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園里正熱鬧，老遠(yuǎn)就看見彩裙蹁躚，儷影穿梭，脂粉混雜著梅花的香氣，幾十丈外都能聞的見。</br>　　小姐們在內(nèi)圍，夫人們在外圍，三三兩兩看梅花，容府的丫鬟婆子們捧著瓶伺候在一邊，如有客人看中了哪枝梅花，便可以采了去，容府還附贈玉瓶，可謂服務(wù)周到。</br>　　容府大方，客人們卻不敢放肆，誰都知道今日來不僅僅是賞梅，也是被賞，一舉一動都在主人家眼里，得出不同的評判和結(jié)果。這梅花，人家讓采，但第一個采了的會不會被容夫人認(rèn)為放肆貪婪？采梅花也涉及到鑒賞能力，采下的梅花不合容夫人意那自然不好，太合容夫人意，奪了她心愛的梅花去，是不是也會惹她不快？</br>　　所謂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小姐們都抱著寧可不出風(fēng)頭也不要犯錯的想法，各自站在一邊談笑，任容府的丫鬟們抱瓶空等。</br>　　太史闌眼看好戲還沒開，遠(yuǎn)遠(yuǎn)帶著花尋歡在一處偏僻角落，拿出帶來的熟食，吃東西看戲。</br>　　小姐們圍著梅花竊竊私語，忽有人排眾而來，朗聲笑道：“這一樹的好梅花，難得主人家不吝嗇，愿意與我等分享，這般看而不取，豈不是辜負(fù)了夫人的好意？”</br>　　那人聲音清朗，言辭曠達(dá)，笑聲中充滿暢意，聽得人心胸也似一爽。</br>　　眾人都回頭望去，便見白衣少女自林間漫步而來，嘴角笑意盈盈，她行路步姿利落而不嬌弱，衣角輕輕一動，人已經(jīng)到了近前，顯見得有一身極佳的下盤功夫。</br>　　人們瞧見她，臉上的神色便顯出幾分古怪來，帶點羨慕帶點嫉妒帶點鄙薄，卻又都不由自主讓開道路。</br>　　白衣少女行到人群中央，旁若無人地左右看看，自選了一枝綠萼梅，又選了一個丫鬟手中的冰紋白玉瓶插上，自己左瞧右瞧，笑吟吟道：“好花配好瓶，果然夠雅致。”</br>　　她舉止落落大方，風(fēng)度出眾，外圍的夫人們很多人點頭贊許，也有人暗暗嘀咕，罵一句“塞外長大的野丫頭。”</br>　　容夫人此時正陪著客人過來，瞧見這一幕，笑道：“我就猜是丹佩第一枝折花，果然不錯。”</br>　　慕丹佩捧了花枝，微微躬身，笑道：“夫人知道我一向見著好東西，都要忍不住辣手摧花的。”</br>　　容夫人笑道：“這花經(jīng)你的手被選中，也是它的福分。”</br>　　兩人一對一答，神態(tài)自然親熱，慕丹佩臉龐潔凈，眉目清雅，懷中玉瓶里梅花淡綠，色澤十分相襯，越發(fā)顯得清越高華，有洛神之姿。容夫人眼神里的滿yi和喜歡，幾乎滿得要溢出來。</br>　　眾人瞧著又羨又妒，暗恨自己太小心，被慕家的野丫頭拔了頭籌，瞧容夫人的神態(tài)和語氣，竟然有種“誰先折花誰簪花”的感覺。眾人這么一想，哪里還按捺得住，連忙呼奴喚婢，亭亭上前，各自去選花。</br>　　慕丹佩此時倒不湊熱鬧了，站在一邊和容夫人說話。</br>　　她眼睛在四處溜一圈，笑道：“夫人好興致，今日邀得這么多人來。”</br>　　“難得開宴，就多給幾家府里下了帖子，更有些帶了姐妹來的，人便多了。多點也好，瞧著也熱鬧些。”容夫人慈祥地?fù)嶂氖直常Φ溃安贿^總不抵見著你最歡喜。”</br>　　慕丹佩一笑，臉色微微薄紅，猶豫了一下，又道：“聽說國公也快回來了。”</br>　　“你現(xiàn)在在內(nèi)五衛(wèi)任職，自然比別人清楚。”容夫人笑道，“你和國公之前在天授大比也見過，等他回來也不必避嫌，你們再見見？”</br>　　慕丹佩臉色更紅了些，又猶豫了一下，道：“快過年節(jié)了，國公是一個人回來的么？”</br>　　她這話一說，容夫人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坦然笑道：“自然是一個人。”她含笑拉著慕丹佩的手，柔聲道：“丹佩，你莫要想太多……”</br>　　忽然一個婆子過來，低低和容夫人說了幾句，容夫人微微皺眉，慕丹佩急忙后退，道：“夫人有要事，丹佩不擾了。”</br>　　“也沒什么。”容夫人瞧瞧她，忽然有了考校的心思，招手對她笑道，“一點小事，我府里最近住了一位遠(yuǎn)房的親戚，是個孤女，我有心替她在這次賞梅會上尋門好親。剛才命婆子帶她到那邊湖上泛舟，順便瞧瞧今日的客人。誰知道婆子回報說她似乎有點不愿，還使了點性子，令婆子現(xiàn)今漂在湖上回不來。丹佩，你說，這事該怎么辦好？”</br>　　慕丹佩想了想，正色道：“丹佩以為這事夫人也有不對處。”</br>　　“哦？”容夫人詫異地挑起眉。</br>　　“想來這位姑娘雖寄人籬下，但也自有風(fēng)骨。這種隔湖看人的方法，于夫人是想為她尋好親，于她卻可能覺得有傷名節(jié)。是以微有不快。說起來今日姑娘們都在這邊，夫人卻讓她到那邊獨自游湖，難免人家心中不滿。”慕丹佩直視容夫人，直言不諱，“想來夫人也覺得她出身太低，沒將她放在和我們們一樣的地位，不是嗎？”</br>　　容夫人有趣地瞧著她，“丹佩，你知道你在說什么？這姑娘如果不肯去游湖相看那些客人，一心想著參加這邊的游園，那就說明她心里也存了一些想法。你不覺得不高興？”</br>　　“既然夫人挑明了，丹佩也就明白地說。”慕丹佩一挑眉，滿不在乎地道，“公平競爭，無所畏懼。”</br>　　她望望那邊湖面，心里有句話還沒說出來——就怕爭得頭破血流，依舊一場空。</br>　　“好個公平競爭無所畏懼。”容夫人笑道，“好孩子，你說得對，是我思慮欠周，該給人家公平機(jī)會才是。不過你既然管了這事，便幫我管到底吧，那個婆子還在湖中心蕩著呢，剛才一些姑娘們也去湖邊玩了，給她們瞧見那婆子大喊大叫也不好，此時又不便尋外頭護(hù)衛(wèi)來解救，聽說你武功好，你去給我把那婆子救下來可好？”</br>　　慕丹佩爽快地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br>　　容夫人退后幾步，坐了下來，看看四面姑娘們選的花，忽然笑道：“都有一雙慧眼，把我這園子里最美的花都選了去。”</br>　　一個纖巧苗條的美貌少女笑道：“豈可入寶山而空回？夫人今日便咬牙心疼等著，咱們不把您的好花兒采完絕不肯走，誰叫您大方來著？”</br>　　“你這滑嘴的丫頭。”容夫人笑罵一句，又道，“那邊湖上在玩雜技，你要不要去瞧瞧。”等那女子應(yīng)聲去了。才和身邊嬤嬤道，“聽說前頭今日來了好些京中詩詞名家和年輕翰林，把小姐們選的花都送到前頭去，請他們評評哪枝最好。若有興致，便做兩首詩也是好的。”又對小姐們道，“你們也別閑著，給各自的花都評上一句，不用寫名字，就掛在這瓶上，也讓眾家翰林們見識見識咱們閨中女子的才情。”</br>　　眾家小姐一時都有些緊張也有些失望，很明顯，容夫人心中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人選，那些人選現(xiàn)在都被派到了湖邊，剩下這些，是夫人沒看中的，但夫人沒看中也不虧待她們，這是在給她們牽線呢。</br>　　容府宴客，來的自然都是京中一流的世家子弟和杰出人才，眾人雖失望失了容楚這邊的機(jī)會，但也明白國公確實很難高攀，退而求之，外頭也不是沒有好機(jī)會的。</br>　　當(dāng)下各自絞盡腦汁寫了句子，掛在瓶上，丫鬟們則在瓶子底部貼上標(biāo)記，才捧瓶往前頭去了。也有些不甘心不識趣的，不肯寫詩評花，卻說要去湖邊玩，容夫人也不攔，自讓她們?nèi)チ恕?lt;/br>　　這邊的人微微散開，容夫人坐了下來，她身邊幾位都是容家族中的婦人，也有她的幾位兒媳婦。</br>　　“怎么樣？”容夫人喝茶，瞟著那些青春美貌的少女。</br>　　“都說劉尚書的孫女美貌冠絕麗京，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一位夫人道，“難得還機(jī)靈活潑。瞧她剛才，您一說湖邊，她立即就明白了，連自己的花瓶都順手帶走了。”</br>　　有幾位夫人點頭附和，容夫人身邊，容二爺?shù)姆蛉藚s道：“媳婦以為，慕家的姑娘不錯。”</br>　　“性子太直了吧？”有人皺眉道，“說起來這姑娘也自然大方，親切可喜。只是說話卻有些讓人吃不消，剛才那話，擺明了在說夫人您勢利……”說到最后聲音輕微。</br>　　“我勢利不勢利，該知道的人自然知道。說到底這事是我思慮不周，想著她江湖兒女，應(yīng)該不拘于禮。沒料到……”容夫人輕輕嘆息一聲，又道，“不過丹佩正直善良，其實是極好的。”</br>　　她這么一句，別人都不太明白她到底什么意思，一時都沒接話。</br>　　容夫人和容二少夫人對視一眼，都苦苦地笑了笑。</br>　　慕丹佩誠然性子直。她們看中她也是因為她直爽利落，傳聞里國公喜歡的那個太史闌，也是這種類型的人，所以容家人都傾向于挑個爽利的女子，覺得想必更合容楚的胃口。</br>　　幾位夫人又議論了一陣，這家覺得大司馬的外甥女好，那家覺得李御史的次女賢，還有人覺得某翰林的妹妹氣質(zhì)佳教養(yǎng)好，又有說其實容家的表小姐就不錯，討論了半天，初初排了個名單。</br>　　此時小姐們不知道夫人們在開會，正自玩得歡，一批小姐到了湖邊，看容家請的女子雜技團(tuán)玩雜技。慕丹佩已經(jīng)施展輕功，越過湖邊，將那驚惶的婆子給救了回來。</br>　　太史闌聽完夫人們開會，伸個懶腰，道：“看雜耍去。”</br>　　她倒是真的有心看雜耍，并不打算為難這些小姐們，容楚那個招蜂引蝶的臭皮囊，有人想著也正常，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容家那兩只老的，要整也整那兩個，她不和閑人置氣。</br>　　太史闌來南齊后整天拼搏，少有閑下來看戲的時候，興致勃勃帶了花尋歡來看古代的雜耍是怎樣的。湖邊搭著一個臺子，臺子對面一個棚子，小姐們圍坐在棚子里，烤著火爐，吃著點心，嬉笑著對臺上指指點點。</br>　　太史闌一進(jìn)棚子，滿棚子的歡聲笑語忽然都滅了。</br>　　眾家小姐抿著唇，一言不發(fā)地注視著她，眼神從她的高束的短馬尾，一直掃到她的高腰黑長靴。</br>　　太史闌若無其事，四面看看，發(fā)現(xiàn)中間的位置還空著，毫不客氣走過去坐下。</br>　　她這一坐，四面的寂靜就活了，小姐們開始竊竊私語，眼神很有力度地掃過她坐的位置。</br>　　那是留給夫人們的位置。</br>　　太史闌完全沒感覺，千軍萬馬的仇視眼神她都不當(dāng)回事，何況這些弱雞們的抽筋眼？</br>　　她揮手示意丫鬟上茶，將桌上的點心隨手拿了就吃。</br>　　花尋歡早已拖過一碟她最愛的點心，吃了個滿嘴碎屑。</br>　　向來一個群體內(nèi)有一個異類必然受到排斥，她兩人這種風(fēng)格迥異的做派立即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滿，當(dāng)即有人尖聲道：“這是哪里來的野丫頭？容府怎么會有這樣的客人？”</br>　　太史闌不理，旁邊有人冷冷道：“說起來這位倒不是野丫頭，我聽說這是容府的客人，邊境獵戶家的大小姐，曾經(jīng)救過國公一命，算是晉國公的恩人呢。”</br>　　這話一出，四面齊刷刷的目光就射了過來，充滿敵意和不屑。</br>　　“原來是國公的救命恩人。”一個女子笑道，“我說這一身的村氣，如何能被容府待為上賓。國公府真真是最講禮數(shù)的地方，這樣的人也給足了面子。”</br>　　太史闌認(rèn)真看雜耍，臺上的女藝人在玩火龍，當(dāng)真一手好技藝，口中噴火，火龍長達(dá)三丈，繞著整個臺面整整一圈，飛騰躍舞，燦爛亮眼。</br>　　“就怕國公府給足了面子，有些人卻不懂得掙臉面。”立即有人接道，“聽說住著不走，國公府憐她貧苦，想給她掙個臉面，為她尋門好親。不想她倒不樂意，硬要跑咱們這里來坐著，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br>　　“不知自量，攀龍附鳳之心？”另一人掩嘴笑。</br>　　這些人原本互相看不順眼，此刻倒同仇敵愾，大多數(shù)人則微微笑著，用一種尊貴而憐憫的目光瞧著太史闌。</br>　　太史闌嘆口氣。</br>　　這些官家小姐真是太閑了。</br>　　唧唧喳喳，吵得她連雜耍都看不好。</br>　　她轉(zhuǎn)頭，掃了眾人一眼。</br>　　小姐們正說得歡快，忽然jiē觸到她的目光，只覺得淡然而冷，似有深深壓迫，忍不住心中咚地一聲，住了口。</br>　　太史闌手指敲了敲桌面，問她們，“雜耍不好看？”</br>　　眾人怔怔地看著她，不明白她什么意思。</br>　　“都不想看？還是覺得我比較好看？”</br>　　眾人：“……”</br>　　“不想看就都別看了。”太史闌點點頭，忽然抓起身邊一只空著的錦凳，抬手對臺上一砸。</br>　　“砰”一聲，錦凳正砸在臺角支柱，半邊木板搭起來的臺面頓時傾斜，站在臺上正在耍火龍的藝人一個站立不穩(wěn)栽倒，口中的火龍噗地一聲失去了控制，直沖臺下棚子而來。</br>　　棚子里小姐們一抬頭，就看見明晃晃紅艷艷一道長長的火光，猙獰飛舞，直沖自己面門……</br>　　“啊！”</br>　　剎那震驚之后便是震天一般的驚叫聲，剛才還矜持自詡的小姐們再沒了端莊，紛紛竄起四處躲避，棚子里煮開了鍋的粥一般亂成一團(tuán)，你踩了她的裙子，她跑掉了鞋子，她的發(fā)簪掛在了別人衣襟上，伴隨著“救命！”“別拉我的頭發(fā)！”“別擋著我！”“嬤嬤！嬤嬤快來救我！”的驚呼聲，棚頂都似要被掀翻。</br>　　太史闌早已帶著花尋歡冷冷站到一邊，花尋歡笑得抱肚子在打滾。</br>　　“尊貴、教養(yǎng)、體面、風(fēng)度……”她大笑，“你們這些張嘴閉嘴都是這玩意的小姐們，怎么不趕緊去照照鏡子？”</br>　　太史闌動也不動，她無需去救，這火龍本就不是真火，藝人想收就能收回，這些弱雞們真是不經(jīng)嚇。</br>　　人影一閃，在湖邊看風(fēng)景的慕丹佩掠了過來，一眼看見亂象呆了一呆，隨即大叫，“別亂！別怕！這不是真火，大家安靜下來就好！”</br>　　可惜這些連門都很少出的嬌小姐，哪里禁得起一點驚嚇，哭泣叫嚷，互相推搡，鬢橫釵亂，狼狽萬狀也罷了，還有不少，眼睛一翻就暈了過去。</br>　　慕丹佩扶了這個救那個，也給搞得一身凌亂，白衣都變成了灰衣。</br>　　她忙碌著救人，也沒注意到站在一邊的太史闌，太史闌做事一向隨心，出手完了也不會特意留下來幸災(zāi)樂禍看戰(zhàn)果，她瞟了亂糟糟的棚子一眼，轉(zhuǎn)身就走。</br>　　剛才坐在那些小姐中間，沾了一身的脂粉氣，她想散散步給吹掉。</br>　　她是沿著湖邊走的，踩著濕滑的湖石，低頭看清冽的湖水，風(fēng)攜著碎梅花從水面過，迎面而來時便帶了清新又馥郁的香氣。</br>　　胸臆被這樣的風(fēng)滌蕩得透亮，湖邊那些哭叫已經(jīng)遠(yuǎn)了。</br>　　太史闌正有些微微陶醉，忽然聽見身后有腳步聲，來得極快，她身在湖邊石上，要躲避已經(jīng)來不及。</br>　　“砰。”一人狠狠撞在她懷里。</br>　　那人撞上她之后就迅速后退，隨即冷笑一聲，是一種計策得逞的笑意。</br>　　然而她的笑意很快凝結(jié)在臉上。</br>　　眼前的人，并沒有如她想象一般被撞入水中，她的下盤堅實如磐石，還是穩(wěn)穩(wěn)地站在石上。她正低了頭，用一種沒有情緒、卻讓人心中發(fā)寒的目光，盯著她。</br>　　太史闌盯著這個人，是一個婆子打扮的人，她不確定這是不是容府的嬤嬤，因為她從來不認(rèn)真看人。</br>　　婆子jiē觸到她的目光，忽然開始發(fā)抖，隨即想向后退，身子一掙沒掙動，太史闌已經(jīng)抓住了她。</br>　　太史闌眼睛在她身上一掃，確定她沒有攜帶其他武器，隨即對不遠(yuǎn)處花尋歡道：“看看四周，應(yīng)該還有人。”</br>　　花尋歡一個起落，便從湖邊不遠(yuǎn)處的草叢里揪出一個女子來。</br>　　這女子衣著精致，披著羽鶴大氅，在花尋歡手中瑟瑟發(fā)抖，大氅上的羽絨擋住了她的臉，只能看見一雙震驚而畏怯的眼睛。</br>　　太史闌點點頭，手一甩。</br>　　“噗通”一聲，那婆子被干脆地扔到了水里。</br>　　那女子發(fā)出一聲尖叫，已經(jīng)嚇呆——她原以為無論如何會有一番逼問，或者還可以討?zhàn)埱笄榫幵炖碛桑l知道這位如此兇狠，二話不說就把人給扔了。</br>　　“別……別……”當(dāng)她看見花尋歡同樣決斷猙獰的眼光時，上下齒關(guān)頓時開始打架，求饒的話也說不周全。</br>　　不過說也沒用。</br>　　“砰。”</br>　　花尋歡有樣學(xué)樣，把她也給扔進(jìn)了水里……</br>　　太史闌倒怔了怔，道：“扔她干嘛，那婆子身強(qiáng)力壯的，凍一凍不會有事。這嬌滴滴的小姐很容易凍壞的，我又不想救她，濕了我衣服。”</br>　　“我也不想救。”花尋歡答得很妙，“那就讓慕丹佩來好了。”</br>　　她跳上石頭，大聲尖叫，“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啦！”</br>　　遠(yuǎn)處一條白影飛快地掠了過來。</br>　　可憐的慕丹佩，永遠(yuǎn)的萬能救火隊員……</br>　　等她趕到，寒冬臘月下水救人，太史闌早已帶著花尋歡，施施然上了一艘小船，去劃船玩了。</br>　　水很靜，冷玉一般在前方亮著，木板船槳劃開清亮的漣漪，似一幅微微皺褶的畫，畫的邊沿，點綴著星星點點的五色梅花，花瓣邊緣，鍍著一抹金色的日光。</br>　　景色很美，太史闌卻難得地嘆了口氣。</br>　　“尋歡。”她道，“我很煩。”</br>　　花尋歡深有同感地點點頭。</br>　　“比想象中還煩。”太史闌又補(bǔ)充了一句。</br>　　花尋歡捧住頭，從心底贊同這確實很煩，很不討喜，但想著總歸要勸一勸，勉強(qiáng)道：“現(xiàn)在情況不同。等你做了國公夫人，自然你說了算，也不會有這些事……”</br>　　太史闌豎起手掌，打斷了她的話。</br>　　花尋歡住口，悻悻嘆了口氣。</br>　　之后便是一陣靜默，花尋歡偷偷瞧太史闌的臉色，她臉上最初的一點煩躁漸漸淡去，換了一種沉默而決然的神情，是她平日里下了決定之后會有的神色。</br>　　花尋歡又在心底嘆了口氣。</br>　　兩人都有心事，也就沒注意船的走向，不知不覺船竟然飄到了大梅園附近，隔著一道有籬笆的山坡，便是今日男客們的聚會之所。</br>　　此時山坡上正有喧嘩之聲傳來，隱約還有咚咚的鼓聲，有人大聲笑道：“哎喲，來了來了，快傳快傳！”</br>　　花尋歡站起身一看，一群少年正在玩擊鼓傳花。她正有些納悶這種閨閣游戲怎么會有男人玩，忽聽上頭幾人笑道：“孫浩你別作弊，怎么每次都停在李蒙這里？欺負(fù)人也不帶這樣的。”</br>　　立即有人道：“是嘛是嘛，怎么兩次都是我？說，你不是偷偷瞧了作弊來著？”</br>　　“這不是照顧你嘛。”又有個聲音道，“奇了怪了，還說我欺負(fù)你。人家可是晉國公府的義女，實實在在也是有身份了，和晉國公攀上親家你不樂意？”</br>　　花尋歡本來聽得無聊要走，聽見這句不動了，轉(zhuǎn)回頭看太史闌，太史闌端坐在船上，面容平靜，眼珠子的光深幽幽的。</br>　　“照顧我，你怎么不照顧別人怎么不照顧你自己？”先前那個李蒙嗤之以鼻。</br>　　“我背對著你們怎么作弊？咱們可是說好的，擊鼓傳花，落到誰手里就誰去追求，怎么你還想賴不成？”</br>　　“哎，你們別爭了，說到底這真的算好事，咱們這些四等部曹小官，真要和晉國公府攀上點關(guān)系，這一輩子仕途也就不愁了，真不知道你們矯情什么。”</br>　　“也不是矯情。晉國公府攀上關(guān)系固然是好，可娶妻娶賢，也多少要看點真實家世。不然成親時亂七八糟鄉(xiāng)下親戚坐滿一堂，叫人臉往哪里擱？”</br>　　“是啊。那位說起來要認(rèn)做國公府義女，但誰不知道其實出身邊境鄉(xiāng)野，只是農(nóng)家獵戶？聽說還有聾啞殘疾，為人還粗鄙不堪……這樣的女子……唉，真叫人敬謝不敏。”</br>　　“要我說聾啞也挺好，沒法告狀，娶回來正好當(dāng)個擺設(shè)。后頭要納妾什么的誰來管你？說到底，不就是沖著晉國公府嘛。”</br>　　“來來來，別爭了，這事兒有好處有壞處，單看自己怎么取舍。還是老話，擊鼓傳花，輪到誰就是誰，這是天意，是命，到頭來也怨不得別人。”</br>　　“來來來。”</br>　　咚咚鼓聲又起。</br>　　花尋歡的眼睛也鼓起來了，眸子里怒火升騰。</br>　　這算什么？</br>　　把太史闌當(dāng)什么了？</br>　　這群低級下流的混賬小官兒，真要見了太史闌，跪下來舔她腳都不夠資格！</br>　　太史闌倒還平靜，她不認(rèn)為自己受到了侮辱，頂多是那個“山野獵戶聾啞女”的身份受到侮辱。這不奇怪，世人爬高踩低，多有勢利，不過人情之常而已。</br>　　只是這樣一群人這樣背后論人，心思又如此齷齪，實在也惡心了些。</br>　　她悄無聲息站起身來，將船停在岸邊，走上山坡。</br>　　這一小群人擊鼓傳花議定誰去追求國公府義女，自然要背人悄悄去做，離那邊吟詩的大部隊有點遠(yuǎn)。</br>　　太史闌瞧見五六個男子坐在一起，一人背對他們在擊鼓。所有人都蒙了眼睛，以示公平。</br>　　太史闌看看他們傳的花，是一截軟滑的紅綢子。伸手對花尋歡招了招，道：“幫我找條無毒的蛇來。”</br>　　這種天氣蛇自然都冬眠了，不過這對于花尋歡來說不是個問題，她很快找了條蛇來。抓在手里甩啊甩。</br>　　她找蛇的功夫，太史闌去了一趟園子那邊，容彌正和一群文人墨客在說話，老頭腰間用銀鏈子系著一柄如意狀的玉佩，據(jù)說是他的愛物，從來不離身的。</br>　　太史闌隨意抓了個小廝，換上他的衣服，去老頭身邊轉(zhuǎn)了一圈，手指在他腰間一抹，已經(jīng)把那柄如意玉佩給抹到了手。</br>　　她拿了玉佩便走，在僻靜處把衣服給換回來，銀白的刺尖一刺，小廝便忘記發(fā)生過的事，照常端著茶盤去那邊伺候。</br>　　太史闌回來，看到花尋歡手中的蛇，點點頭。花尋歡無聲一笑，上前一步，將落在一個男子膝上的軟綢拿起，換做了那條蛇。</br>　　她武功高，動作快，這些人哪里察覺，照樣抓著蛇傳來傳去不亦樂乎。</br>　　太史闌無聲走到擊鼓男子身邊，人間刺一翻，刺入那人手背。</br>　　那人一僵，太史闌趁機(jī)把他掌心里的鼓槌拿下，塞進(jìn)了玉佩。</br>　　她刺得輕，那人一僵便醒，剛恢復(fù)過來肢體還有些不靈活，手一撒，玉佩滑落，砸在鼓邊“咚”地一聲，玉佩斷成兩截。</br>　　這時候傳花的人已經(jīng)傳了幾圈，那條蛇被扔來扔去，終于醒了。</br>　　此時“咚”一響后鼓聲一停，眾人以為結(jié)束，都?xì)g笑道：“看看是誰！”一邊解開蒙面布。</br>　　拿到“花”的家伙，捏捏掌心的東西，笑道：“這綢子怎么越來越軟滑？”解開面罩眼睛一低，驀然發(fā)出一聲慘叫。</br>　　那蛇被驚醒，又被聲音嚇著，張嘴就是狠狠一口。</br>　　那家伙看見蛇嘴里森然的白牙一閃，眼睛一翻，就暈了過去。</br>　　“蛇！哪來的蛇！”其余人此刻終于看見那條蛇，都驚得渾身僵硬，大家想著剛才自己傳的就是這蛇，登時渾身汗毛倒豎，有人當(dāng)即彎下腰大聲嘔吐。</br>　　忽然有人冷冷淡淡走到他們中間。</br>　　眾人驚惶抬頭，就看見黑衣的女子，面無表情走過來，細(xì)長明銳的眼睛淡淡一掃，眾人到嘴的疑問的話便忽然覺得不敢再說。</br>　　太史闌走到人群正中，將這幾個人掃了一眼，伸手便扳起一個人的臉。</br>　　那人瞪大眼睛，看著那條蛇緩緩爬動，再看看太史闌平靜的臉，不知道到底哪個更可怕。</br>　　“聽說你打算追求我？”太史闌看著他的眼睛，“嗯？”</br>　　那人怔怔地望著她，拼命地向后縮想要躲避那條蛇，完全沒反應(yīng)過來。</br>　　太史闌丟下他，又捏住另一人的臉，“或者是你？”</br>　　“啊……”那人掙扎，“你是誰……放開我……啊，蛇！蛇過來了！”</br>　　太史闌搖搖頭，又端住一人的下巴，“要么是你？”</br>　　“你……你是那個……”終于有人反應(yīng)過來，驚駭?shù)乜粗皣牧x女……你怎么能說話……”</br>　　花尋歡哧地一聲笑，道：“義女？他們配？”</br>　　“都是歪瓜裂棗。”太史闌失望地對花尋歡道，“本來我還想著如果有個像樣的，我就拿來氣氣那家伙，如今瞧著，算了，氣不著他還嘔著我自己，還得被他笑眼光差。”</br>　　“這天下你到哪里去找能氣到他的人啊？別白費力氣了。”花尋歡深有同感。</br>　　太史闌忽然有點懷念李扶舟或者司空昱。</br>　　她手一松，將手中男人扔倒塵埃，動作就如剛剛蹂躪過弱女的惡漢。</br>　　一群部曹小官四仰八叉地仰頭瞧著她，忽然覺得也許一切都錯了。</br>　　這女子不是聾啞。</br>　　她也絕不會是山野獵戶出身。</br>　　她更不需要寄人籬下——養(yǎng)移體居移氣，一個無需刻意便隨時散發(fā)睥睨之氣的人，肯定不是泛泛之輩。</br>　　這些部曹小官官位雖小，卻久居天子腳下，見慣氣勢威重的大人物，如今瞧著太史闌，只覺得她的睥睨甚至還無人能及。</br>　　她是誰？</br>　　太史闌就像跨過一堆垃圾一樣跨過他們，走開了。</br>　　這些人還傻傻看著她的背影，如果不是那條蛇猶自爬來爬去，眾人幾疑做了噩夢。</br>　　不過他們的噩夢剛剛開始——山坡那頭起了喧嘩，有人匆匆跑來跑去，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忽然有個小廝經(jīng)過此地，看見這里的人呆呆的，便過來看一眼，一眼之下便一聲驚叫，“老爺?shù)挠衽逶谶@里！”</br>　　片刻之后，人便到齊了，容彌看見自己心愛的玉佩已經(jīng)斷成兩截，那臉色難看得像天邊層疊的霾云。</br>　　如果不是顧忌著這是客人，并且要保持著容府的風(fēng)度，大抵容彌便要咆哮了。</br>　　容府的大管家陰惻惻地問幾位客人，“不知道我們們老爺?shù)挠衽澹窃趺闯蔀橹T位手中的鼓槌的？”</br>　　“啊不是……不是……我們們擊的是鼓傳的是花，可是忽然有個人……花變成了蛇……鼓槌不知怎的也變了……”</br>　　這幾個人解釋得語無倫次，沒人能聽懂，容彌怒聲道：“什么人？什么花？什么蛇？你們幾個男人，躲在這里擊鼓傳花做什么？”</br>　　幾個人四面看看，人早跑了；低頭瞧瞧，蛇也不見了；回頭想想，到底為什么擊鼓傳花，那也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br>　　百口莫辯也就是這樣了。</br>　　容彌心疼地注視那玉佩——那是他的定情信物！</br>　　忍了好半天，容彌才盡量保持基本禮數(shù)地將幾個人“請”了出去。幾個部曹小官眼淚汪汪一步三回頭，都知道從此以后是將晉國公府徹底得罪了。</br>　　一心要攀附豪門，到頭來卻落個這樣的結(jié)局，眾人瞧著，都覺得有點不安，只有躲在樹叢里看好戲的花尋歡，樂得個連拍大腿。</br>　　被這么一攪局，容彌也失了興致，怏怏地召過管家來問：“今天怎么回事？內(nèi)院外院都不清靜。先前夫人來說后院有人落水，雜耍班子還出了岔子，驚到了一堆姑娘，現(xiàn)在都扶在后院客房里歇息。可是有人搗亂？”</br>　　管家悄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容彌濃眉一皺，“是她？這女人怎么回事？”</br>　　“夫人說，大抵也是對國公有心思，卻又知道自己身份低微高攀不上，因妒生恨，所以生事。”</br>　　“果然留來留去留了個不安分，你記著人家的恩，人家卻未必領(lǐng)情。”容彌埋怨，“這姑娘看樣子也不是簡單角色，不過也是，能救容楚，想必很有幾分實力，”他想了想下定決心，道：“這樣的人不能留。等下準(zhǔn)備點銀子，趁容楚還沒回來，早點打發(fā)了出去！”</br>　　“是。”</br>　　樹叢里偷聽的花尋歡，眼珠子轉(zhuǎn)轉(zhuǎn)，悄悄走了開去。</br>　　－－－－－－題外話－－－－－－</br>　　差點犯大錯，昨天下午回來后爬上床倒頭就睡，打算不開電腦了，睡得正香忽然一激靈驚醒，瞬間想起貌似存稿君已經(jīng)功成身退，我22號更新還沒有，趕緊手忙腳亂爬起來，好險，差點就開了天窗。</br>　　打開頁面時覺得星期一的月票數(shù)好像比往常要高，回頭一問才曉得就在我一路飛機(jī)汽車趕路時，菊花屢次險些被爆，多虧各位親江湖告急，奔來解救，土肥圓深表感激，并表示近期內(nèi)爭取給大家獻(xiàn)上開文甚至我寫文以來的巨大福利（是啥我不告訴你）。</br>　　回頭翻了翻留言，同樣感謝大家的祝賀，很多話不必多說，我的一切，從來都是你們給的，我的榮譽(yù)，自然也是你們的。我最大的希望，是我們們彼此的互相選擇，是一生里永不后悔的最正確的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