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以德服人
太史闌站在院子外,涼風一吹,頭有點暈。</br> 她確實醉了,但她的醉酒狀態(tài),從來都是很清醒的。她也很喜歡自己的醉酒狀態(tài),有種漂浮云巔,指點天下的虛幻痛快感。</br> 她在陰影里等了一會兒,看見有個婆子單獨經(jīng)過,跟上去,人間刺藍色刺尖一刺,那婆子就乖乖地告訴了她去老爺書房的路。銀白色的刺尖再一刺,這婆子自然又忘記了自己做過什么。</br> 太史闌按照她指的路向外走,歷來深宅大院,從外入內(nèi)不容易,從內(nèi)向外卻是不難的,何況她也打聽到了夜間容家護衛(wèi)換班和巡邏的路線,一路很輕松地避了過去。</br> 容彌的書房在第三進院子的東側(cè),這時辰還在亮著燈,窗戶上人影攢動,看來人不少。</br> 太史闌唇角微微一扯,她就知道如今的麗京,沒有哪家府邸能夠安睡。</br> 她仰頭瞧了瞧,目光很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容家龍魂衛(wèi)的守衛(wèi)所在——相處太久,她早已對容家護衛(wèi)行事了如指掌。所以很輕易地找了個死角,趁護衛(wèi)交錯換班的那一刻翻過圍墻,進入院子,靠在西北角墻根的陰影里。</br> 不過她剛剛落腳,上頭就有人掠來,容家的龍魂衛(wèi)果然非同凡響。</br> 太史闌不急不忙,頭也不回,手掌一翻,掌心里一塊令牌。</br> 這令牌是容楚早先塞給她的,她當掛件帶在身上,此刻對方一瞧這令牌,神色驚異,立即不做聲退了下去。</br> 容楚才是晉國公,他的令牌,自然是這座府邸里的最高命令。</br> 太史闌用舌尖舔了舔窗紙,瞧了瞧里面,容彌高踞上座,幕僚羅列兩側(cè),沒有她認識的人。</br> 那便好。</br> 屋內(nèi)燈光下,容彌正深深皺著眉。</br> “昨夜宮里據(jù)說有變故,說是太后難產(chǎn),之后陛下請了天一道上辰道長,上辰那老牛鼻子說宮中有妖物沖撞,不利于太后,陛下便請?zhí)笠岂{永慶宮。”容彌嘆口氣,將密報往桌上一擱,“你們怎么看?”</br> 幕僚們面面相覷,末了都苦笑搖頭。</br> 事情是荒誕的,但話卻是不敢說的。</br> “宮中有妖物對太后不利,卻讓臨產(chǎn)的太后移宮,呵呵……”容彌長嘆一聲,“瞧這模樣,昨夜竟然是三公得手么。”</br> “老爺……”一個幕僚期期艾艾地道,“這對我們們,是好事啊……”</br> “好事!”容彌眼睛一瞪,“政局變幻,怎么可以簡單地說好事還是壞事?今日之好事保不準就是明日之壞事!太后無論如何都是陛下親母,如今陛下年紀小,被三公拿捏著和太后做對,焉知日后他母子和好,回頭不會追究這段公案?”</br> “老爺也不必太過憂慮,”另一人勸慰,“此事我晉國公府也沒有涉入太深……”</br> 容彌臉色更難看,涉入深不深,這些幕僚不清楚,他可知道。昨夜府中少了一支衛(wèi)士,到哪去了?不用問也知道。</br> “那個豬油蒙了心,女色暈了頭,什么事都敢參合的孽子!”容彌忍不住罵,“說什么精明強干!什么亂七八糟的女人一哄就敢插手!”</br> 這是罵的容楚和太史闌了,眾人都不敢接話。容彌憤憤將密報一扔,道:“昨夜康王也有異動,卻不知收到什么消息,半途縮了回去,沒讓三公抓著他的把柄,今日他上書說靜海那邊戰(zhàn)事在即,請求派翊衛(wèi)將領(lǐng)仇如海前往靜海處li一應事件,據(jù)說這是第二次上書了,之前太后已經(jīng)準了,現(xiàn)在只是要談具體的細節(jié)。誰不知道仇如海是他的私人?他剛一拿到翊衛(wèi)兵權(quán),就把仇如海安插了進去,如今勛衛(wèi)御衛(wèi)翊衛(wèi)指揮使都是他的人,再加上臨海諸軍指揮權(quán),一旦仇如海揮師北上,他來個里應外合,麗京就是他家的了。”</br> “康王這個算盤雖然如意,三公豈會不知,定然有所阻擾。”一個幕僚道,“國公不必太過憂心。”</br> “我想也是。”容彌捋著胡須,“所以我們們還是以不變應萬變……”</br> “老國公此言差矣!”忽然一個聲音傳來,就響在眾人耳側(cè),眾人駭然轉(zhuǎn)頭,“誰!”</br> 窗戶啪一聲被推開,太史闌輕輕松松跳了進去,“我。”</br> 容彌一轉(zhuǎn)頭就看見窗戶里跳進一個女子,高挑修長,眉目清雋,一雙狹長明銳的眸子熠熠生輝,如積淀了千萬年的星光。</br> 女子一身紫色番服,腰細腿直,行路而來時,衣袂微微翻飛,神情卻凝定端穩(wěn),有種奇特的、昂然人上的姿態(tài)。</br> 她讓人想起青松落雪,峻崖牽云,如鐵的姿態(tài),卻又擁有女子的潔凈和清朗。</br> 容彌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物,一時禁不住屏息。他盯著這張臉看了好一陣,總覺得似乎有點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好一會兒才想起她剛才說的話,眉毛一挑,看定了她。</br> 護衛(wèi)和幕僚早已沖上來要護衛(wèi)他,容彌擺擺手,怒道:“都下去,緊張什么!”</br> 太史闌唇角一扯,也不等人客氣,自己尋個位置,正坐在容彌對面,淺淺對容彌一躬,道:“抱歉驚擾。”</br> 她說著抱歉,語氣一分歉意都沒,容彌目光閃動,瞧著她,道:“你能進入此地,龍魂衛(wèi)沒有攔你,你是國公新近聘中的幕僚么?”</br> 太史闌隨意點點頭,道:“是,也不是。”</br> “哦?”</br> “我今日若能過了老國公考驗,自然是您座上賓;若不能,不如自動請辭。”太史闌語氣淡淡,隨手招呼一個幕僚,“渴了,去給我端杯茶!”</br> 那幕僚一怔,眼底涌起怒色,不動。</br> 太史闌一偏頭瞧住了他,那幕僚對上她的眸光,忽然渾身顫了顫,頭一低,竟然真的去端茶了。</br> 一時眾人都有些驚怔,容彌盯她半晌,忽然大笑。</br> “姑娘,在我國公府玩這一套是沒用的。”他語氣有些輕蔑,“國公府幕僚數(shù)百,多有真才實學。恃才傲物者更是不少,你今日想劍走偏鋒,引人注目,卻不知以往老夫見過的那些人,比你更曠達放肆的也多了是,但無論怎么裝模作樣,也得先讓老夫服氣。這些年,大笑進來者多,哭著出去的,更多!”</br> “嗯。”太史闌點點頭,接過那幕僚端來的茶,“放心。我一向很擅長讓人哭著出去。”</br> 容彌看這般狂傲之態(tài),萬般不順眼,冷笑一聲,“那么,剛才老夫差在何處?”</br> “自然差,說差是客氣,其實是腦殘。”太史闌一聲冷笑,“一屋子真才實學的幕僚,一個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國公,竟然就沒一個人看出康王真意,還以不變應萬變,呵呵,再不變,就等著變僵尸吧!”</br> “放肆!”幕僚們紛紛怒喝,容彌手一擺止住他們,冷冷看向太史闌,“老夫說過,嘩眾取寵者在我這討不得好,你且說,若是胡言亂語,自然要追究你擅闖之罪!”</br> “康王在放煙幕彈!”太史闌眉毛一挑,“什么仇如海去靜海城?仇如海剛剛接任翊衛(wèi),立足未穩(wěn),如何能遠赴南疆?這不是把到手的京中兵權(quán)給送出去?”</br> “仇如海進入翊衛(wèi)時日雖短,但已經(jīng)培植了私人,康王完全可以提拔他的私人,架空新任指揮使。這樣京中軍權(quán)不失,南疆兵權(quán)也有了機會,如何不可?”</br> “南疆兵權(quán)誰也沒機會,根本不需要再派一個指揮使去,折威軍有三大營前往南疆,容不得京中再派人前去掣肘。所謂仇如海前往南疆的折子,之前就已經(jīng)批準了的,如今太后出事,如果康王真的一心要仇如海前往南疆,他根本不必上這第二道折子,提醒三公前來作梗。他會直接憑著之前那個太后批復,搶在陛下收回旨意之前命仇如海前往就任!”</br> “……康王再次上書,或者是為仇如海爭取更多的朝廷支持,好從折威軍手中獲取南疆戰(zhàn)事指揮權(quán)!”</br> “他又不是傻子,此刻是爭取支持還是遭到阻礙,他看不清?”容彌大聲冷笑,一拍桌,“妖言惑眾,一堆廢話,滾出去!”</br> 太史闌抬手就把杯中冷茶向他臉上一潑,“洗個臉,清醒一下!”</br> 容彌想不到他兇她更兇,驚得向后一跳,茶水潑到了他袖子上。m.</br> 太史闌已經(jīng)站起,霍然拍案,“晉國公何等精明,怎么會有你這么個糊涂老子?就你這智商還敢罵容楚豬油蒙心?你才蒙心,你全家除了容楚都蒙心!”</br> “放肆!”容彌臉色鐵青,咆哮,“叉出去!龍魂衛(wèi)誰讓你們放這個瘋女人進來的?叉出去!都給我叉出去!”</br> “我敢來罵你你不敢聽?”太史闌聲音比他更大,“容彌,聽完之后你要再叉我出去,我不用你叉,我自己爬出去!”</br> “好!等你爬!”容彌兩眼都炸出了漩渦,搖搖欲墜扶住桌案,“那你說!你認為他的意思是什么?”</br> “是針對容家!”</br> “休要危言聳聽!”</br> “仇如海赴南疆已經(jīng)獲得太后首肯,這次康王再提,其實就是等著三公駁他,但之前已經(jīng)獲得旨意的事情,再想駁就必須拿出最有力的理由。三公必須提出更好的人選,來取代仇如海的位置,不讓康王竊取兩邊軍權(quán)。縱觀朝中上下,除了你們?nèi)菁遥€有誰更適合?”</br> “你是說容楚?不可能!他身為國公,沒道理去屈就一個南疆指揮!”</br> “當然不是晉國公!說你老昏聵真是客氣了!你怎么就忘記你容家除了容楚,大多也都是武職,容家在軍中威望卓著,子弟們大多都上過戰(zhàn)場,無論哪一個出去,都比仇如海有說服力!”</br> “就算這樣,也不至于就會害了我容家,就是你說的這樣,我容家子弟能服眾!”</br> “但服的也不過是小眾,服不了折威主帥,服不了靜海海軍!除非晉國公親身前去,但三公不可能讓晉國公遠赴靜海。勛衛(wèi)御衛(wèi)翊衛(wèi)已經(jīng)被康王把持,武衛(wèi)指揮使卻出于你容家門下,長林衛(wèi)指揮使和容家交好,正成角力之勢,再加上容楚總控天下光武營,只要陛下授權(quán)給他,他可以在緊急狀態(tài)下隨時召集地方光武營建立地方軍制,轉(zhuǎn)手就是一支強軍,所以三公需要他在京中坐鎮(zhèn),就近控制西局和康王。”</br> 容彌和太史闌對話極快,連珠炮似一問一答毫不停息,聽得幕僚們吸氣連連。都心中驚嘆太史闌心志強悍——容彌百戰(zhàn)老將,煞氣濃烈,少有人能和他如此悍然對話一步不讓,如今眼前這個女子,針鋒相對,反應犀利,氣勢竟然不輸老國公一分!</br> 這等風采,已經(jīng)不是一個幕僚可以形容。</br> 容彌眼底也射出驚異之色,暴怒之態(tài)漸收,語速也終于慢了下來,轉(zhuǎn)為深思,甚至開始詢問。</br> “那么你認為朝中最后可能派出替代仇如海的是誰?”</br> “中郎將,容二爺!”</br> “……容沖應可承擔此大任,便是我容家不能在此次政爭中獨善其身,也不會一敗涂地。”</br> “未必。靜海城三軍鼎立,局勢復雜,任何人卷入其中,都很難處li清楚。康王既然繞個大彎子把容家人拖進去,必有后手。到時候一旦出了什么事,容家能擺脫干系?”</br> 一陣沉默。</br> 半晌容彌緩緩道:“我容家雖不愿涉朝政紛爭,但若人家找到頭上,也萬萬沒有退卻之理。”他肅然看向太史闌,“便是知道會有陷阱,容沖還是會去的。”</br> “容二爺不能去。”太史闌卻道,“他中郎將兼任都督府副都督,掌管天下軍報機密傳遞之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靜海城一旦有什么小小戰(zhàn)敗,正好可以追究容二爺軍機泄露之罪,何況康王那邊出手定然不會只是小小陷害,遲早要將容家一步步拿捏在手中。容家受限制,下一步就是其余帝系擁衛(wèi)者,一個個地剪除,剩下三公和一群文臣,那時候陛下危矣。”</br> “你的意思……”</br> “容二爺可以生病了。他是容家目前最合適的人選,他不去,容楚不能去,其余容家子弟去不去也就沒有了意義,我估計三公會另覓人選。”</br> “誰?”</br> 太史闌不說話了,一笑站起,“夜深,告辭。”</br> 她說走便走,一掀簾子已經(jīng)出了門,臨出門前淡淡道:“老國公如果打算謝我今夜一席話,就不必使人來追。”</br> 說完甩簾出門,簾子撞在門上重重啪嗒一聲,容彌霍然站起,連呼姑娘留步,太史闌早已頭也不回而去。</br> 室內(nèi)恢復靜寂,只留燭火微微搖晃,提醒人剛有人來過。</br> 容彌怔怔立在室中,眼神變幻,幕僚們慚愧地面面相覷,眾人都望著那猶自微微晃動的門簾,只覺心潮澎湃。</br> 長夜議事,局勢風云,正暗昧不清之際,忽有女子隔墻而笑,颯然而來。不卑不亢,不避不讓,和尊者一番辯論,言語間火花四濺,皆是智慧星光。轉(zhuǎn)眼卻又拂衣而去,不留痕跡。</br> 真真一番上古俠情,豪氣干云。</br> 眾人只覺心動心折,心神恍惚,此刻才忽然想起,大家都忘記了問她是誰。</br> 容彌好半天才醒神,連呼:“速速給國公去信,不必談今夜之事,只說康王上書事,問問他的看法。還有,給我查,快去查,這女子是誰!”</br> ……</br> 太史闌回去便睡了一覺,她和李秋容一番對陣,多少受了點內(nèi)傷,借著酒意去教訓了容彌一把,回來便毫無心思呼呼大睡,倒讓等了她半夜的花尋歡,揣著個悶葫蘆,翻來翻去沒睡著。</br> 太史闌心情不錯,教訓了容彌,順便還讓容二爺裝病,朝臣在關(guān)鍵時候裝病不是那么好裝的,為了應付宮里和三公的探視,少不得要吃些苦頭。</br> 誰得罪她,她從來沒隔夜仇的,她都是立即報。</br> 她夢里也還算安穩(wěn),從容彌口中得知了康王的動向,她心中最后擔憂也去了——麗京現(xiàn)在還鬧不起來。康王并不和瘋狂的宗政惠一樣,他膽子大,卻又不夠大,他雖然憤怒,卻不敢孤注一擲一搏,還舍不得手中軍權(quán),想要先扳倒京中唯一能和他抗衡的容家,擁有更多的權(quán)力之后,再穩(wěn)妥地動手。</br> 這就給了三公和景泰藍喘息和控制局勢的機會。正如康王想慢慢蠶食朝權(quán),景泰藍也會想著慢慢將軍權(quán)都收歸己手。</br> 康王卻是不知道,容家除非景泰藍倒臺,短期之內(nèi)是扳不倒了。</br> 他最好的辦法就是趁現(xiàn)在掌握麗京多數(shù)兵力,且容楚不在的時候,一舉出動,逼宮景泰藍和三公,迅速控制容家和支持皇帝的其他公侯和軍事世家,掌握麗京局勢再挾天子令諸侯。還有幾分成事的可能。</br> 太史闌最怕他這么做,這也是她拼命回京的原因,她始終認為三公不過是文臣,保護景泰藍的能力有限,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她得把景泰藍夾走,不做皇帝不做官,母子逍遙去。</br> 現(xiàn)在康王不敢這么做,她歡喜也有點遺憾,大危機暫時過去,不代表永遠不來,康王此刻不出手,以后必然還會出手,這就意味著她的景泰藍以后還得卯足勁兒和那兩人慢慢斗,別想一下子廓清朝野。</br> 算了,那就慢慢來吧。</br> 夢里她金戈鐵馬,又開始了征戰(zhàn)的生涯;夢里景泰藍玉旒九章,高踞殿上,做他的小皇帝;夢里乾坤殿一半光明徹亮一半黑暗幽深,黑暗和光明的交界之處,紅衣人靜靜趺坐,雪白的指尖承載淡淡時光如煙灰;夢里容楚率使節(jié)隊伍驅(qū)馳而來,迎著她笑容微帶憐惜,問她:我家人可曾委屈了你?</br> 她答:“呸!”</br> 就這么“呸”一聲,她把自己給呸醒了,睜開眼天光亮得刺眼,有水晶的彩光被日光反射在墻上,流轉(zhuǎn)如霓虹。</br> 院子里確實有人在大聲“呸!”,是花尋歡的聲音,隨即有重重關(guān)院門的聲音,又過了一會,花尋歡大步回來,臉色又好氣又好笑,大罵,“荒唐,胡扯!這一家子神經(jīng)病!”</br> 太史闌盤腿坐在床上,抬起眼睫瞧她。花尋歡一攤手,神情無奈,“昨晚那個小女娃,又跑來非得問你名字。”</br> 太史闌挑挑眉。</br> 昨晚那個少年是個女孩,她和花尋歡都一眼看出了,雖然那女孩的少年扮相很自然,舉止行動毫無女子扭捏之態(tài),純?nèi)痪褪且粋€男孩子,但她卻不會壓低聲音,一開口聲音如黃鶯嬌嫩,傻子也聽得出來。</br> 容家這樣的家族,內(nèi)外院涇渭分明,如果她真的是個男孩子,是不可能在那個時辰出現(xiàn)在內(nèi)院的。</br> 太史闌也不在意,不過是小孩子好奇罷了,她依稀記得容楚專門和她提過有個當男兒養(yǎng)大的妹妹,據(jù)說這個庶妹當男兒當久了,還堅持認為自己是男人來著,這不是犯了男人病?</br> 忽然院子外頭砰嗵一聲,兩人出去看時,卻見那少年的腦袋在墻頭上一冒,隨即又不見,外面墻頭底下則發(fā)出一陣埋怨之聲,想必她是被丫鬟婆子們扯了下去。</br> 扯了下去還不甘休,忽地一朵花被扔過墻頭,卻是一朵盛開的菊花,少見的淡綠色,號稱“碧水千波”的那種。</br> 外頭那丫頭嚷著,“給那位話少的姐姐……”聲音越來越遠,想必被拖走了。</br> 花尋歡過去,撿起花,哈哈一笑,道:“這不是在我們們院子里偷摘的吧?拿我們們的花送給我們們?稀奇!”</br> 太史闌嫌棄地瞟一眼——穿越客對菊花總是很敏感的。</br> “你說這丫頭什么意思?”花尋歡坐到她身邊,“不會是……”</br> “好奇而已。”太史闌起身穿衣服,揉了揉眉心,有點宿醉的頭痛。</br> 外頭已經(jīng)送來了精致的飯食,看來這次容夫人不愿意再和她們共餐了,太史闌樂得清靜,沒誰喜歡聽人不斷非議自己。</br> “喂,你打算怎么做?”花尋歡一邊吃一邊問她,“昨兒可氣死我了。一群昏聵的混賬,怎么樣?昨晚去揍容彌了嗎?還打算怎么鬧?我?guī)兔Α!?lt;/br> “靠鬧解決不了任何事情,說出來的話,遲早要叫他們自己咽回去。”太史闌隨意吃些,就去練功了。安排花尋歡出去等自己的二五營手下,之后不必再回,帶其余人就在麗京等她。</br> 花尋歡領(lǐng)命,放心地走了,她堅信得罪太史闌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的。</br> 太史闌練功完畢已經(jīng)是黃昏,她在四周散步,經(jīng)過一個樹林時,聽見兩個婆子經(jīng)過,一邊走一邊嘆氣。</br> “夫人今兒又不高興了。”</br> “還不是那個都護夫人,快嘴快舌地,說那太史闌來麗京了,不住地恭喜夫人,問國公打算何時大婚,她好早點準備賀禮。”另一個婆子嘆口氣,“真是個蠢人,咱們一再地岔開話題,偏她就聽不出。”</br> “前頭老爺身邊的馬管家也說太史闌來麗京了,不知道為何卻沒來府中,有人說趙十三前日出府就是為了接應她,如今被老爺關(guān)了禁閉。你瞧著,這個太史闌,老爺和夫人都厭惡得緊,這門親事萬萬成不了。”</br> “要說這個太史闌,身份倒也配得上國公,她是我朝兩位女官員之一,如今已經(jīng)是三品,據(jù)說還有功未賞,再連升三級的話,怕不是二品從一品?真是厲害!”</br> “聽說這個太史闌,人長得青面獠牙,身高八尺,她是死乞白賴著咱們國公,先生米煮成熟飯,又故意散布消息,想要逼迫國公府承認……不然國公怎么可能瞧上她?”</br> “這是傳言,人家沒那么丑。夫人這幾天不知道有了什么心事,總在想著什么,剛才終于下定決心,說過幾天等梅花開,就辦個賞梅會,把慕將軍的女兒,劉尚書的孫女,王都督的侄女她們,都請了來瞧瞧……”</br> “都是京中著名美人,想必那太史闌一旦見著,要么慚愧退走,要么一怒而去?”</br> “如此也甚好,了結(jié)了夫人的心事,最后國公也怪不得夫人。”</br> ……</br> 一對婆子絮絮叨叨邊走邊談,忽然覺得四面氣氛有點不對勁,一抬頭也沒看見什么,再一看樹林里走出一人,負手立在林邊,淡淡看著她們。</br> 夕陽下那人面目沉靜,烏發(fā)如鐵,眸光若燦金,看人時像有劍光自天際射來,婆子瞧著,忽然開始心慌,似有要賠罪的沖動。然而轉(zhuǎn)眼一看,不過是昨日來的那個寄人籬下的聾啞女子,不禁松口氣,一邊笑自己看花眼,一邊放心地點點頭走開。</br> 一個聾啞女子,就算她們違禁說了閑話,也聽不見傳不出。</br> 太史闌注視她們離開的背影,自回去吃晚飯,吃完晚飯休息一陣,算算時辰,又出門了。</br> 今天走老路,比昨天更快,到了容彌書房外,照樣出示令牌,守衛(wèi)無聲退到一邊。</br> 看得出來容楚給她的是最高令牌,所謂的最高,就是凌駕一切命令之上,包括容彌。</br> 她讓人放行人就放行,她不許泄露行蹤人就不泄露,容彌來問也不行。</br> 這國公府,說到底,早已是容楚的。</br> 書房燈亮著,昨天的人一個不少,還是在議事,只是今晚的人,似乎都有些不安,眼睛不住往窗子瞟。</br> 容彌倒沒瞧,只是昨日背對窗子,今日改成正對著。</br> 他正在談今日發(fā)生的事。</br> “前夜宮中走水,今日太后已經(jīng)移駕永慶宮,陛下卻從永慶宮回來了,說是身子大好,今日三公先召集朝臣在議事房開會,就陛下提前親政一事探諸人口風,不過大多數(shù)人都是反對的。”</br> 他嘆口氣,“都說陛下年紀太小,太后垂簾也是先帝的遺旨,太后執(zhí)政以來也無大過,怎可輕易令她移宮,這豈不是令陛下置于不孝罪名?提前親政也是萬萬不能,未見有三歲親政皇帝,必得太后掌持著才成。御史臺和翰林院一幫老家伙反應尤其ji烈,吵著要將太后迎回,據(jù)說當時相互都拍了桌子。”</br> “老臣們秉持正統(tǒng),這是他們的正常反應。”一個幕僚道,“為今之計,也只有雙方各退一步,取折中之法。”</br> 太史闌在窗下冷笑——這還要你們說?朝臣的反應本就在她預料之中,要不然她也不會直接和李秋容那樣談判。</br> “三日后大朝會,到時候自有打算,國公回信未到,通知我容家所有在朝在野子弟,尤其是在御史臺和翰林院的旁支子弟親戚,不可輕言輕動。”</br> “是。”</br> “現(xiàn)下有更要緊的事情。”容彌嘆口氣,取出一封信,眼睛先瞟了一眼窗子,才道,“駐守肅北的姻親李家來信,說奉上命清剿轄區(qū)內(nèi)五越族民,以防他們今冬生亂,令朝廷兩面受敵。但是五越族民深藏大山之內(nèi),來去如風,行事詭異,李將軍已經(jīng)敗了兩次,再敗下去,軍部都督就要問責換人,誰都知道李天盛是我的家將出身,這一問責,李家出事,我容家不能庇護老部下,立刻就要令諸多軍中故舊子弟寒心。日后威望影響,只怕便要江河日下了。”</br> “這分明是刁難。”有人憤憤道,“五越早已分裂,多年來雖侵擾不斷,但都是小打小鬧,朝廷從來也沒認真清剿過,怎么今年就下了這樣的死命令?根本就是盯著容家吧?”</br> “廢話。”容彌胡子飛飛,煩躁地將信往桌子上一扔,“老夫征戰(zhàn)多年,最不愛和婦人玩心眼!偏偏容楚那混小子又把文四等人都調(diào)出去辦事,老夫身邊一個得用的人都沒有!”</br> 一眾幕僚又紅臉訕訕低頭。</br> “晚生以為,所謂亂世需用重典,應指點李將軍好好利用五越分裂的情形,利用抓獲的五越俘虜,來一場反間計……”一個幕僚開始巴拉巴拉獻策。</br> “你的以為都是以為!”忽然一個聲音,清晰且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br> 聽見這個聲音,眾人都霍然轉(zhuǎn)頭看窗子,容彌眼睛一亮便要站起,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勉強板起臉,坐著不動。</br> 門簾一掀,太史闌大步走了進去,手指敲敲墻邊,“不必看窗了,今日惡客自門入。”</br> 眾人再轉(zhuǎn)頭,一陣咳嗽尷尬……</br> “你來了。”容彌大馬金刀坐著,沉著臉,淡淡道,“今日有何見教?”</br> “不敢。”太史闌今日卻好客氣,立于原地深深一躬,“不過一些淺見而已。”</br> 容彌有點驚訝地看著她,這才發(fā)現(xiàn)她今日衣著整肅,臉容潔凈,一眼看去十分莊重。</br> 昨夜她發(fā)絲微亂,酒意微涌,雖然瀟灑曠達之態(tài),但看在容彌這種中規(guī)中矩的人眼里,自然不合“好姑娘”的形象。此刻瞧著,卻覺得順眼許多。</br> “你說。”他微抬下巴。</br> 太史闌不廢話,一轉(zhuǎn)身,“請給我南齊沿邊五越區(qū)域圖。”</br> 這種圖一般人沒有,容家卻一定有,不過屬于機密。幕僚看向容彌,容彌頷首。</br> 地圖取來,太史闌接了,轉(zhuǎn)身在案臺上鋪了,手一伸,“請給我五色筆。黃藍黑青紫。”</br> 五色筆也很快送了上來,太史闌執(zhí)筆在手,微微凝神,飛快地在那地圖上分別著了黃藍黑青紫五色。</br> 所有人都擠了上來,連容彌一開始想端架子在一邊等,最后也忍不住湊過頭來瞧,眼看地圖上五色清晰,漸漸標出了五越的基本地盤,臉色一變再變。</br> 五越分裂后,很多年一蹶不振,南齊朝廷一開始還警惕,后來便漸漸不上心。直到最近幾年,五越又開始鬧騰,頻頻侵擾,和邊界官府多有jiē觸,這時候各地上府中府軍已經(jīng)多方換防,無人熟悉當年五越的作戰(zhàn)方式和地域分布,要想再調(diào)檔研究五越,文檔浩瀚如煙海,很多已經(jīng)丟失,要到哪里去尋?更何況五越經(jīng)過多年生息整合,現(xiàn)在內(nèi)部地域和勢力分布已經(jīng)有了改變,南齊這邊卻是兩眼一抹黑,打的一直都是亂仗。</br> 容家是五越西番的老對手,有心重新收集資料,但前往五越的探子卻往往勞而無功。容家已經(jīng)做出退出朝野和軍方的姿態(tài),自然也不能插手太多。</br> 眼看著太史闌竟然能勾勒出現(xiàn)今的五越基本勢力分布,容彌眼神越發(fā)驚嘆,忍不住問:“你如何知道這些?這消息可靠否?”</br> 太史闌淡淡一笑,并不回答,擱了筆,道:“取五色紙,黃藍黑青紫。”</br> 五色筆容易,五色紙有點難,幕僚還在猶豫,容彌眼一瞪,“找來!”</br> 過了一會,管家氣喘吁吁送來五色紙,太史闌手一伸,“裁開。”</br> 紙條裁開,太史闌取了一張紫色紙,用細筆在上面寫:“南越,左頰刺花,信奉月亮神,認為月圓之夜會有神助,常在月光好或者月色奇特時行動,擅舞,有獨特的‘舞戰(zhàn)’之術(shù)。備注:個性在五越中相對奸狡,意志力薄弱,喜歡群戰(zhàn),一旦落單便潰退。”</br> 她將這張紙粘在南越那處區(qū)域內(nèi),又抽一張黑色紙,寫:“北越。個子矮小,下盤扎實,臂力非凡,天生大力士。善于御獸,有天生與猛獸溝通的能力,忠誠,但靈活性和反應較欠,五越共同作戰(zhàn)時,一般作為先鋒。”</br> 黑色紙黏貼在北越區(qū)域內(nèi),她又抽一張青色紙,眾人圍攏著,目光灼灼,大氣不敢出,都知道這是最寶貴的第一手資料,誰得了,日后對五越戰(zhàn)爭便有了絕大把握,就是一場絕大功勛。</br> 容彌比任何人更明白這東西的重要和難得,很難想象掌握了這獨家機密的人會愿意拱手讓人,看太史闌的目光都帶了感激。</br> “東越,善巫醫(yī),軍中多為軍醫(yī)及神官……”</br> “西越,四肢修長,縱躍出色,眼神犀利,天生箭手……”</br> “中越,五越首領(lǐng),善用毒蟲,擁有相對完整的武技傳承,部分高級首領(lǐng)據(jù)說擁有鎮(zhèn)壓之”術(shù)“……”</br> 太史闌下筆如飛,眾人喃喃誦讀神情沉迷,太史闌寫完,容彌早已歡喜地搶了過去,一邊認真讀一邊大笑道:“速速謄抄一份,以絕密件發(fā)給李將軍!這一份留在我書房里密封,今日之事,不許任何人傳出去……”</br> 他說到一半,霍然轉(zhuǎn)頭,正看見太史闌背影,無聲無息走了出去。</br> 她昨日縱情來去,豪氣沖天,今日卻謹慎守禮不多一言,功成身退,再無昨日狂妄之態(tài)。</br> 容彌一時怔住,忍不住道:“昨日還覺得這女子好是好,卻太過兇悍了些。怎么今日瞧著,這般的穩(wěn)重大方了?”</br> “老爺。”一個幕僚笑道,“昨日先聲奪人,今日便當復本來面貌,這位姑娘,心性心智,當真難得。”</br> 容彌急急道:“昨日讓你們查探她的來歷,可有結(jié)果?”</br> 幕僚們對望一眼,神色古怪。以往這種情形,不用他們?nèi)プ罚杂形萃馐刂淖o衛(wèi)去查,可是他們?nèi)栕o衛(wèi)時,護衛(wèi)卻表示,他們接到的命令,是不對這位姑娘進行任何查問,也奉勸幕僚們不要多事。</br> “老爺……”半晌一個幕僚道,“但凡有真才實學的高人,總有些顧忌和怪癖,如她不喜歡他人探問她的來歷,咱們又何必驚擾惹人不快?總之今日這五越書一上,已經(jīng)可以確定人家沒有惡意,想來國公的眼光,您應該放心才是。”</br> 容彌點點頭,卻又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盯著太史闌背影,眼底漸漸發(fā)出光來。</br> ------題外話------</br> 存稿君得瑟地踱出來——大家好久不見,都好啊?吃了沒?瘦了沒?胸大了沒?</br> 某桂飛去桂林吃啤酒魚了,這里是存稿君的地盤,存稿君新做了一個橫幅,終于有機會扯出來要票哈哈哈哈哈哈。</br> “此文是我開,管殺不管埋,要想坑中過,留下票票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