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那報信的侍從垂眼靜立一旁,不見胤禔有所反應,心下頗為失望:好容易主子吩咐了差事,他若是做得好說不得便能離了此處,雖說此處差事頗為輕松,到底人還是要往高處走不是?
志向高遠的侍從正想著待會兒如何圓了話去,就見一盞茶碎裂在他的眼前,散漫的三魂七魄莫名瑟縮,只聽胤禔喝道:“王平!”
這侍從頓時心中暗喜,正想著如何探查了胤禔手下的實力向主子邀功,又聽胤禔對那匆匆入內(nèi)的侍從總管王平吩咐道:“五十板子處置了!”
被人按住肩背向屋外拖去時這侍從方才神魂歸位,驚懼抬首,顫聲道:“爺息怒,饒了奴才吧!”他不知自己何處出了錯竟招來殺身之禍!不過,好歹是康熙爺心軟了正關照著這府上的時候,這位爺不該是收斂裝乖么?
“呵……你可知你錯在何處?”胤禔本不欲多言,已然起身抬步,然而聽著身后聒噪不休,偏頭就見那拿人的兩個侍衛(wèi)止了動作,忍不住冷哼一聲:當真都是用心當差的有心人!
他圈禁此處經(jīng)年,竟是教人忘了他亦曾征戰(zhàn)數(shù)年,令行禁止的軍中教條已然烙刻在靈魂上,如何忍得下他們?nèi)绱嗣髂繌埬懙乃阌嫷÷?br />
側(cè)身半步,不過一個眼角輕瞟的眼神在胤禔面上生生演繹出了藐視的氣勢,胤禔唇邊帶著笑,聲音舒緩,卻讓那三人生生打了個冷戰(zhàn):“好個伶俐人,在我府上當差著實委屈得很了!王平,這奴才便在院子里處置,清閑多年,你也該教導教導這府上侍從的規(guī)矩了?!?br />
“是?!蓖跗綌[擺手,自然有人上前替了那兩個已然跪在地上的侍衛(wèi)將瑟縮的侍從出去了院里。
待得王平將那兩個侍衛(wèi)領了出去,屋內(nèi)再次靜了下來,胤禔半躺在炕上闔眼聽著外頭鈍木擊打的聲音,面上容色疲憊,心下且惱且悔:雖說他們這些個人府上的侍從難免有些外頭送進來的釘子膈應人,到底不同于胤礽的無可奈何,他這府上的侍從多是他精心挑揀過的,如今眼皮底下出了背主之人,更是迫使他直面弘昱的病由乃是人為,這叫他情何以堪!
他的好弟弟們,當真是好算計,連他這種已然出局的廢子都要用上一用,真是手段下作無不可用其極!
縱是當年他與胤礽博弈最為膠著之時兩人也沒對對方的子嗣動過心思,胤礽是因為不屑,他則是不愿折辱了自己。
或許,其實是因為他們二人之爭,爭的是誰的道理是整理,彼此并無欲置之死地的恨吧。
胤禔睜開眼,院中的聲響已然消失,能聽見王平高高低低的說話聲,如此,這府上的人該是能安靜些日子,背主的人倒是無須急急動手收拾,且看那皇城里的九五之尊如何應對,再做打算不遲。
許是一刻之后,或是一炷香的時間,王平進了來,將探查情形一一道明,皆在胤禔所慮之中,無奈勾唇笑,卻不知是笑自己看透的太晚還是笑他的弟弟們對他的輕視。
想來也簡單,胤禩曾掌內(nèi)務府,依著那小子的性情本事,便是只與那處盤桓一日,他便有本事收攏上一二人于麾下;胤禛生母原就是內(nèi)務府包衣,便是德妃與這兒子不親近,那烏雅氏一族可不想平白舍了一位皇子,人到底都不是算盤上的珠子任人撥弄。而對明索兩黨頗為忌憚的康熙皇帝又怎么會當真將一個在盛年便被圈在方寸之地的兒子拋擲一旁?
只是這主子那么聰慧算無遺策,又如何派了這愚鈍的侍從來做釘子?胤禔嘲諷一笑,明明此處消息滯后,一個從不出彩的小小侍從如何變成了這般消息靈通之人?是無意多費心神,還是欲棄車保帥,這倒是值得思量,也罷,就當做這蹉跎日子中打發(fā)時間的玩意吧。
可是,他的弟弟們的謀算還真是無趣,依著胤礽的驕傲性子怎會在小輩面前提及那等少年往事?胤禔滿心悵然,渾不知唇邊已然溢出苦笑。
胤礽該是恨不得將那段兄友弟恭的日子從過往中剜去以免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天真錯信罷,悵然迷茫在胤禔心頭閃過,只是這感覺如同以往一般一瞬而逝,并未被他所察覺。
情起緣由,人們終究只知曉那結(jié)局,而窺不見始端。
真是懷念曾經(jīng)與胤礽斗智斗勇的日子,胤禔翻身側(cè)臥,瞅著榻旁幾案上的擺件,長長一嘆:自己這輩子不論何時都沒離了胤礽,前半輩子意氣風發(fā)的與胤礽對峙,后半輩子滿心的算念仍然離不得,唯一出乎意料的便是胤礽先他而去的結(jié)局,他還以為那小子定然擰著性子也要熬死了自己再撒手,沒想到那么執(zhí)拗的人就那么干凈利落的去了,只是,若是胤礽知道自個兒的死竟是讓康熙對他這個死對頭生了憐惜之情,不知道會不會氣活過來?
應該不會,那小子行路從不回頭,就算是悔了,也不過是駐足片刻便再度前行,這也是所有兄弟都恨著胤礽的緣故吧?但凡他們得了什么也不過是能在除卻胤礽的兄弟面前炫耀一番,在那人面前,他們所有苦苦追求方才得到的不過是那人不屑的。
聽到王平的聲音的停了,胤禔眨眨眼,略有苦惱的抬手按了按額頭,將腦中的胤礽攆出去,閉目對王平道:“再說一遍?!?br />
王平早有準備,對胤禔這般仿佛懶散無為的吩咐見怪不怪,以無異于前次的語調(diào)重新道來。
胤禔用心聽著,就算聽到并沒尋到那侍從背后之人也未生氣,畢竟他本無意追究那侍從會是為何人所售賣,他只覺得剛剛的情境甚是熟悉,就如曾經(jīng)那每每為他抱打不平的人來給他講胤礽的消息:語焉不詳?shù)脑~句,恰到好處的停頓,讓他不由自主的就將事情扣到了胤礽的身上。
胤禔自嘲笑笑,年少氣盛的時候他到底是展現(xiàn)出了什么程度的愚蠢,令人以為他是為所有人馭使的刀劍,如今落得了這般田地仍有人念念不忘的意圖驅(qū)使他開辟黃泉路,意欲借他除去弘晰弘晉,這群狼崽子還真看得起他!
對那些狼崽子和朝臣的謀算,他并非全然無知,不過是故作魯直哄人為他籌謀,左右行事的結(jié)果亦為他所求,順水推舟罷了,只是,他們不該算計太過,竟將手伸到弘昱的身上!
胤禔將拇指上的扳指拿了下來,捏在手上看了片刻,輕嘆一聲,抬眸看了王平一眼。
得到胤禔眼神示意,王平慢慢退出屋去,帶上了門。
片刻之后,胤禔將那扳指放在面前案上,偏頭去看墻上掛著的書畫,聲音平淡:“將這物事交予我額娘。”
門窗緊閉的屋中仿佛有一陣風掠過,胤禔再回頭,拿起那扳指,對著燈火看了片刻,微微一笑,反手將之擲在地上。
世間習武之人不知凡幾,正如那讀著圣賢書的人一般,不過都是為了一世的安穩(wěn)榮華而掙命,所謂的不慕朝廷俸祿之人怕是早就死絕了,想來除了他那驕傲如凰的二弟不肯俯身低就招攏一二,誰人手上沒收攏些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士?更何況他是曾縱橫疆場十余年的將軍,刺探軍情,護己性命,他手上又怎么不留些底牌!
既然眾人皆不欲他出局,盛情難卻,便是為了兒女前程他也陪他們玩上一回!
只可惜,這回的對手不是你。
胤禔將案上新添的虞美人摘下,輕嗅片刻,擲在案上。
聽說胤禔手下江湖人士有所動作,弘晰驚訝的挑挑眉頭,確定自己沒聽錯,險些控制不住心下的焦躁沖去乾清宮,幸而他還記著咸安宮外頭還有一群人跪著,方才按捺下心中擔憂。
正琢磨著如何往乾清宮送了消息,就見該是守著胤礽的侍從何良捧著一卷宣帛進了來:“弘晰阿哥,這是弘晉阿哥左手所書的金剛經(jīng)?!?br />
弘晰眨了下眼,從何良手上接了經(jīng)書,親自呈放在棺木之前的幾案上,道:“你回去照顧好弘晉,自家人情誼彼此心知,莫要傷身傷神,讓人掛念心疼?!彼@倒是關心則亂了,咸安宮內(nèi)傳遞消息但求穩(wěn)妥,想來送到他手上之前,身處乾清宮的胤礽就該得了消息了。
何良得了這話,知道弘晰已明白胤礽的暗示,應下便欲行禮退下,卻被弘曣喚住。
“何良,三哥今日傷勢如何?”
“回弘曣阿哥的話,弘晉阿哥這兩日已能靠著軟枕坐上一會兒了,御醫(yī)說若得好好將養(yǎng)定能恢復如常?!焙瘟歼@話說的有理有據(jù),令人安心。
咸安宮后殿,弘晉的生母林佳氏聽了心腹嬤嬤的回報,低聲道了聲佛,總算是松了口氣。
臥在床上的太子妃也松了口氣,至少這一大家子的婦孺不會是弘晰一個護著了,想著將來的日子總算是多了些期望。
咸安宮眾人心情頗好,乾清宮前殿氣氛卻十分壓抑,蓋因今日在南書房處理政事的康熙砸了書房。
梁九功屏息屏氣的縮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心下慶幸著這南書房平日里是給翰林們?nèi)胫抵?,器具不多,康熙砸上一會兒就該歇了手——梁九功閉上眼,不去看被康熙氣急踹倒的書案,哎呀呀,多少年沒見皇上如此失態(tài),皇上這回可是氣狠了。
“梁九功!”
聽到康熙的喚聲,梁九功忙睜開眼小跑到康熙身邊,抬手去扶他的手臂,道:“皇上,莫要氣壞了身子,坐下歇歇?!?br />
康熙瞪了梁九功一眼,他現(xiàn)下腳疼得厲害,沒工夫搭理這個愈發(fā)滑頭的老貨,在一旁榻上坐了,任由梁九功叫了他的徒弟進來將屋子收拾利索。
“這兩人現(xiàn)下是在何處做事?”康熙忽然出聲。
聽了康熙的問話,梁九功心下既喜又憂,忙將那陳皮杜仲的種種簡略道來。
康熙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便不再言語。
梁九功偷眼瞅瞅康熙,不知人琢磨什么安排,便靜靜候在一旁。
康熙剛剛踹上那紫檀書案就后悔了,他到底不是年輕時候的朗健青年,雖說那書案倒了,這么半天他的腿腳仍在隱隱作痛。
他到底是老了,便是他不服老,也到了該考慮繼承他的江山的人選的時候了。
只是他最驕傲的兒子已然不在,現(xiàn)下手上權(quán)勢相當?shù)膬鹤觽冇謱嵲谌氩涣怂难?,爭勇斗狠,兩面三刀,薄情寡義!
他一生都在執(zhí)著于做完美的帝皇,偏他籌算多年的儲位之事卻是他無可回避的敗筆??滴醭脸羾@息一聲,又想起那杏黃色的驕傲人兒,太子,他親手雕琢的太子太過精巧耐不得磋磨,終究,碎玉他手,康熙只覺心口鈍鈍的痛起,卻避無可避。
深吸口氣,康熙勉強自己不再去想胤礽,轉(zhuǎn)而去想這天下將來托付何人。
胤祉這些年愈發(fā)書生意氣,想是同那酸腐書生一處久了,少了殺伐果斷的干練。
胤禛往日里瞧著處事果斷,對兄弟亦有回護之念,不想是個面冷心冷的,若是坐上高位,一場腥風血雨是避無可避。
胤祺胤佑身有疾,注定無緣丹陛。
胤禩素來心口不一,笑里藏刀,怕是為帝之后比胤禛好不了多少。
胤禟倒是不負財神之名,可惜生財之法過于簡單,眼光不夠長遠。
胤俄,這人裝了一輩子的傻,身后又有鈕鈷祿氏做他母家,那樣混不吝的一家子若是得了勢,還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事端來。
胤裪,倒是溫和忠厚,只是并非帝皇之才。
胤祥,這不孝兒不提也罷。
胤禎,年紀還是太輕,怕是壓不住他的兄長們。
胤禑,胤祿,胤禮……還是閱歷不夠。
康熙眉峰緊蹙,如今他已然沒了時間再教導出一個合格的儲君,卻也不愿輕易的從兒子們之中比較而擇。
實在是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讓他發(fā)現(xiàn)了許多他曾經(jīng)不知道的真相,他知道兒子們之間的爭斗算計,卻沒想到他無意間窺見的隱約真相早已超過了他的認知忍耐限度。
他必須多撐些日子,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他必須多撐些時日??滴跄抗庥我疲暰€落在換過的書案上擺著的一套墨硯筆洗上,這墨硯是胤禛晉上的,那筆洗倒是前朝的樣式,雖然古舊,卻是素凈養(yǎng)眼,好像是弘晰晉上的萬壽禮……或許他該試著教導幼子,或者,他可以效仿明太祖。
乾清宮中,胤礽聽得康熙沒將那套文房四寶換了,唇邊浮起一絲笑,伸手碰了碰那一直乖乖窩在他手邊貪睡的貓兒的耳尖兒,瞅著嗚咽著抱著腦袋縮成一團兒的貓兒,終于輕笑出聲。
大哥,這回可是多謝你,若非你府上那細作的事兒被直接捅到了老爺子的面前,這樣不著痕跡的機會可是當真不易尋到。
本來弘晰弘晉作為廢太子的兒子日子便不好過,更何況如今廢太子再次復立。
胤礽唇邊笑容嘲諷,他曾經(jīng)太過驕傲,為此失去了許多,失去的疼痛絕望他再不想承受,現(xiàn)在他身邊僅剩的他一定會好好護住,決不讓他們再受傷!
何良輕巧步入房間就見胤礽神情肅穆的任由弘晰尋來的幼貓啃咬著他的手指,千錘百煉的心神險些撐不住笑出聲,忙轉(zhuǎn)開了視線,垂首道:“爺,經(jīng)書已經(jīng)交到弘晰阿哥手上,這是側(cè)福晉給您做的衣裳。”
胤礽看著何良手上的包袱,低低一嘆,道:“好生收了。……大額娘和額娘可好?”
“太子妃有些累著了,太醫(yī)說是歇息一陣便無礙;側(cè)福晉消瘦的厲害,精神倒還好?!焙瘟颊遄弥鴮⒛苷f的說了,至于旁的,只能由弘晰告知方才妥當,畢竟,此處侍從可不知都是哪路神仙的手下呢。
聽過何良的話,胤礽的心情復又有些郁郁,他虧欠兒女的今生還有機會補償,可是他的妻妾……唯有來生再償了。
手指上濡濕的感覺終于讓胤礽注意到將他的手指當做吃食的貓兒的舉動,哭笑不得的反手提起貓兒的頸子丟去何良懷里:“好生教導了!”
弘晰從咸安宮中踏出之際,就見胤禑正立在不遠處,見他看過去,微笑頷首。
弘晰挑了挑眉,略柔和了神色,迎上去,俯身道:“弘晰給十五叔請安?!?br />
胤禑伸手托住弘晰的手臂,道:“勿需多禮?!?br />
弘晰后退小半步,借著直身的機會將周遭情形掃入眼底,眼見周圍并無什么人影,想來胤禑此行并非做戲于什么人看,卻不知這位同毓慶宮一系一向并不十分親近的十五爺特意候在此處所為何事。
“這是我福晉為太子妃制的新衣,還請弘晰代為轉(zhuǎn)呈?!必返熒裆届o,言語也簡略,卻讓弘晰略松了口氣,十五阿哥偏寵側(cè)福晉的事兒他也很是清楚,這番卻是為福晉傳遞東西而特意等候在此,想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勞煩十五叔,十五嬸?!焙胛戳斯创?,示意身后侍從將托盤接過,捧入了咸安宮。
兩人相伴行了片刻,胤禑去往德妃宮中請安,而弘晰徑直往乾清宮而去。
惠妃接到胤禔送來的扳指,嘆口氣,命人取了紅線來。
寢室中,輕撫著配在頸間的扳指,惠妃低聲道:“盯著烏雅氏和郭絡羅氏,若有要事速速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