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輕巧的腳步聲停在身后不遠(yuǎn)處,康熙動也沒動,只問:“怎么樣了?”
“回皇上的話,御醫(yī)說庶福晉胎位不正,又是早產(chǎn),怕是不好?!笔虖牧浩捷p聲回道。
康熙沉默片刻,嘆一聲,擺手讓人退下。
屋里坐鎮(zhèn)的李佳氏瞧見梁平又溜了進(jìn)來老老實(shí)實(shí)的縮在一旁,揉了揉手上帕子,剛剛松口氣,卻見自己派進(jìn)里屋探看的趙嬤嬤出了來,面色不甚好。
眼見御醫(yī)上前一步,仿佛有話要說,李佳氏一咬牙,起身走到隔簾處,略提了幾分聲音道:“程妹妹,爺最心疼孩子們——”一句話沒說完,無法抑制的心酸已襲上心頭,李佳氏只得咬了牙,壓下喉間澀意,深吸口氣,續(xù)道,“為了爺,你得撐??!”
聽到李佳氏說的話,立在廊下的康熙負(fù)在背后的手攥成拳,初聞噩耗時閃過的疑惑再度浮上心頭,然而聽著身后在靜夜中顯得極為吵鬧血房,不期然的想起曾經(jīng)坤寧宮中的忙亂情境,胤礽出生的那一夜,秀美女子無奈的哀然眼神,自己懷中孩童弱弱的哭聲,那樣弱小的,全然依賴于他的孩子……
赫舍里啊,朕并不想負(fù)了你的托付,朕也很在意我們的孩子,可是,世事不由人,朕——
康熙悵然望著漆黑的夜,輕嘆一聲。見弘晰已過了來,康熙步下回廊扶了弘晰的手臂,拍拍青年的肩膀,踏出了咸安宮。
弘晰垂著頭恭送康熙離去,轉(zhuǎn)身,微牽的唇角盡是嘲諷,掃了眼咸安宮中新添置的侍從,提步踏上臺階。
康熙走出咸安宮,茫然前行,回神時抬眼,眼前是毓慶宮。
毓慶宮,他給他的保成修的毓慶宮,他當(dāng)初錯了吧,他該讓他的保成留在他身邊……
李佳氏到底是胤礽后院中資歷最深的女子,最明白眾女心之所系,有她的話激著,程氏掙扎了半宿終于誕下個男孩兒,母子均安。
李佳氏從嬤嬤懷里接過嬰孩,唇邊明明掛著笑,眼淚卻止不住,一雙眼定定的瞅著懷里的孩子,一旁幫襯的唐氏初時尚且勸著李佳氏,后來也抹起淚來,幸好此間尚有幾位經(jīng)年伺候的嬤嬤和宮侍撐著,后續(xù)事宜倒是沒什么差錯。
最后還是弘晰進(jìn)來勸了兩句,李佳氏方才住了淚。
李佳氏用帕子抹了把臉,便將嬰兒放在弘晰懷里,清了清嗓子,道:“你阿瑪不在了,長兄為父,給你弟弟起個名兒?!?br />
弘晰怔了一瞬,微微苦笑,他最怕給人起名,他長子的名還是求他阿瑪起的,頭回正經(jīng)起名竟是給他這個貓哭似的弟弟,不過,他額娘此時出言,定然別有所求。動作輕柔的拍哄著嬰孩,弘晰看了眼隨著侍從匆匆進(jìn)來的乳娘,面色不變,略一轉(zhuǎn)身,避開了那侍從伸出的手。
母子連心,無需多言。李佳氏眉頭一挑,轉(zhuǎn)頭對著自己的近身侍婢吩咐:“白芷去看看程氏如何了,若是醒著,把十阿哥抱進(jìn)去給她看看?!?br />
一旁的乳嬤嬤尷尬的立著,幾個剛剛被內(nèi)務(wù)府調(diào)派來的侍從面面相覷,只覺渾身不自在。
弘晰一手抱住嬰孩的身子,一手握著嬰孩柔軟的小手,想起他阿瑪桌案上的筆墨,道:“額娘,阿瑪一直希望咱家的孩子今后的日子過得敞亮舒坦,早給弟弟們挑了幾個字,小十就叫弘昞。”
咸安宮中小阿哥剛一落地,就有侍從帶了消息去尋康熙。
正在毓慶宮中懷念過往的康熙聞訊即返,到了咸安宮前,正遇一宮侍。
眼見自個兒未有及時避諱,妄窺天顏,那宮侍跪伏于地,瑟瑟發(fā)抖。
康熙腳步匆匆,及至近前,問道:“你去做什么?”
“回皇上的話,奴才奉弘晰阿哥的話,去將弘昞阿哥平安落地的消息告訴弘晉阿哥。”
“弘昞……”這是十阿哥的名字?康熙擰了眉頭,朕不在,誰起的名字!
“回皇上的話,這是側(cè)福晉讓弘晰阿哥為十阿哥起的名字?!蹦鞘虖亩⒅矍跋闵聰[,輕聲道。
康熙面色微沉,看了眼跪伏的宮侍,對身后侍從吩咐道:“魏珠,去宗人府傳諭,太子第十子,名弘昞?!毖粤T,抬腳往里去了。
行至血房前,康熙看見弘晰的一瞬,心頭那一點(diǎn)火氣就散了,也罷,這咸安宮的事兒他多年不管,弘晀弘為的名字也都不是他取的,嘆道:“你十弟呢?”
弘晰垂眼道:“回皇瑪法的話,十弟正在庶福晉處,您在屋中稍等,孫兒這就去把弟弟抱來。”
康熙去了旁側(cè)房間坐下,不多會兒就見弘晰披了青色大麾小心翼翼走進(jìn)來。
襁褓中的嬰孩雖然瘦小,眉眼卻清秀,康熙終于舒展開眉頭,伸手接過弘晰懷里的孩子。
只是,小小嬰兒仿佛不喜歡康熙,哭得厲害。
康熙耐心的哄了好一會兒,弘昞卻哭得愈發(fā)聲嘶力竭。
弘晰覷著康熙神色,手心滿是冷汗,滿心忐忑,見康熙抬頭看了自己一眼,忙上前將弘昞接到懷里,搖晃著手臂,輕哼著不成曲的調(diào)子哄著懷里抽抽噎噎的嬰兒。
聽到弘晰哼的調(diào)子,康熙一陣恍惚,弘昞和弘晉幼時一樣,都不肯親近他,一雙眼滴溜溜的整日里尋著胤礽,只在胤礽懷里笑的歡暢,那時候胤礽也縱著這個兒子,成日里哼著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調(diào)子哄著那小子睡覺……
盯著頭頂?shù)膸ぷ樱返i面無表情的聽過何良簡短的敘述,心下已然明白此事后頭的推手定然不止一人,好啊,當(dāng)真是好得很!一個個的成日里裝著慈悲和善,卻連小輩兒都下得去手!當(dāng)真是有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的決斷!
胤礽覺得心口又隱隱疼起來,抬了唯一能動彈的左手,撫上心口玉墜,他要好好活著,至少得活到弘晰弘曣他們都過得好!
平順了呼吸,胤礽細(xì)細(xì)琢磨弘晉近日的記憶,漸漸捋出事情的大致脈絡(luò)——不過是有人瞧不得赫舍里家仍有余力,想要斬草除根,其他人則是同那草原上的禿鷲一般,嗅見了血腥味兒想來分一杯羹。
墜馬一事,康熙定然會派人查訪,若他還活著,此事最終也不過是胳膊斷了折在袖子里,畢竟,康熙不喜赫舍里氏,于皇帝而言,皇子之爭亦可肅清世族大姓的黨羽,實(shí)謂為君分憂之舉,只要不過分,一切皆在皇帝掌握之中,便可!
鐵面王與八賢王自然有好算計(jì)!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弘晉’沒死,太子死了。
康熙留著他有用,可警告眾人——圣心獨(dú)斷,如復(fù)立太子;可昭顯仁慈——如此忤逆之人,仍可活命。
而今,皇帝都沒動手要?dú)⒌娜?,死在了別人手里。他的皇父縱使輕松,必也有愧疚,他大可就此做些謀劃,也算是他這個做兒子的為他的皇父再分憂一回,幫人甄別一番他的兄弟們究竟是何樣的毒蛇禿鷲——飾角修羽,也變不成龍鳳!
不過,這老八和老大一般,都是只會給人作嫁衣裳的貨!胤礽看著帷帳冷笑。
想來咸安宮中那放了消息進(jìn)去的該是老八的人,放了何玉柱出來的人該屬老四,而這墜馬一事,卻當(dāng)是老四與佟家的合謀罷,畢竟,他手下的暗線只有老四那個在他背后捅刀子的隱約知道一二,定然是此人察覺他將那些暗線移到了弘晉手上!胤礽咬了牙,他本意不過是讓胤禛有所忌憚,誰知這人竟然會如此狠辣行事,倒是當(dāng)真百無禁忌了!老八那么一群人竟是連半點(diǎn)牽制的作用都沒有!
胤礽心中定下謀算,抬手示意何良湊得近些,低聲吩咐一番,不聞應(yīng)答,蹙眉睜眼,只見何良雙目含淚,神情似驚似喜似哀,對上胤礽眼神方才回神,跪在地上恭謹(jǐn)?shù)目牧巳齻€頭,方才出聲道:“何良定不負(fù)所望。”
胤礽嘆口氣,正欲開口說些什么,就見有侍從進(jìn)了來,道:“弘晉阿哥,程庶福晉給太子添了個小阿哥,皇上定了名兒叫弘昞,已派人去內(nèi)務(wù)府上玉碟了?!?br />
胤礽一怔,唇邊浮起一絲笑:“弘昞,真是個好名字?!彼ㄈ徊粫尯胛鷮ξ磥淼钠谕淇?,他的孩子們必定會擁有這世上最好的,一切!
咸安宮添了弘昞阿哥的事兒不消片刻就傳遍了后宮,畢竟,這事兒可是連慈安宮中的皇太后都驚動了,想到皇帝的重情念舊,一眾妃嬪絞著帕子,皆繃緊了心神等著瞧康熙的反應(yīng)。
然而康熙卻帶著滿心的失落回到乾清宮,想起偏殿的青年,便召來伺候的御醫(yī)侍從問話,聽說人剛剛睡了,腳步一轉(zhuǎn)去了胤礽所在屋舍。
看著沉沉睡著的青年,康熙握住沒被包裹藥棉的左手,剛剛,他曾希望那個剛出生的孩子會是他的保成的轉(zhuǎn)世,可是,就像弘晰說的,他的保成在生他們的氣,怎么會回來?
是他的錯,他沒有護(hù)著弘晰弘晉,方才讓胤礽心碎而死,是他的錯!
那么,是不是就像弘晰說的,如果弘晉好了,胤礽就不會怪他們了?
前朝眾臣見康熙終于還朝理政,總算放下了一半兒的心,只是眼神不自覺的糾結(jié)著空出的諸位皇子的位子。
太子廢了又立,立了又廢,被皇上捧在手心里寵過,皇上也將人踩在泥塵中罵過,讓人實(shí)在看不明白康熙對二阿哥到底是個什么態(tài)度,不聞不問整整四年如今卻又有了這一回的追封,還讓眾皇子上前去跪——果然是天威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