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jié)
吳三桂經(jīng)此一役再也不敢多留,好在這時雨已經(jīng)完全停了,馬不停蹄地趕路,晚間就到了北京。
進了京,第一件事就是趕回在北京虎坊橋胡同的家里,與父親團聚。自他進駐寧遠(yuǎn)之后,與老父親一別已經(jīng)是小一年沒有見過面了,思念之情,難以言表。
此時吳襄已經(jīng)賦閑在家多年。自大凌河口一戰(zhàn)后,吳襄被朝廷降罪,在軍中戴罪立功,此后雖然東山再起,但后來在察哈爾因再次敗于皇太極之手,還一度被崇禎怪罪,下了大獄,幸得他在朝中周旋多年,經(jīng)洪承疇及后宮的高起潛、曹化淳等人說和,才無罪釋放,此后一連幾年間,他就在家中以養(yǎng)病為名,不再擔(dān)任軍中職務(wù)了。
吳三桂到得家中,家人急忙稟報。吳襄已經(jīng)等了他一天了,連飯都沒有吃,一聽說他來了,急忙從寢室跑出來,正與前來探望的吳三桂撞個滿懷。
“桂兒,你來了,為父一直惦記著你啊。”一見吳三桂,吳襄不禁老淚縱橫。
吳三桂端詳著眼前的父親,才不過五十出點頭的年紀(jì),頭發(fā)竟已經(jīng)全白了,形容憔悴,腰身彎曲,當(dāng)年馬上征戰(zhàn)的英氣蕩然無存,只眉眼間還殘留著一絲剛毅,似仍能留得住當(dāng)年的歲月。想起老父只因一兩次敗仗,就被崇禎嗔怪,竟然一身本領(lǐng)再無施展之處,賦閑于家中多年,不平之情與思念之意集于一體,禁不住也熱淚盈眶,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哽咽著說:“爹,孩兒不孝,不能早來看你,請爹爹原諒。”
吳襄將他扶起來道:“說哪里話?你那邊戰(zhàn)事吃緊,怎能時時回家啊?快起來快起來,讓爹好好看看我的兒,是不是這一年多來,又英武了幾分!”
父子倆敘了離別之情,吳襄高興,命人準(zhǔn)備酒菜,要與吳三桂痛飲幾杯,坐得席間,才想起問他:
“孩兒,你昨天就起程,怎么這個時間才到啊,是不是雨太大,阻住了行程?”
吳三桂于是將今天在藥王廟中發(fā)生的事一一說了,吳襄聽他講完了,觸目驚心地道:“原來還有如此兇險之事?你攪進這趟渾水里,為一個吳梅村得罪了朝中內(nèi)閣與司禮監(jiān)兩大權(quán)臣,只怕會影響你的前程。”
吳三桂聽了卻并不驚慌,道:“爹爹放心,我既然敢管這事,必有原因。孩兒并非沖動之人,我既然主動想攬這趟子事,也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絕不會傷到自己。”
吳襄略一沉吟,已經(jīng)明白了。他父子長年廝守,心意相通,也不再多問,說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但你這也是下的一著險棋。不過,最近朝中局勢險惡,多一份力量總是好的,復(fù)社在朝廷在鄉(xiāng)野民間均有極大勢力,其影響未必在當(dāng)年東林黨之下,你能博得他們的好感,亦未嘗不是好事。最近朝中內(nèi)廷、閣臣及復(fù)社黨人對立,這朝中的緊張形勢,也比遼東差不了多少。前一陣子皇上還遇了刺,現(xiàn)在大臣們又互相殘殺,大明的天下,岌岌可危矣!”
吳三桂聽說皇上也遇了刺,十分驚訝,于是問起端倪。吳襄就對他一五一十地道來,崇禎在禁宮中遇刺之后,最寵愛的田妃受驚而死,自己也嚇得病了一個多月。最要命的是,刺客易容而來,神秘而去,竟然抓不到人。曹化淳急得要瘋了,在京中遍布廠衛(wèi),兩個月抓了一千多嫌疑人,全關(guān)在詔獄里,將獄中全關(guān)滿了。
吳襄分析道:“你今天見到的事,分明是魏藻德與復(fù)社子弟為難,曹化淳的人本不想管,但是被卷進去,沒辦法,就動手殺了人,這事一定事關(guān)天大的機密,那個轎中的女人,多半是曹化淳從民間搶來頂替田妃的。你要知道,周皇后已經(jīng)失寵多年,此次田妃一死,她要是再次得寵,恐怕這姓曹的就第一個不好受。你既然遇上了,沒辦法躲過去,就一定要裝作沒見到,不得透露一個字。”
吳三桂同意父親的說法:“如此說來,曹化淳多半會來找我們。”
吳襄搖頭道:“不會。曹化淳老奸巨猾,他手下的人當(dāng)時并未露出身份,這事他也不想聲張,不會自己主動攬上來的。不過,我怕他會因此對你起了戒心,未雨綢繆,明天咱們抽個時間去拜會公公,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三千兩銀票,到時咱們呈上去,再對他說些忠心的語言,咱們吳家一直對他敬重有加,你又是邊關(guān)重將,他不會為難于你。”
“可是,明天咱們不是要見皇上嗎?”
“你明天是見不到皇上的,”吳襄說,“皇上明天在崇政殿要見三邊總督洪承疇,他們恐怕要占用一天的時間,皇上不讓別人打攪他。”
“恩師也來了!”一聽洪承疇的名字,吳三桂的眼前一亮,歡喜地說道,“他何時到的京,我要去拜會他!”
吳襄道:“見不到的。洪大人昨日到了京,但一進京就閉門謝客,一天里沒人能見得到他。我知道這是為何,現(xiàn)在陜西流寇猖獗,那邊他責(zé)任重大,眼看著勝利在望,但皇上不聽臣言,硬是把他和孫傳庭都抽了回來,換了熊文燦過去。他心里不滿,又怕文臣們前來探這個口風(fēng),干脆就誰也不見,免得說錯話,也免得說的話被別有用心的傳錯了。”
吳三桂道:“京師的形勢還是這么云譎波詭,曖昧不明?我聽說魏藻德和楊嗣昌上來以后,給皇上出了不少壞主意,連累了很多臣子,洪恩師怕受牽連也是對的。不知和他一起的孫傳庭大人,他是否現(xiàn)在也在京里?”
吳襄苦笑一聲道:“孫大人已經(jīng)被下了詔獄了。因為他以剿匪事重為由,不愿接受皇上的調(diào)令,皇上大怒將他抓了。”
“什么?”吳三桂勃然失色,“孫傳庭大人可是孫承宗大人最賞識的部下啊,陜西剿匪,他建立奇功,若不是他,那匪首高迎祥又怎能被我大明擒獲?皇上竟然不恤名將,反而將他拿了?”
“皇上這個人你不知道嗎?不管有多大的功勞,他是不允許你有一次忤逆的。況且又是孫承宗的門生。你別忘了袁督師也曾是孫閣老的門生啊。”吳襄說完,警覺地看了看四周,將門窗又關(guān)嚴(yán),道,“自從袁督師死后,他的疑心之病更加重了。只要臣子違逆了他一次,罷官是輕的,他心情不好,你就活不過明天。孫大人這次下了詔獄,洪大人就不得不回來了,否則的話,也沒準(zhǔn)兒是一樣的下場。曹化淳這個事上做的還是不錯的,沒讓動刑。要不,這千古奇冤就又多了一個。詔獄聽著恐怖,可又有什么大不了,你爹我不也下過嗎?”
吳襄的語言里充滿著自嘲與苦澀。吳三桂痛心地說:“爹,孩兒這次回來,一是為向皇上稟告邊關(guān)軍情,二是尋找機會,求皇上恩準(zhǔn),讓父親您接管寧遠(yuǎn),咱爺倆兒一起再創(chuàng)下大好的基業(yè)。”
吳襄搖頭:“不可能!東山再起,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事了。我與祖大壽合作多年,皇上將我們劃到一個陣營之中,他豈能用我?不過,洪大人回來執(zhí)掌遼東,對你倒是個大大的好事。洪大人與袁督師這一脈并無關(guān)聯(lián),他坐鎮(zhèn)遼東,袁督師這一脈就徹底被清除了,你正好憑此契機,為咱吳家實現(xiàn)平生的抱負(fù)。”
吳三桂苦笑道:“爹爹說的是,只是碰上了這大清的皇太極,想實現(xiàn)抱負(fù),難啊!”
“是啊,皇太極太厲害了,比他的老子還要強,你爹我戎馬一生,只要遇上他,就沒贏過一次,那是嚇得連覺都睡不著啊!”吳襄也感嘆道,突然想起一事,問吳三桂,“桂兒,我聽說那皇太極很賞識你,還偷偷叫人寫了信給你,可有此事?”
吳三桂道:“有。皇太極這人極為愛才,當(dāng)年舅舅假意投降于他,后來又反了。他竟然不殺舅舅的家眷,還留在營中養(yǎng)著。他早就聽說過孩兒的名字,孩兒走之前,他還讓人把勸降信偷偷地送到營中,給孩兒看呢。”
“這些信一封不能留,全部燒掉。”吳襄道,“小心朝中有人借機生事。現(xiàn)在朝中,兵部大權(quán)盡落于楊嗣昌之手,內(nèi)閣大權(quán)盡落于魏藻德之手,這兩個人全是狠角色,也不是咱們這一邊的人,現(xiàn)在他們得皇上寵信,曹化淳拿他們也沒辦法,不得不防。”
吳三桂點頭稱是。吳襄又道:“我寫信交代你的事,你辦得如何?”
吳三桂道:“孩兒已經(jīng)辦了。孩兒在邊關(guān)這幾年,經(jīng)過仔細(xì)考察,選了將近三萬人進入軍中。這中間有遼人,有漢人,也有蒙古人,孩兒按恩師洪承疇所傳之兵書,對他們?nèi)粘?yán)加訓(xùn)練,并施以忠勇報恩之教化,讓他們不但作戰(zhàn)勇猛,且絕對效忠于咱們吳家。孩兒不夸口地說,您讓我建一只吳家軍的夢想,孩兒已經(jīng)完成了多一半。孩兒按袁督師當(dāng)年的叫法,給這支咱們自家的軍隊取名為關(guān)寧鐵騎,只不過,這支鐵騎不是姓袁、姓孫,而是姓吳的。”
“也不能姓祖。”吳襄陰沉地說,“你舅舅祖大壽雖然失勢,但皇上一直沒有動他,你可知道原因何在?那是因為他祖家一門精英,全都在遼東坐鎮(zhèn),遼東天下,就是姓祖的掌管著。皇上雖然猜疑心重,也怕激反了祖大壽,以他祖家的實力,還不把遼東搞個底朝天?你記住,當(dāng)此亂世,是非不在公理,公道全在實力,什么是實力,就是有人、有隊伍,現(xiàn)在祖家勢衰,祖大壽被困在錦州,再也出不來了。皇上派洪承疇過去,就是想借機打壓他家的實力,重新接管遼東。但是,這恰恰給了我們吳家一個機會,洪督師雖然有經(jīng)世安邦之才,但他和袁督師、孫大人他們一樣,只是一個文官,手頭是沒有真正忠于他的軍隊。你和他們不同,你是行伍出身,從小就在軍營長大,咱們土生土長,軍隊就是賴以生存的法寶,也是咱吳家在朝中不倒的籌碼。洪督師是你恩師,他過去后,除了你以外我想他也倚仗不了別人。這是一個多好的機會!我們正好要借此機會發(fā)展自己的實力。你記住為父的話,只要你手頭有人,不管朝中如何變幻,不管大明天下是亡是興,咱們都有活下來的資本。”
吳三桂拱手道:“爹爹指教的是,孩兒這次回去,一定還要加緊招募新兵,勤于練習(xí),讓咱吳家軍鐵騎踏遍天下。”
“對,多招人,要舍得下工夫下本錢。你爹我早年在行伍的同時,亦經(jīng)商多年,家中還有積蓄,你若要錢,盡管開口。咱們的人現(xiàn)在還是少,兩年之內(nèi),你給我召集十萬關(guān)寧鐵騎,咱吳家就是朝廷最倚重的力量,到時候你封妻蔭子,何事不成?”
這父子二人,談起朝中大事、個人抱負(fù),興致不絕,飯菜酒水動也不想動,說得酣暢之極。
兩人正說到興處,突然家丁來報,門外有人敲門求見。吳襄聽了一愣,問道:“這么晚了,他們是什么人?”
家丁道:“稟老爺,那人說是國丈爺田弘遇家的。”
“噢?”吳襄聽了一愣,“國丈爺家的,那可是貴客,快請進來。”
家丁下去,不一會兒引著一個家人打扮的進來了,原來是送請柬的。家人說明來意:國丈爺田弘遇聽說名震遼東的小吳將軍到京,有結(jié)識之意,明晚在家中設(shè)宴,請吳三桂光臨。
吳襄急忙道謝,又命家人取二十兩銀子贈與家人,將他送了出去。
等這人一出去,吳三桂問道:“這田弘遇貴為當(dāng)今國丈,我吳家與他素?zé)o來往,他請我做什么?”
“這事是挺奇怪的,”吳襄皺著眉頭說道,在屋子踱來踱去地思索片刻,突然展顏一笑,道,“好,好,我明白了。”
吳三桂道:“爹爹明白了什么?”
“他女兒田貴妃死了,他這是想拉攏你,重新聚集力量。”吳襄道,“他在朝中享受富貴多年,得益于兩個人,一是田貴妃,一是曹化淳,現(xiàn)在他女兒沒了,他要重整旗鼓,就得依靠更多有力的人,他請你,拉攏之意很明顯。”
“那”吳三桂擔(dān)心地道,“孩兒若是去了,豈不會被他的政敵們猜忌?以后在京中豈不又會生出許多事端?”
吳襄笑道:“那是肯定的。但是這并不重要,因為你要看到,在國丈爺?shù)暮竺妫€有一個人,如能加以利用,這個人,將比田國丈強之百倍,他會是你在朝中的貴人。”
吳三桂道:“孩兒不明白,這人是誰還請父親明示。”
吳襄深沉地說道:“他是曹化淳。”
吳三桂一愣。不等他發(fā)問,吳襄又說了下去:“曹化淳的能量千萬不可小覷。當(dāng)年袁督師一案,導(dǎo)致一屆內(nèi)閣倒臺,在朝中頗有聲望的錢龍錫大人入獄,這事表面上是溫體仁在搗鬼,其實就是他在幕后操縱的。此后,溫體仁上臺,做了十年首輔,權(quán)傾一時,后來又被陳演和魏藻德趕下臺,也是因為得罪了他。朝中權(quán)臣,不管多受皇上寵幸,只要惹上了曹公公,就不會有好日子過。田弘遇當(dāng)然也明白這個道理,這也就是他與田妃一意拉攏曹公公的原因。”
“現(xiàn)在田妃死了,曹公公也就孤掌難鳴了吧?”
“你錯了。曹公公從來就沒有孤掌難鳴過。你可知為何?”吳襄說道,“那是因為他背后也有一個人,這個人是誰,你猜得到嗎?”
吳三桂略一思索,道:“孩兒知道,那是當(dāng)今皇上。”
“沒錯。我大明建朝以來,最有權(quán)勢的不是內(nèi)閣首輔,而是司禮監(jiān),其原因就在于他們離皇上太近了。皇上的一喜一怒、一嗔一怪,他們是看得最清的人。”吳襄道,“同樣的,群臣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他們也是最直接最快捷的能夠讓皇上知道的人,我說到這里,你就應(yīng)該明白,為什么我說只要巧于利用,曹公公就是你朝中貴人的原因吧?”
吳三桂道:“孩兒明白。孩兒知道一件事,曹公公絕不能得罪,而必須結(jié)交,才能保證孩兒立于不敗之地。”
“對。如果當(dāng)年袁督師明白了這個道理,就不會讓北京老百姓吃掉了。你要知道,當(dāng)年皇太極反間計能成,與監(jiān)軍太監(jiān)中了計傳了話有直接關(guān)系,這些太監(jiān)可都是曹化淳的徒孫子啊!”吳襄若有深意地說,“咱們多年來給曹化淳進貢,可是他并沒有因此與咱們有什么深交,現(xiàn)在機會來了,明晚上,你要好好利用,不要錯失良機。”吳三桂點頭稱是。
此時夜已極深,吳三桂回到了自己的寢室休息。此時萬籟俱寂,只偶爾聽得幾聲蟬鳴和更夫敲更的聲音,如此安靜,吳三桂竟然睡不著了。
他想起今天這一天的兇險,實在不比身在遼東好多少。而今晚與吳襄的對話,則更讓他內(nèi)心驚怖,看來這京師之中,危機四伏,并不亞于戰(zhàn)火硝煙,陰謀權(quán)詐,似更勝于行軍作戰(zhàn)。想起父親為自己苦苦周旋,忍辱負(fù)重,內(nèi)疚與感激之情,涌上心頭。
翻來覆去,想著明天如何與權(quán)傾一時的國丈爺相會的事,更是睡不著了,心情煩躁起來,突然想起一事,急忙下了床,打開自己隨身帶的行李,找了一通,翻出了那件東西。
吳三桂躺回床上,將翻出的東西舉起來,對著月光輕輕撫摩,胸中充滿了柔情蜜意。
那是一柄玉簪,是名叫邢沅的姑娘在今天贈與他的。
撫摩著這通體潔白、觸手生溫的玉簪,姑娘的音容笑貌浮現(xiàn)在眼前,她那動聽的聲音似乎又響在耳邊:
“小女子贈相公這物件,實因是還想將來再與相公相見之時,能憑借此物相認(rèn)。相公日理萬機,心系國家大事,也沒準(zhǔn)兒下次見面,你就不記得我了。”
吳三桂情不自禁喃喃自語:“我又豈能將你忘記?”
想起這位絕世美女,不知為什么心里突然踏實了起來,不再煩躁了,但睡意更是一點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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