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自東吳在此建都,至今數(shù)百載,東晉南遷,以長江為險(xiǎn),似乎一并將北方的兵荒馬亂隔絕在外,建康由此成為中原乃至天下最繁華的城市,四方商賈,齊會于此,游子過客,往來如梭,白日里游龍走馬,絡(luò)繹不絕,入夜則紗燈如織,通宵達(dá)旦,秦樓楚館,更是徹夜不眠,香籠繡閨。
像長安鄴城等,雖也為都城,卻因歷盡戰(zhàn)亂,略顯滄桑,更令人人趨向少經(jīng)戰(zhàn)火,相對安穩(wěn)的江南,以為天堂,遂有“天下繁花聚建康”之說,如宇文慶這樣的北周官員,雖然嘴上不說,心里未必對建康城沒有向往傾慕,隨他一道來的侍從們不必掩飾,早將艷羨贊嘆之意表露無遺,這讓前來接風(fēng)的陳朝官員心頭自得,忍不住向他們隨手指點(diǎn)介紹這城中風(fēng)物。
入城之后,宇文慶等一行人自然下榻陳朝提供的行館,晏無師也不例外,他的身份地位擺在那里,又有救命之恩在,宇文慶自動自覺將正院讓了出來,自己搬到偏院去住,可憐他那名侍妾玉姿,自打那夜受驚之后,一病不起,這陣子纏纏綿綿,直到入城安頓下來之后方才好些。
合歡宗行刺不成,便再無動靜,宇文慶起先還擔(dān)驚受怕,后來轉(zhuǎn)念一想有晏無師在,若讓刺客得逞,他這個(gè)浣月宗主豈不得顏面掃地,這對于江湖人而言是比性命還重要的事情,便逐漸放下心來,帶著愛妾盡情游覽建康城,等待陳主的召見。
這一日,沈嶠正在屋里聽婢女念書,外頭有人來報(bào),說宇文慶前來拜訪。
茹茹見沈嶠點(diǎn)頭,便放下書本去開門。
宇文慶走進(jìn)來,先是左右看看:“怎么,晏少師不在?”
沈嶠笑道:“他與我本來就不同屋,宇文大夫若要找他,便是找錯(cuò)地方了,不過我聽說晏宗主今日有事,很早就出門了。”
宇文慶嘿嘿干笑兩聲:“正好正好,少師不在也好,他老人家厲害得很,我每回與他說話,比面見陛下還要緊張!”
茹茹忍不住撲哧一笑。
宇文慶對美人素來寬容,見狀也不動怒,反是朝茹茹笑了一下。
茹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宇文慶對沈嶠笑道:“今日天氣甚好,沈公子要不要去外頭逛一逛,建康倚傍淮水,聽說淮水津渡甚多,每處俱有集市,不如出去瞧瞧,順便買些河鮮回來,晚上讓他們做一頓席面如何!”
說罷又想起什么似的:“你是道士出身,該不會也戒葷腥,要吃素罷?”
沈嶠:“那倒不必,只是我眼睛不便,恐怕要拖累你們的行程。”
宇文慶笑道:“沈公子還救過我的命呢,當(dāng)時(shí)可是我拖累了你,何必這樣客氣?”
沈嶠這次沒再拒絕:“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行館離津渡不遠(yuǎn),宇文慶便沒有乘坐馬車,而是帶著玉姿等人步行出門,他原先還擔(dān)心對沈嶠而言不大方便,但對方手里雖然拄著根竹杖,速度卻并不比他們慢,也不需要任何人攙扶,跟宇文慶并肩而走,幾乎與常人無異。
宇文慶發(fā)覺他沒有佩劍出門:“沈公子,你的劍呢?”
沈嶠似乎知道他在擔(dān)心什么,不由一笑:“宇文大夫不必?fù)?dān)心,若是遇見敵人,我這竹杖也能抵擋一二,更何況這里怎么說也是建康城,有臨川學(xué)宮坐鎮(zhèn),合歡宗的人不至于膽大妄為到敢在這里下手的!”
宇文慶被他戳中心事,老臉一紅:“難怪我覺得自打入了城之后就平安許多,連少師也放心離開去辦事,原來是如此。”
沈嶠:“陳朝與周國結(jié)盟,若讓你在建康城遇刺,他們豈非無法向周帝交代,還談什么結(jié)盟,所以一定會竭盡全力保護(hù)你的周全,行館周圍時(shí)時(shí)都有高手,只不過沒有被你發(fā)覺罷了。”
宇文慶湊近他小聲道:“沈公子啊,我知你并非孌寵一類的人物,也從來不敢看輕于你,今日趁著少師不在,我方敢對你說兩句實(shí)話,你可知長安城中那些人是如何看你的?”
沈嶠但笑不語。
宇文慶以為他不知道,就委婉道:“他們都說你如今龍困淺灘,不得不依附晏宗主,為了保全自身,連……咳,連風(fēng)骨氣節(jié)也不顧了,你我同行一路,我又蒙你救命之恩,自然明白你斷斷不是如此,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啊!你若是有機(jī)會,還是離晏少師遠(yuǎn)些罷,何必任由別人往你身上潑臟水,平白辱沒了你,唉,那些話我聽著都生氣!”
沈嶠知道他一定是因?yàn)槟翘煸隈R車上看見的一幕,才會說這種話,但他一時(shí)半會也沒法解釋太多,只能道:“多謝你的好意,不過你誤會了,我與晏宗主并非那等關(guān)系,晏宗主性情有些……反復(fù)無常,所以常常會做些出人意表的事情。”
宇文慶:“我懂,我懂,你當(dāng)然不可能是依附晏少師的孌寵,我也不是對龍陽之好抱有偏見,不過你現(xiàn)在的處境,若與晏少師,那個(gè),咳,互相喜歡,只怕遭遇流言蜚語傷害的人是你,而非晏少師啊!”
沈嶠無奈:“……我們沒有互相喜歡,我也沒有龍陽之好。”
宇文慶:“我懂,我懂,這個(gè)是不能宣諸于口的,咱們心照不宣就好!”
沈嶠:“……”
他忽然一句話也不想說了,任憑宇文慶繼續(xù)說些什么,也左耳進(jìn)右耳出只作不聞。
津渡處人聲鼎沸,雜貨遍地,有不少像宇文慶他們這樣步行前來逛街買東西的,也有的乘坐馬車或騎馬,還有前來送別親人的,或是船只靠岸的,一時(shí)間接踵摩肩,車水馬龍,幾欲互相踩踏。
后邊一匹馬也不知是受了驚還是主人駕馭不好,朝他們沖過來,眾人不得不四下閃避,沈嶠與其他人因此失散,不過他也沒有著急,左右宇文慶身邊也有人保護(hù),他便沿著河邊小攤一路慢慢走回街市,有時(shí)聽見攤販吆喝自己感興趣的東西,還停下來摸一摸,攤販見他眼睛不好,裝扮氣度卻怎么看都與乞丐不沾邊,便也不敢小覷,反倒還熱情推銷自己的貨物。
“郎君,您看看我這些,可都是用上好竹篾編制的,籃子椅子什么都有,還有些小玩意兒,可以買回去給家里的小郎君和小娘子玩耍!”他見沈嶠蹲下來,拿起一個(gè)竹球便塞到他手里,“你摸摸,光滑得很,一點(diǎn)竹刺兒都沒有的!”
“是挺光滑的。”沈嶠摩挲著笑道,“那我要一個(gè)罷。”
邊上傳來奶聲奶氣的童聲:“阿叔阿叔,我的小竹雞被弟弟弄壞啦,阿爹讓我過來再買一個(gè)!”
小販想來與她父母也是認(rèn)識的:“你弟弟又調(diào)皮了啊,不過這兒沒竹雞了,上回給你的那個(gè)是最后一個(gè)了,編那個(gè)要多些工夫,阿叔這會兒正忙著呢,過兩天再給你編罷!”
小女孩兒:“那我在這里幫阿叔忙,阿叔早點(diǎn)賣掉東西,是不是就可以早點(diǎn)幫我編小雞了?”
小販?zhǔn)Γ骸澳隳軒褪裁疵δ兀旒胰チT,你阿爹阿娘看不見你要擔(dān)心了!”
小女孩兒哦了一聲,滿含失望,泫然欲泣。
沈嶠忽然道:“你這里還有竹篾么?”
小販疑惑:“有,郎君想買竹篾?”
沈嶠嗯了一聲:“借你的竹篾現(xiàn)編點(diǎn)東西,回頭照價(jià)給你錢,使得不使得?”
小販笑道:“郎君太客氣了,自然使得!”
他拿起一把竹篾遞給沈嶠:“您眼睛不便,還能編東西?”
沈嶠也笑:“小時(shí)候編過,給弟妹解悶的,還記得一些。”
說是只記得一些,手下動作卻不見慢,手指靈活地給竹子打了個(gè)結(jié)又繞到后面插入原先編好的暗扣,轉(zhuǎn)眼間,一只小雞仔就活靈活現(xiàn)地誕生了。
小女孩兒驚喜道:“小雞,小雞!”
沈嶠將竹雞遞過去,笑道:“不知道你原來那只長什么樣,隨便編了一只,長相可能不好看。”
小女孩兒:“好看,好看!謝謝阿兄!阿兄最好了!”
小販在旁邊略有點(diǎn)酸溜溜的:“我比這位郎君也沒長幾歲啊,你喊人家阿兄,卻喊我阿叔!”
沈嶠哈哈一笑。
小女孩兒一蹦一跳走了,沈嶠蹲得有些腿麻,便站起來,將竹篾和竹球的錢一并給了小販,小販推辭不肯要,他還是堅(jiān)持塞到人家手里:“請問往哪兒走,可以回外使行館?”
“原來郎君是來陳國出使的使臣?”小販恍然大悟,“行館離這兒不遠(yuǎn),但人多,您眼睛不方便,自己肯定找不著,我?guī)^去罷!”
沈嶠向他道謝:“可你這一攤買賣……?”
小販笑道:“不要緊,我天天擔(dān)著這些竹貨出來賣,都不值幾個(gè)錢,左右都是相熟的,我拜托他們幫忙看一下就是了,您是遠(yuǎn)客,怎能讓您在這里迷路!”
他帶著沈嶠沿著津渡往回走:“大路上人多擁擠,容易迷路,從這里走小巷反而更快!”
小販攙扶沈嶠的手臂帶他往前,一面笑道:“郎君若在此地多留幾日,不妨在城中多走走逛逛,南方吃食多半精致小巧,用心得很,您若是吃了個(gè)開頭,肯定會……”
破空之聲傳來,細(xì)微得令人幾乎可以忽略不計(jì),小販毫無察覺,依舊在說話,沈嶠卻是面色微變,竹杖一掃便使那根毫針換了個(gè)方向沒入墻中。
與此同時(shí),小販的聲音戛然而止,軟軟倒地。
這是因?yàn)閷Ψ皆诎邓闵驆臅r(shí)候,順道也暗算了小販,沈嶠沒有三頭六臂,他擋得了自己這邊,卻無暇去為小販抵擋,出手終究慢了半步。
“何方朋友藏頭露尾?”他蹲下身察看小販狀況,見對方只是暈過去,方才稍稍放心。
“沈郎對一個(gè)賣竹貨的都這樣好聲好氣,為何對奴家卻這般兇?”
伴隨著嬌滴滴的聲音,一股熟悉的香氣飄蕩而來。
沈嶠微微蹙眉:“白茸?”
白茸笑嘻嘻地坐在墻頭,雙腿互相勾在一起,晃晃蕩蕩,手上還捏著一朵不知道從哪里摘下來的芍藥。
“好久不見呀!”
沈嶠:“上回你半夜刺殺宇文慶,我好像才與娘子見過一面。”
白茸:“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懂不懂?這都多少個(gè)秋天過去啦!”
晏無師也罷,白茸也罷,沈嶠都不太習(xí)慣應(yīng)付這種近乎**的話,只好保持沉默。
白茸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將手中芍藥朝他丟過去:“喏,接著!”
沈嶠反射性接住,還只當(dāng)是什么暗器,一摸是朵花,不由愣了一下。
白茸看見他的表情,愈發(fā)樂不可支:“你以為我會給你丟暗器么,在你心里,我就是這么個(gè)惡毒的人?”
沈嶠搖搖頭:“不是。”
白茸:“不是什么?”
沈嶠:“你意欲行刺宇文慶的時(shí)候,他的侍妾主仆二人原本是逃不過的,你卻沒有殺她們,說明你并非毫無底線的濫殺之人,我該代她們多謝你高抬貴手才是。”
白茸眨眨眼:“你怎知我是手下留情,而不是懶得多此一舉呢?”
沈嶠笑了笑,沒有與她爭辯。
白茸哎呀呀:“你笑起來真好看,本來就該多笑笑,你將我想得這樣好,我心里歡喜得緊,你讓我親親可好?”
說罷身形一動。
沈嶠還以為她真要親過來,下意識后退三步,才發(fā)現(xiàn)對方依舊坐在墻頭上,純粹是在捉弄自己。
白茸笑得不能自已,差點(diǎn)從墻頭上翻下來:“沈郎你怎么這般可愛,奴家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沈嶠:“你來找我,是否有事?”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啦?”白茸笑吟吟道,“好罷,告訴你也無妨,奴家遠(yuǎn)遠(yuǎn)跟著你,想趁機(jī)給你下點(diǎn)毒,然后打暈拖走,可惜啊,你警覺得很,我一直沒找到機(jī)會靠近,直到方才,好不容易才能與沈郎說上話。”
她的話半真半假,真真假假,沈嶠不知該不該信,只能暗中提高了戒備。
白茸:“你給那小女孩兒編的小雞真好看,給我也編一個(gè)好不好?”
沈嶠一愣,搖搖頭:“手邊沒有竹條。”
他想了想,又將手上的竹條遞出去:“這個(gè)竹球先給你玩罷。”
白茸撲哧一笑:“你哄小孩兒呢!”
話雖如此,卻很快將竹球抄走,掂在掌心上下拋著玩。
沈嶠:“白小娘子有沒有想過離開合歡宗?”
白茸奇道:“為何忽然……”
話至一半,臉色已完全沉了下來,語調(diào)卻還是漫不經(jīng)心的:“沈掌教想必是從晏宗主那里聽了什么,打從心里覺得我合歡宗骯臟污穢,不配與你堂堂玄都山掌教說話么?”
說到最后,已然殺氣騰騰,好像沈嶠的回答如果不合心意,她就要動手了。
沈嶠:“不是。”
白茸翻臉比翻書還快,瞬間又笑顏如花:“還是你想說合歡宗門中男女雙修,不分尊卑輩分,很是不堪,讓我棄暗投明嗎?”
沈嶠蹙眉:“我只是覺得,你可能也不會喜歡待在那里。”
白茸:“合歡宗是我自小長大的地方,若不在那里,我又要去哪里?去浣月宗嗎?還是法鏡宗?在你看來,殺人難道比雙修更好?別人叫合歡宗為魔門,難道浣月宗就不是魔門了嗎?你可別忘了,晏宗主手上沾的血,可比奴家還多呢!若是那些自詡清高的名門正派,別說你現(xiàn)在當(dāng)不成掌教了,若你還是玄都山掌教,你肯收留我么?就算你肯,玄都山其他人肯么?”
沈嶠被她這一連串話問得微微一怔,嘆了口氣:“是,你說得對,是我失言了。”
他方才問那句話,其實(shí)也并沒有多想,只覺得白茸與霍西京那樣的人,畢竟還是有差別的,留在合歡宗有些可惜。
白茸甜甜蜜蜜道:“我知沈郎覺得我在合歡宗受了委屈,從你連馬都肯拉一把的時(shí)候,我就看出來了,你是個(gè)溫柔的好人,像你這樣的好人可不多了呢,奴家會好好珍惜這片心意的,不過這些事情我自有打算,就不勞你費(fèi)心了!”
“我再給你說個(gè)秘密,”她忽然跳下墻頭,飄向沈嶠,伸手去拉他的袖子,雖然后者很快避開,但她也沒有不高興,反倒露出一絲狡黠,“跟著晏無師沒什么好果子吃,很快就會有災(zāi)禍降臨,為免被殃及池魚,你還是趕緊離他遠(yuǎn)點(diǎn)兒……”
話未說完,白茸驀地臉色一變,卻不是對著沈嶠,而是遙遙望向前方,忽然丟下一句“奴家想起還有要事,沈郎就不必遠(yuǎn)送啦”,便走得無影無蹤,這輕功怕是用上了十成十。
沈嶠原還以為是晏無師到來令她溜之大吉,然而下一刻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
來的不是晏無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