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八章 姜還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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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南京城,真的已經(jīng)不是前盟主顧東橋的天下了,不僅僅是因為官場和文壇雙雙敗給秦德威,還有大量同道流失的緣故。
前年著名藏書家羅鳳謝世,去年與顧璘同列金陵三俊之一的陳沂先行逝世,后又有當世兩大作曲家之一的徐霖辭世。
而顧東橋的昔日密友,不出名的著名隱士許隆在兒子許谷得到秦德威提攜,當上翰林院修撰后,便徹底隱世不出了。
當老一代人物以各種方式紛紛謝幕,而年輕士人又紛紛以秦德威為偶像,時代就已經(jīng)徹底變了,以顧老盟主為首的青溪詩社基本也名存實亡。
一個二十來歲就位列頂級詞臣的人擺在眼前,誰還會把五六十歲才混到巡撫的人當人生偶像?
縱然有不少中生代的士人還在活躍,縱然有人能記起顧老盟主昔日的榮光,但他們卻改變不了大勢,只能隨波逐流了。
不過這次前老盟主顧璘以應(yīng)天巡撫之尊,時隔數(shù)年后的高調(diào)歸來,在南京城里還是引起了不小的關(guān)注。
只要不與秦學士相比,顧老前輩這也算特殊的衣錦還鄉(xiāng)了,各個士人圈子多多少少都會議論幾句,只有秦府一如既往的無聲無息。
當然大家也都習慣了這點,秦學士不在南京的時候,秦府很大程度上更像是一個吉祥物。
所有人仍然都會尊敬秦府,所有人也仍然都會扯著秦學士大旗給自己增光添彩,但卻不指望沒有秦學士的秦府能發(fā)出什么聲音。
顧東橋抵達南京城后,每年一度的東園雅集也準備召開了,這次就專為顧東橋而辦。
請?zhí)l(fā)出來后,時人便注意到,與往年相比邀請人數(shù)少了很多,只有一些名流得到了請?zhí)?br/>
本來眾人以為這次雅集就是隨便糊弄過氣老盟主的,但看到請?zhí)鹈?,又感覺到了不同尋常。
請?zhí)菐兹寺?lián)名的,除了顧東橋之外,還有南京城最大的文化贊助商之一、東園公子徐錦衣,最重要的是還有當世著名學者、經(jīng)義大家、現(xiàn)任南京禮部尚書湛若水,名義上的南京文壇官方領(lǐng)袖。
江寧縣學學霸高長江作為風頭正勁的士林名流人物,自然也得到了請?zhí)?br/>
他帶著小兄弟焦文杰來到東園,還不忘對小兄弟科普:“當年秦學士首次文壇亮相,就是在這東園,那時候你還不到十歲吧?
當時秦學士也就比你大個幾歲,還自稱小學生,以布衣之身隱匿姓名直接從王逢元手里奪魁!”
焦文杰有點向往的說:“如此有紀念意義的盛會,高兄也在場親眼目睹嗎?”
高長江有點不好意思:“當時我家太白樓給東園送酒菜,我跟著進來時,聽東園的管家說的?!?br/>
焦文杰:“......”
兩人走進東園,因為與會人數(shù)并不多,也就三五十人樣子,所以掃了幾圈就看見了上元之虎王逢元和過江猛龍何良俊。
高長江把兩人招呼過來,一起走到了湖邊亭中談判。
其余眾人看到這三個新生代龍頭人物碰頭,八卦之火熊熊燃燒,但大家都是斯文人,不好意思硬湊過去旁聽。
這三人雖然都是“含秦量”很高的人,但各自與秦德威的淵源不同,背后基本盤也不同,彼此之間自然也做不到親密無間。
高長江伸手指了指自己,先開口道:“你們有什么事情,盡管沖著我來,別?;ㄕ信鑫倚⌒值?!”
王逢元不屑道:“你這個秀才把話說清楚了,誰耍什么花招了?”
高長江很憤慨的說:“前日這位小兄弟遭人陷害,害我與秦家失情分,除了你們,誰能如此無聊?”
王逢元本能尖酸的答話說:“我看你是賊喊捉賊,明知自己一個秀才不足以服眾,就想著憑空捏造構(gòu)陷別人了?!?br/>
何良俊也有不滿之處,直接開火道:“你高長江先別指摘別人,你最好也解釋清楚,今年的春季大賞,為何寓居南京的外地人無一中選?”
高長江很霸氣的說:“你還不是新金陵社的主持,我高長江需要向你解釋嗎?這南京城里,還輪不到外地人說話!”
何良俊斥道:“南京乃是國都所在,是天下人京城,不然何以稱京?有無數(shù)各地士人在此寓居,豈能有一地之私?”
王逢元也插嘴冷笑道:“你高秀才也是好大的口氣,難道你就是新金陵社的主持了?”
高長江反唇相譏道:“但你也不是主持啊,難不成顧東橋重回南京,就是為你撐腰來的?”
焦文杰感覺十分不對勁,本該是三方混戰(zhàn),但說著說著就變成高長江一對二了。
這位大哥也太能拉仇恨了,聽老生閑談,高兄當年動輒挨打,真不是沒原因的。
想到這里,焦文杰連忙上前勸道:“諸位前輩都是自己人,有話好生講,何苦互相攻訐!”
又對王逢元和何良俊說:“在下與兩位前輩無冤無仇,如果前輩們認識那位叫張居正的,還請把人請出來,我也好向秦府去解釋。”
正當這時候,鼓樂奏起,主人家徐天賜和南京禮部尚書湛若水、應(yīng)天巡撫顧璘一起出現(xiàn),意味著雅集開始了。
眾人也只能暫停各自敘話,依照禮節(jié),聚集了過去,給主人家足夠的尊重。
徐天賜和湛尚書都沒說話,是顧巡撫先站了出來發(fā)言,讓不少人恍恍惚惚感覺像是昨日重現(xiàn)。當年但凡是雅集,顧老盟主都是這樣先發(fā)言的。
“老夫近些年在外游歷,如今年近古稀重回金陵,心內(nèi)不勝感慨?!?br/>
普普通通的開場白,就像是個普通老人回鄉(xiāng)一樣,眾人聽著心里毫無波瀾。
又顧東橋繼續(xù)說:“在外宦游時,老夫多有所見所聞,又有不少所思所想,念及前塵往事,有懊悔不及之感啊。
多年以來,老夫推崇六朝風氣,是以文字格調(diào)綺麗卑弱,然而卻迷途而不自知。
直至近年才醒悟到,文氣與世運相盛衰,六朝文過于質(zhì),是衰世靡靡之音,與國運格格不入啊。”
在場的都算得上頂尖文人,聽到這里,齊齊震驚!
顧東橋和青溪社那些人,一直號稱六朝派,創(chuàng)作上的就是六朝金粉那種纖巧靡麗的調(diào)調(diào),當初也是被秦德威年年罵的。
后來秦德威干脆又提倡了新金陵風尚,率領(lǐng)年輕士子直接與老前輩們的六朝風氣打?qū)ε_。
知道上面這些典故后,再聽到顧東橋的這段話,怎能不震驚?
顧東橋這意思,無異于直接批判六朝風氣,那就相當于直接否定了他過去堅持的一切文藝基礎(chǔ)??!
顧東橋痛心疾首的說:“如今回到金陵,再看這六朝遺景,雖有橋名朱雀,巷號烏衣,渡稱桃葉,臺紀鳳儀,浮華靡麗,卻終為世所悲!
國家開天于此,一洗六朝淫靡之陋。而老夫沐浴膏澤,卻心慕形追六朝故事,歌詠以侈曼相高,一錯五十年矣!”
眾人已經(jīng)聽懵逼了,這是徹底自我否定和自我批判,一般人誰能干出這樣的事情?前老盟主這是又受了多大的打擊?最近也沒聽說秦德威罵你???
顧東橋卻不以為意,仍然在剖析心境:“直至今時,老夫這才領(lǐng)悟到了新金陵的含義,領(lǐng)悟到了什么叫新金陵風尚!簡而言之,精髓就是格局二字!
具體到詩之一道,貴于文質(zhì)得中,過質(zhì)期野,過文則靡,元氣弗壯,無才弗華,無情弗蘊!”
眾人感覺三觀又顛覆了,你顧東橋連最后的倔強都不要了嗎?居然徹底放棄自我后,又吹捧起死對頭新金陵風了?
“說到此處,老夫不禁又想起當年的文壇之爭,是老夫過于固步自封導致偏頗了。
虧得南京出了一個秦板橋,使我南京文壇不至于繼續(xù)沉淪,這是南京文壇的幸事!若不生秦板橋,南京文壇就毫無希望!”
居然都開始直接點名吹了,還是直接糊臉吹,但眾人已經(jīng)麻木了,就繼續(xù)麻木的聽著。
“亡羊補牢,猶未晚也!如今老夫重回南京,就是存了與新金陵派和解之心,也是與老夫的過去和解!
另外還有兩件事情要做,當眾告與諸君。其一,重新刊印秦板橋詩集。
如今南京流傳詩集多是嘉靖十四年以前舊作。老夫搜羅了秦板橋北上京師后的詩文,皆可加進去。
其二,青溪社從今日起解散!以后南京文壇再無青溪社,只以新金陵社為龍頭!”
眾人簡直驚愕到了極點,來之前就預(yù)料到了顧東橋可能會整活,但也沒想到這么能整活啊,你還有底線嗎?
你這不是和解,而是直接跪了??!而且還是很徹底的,不保留任何尊嚴跪了!
還以為你顧東橋就只能安安靜靜的當一個時代眼淚,供大家回憶唏噓就行了,結(jié)果還在撲騰。
忽然有人叫道:“東橋公與新金陵派和解,我南京文壇避免繼續(xù)割裂,實在幸甚!”
頓時有數(shù)人附和,此起彼伏。
很多人尤其是四十來歲的士人,年輕時都跟著青溪社這幫老前輩混過,如今隨大流又追隨新金陵派去了,但人非草木,孰能忘情。
看到顧東橋主動放下身段和解,最高興的還是這批人,就像看書都喜歡看大團圓結(jié)局一樣的道理。
而高長江、王逢元、何良俊三大新生代龍頭則面面相覷,今天顧東橋的行為完全出乎三人的預(yù)料。
他們原本預(yù)感顧東橋可能要趁機搞事,畢竟顧東橋上任了應(yīng)天巡撫,而秦學士在幾千里外,但萬萬沒想到,看見的是滑跪。
王逢元心里更是百味雜陳,好歹當年也是喊過顧東橋老師的,今日親眼目睹以前的長輩老師變成這樣,真是難以言表。
同時不禁又有點埋怨,如果顧老師早能這樣接受秦德威,又何至于與自己決裂?
就在這時候,顧東橋在人群里看到了王逢元,然后主動走了過來,親切的招呼道:“吉山啊,許久不見了?!?br/>
王逢元行了個禮,不知說什么好。
顧東橋主動說:“老夫剛才也說了,重回金陵是要和解,與新金陵派和解,也是與過去和解,同樣包括你在內(nèi)。”
王逢元有點更咽,其實他一直以來也是背負著不小壓力。
師徒?jīng)Q裂這種事情,再怎么說也不好聽。只是秦德威成為他的座師后,按照座師大于一切老師的行規(guī),以及秦老師快速上升光環(huán)耀眼,才沖淡了與顧老師決裂的影響。
但在王逢元心里,總還是存著一根刺,想起來時就會膈應(yīng)。如今當年的老師主動提出和解,讓王逢元心里輕松了不少。
顧璘又轉(zhuǎn)向何良?。骸奥犅勀隳私虾笃鹬?,博學多才,老夫巡視江南,身邊缺乏良助,欲聘你為行轅幕賓,意下如何?”
何良俊猶豫了一下,跟著巡撫當幕席,絕對是好差事!
如果是以前,秦德威與顧璘針鋒相對大打出手的時候,他肯定不能隨便加入對方。
可如今對方都直接公開徹底投降了,已經(jīng)解除了敵對關(guān)系,去對方那里謀份工作并不過分。
尤其這還是江南巡撫,天下文風最鼎盛的地方之一,能接觸到大量人脈,對個人發(fā)展極有好處,而且巡視范圍還包括了自己老家松江府!
顧東橋輕聲道:“不急于今日,你可以仔細考慮。聽說令弟也入學了,同樣可以來做個幕賓,明年我親自送入鄉(xiāng)試考場?!?br/>
高長江對著王逢元和何良俊怒目而視,你們兩人的這種猶豫,就是對陣營的背叛!
顧東橋轉(zhuǎn)頭看到高長江的神態(tài),也慈祥的攀談?wù)f:“這位高朋友又何必如此見外?莫非老夫就不是南京人了?
老夫方才已經(jīng)當眾摒棄了六朝風,如今也是新金陵派的一份子了,與你算是同道啊?!?br/>
高長江一時語塞,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回應(yīng)。這顧老頭好像說得很有道理,想駁斥卻又不知從哪里說起。
與高長江說了話,顧東橋卻又發(fā)現(xiàn)了站在高長江身后的焦秀才。
那天晚上,他對焦秀才的印象可是極為深刻,是第一次遇到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
“現(xiàn)在,小友可否知道老夫是何許人了吧?”顧東橋仿佛是開玩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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