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陪我躺會兒?!必返i拽了拽弘晰的袖子,閉上眼。他不知道康熙是否離開,有沒有留了什么人守在窗根兒,眼下,他已經(jīng)心痛得顧不上了。
本來父子兩人彼此心照不宣的對話便是為了‘表白’自己的無辜,免去些麻煩,兩人言語間雖有大半是做戲給康熙看,卻也有真言,弘晰言辭中的暗示他自然明白,他們說的是他胤礽,也是他弘晰,還有,弘晉。
只是,事實永遠都比想象出的最糟結(jié)果讓人傷心,胤礽以為自己曾經(jīng)的擔(dān)心便是極致,不想如今面對了方才知自己曾經(jīng)的自我逃避,可是,如今的他竟然只想尋了一處閉上眼躲起來,他痛恨自己這般愈發(fā)軟弱的模樣,卻不知道要如何堅強起來。
幸好,他如今的身份不比曾經(jīng),他那一眾虎狼兄弟彼此廝殺正酣倒是顧不及他,康熙對‘他’并無忌憚,且因著他的死,心存憐惜,這一回,他能護住他的弘晰,他的兒女!
胤礽蹙緊眉宇間的哀然讓弘晰很是擔(dān)憂,握著胤礽的手不由得收緊了些,探身過去抵上胤礽的額,輕聲道:“阿瑪?”
胤礽咬牙平復(fù)了心情,抬眼對上弘晰幽黑的瞳,勉力笑了笑,道:“無事,來陪我躺會兒?!?br />
弘晰不再說話,只是利落的踢掉鞋子,側(cè)身躺在胤礽身邊,小心的將胤礽移到自己懷里。
雖然這是弘晰這些天來做習(xí)慣了的,雜念滿腦的胤礽仍是臉紅了好一會兒才做出無事的模樣,放松了身子,將頭枕在弘晉的肩上,曾經(jīng)他想要的太多,太想要十全十美卻什么都沒抓住,或許,他該變得像胤禛胤禩一般不擇手段,皇家爭斗本來就不能講仁義,還得看誰比較狠!
弘晰輕拍著胤礽的后背,并不覺得他們父子倆的情狀仿佛顛倒一般有什么不妥,畢竟,保護阿瑪是他自小努力的目標(biāo),他總是覺得他的阿瑪在表面張揚之下潛藏的是無法言說的寂寞和脆弱,他總是想能將阿瑪護在身后安慰,能讓他的阿瑪擁有放松的依靠……可是,等到他長大的時候,仍然是只能看著他的阿瑪?shù)谋秤?,仍然被他阿瑪護在身后,面對叔叔們咄咄逼人的手段設(shè)計,他驚覺自己的無能為力,在三日之前他尚以為自己還有時間,卻險些再沒機會彌補遺憾……
攬著胤礽肩膀的手收緊了些,弘晰眼神暗沉,如今有這失而復(fù)得的福運,他定然不要辜負!
胤礽抬手拍拍弘晰的手臂,柔聲問詢:“怎么了?”
將頭壓在胤礽的肩窩,弘晰知道胤礽神情懨懨的必是人又想起那些無能為力,心知自己無力勸解,更怕胤礽多想,便尋了旁的話應(yīng)對:“今兒個聽說四叔親自將十三叔抄寫的經(jīng)書呈至御前,瞧那意思,是替十三叔求個送靈的旨意?!?br />
胤礽睜開眼,寒水瞳中滿是冷意,笑了笑:“無妨,且看皇上如何做?!痹僖娬胁鹫斜愫?。
若是胤祥當(dāng)真借此出了府,只怕日后也要悔不當(dāng)初,他的光可沒那么好沾!
如今,他們什么都不必做,他倒要看看若是胤祥得了同胤禛一般的機會,他這兩個情深義重的弟弟將來會是什么模樣!他很期待!
弘晰見胤礽的神色便知胤礽早早給兩位叔叔挖好了坑,放下心來,忍不住笑起來,他的阿瑪啊,設(shè)局之事多是隨手為之,偏偏皆為神來之筆,真是期待今后大清被阿瑪握在手中揉搓的模樣!
胤禛少見的舒緩著面色出了宮,這時候多一個能在康熙面前說上話的兄弟,便是多了幾分機會。想到胤禩攏在身邊的胤禟和胤俄并不得康熙看重,胤禛忍不住低低哂笑出聲。
然而,想到明明是自己的親弟卻同自己的對頭勾搭在一處的胤禎,胤禛又皺起了眉頭,心情復(fù)又沉郁,想到今日他進宮本想往德妃處去,卻早早得了宮侍的傳話說是‘德妃娘娘身體安康,就不用雍親王去請安了’,胤禛攥緊了拳頭,本想往胤祥府上去的念頭消散,命侍從徑直回府。
回到府上,胤禛招了謀士說話,不久之后卻少見的發(fā)怒將眾謀士攆出書房。
獨自坐在書房中,胤禛蹙眉閉眼,呼吸稍顯急促,他從來沒想過胤祥這個一直跟隨在他身后的弟弟有可能同自己一爭,胤祥常言立志為賢王……或許是十三還沒機會有這個心思。
胤禛只覺得心冷的厲害,心中本來尚余幾分的喜悅之情更是消失殆盡。
戴先生說的沒錯,他不能對任何可能一爭的兄弟掉以輕心,得防著有人仿佛——胤禛張開眼看著虛空,終于將心中的話無聲說出口:仿佛他曾經(jīng)隱在胤礽身后暗自謀算一般。
弘晰緩慢而小心的轉(zhuǎn)頭去看胤礽,見胤礽下意識的蜷曲了身子,知道這是胤礽睡熟的姿態(tài),方才輕手輕腳的起身,離開,他還有事要做。
他阿瑪挖的坑現(xiàn)在要用,他這個做兒子的怎么也該往里頭添上點兒東西給他兩位叔叔助助興!
慈寧宮中,康熙坐在他一貫的位子,面上神情悵惘,這可不是皇帝該有的表情,只是,現(xiàn)下此處無人,他總是能稍微放縱些吧。
“玄燁……”仿佛又聽到孝莊似嘆似笑的聲音,康熙陷在過往的空茫眼神漸漸聚焦,看著除了自己便再無人的空蕩宮殿,康熙苦笑起來,明明都說人沉溺于過往不可自拔,怎么他回想過往,卻往往是徑自醒來……
慈安宮中,皇太后哄著弘晉的第三子永璥,聽侍從道說康熙在慈寧宮中呆了許久,也不理會,只是柔聲拍哄著搖床中的孩子。
直到在皇太后身邊陪伴最久的褚嬤嬤再次諫言,皇太后嘆口氣,頭也不抬的道:“請皇帝過來看看弘晉的永璥?!?br />
聽說皇太后遣人來請,康熙有些驚訝,說來自從胤礽被他二廢遷去咸安宮之后,他的嫡母可是許久沒給他好臉色,這般主動請了他去可是沒幾次。
這般想著,康熙回神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快步走出了慈寧宮正往慈安宮而去,察覺到自己腳步中的急促,康熙猛然的停頓險些讓他跌倒。
“皇帝啊,玄燁,你以后做事要多想想,千萬不要做后悔的事……”猛然想起曾經(jīng)他的皇瑪姆對他的告誡,康熙有些焦躁,他曾經(jīng)很不喜歡他的皇瑪姆最后的遺言,后悔是優(yōu)柔寡斷的人才會做出的事,而他,作為大清的皇帝,他只會向前看,不能后悔!
可是,為什么他會在此時來這里,又想起這事?
康熙無法相信,難道是他真的后悔了?
慈安宮中,皇太后正笑著同剛剛醒來正咿咿呀呀的永璥逗趣兒,康熙瞧著這情景,心忽的就酸了,多久了,多久沒人用這般滿心期待的笑臉對著他了?上一回皇太后對著他笑是什么時候來著?
康熙到底受不住皇太后同永璥仿佛心有靈犀的交流,匆匆尋了借口起身欲走,卻聽到皇太后對他說道:“皇帝得保重身子?!?br />
眼睛有些酸,康熙輕咳一聲,應(yīng)了聲,轉(zhuǎn)身離開。
走出慈安宮,往佛堂又走了一遭,站在甬道上面北猶豫的康熙忽然明白自己剛剛為何會從回憶中驚醒,仿佛自從自己執(zhí)意撤藩又力排眾議的將保成立為太子之后,他的皇瑪姆便不再稱自己為玄燁,而是喚著自己皇帝……
夜晚,初春的風(fēng)和暖中裹著寒意,總是在人不知不覺的時候冷徹了骨。
康熙在宮中漫步,撿著幽深的路徑走著,累了的時候抬眼卻見自己走到了鐘粹宮。
想著這宮中住著的納蘭氏惠妃,康熙并沒有掉頭離開,負手仰頭看著那緊閉的宮門,側(cè)耳聽著仿佛聲聲悠遠的木魚誦經(jīng)聲,沉聲道:“梁九功,宣惠妃接駕?!?br />
聽說康熙親至,自從胤禔被高墻圈禁后便仿佛這宮中隱形人一般的惠妃并沒表現(xiàn)出太多驚訝,只是敲著木魚的手頓了頓,一瞬間便恢復(fù)了鎮(zhèn)定。
將口中半句佛偈續(xù)上,放下手上珠串,轉(zhuǎn)頭指派眾人照規(guī)矩做事,惠妃起身理了理衣裳,搭了嬤嬤的手出門接駕。
康熙正背對鐘粹宮宮門,仰頭觀星,聽見身后動靜,慢慢轉(zhuǎn)身,瞧著緩緩行來對著自己款款行禮的女子,驚覺自己心中竟只有懷念同贊賞,并無他所以為的遷怒怨懟。
“納蘭氏給皇上請安?!?br />
康熙回過神,將心中感慨放在一邊,仔細打量著垂眸行禮的惠妃,當(dāng)初爭強好勝的豆蔻少女如今竟早已變作淡漠端方的老婦,而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如今也變作了顧慮重重的老者,果然最無情的是辰光之刃!
抬手虛扶惠妃,康熙緩聲道:“起吧?!毖粤T,抬步邁入鐘粹宮。
惠妃直起身,轉(zhuǎn)身看著康熙的背影,唇角動了動,最后化作一個淡淡的笑容,緩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