味。</br> 然而他幾次俯身又幾次停住——一霎靠近會不會收獲永恒疏離?堅冷如太史闌,她的芬芳怎許人偷嘗?</br> 不過,偷偷親一下,她未必知曉……</br> 他的心思在滔天烈焰中輾轉(zhuǎn),翻翻覆覆都是她,肌肉的燥熱和繃緊似乎已經(jīng)蔓延到全身,他僵僵地坐著,手指扣到了掌心,然后有點難堪地發(fā)現(xiàn)某些不該有的反應竟然開始悄悄抬頭……</br> 正在他思量著退開還是下海里洗個冷水澡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一點動靜,夾雜在海風和海鳥的嘶叫聲里,是躡手躡足的腳步聲。</br> 司空昱滿腔的欲火頓時消掉一半,微微偏頭豎起耳朵。</br> 腳步聲接近,有低低的對話聲傳來。</br> “睡了吧?”</br> “沒燈火。”</br> “……魚姑奶奶不知怎的,竟然沒看出那是個女人。”</br> “雖然丑了點,好歹身材不錯,哈哈咱們可是有快一個月沒碰過女人了!猜個拳,誰先?”</br> “等等,兩人一間艙房,這對是夫妻?好像那男的武功不錯。”</br> “確實,先前那一出飛鯊可不是誰都能做出來的,這女的也不簡單,她一下水,一下子死了多少黑背鯊?”</br> “放心放心,不可力敵便要智取嘛……”</br> “這是啥?”</br> “那邊換來的醉魂香,一支要一斤綠鮑呢!”</br> “好極,試試!咱讓你先!”</br> ……</br> 司空昱偏頭聽著,眼神冷幽幽的。</br> 一支香從門縫里探進來,香頭已經(jīng)點燃,如一只通紅的眼睛,窺視著屋內(nèi)一切。</br> 司空昱無聲走過去,抬手先斷了香頭,隨即猛然將門一拉。</br> 哎喲一聲一大群扒在門上的海盜跌了進來,在門口摞上高高地一疊。</br> 司空昱悶聲不吭再把門一關(guān),揪起最上頭一個,撕下他衣襟塞他嘴里,二話不說,開揍!</br> “砰砰砰砰”</br> 老拳如流星,鼻血似飛虹,滿地開了醬油鋪,天上炸出滿天星。</br> 那家伙被司空昱拎在手上左右開弓連拳十八,打得渾身縮成一團如蜷曲的蝦米,喉嚨里只能發(fā)出一連串破碎的慘叫和求饒,直到被打盡興的司空昱麻袋一樣扔開,接著揍下一個。</br> 噼噼啪啪聲響不斷,充滿淫興而來的海盜們驚得魂飛魄散,拼命要奪門而出,可是門在司空昱背后,他們那里繞得過他?</br> 司空昱雙眼發(fā)紅,神情猙獰,一邊打一邊惡狠狠低罵,“老子熬得要死都不敢動她一個指頭,你們這群下賤胚子也敢說這樣的話!娘的你們居然敢想!居然敢想!都他娘的給我去死!去死!去死!”</br> 砰砰砰砰砰。</br> 太史闌在床上想笑。</br> 清貴驕傲的世子居然也會罵臟話,好大的牢騷。</br> 司空昱打得泄恨——自己肖想不敢輕染一指的人,別人竟然想采花?他正憋得難受,等著發(fā)泄呢!</br> 太史闌懶懶翻個身。這群倒霉海盜,選了個最不好的時機,活該。</br> 人肉麻袋一個個扔出去,誰也逃不掉被痛毆一頓的命運,海盜們瞧著不好,有人忽然向太史闌沖了過來,似乎想要挾持她以求逃過這一劫。</br> 這人剛剛沖過來,就看見床上的太史闌坐起,正冷冷瞧著他。</br> 她烏黑細長的眸子沒有任何情緒,冷硬如千年寒冰。</br> 那家伙激靈靈打個寒顫,忽然就不敢靠近她,一轉(zhuǎn)身打開舷窗,想要從那個只有臉盆大的小窗子里逃出去。</br> 窗子太小,那家伙鉆出一半就被卡住,再也動不了,半身屋外半身屋里,搖頭擺尾像只卡在網(wǎng)里的魚兒。</br> 太史闌下床,順手操起一根魚竿,問候了他的菊花。</br> 啊一聲慘叫,那家伙死命往外一躥,啪一聲擠裂了窗子,整個人灑著鮮血躥了出去,隨即太史闌聽見“噗通”一聲。</br> 這家伙受痛用力過度,竟然竄出了窗子外的走道,直接越過船欄掉進了海里。</br> 室內(nèi)一陣靜寂……</br> 打人的和被打的都駭然轉(zhuǎn)頭盯著太史闌。</br> 這個不動聲色的,才是最狠的!</br> 所有人都覺得屁股好痛……</br> 司空昱一停,其余人瘋狂掙扎而起,趕緊拉開門竄了出去,灑著血跑得比兔子還快。</br> 司空昱也不追,狠狠把門踢上,也不收拾一地狼籍,垂頭走到椅子前坐下。</br> 太史闌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說話,靜靜躺下又睡了。</br> 這回安靜睡到天亮,再無人來打擾,醒來時外頭已經(jīng)有了隱隱喧鬧,太史闌聽見有人說靠岸了。</br> 她爬起身,走到司空昱身前,他竟然睡熟了,長長的發(fā)垂下來,遮住半邊有些瘦削的面頰。眼睫下有一層深青色的陰影,透著疲倦之色。</br> 太史闌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里有一大片猙獰的微紅的疤,顯得肌膚有點僵硬,這些疤他原先一直用長袖大袖衣掩飾得很好,昨晚捋起袖子揍人又忘記放下,她才看見。</br> 司空昱忽然睜開眼睛,一眼看見她眼神,怔了怔,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急忙放下袖子,和她笑道:“就這點疤,之后還會越來越淡。”</br> “會不會影響動作?”太史闌問他。</br> “不會。”司空昱答得飛快,“男人行走天下,沒疤才叫人笑話不是?”</br> 太史闌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當先出門。</br> 忽然聽見司空昱在她身后長吁,低聲道:“你終于肯關(guān)心我……”</br> 太史闌腳步微微一停,終究沒有說什么,快步上了甲板。司空昱似乎在原地停留了一下,也跟了上來。</br> 上了甲板才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一夜航行,已經(jīng)靠岸,對面想必就是水市島。</br> 岸邊零零星星站著一些人,守著一個空場,空場上堆著一些大竹筐,不過不算多。</br> 辛小魚已經(jīng)上了岸,看見太史闌和司空昱下船過來,眉開眼笑地招手道:“小心肝們,過來瞧姐姐怎么收稅。”</br> 司空昱抖了抖,太史闌面無表情,反正辛小魚人比話更惡心,習慣了。</br> 太史闌四面瞧瞧,海匪們都站在沙灘上,遇上她的眼光都縮了縮,沒人敢靠近。太史闌注意到昨晚那個被爆菊的不在,難道丟進海里真的沒人去救?辛小魚似乎也沒問過一句。</br> 這些人涼薄兇惡,視人命如草芥,她可算領(lǐng)教了。</br> 辛小魚手里拿了個冊子,在和幾個衣著破爛的漁民們說話。</br> “上半年繳上的青蝦三千斤、海膽五百斤、竹節(jié)蝦五千斤、花蟶三千斤、海蜇一千斤、花點鱸三千斤、燕魚鲅魚三千斤,香螺槍蟹紅夾花蓋蟹牡蠣等共五千斤,折合銀兩一千兩,你們上半年的魚稅銀還差五百。”</br> 太史闌皺皺眉——這價錢也太離譜了吧?雖說這些都是普通海產(chǎn),但是就算其中最便宜的鲅魚,在市面上最低也要三十銅子一斤,三千斤最少一百多兩銀子,更不要說竹節(jié)蝦香螺還要貴上幾倍。</br> 那些漁民滿臉皺紋,皮膚粗糙得裂開血口,赤腳上都是各種被海物割傷的口子,滿臉麻木地聽著,好像說的不是和他們生計相關(guān)的事。</br> 直到聽見還有五百兩的缺口,一個老農(nóng)才急聲道:“咋才一千兩咧。咱們?nèi)迦硕枷铝撕2诺脕磉@么些,十歲娃娃都出了淺海,如今全村再沒有一根蝦節(jié)兒……柱子家的小二子想要多捕些,給家里生病的老娘混飽肚子,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說著便抹淚,大顆淚水從黧黑的臉上滑下,落在滿是鹽堿的破爛衣衫上。</br> 太史闌心下惻然,前兩天有風暴,這時候不能回來,那就兇多吉少。</br> 辛小魚不耐煩地揮揮手,道:“誰和你啰嗦這些?五百兩缺口,一兩都不能少!還有我們們海姑奶奶要的東西呢?”</br> “在這里。”老漁民抹抹眼淚,指指那幾個筐,“藍海膽五十斤,綠鮑一百斤,對蝦五百斤,黑海參一百五十斤……”</br> “藍海膽怎么只有五十斤!”辛小魚變了臉色,“我讓你們打最少一百斤的呢?五十斤怎么夠!”</br> “魚姑奶奶……實在是如今海貨越來越少了,魚稅太重,很多魚秧子都被打上去充數(shù),剩下的都潛到深海或者亂礁子里去,越來越難打……就這么些藍海膽,咱們都冒險去了鬼面溝……折損了三個人……”</br> “啪。”</br> 一個清脆的耳光打斷了他的話。</br> 辛小魚雙眉倒豎,驢糞蛋臉上的白粉唰唰地往下掉,“別的可以少點,藍海膽絕對不能少!是不是你們私藏了?來人,給我搜!”</br> 海匪們應了一聲,各自取了家伙,兇形惡相往里沖,漁村里立即響起了婦人孩子的哭叫聲。</br> 司空昱忽然上前一步,太史闌拉住了他,搖了搖頭。</br> 現(xiàn)在還不是逞英雄的時刻,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做,這些漁民被欺壓也不是一天了,估計這樣的場景經(jīng)常有,看那漁民麻木的樣子就知道了。</br> 剛才她觀察了一下,四面其實有不少壯漢漁民,人數(shù)并不少于這些海匪,但個個神情麻木縮在一邊,似乎根本想不起來抗爭。</br> 太史闌一向信奉“人必自救方有他人救之”,沒有血性的人,救他一次也救不了一世,保不準還怨怪她多管閑事。</br> 她喜歡看到有血性敢于抗爭的人,這些人才值得她出手。</br> 漁村里雞飛狗跳,亂哭大叫,亂了好一陣子,有人拖出幾個筐來,大叫:“魚姑奶奶,這里有私貨!”</br> “姑奶奶!這是給我們們水姑姑治病的藥兒!”那一直麻木的老漁民忽然激動起來,撲上去張開雙臂攔著,“別,別拿,這是救命的東西啊……”</br> 辛小魚一腳把他踢到了沙坑里,下巴撞在石頭上,磕了一嘴的血。</br> “黃灣群島的東西,都是海姑奶奶的。”辛小魚冷冷道,“識相點,不要惹姑奶奶生氣。海姑奶奶估摸著這兩天也會到水市島,你們好好接著,另派人去附近島上送信,海姑奶奶要在這里見見各島主。”</br> 她說完命人把海貨都裝上船,派幾個人押船回靜海城,自己只留下了船艙里備用的小舟,說等海姑奶奶到了之后,隨她的大船回黃灣。</br> 太史闌悄悄問海六,這么些海貨這種天氣運到靜海城,豈不是早爛了?海六悄悄指了指前邊海域,道:“哪里是去靜海城?那塊兒可離東邊不遠,那邊的水軍,時常船就開過來了。”</br> 太史闌心中一凜。果然海鯊團和東堂水軍有勾結(jié)。只是到底是停留在銀錢往來上,還是有更深層次的合作?</br> 辛小魚吩咐完,對她和司空昱招招手,道:“村里有咱們住的地方兒,陪姐姐去玩兒。”她對上太史闌眼眸,晃了晃腦袋,又道,“你這眼睛可真好看……我瞧著瞧著,就覺得暈了呢……”</br> 太史闌扯扯唇角——暈吧。姐迷死你不償命。</br> 漁村里現(xiàn)成的房子,據(jù)說是為了造了給收稅的人來住的,雖然比尋常漁民的房子好很多,不過也就是普通瓦房,連個院墻都沒有。辛小魚住了一間,還是讓司空昱和太史闌住了一間,至于海六,很自覺地找漁家借了破被子,睡到外頭石頭上。</br> 晚上吃了一頓海鮮大席,本島島主作陪,所謂島主,也就是海家姑奶奶隨意委派的一個手下,自然對辛小魚極盡巴結(jié)。辛小魚左擁右抱,拖著司空昱和太史闌一同赴宴。</br> 司空昱滿臉別扭,太史闌一直擔心這家伙下一刻就會宰了辛小魚,不想這家伙居然說去就去,說吃就吃,雖然表情不太好看,卻也不露給辛小魚看。太史闌有次甚至看見辛小魚借酒裝瘋偷偷捏他大腿,她已經(jīng)做好了打架的準備,不想司空昱抽了抽唇角,看了看她,居然還是忍了下來。</br> 太史闌心中奇怪,還沒想清楚,辛小魚的咸豬手又落到她腿上。</br> 太史闌不等司空昱跳起來,一手擋住了辛小魚,順手端起酒杯,盯住她眼睛,道:“魚姑奶奶,多謝你救命之恩,敬你。”</br> 辛小魚被她一瞧,又暈了,糊里糊涂點點頭,太史闌順手把那杯酒都灌到她鼻子里。</br> 司空昱立即開心了,大筷吃菜,拼命給她夾席上最名貴的綠鮑。</br> 辛小魚早已醉了,灌了一鼻子酒直接向后一倒,太史闌看看司空昱,司空昱不情不愿把她往背上一扔,一旁吃酒的海盜們立即警惕地跟了過來。</br> 太史闌也不理會,和司空昱將辛小魚送回屋里,拔腳就走,辛小魚迷迷糊糊伸出手,拉住司空昱,呢聲道:“我要……”</br> 海匪們都笑著退了出去,自去繼續(xù)喝酒,太史闌轉(zhuǎn)身出了屋子,讓海六進來。</br> 回身的時候正看見司空昱的手從辛小魚腰間收回,似乎點了她什么穴道,便道:“先別殺她,我還有用。”</br> “沒什么。”司空昱淡淡答,“讓她半身酥軟麻痹,感覺不靈而已。半個時辰后自解。”說完到屋外找了找,隔窗扔進一樣東西給海六。</br> 太史闌一瞧。</br> 一條圓長形,黃瓜粗細長短,滿身長著暗刺的蠟頭棒子魚。</br> 太史闌:“……”</br> 回到兩人合住的屋子,太史闌瞧瞧司空昱,司空昱瞧瞧太史闌。</br> 隨即司空昱抽身向外走,道:“天熱,屋子悶,我睡外面。”</br> 太史闌沒留——如果不打算有牽扯,就不要隨便心軟給人希望。</br> 她寧可做個絕情的人,用冷漠來回應柔情。這樣對她對他,都好。</br> 后窗對著大海,她看見司空昱一個人漫步在海灘,月光將他的影子長長拖曳在銀白的沙灘上,瘦長而孤涼。</br> 她看見他在沙灘上寫字,一遍遍,一遍遍,然后再等午夜的潮水,將那些字兒無聲卷去。</br> 她看見他在沙灘上堆沙土,一開始瞧這家伙居然和孩子似的玩這個,覺得有意思,然而慢慢地,她斂了笑容。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