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重鐘長鳴響徹整個祭臺, 百丈峭壁拔地而起,龐大的洪荒巨獸浮雕攀著撐天棟柱撐起巍巍穹頂,浩大的白玉磚順著廣場一重重鋪滿, 鋪到最中央?yún)s化為一個深深的凹地, 若往下望去, 能看見紫到發(fā)黑的滾滾妖焱翻涌。
    方俞成孤零零站在廣場邊緣。
    其他宗派的人忌諱他,劍閣弟子恨不得捅他一劍, 北辰法宗的弟子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這個大師兄,只好都默契地當(dāng)做沒有他的存在。
    方俞成聽著那一聲聲象征著云天宮擇主的鐘鳴,再望著被簇?fù)淼年塘韬盥饚兹? 臉色陰郁復(fù)雜。
    “方師兄?!?br/>
    溫和的男聲自身后響起, 方俞成頓時一僵。
    他吞了吞唾沫,慢慢轉(zhuǎn)過身, 看著緩步含笑走來的溫緒:“是溫、溫弟啊?!?br/>
    話一出口方俞成就察覺自己語氣不對,趕緊補(bǔ)充:“你是掉隊了?我說怎么走著走著你就沒影了, 我還正擔(dān)心你?!?br/>
    方俞成不看都知道自己表情有多僵硬, 但是溫緒卻淺笑如常:“是,一時緊張走岔了路, 讓方兄擔(dān)心了, 是緒的不是?!?br/>
    方俞成松了口氣,看著他臉上的淺笑,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現(xiàn)在被千夫所指, 所有人都避而遠(yuǎn)之, 只有這位溫公子,什么也沒說, 還愿意過來和他說幾句話。
    而他卻…
    “對了, 方兄?!?br/>
    方俞成聽見溫緒道:“萬幸, 緒能活著回來了,既然已經(jīng)走到這里,之后約莫也沒危險了,那木盒便不麻煩方兄,緒自己拿著便可?!?br/>
    “啊…好,自然,自然?!?br/>
    方俞成心頭一顫,一千一萬個不愿,卻偏偏沒有理由拒絕,只能僵著手伸到儲物戒指里,慢慢取出黑色木盒,遞給他。
    溫緒從他手中接過木盒,左右看了看,就打開蓋子。
    方俞成緊張地盯著他。
    溫緒看見里面那支金光溢彩的鳳翎,眉尾一挑,伸手,指腹輕輕摸了一下。
    觸手是純粹的靈力,再沒有一絲一毫的陰寒幽氣。
    霧色的眼底緩緩暈染開笑意。
    看來,有些人已經(jīng)走出了選擇。
    在看到溫緒還伸手去摸的時候,方俞成心猛地提起,還以為溫緒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但片刻后,溫緒就收回手,笑起來,寬袖一斂對他拱手:“這一路跌宕起伏,鳳翎還能完好無損,都要多虧方兄,無論事成與否,我溫緒、我溫家都要記方兄的恩義?!?br/>
    方俞成一口氣松下來,看著溫緒鄭重道謝的模樣,心里越發(fā)心虛,兼有點點道不明的羞愧。
    他也不想這么做,他替換了東西,現(xiàn)在每天都跟拿著燙手山芋一樣焦躁不安,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是真的沒有辦法。
    溫家沒有得到傳承,也沒有損失,但是他若是得不到化神尊者的認(rèn)可,他就再沒有臉回北辰法宗了,他這么多年辛辛苦苦積攢下的一切都會付諸流水。
    他不能失去這一切,他必須想辦法加碼自己的價值,為此他將不惜任何代價。
    方俞成暗暗咬牙,安慰自己,反正溫緒和溫家也不信這鳳翎真的能有用,還不如給他,他就當(dāng)先借他們的恩情,以后他一定會加倍補(bǔ)償溫家的。
    “溫弟說哪里話,舉手之勞,這都是我該做的?!?br/>
    方俞成趕緊扶起他,眼神藏著愧疚,心念一動,真心實意道:“溫弟,我看你親厚,你別想太多,這次秘境為兄護(hù)你平安出去,等出去之后,我便為你尋能治病的法子,天涯海角我也定為你找到?!?br/>
    溫緒打量著他此時竟意外真誠的眼睛,頗感玩味,笑著點點頭:“好,多謝方兄?!?br/>
    方俞成心里這才覺些許安寧,他看著溫緒把木盒收起,手往袖子里縮了縮,柔軟的鳳翎從袖筒滑落到掌心。
    他攥著鳳翎,明明已經(jīng)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可卻仍心里發(fā)空,像是有一片黑暗的龐大的陰影自頭頂籠罩而下,越逼越近,壓得他莫名的惶恐焦躁。
    另一邊,玄天宗黃淮終于擠進(jìn)亢奮的劍閣弟子團(tuán),艱難地伸出一只手:“晏、晏師弟啊,你們終、終于回…”
    林然眼看著黃淮快被擠成一張餅,周圍幾個同樣被人群擠得自身難保的玄天宗弟子憋紅臉還在徒勞地?fù)]手,著急大喊:“別擠了別擠了,給我們大師兄都擠扁了?!?br/>
    黃淮怒,反手一巴掌糊在師弟腦門上:“你家才擠扁了,你全家都擠扁了?!?br/>
    “…”晏凌林然和身后的幾個親傳師兄姐都默了一默。
    林然覺得,別人都說他們?nèi)f仞劍閣奇葩輩出,這是不太公允的,因為其實他們偶爾不免也會為友派法宗和玄天宗的畫風(fēng)感到困惑,就這方面來講,大家應(yīng)該是各領(lǐng)風(fēng)騷、難分伯仲的,實在沒有必要誰來嫌棄誰——畢竟都是一群為了正道的臉面而每天努力裝成個正經(jīng)人的沙雕罷遼。
    晏凌看著這場面實在有些不像話,于是走上前,身上龍淵劍氣自成一派威儀,本來擁擠的人群自發(fā)地避讓,晏凌把黃淮拉出來:“黃師兄?!?br/>
    “謝、謝謝晏師弟?!?br/>
    黃淮重重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扭頭也把自家那幾個小可憐師弟給薅出來,隨手把歪斜的發(fā)髻弄正,對林然拱了下手,才對晏凌道:“晏師弟和兩位師妹都回來了,現(xiàn)在只剩下楚師妹沒在,再結(jié)合之前的長明鐘聲,得到千大尊認(rèn)可的傳人,便是楚師妹吧。”
    晏凌點頭:“我也是如此想?!?br/>
    黃淮不免露出些微遺憾之色,畢竟誰不想得到化神尊者的傳承呢,尤其是來之前師長已經(jīng)暗暗透露過,那傳承還是一只上古鳳凰的殘魂,可想若是能與之契約,能為自己、為宗門帶來多少好處多大盛榮。
    但想想黃淮也就釋然了,天下寶物能者居之,雖然遺憾沒有落在他玄天宗,但那位劍閣楚師妹不僅天資卓絕、心性也是堅毅正直,之前甘愿冒生命危險為弟子們引開水蝕,這樣的人得到傳承,他服氣。
    黃淮左右望了望:“長明鐘聲明明是從這里傳開的,按理楚師妹也該在這里,可我們之前把這周圍都翻了個遍,也沒見到楚師妹。”
    晏凌斂眉沉吟:“我們懷疑,楚師妹的確是在這里,只不過被帶去一個疊層的小空間,所以我們看不見?!?br/>
    黃淮:“那怎么辦?”
    “等?!?br/>
    晏凌指著廣場下面翻涌的紫色巖漿:“我觀察過,這妖焱一直在上升,你還記得我們初初進(jìn)入洞府時路過的玉道,那時候石門打開,勁風(fēng)將妖焱重新壓到深淵之底,我猜那深淵該是與這里相貫穿的,妖焱順著地底涌到這里,等它到一定高度,祭臺自會啟動,鳳凰殘魂出世?!?br/>
    黃淮愣了,低頭看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巖漿似乎是上升了一些
    ——但是這妖焱看著就讓人發(fā)怵,誰沒事兒一直往下面看,還能關(guān)注到底是上升還是下降?
    黃淮再去看神色沉靜的晏凌,不由豎起根大拇指:“晏師弟,你真是這個,我們在這里轉(zhuǎn)了這么多圈都沒有眉目,你一來就發(fā)現(xiàn)了,兄弟佩服?!?br/>
    晏凌眉目淡淡:“黃師兄客氣?!?br/>
    “我可不是客氣?!?br/>
    都同生共死過,黃淮全拿晏凌當(dāng)自己人了,忍不住感慨:“晏師弟,你們劍閣有你這個大弟子真好啊,實力又強(qiáng),又沉穩(wěn)細(xì)致,又有責(zé)任感…唉,我們玄天宗要是也有你這么個大師兄該多好?!?br/>
    林然&眾劍閣弟子:“…”
    劍閣弟子怎么聽著這味兒不太對啊,師兄弟們不動聲色挪到晏凌面前,像盯著來偷雞崽崽的傻狼一樣警惕盯著黃淮,皮笑肉不笑:“…黃師兄說笑呢,玄天宗的大師兄不正是您自己嘛。”
    “我不行啊,我光是會打架,當(dāng)年剛一筑基,前腳走出洞府門,師父就告訴我以后要當(dāng)好大弟子…奶奶的,我哪兒會當(dāng)大師兄,我出門打瓶醬油都被人騙過,實在是不得已才杠把子的,畢竟你看看,你看看我們宗里,都是這些傻娃子…”
    黃淮也是坦蕩,恨鐵不成鋼糊了一把自家?guī)煹艿哪X門,小師弟捂著腦門傻乎乎看著他,看得黃淮牙都疼,也更心酸了:“你瞅瞅,都是這樣的憨批,腦子不帶打彎的,走出去不定給人坑成什么樣,我這才矮個子里挑高個子被硬架上的,否則誰樂意做這什勞子的大師兄,我真恨不得立刻天降一個明白人,可把我這擔(dān)子接了去,一天天操心這操心那哎呦我腦袋都疼——”
    劍閣眾弟子:qaq
    林然忍不住拉一下侯曼娥:“看見了沒,以后不要再說我們劍修是二愣子,玄天宗第一個不服。”
    侯曼娥一直出奇的安靜,這時候才抬起頭,翻了她一個白眼:“爭一保二,有什么可驕傲的?!?br/>
    林然一噎,瞅瞅她,小聲嘀咕:“說得跟你們北辰法宗就能出前三甲似的…”
    侯曼娥叉腰:“你嘀咕什么呢?你敢不敢說大聲點讓我聽見?”
    “呀呀林師姐,能不能說大聲點。”
    怯生生的聲音從身邊冒出來,林然侯曼娥一呆,同時扭頭看見不知何時鉆到侯曼娥旁邊的北辰法宗包子臉小姑娘,就是那個之前抱著侯曼娥哭的小師妹。
    小師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林然,雙手合十,萌噠噠地拜托狀:“林師姐可以說大聲點嘛?因為我們侯師姐似乎耳朵不太好、沒有聽清楚的亞子…拜托了?!?br/>
    侯曼娥:“…”
    林然:“…”
    林然復(fù)雜看向侯曼娥,一臉“士別三分鐘當(dāng)刮目相看”:“一會兒沒見,你什么時候都有了個小秘書?”
    侯曼娥頓時炸毛:“我也不知道!是她莫名其妙就一直跟著我!”
    “我不是莫名其妙跟著師姐哦?!?br/>
    包子臉小師妹認(rèn)真豎起一根手指,仿佛美少女戰(zhàn)士變身自帶炫光,元氣十足超大聲:“我是在守護(hù)世界最好的侯師姐,承擔(dān)著師兄弟們殷切的期待和重負(fù),要寸步不離地守護(hù)好師姐才可以!”
    林然&侯曼娥:ovo
    兩個人同時頭皮一麻,表情驚恐,瞬間一身雞皮疙瘩。
    這、這是何等羞恥爆表的瑪麗蘇中二臺詞?
    林然看了看眼睛亮晶晶的包子臉小師妹,又用高山仰止的眼神瞅了瞅侯曼娥,猛一抱拳:“告辭”,撒腿就要溜。
    侯曼娥險些氣歪了鼻子,表情猙獰去扯她,咆哮:“你跑什么跑!不是我教的!真不是我——”
    “轟——”
    就在侯曼娥試圖暴力挽回自己名譽(yù)的時候,廣場猛地震動一下。
    眾人悚然一驚,連忙舉起法寶背靠背聚陣,警惕地往四周看。
    突然,有人指著廣場中央深深的凹陷驚呼:“那里有東西沖出來了!”
    下一瞬,全場突然震蕩一聲爆裂的巨響,眾人耳朵一嗡,滾滾巖漿如巨龍咆哮著廣場中央沖天而起,直沖九霄穹頂又轟然炸裂,化作萬千流光墜落四方。
    晏凌黃淮幾人面色一正,直接躍至隊伍前撐開屏障:“所有人小心,別染上妖焱?!?br/>
    侯曼娥遲疑了一下,被包子臉小師妹亮晶晶的眼神看得頭皮發(fā)麻,只好硬著頭皮揮著赤蓮劍也沖到法宗前面。
    侯曼娥心里罵罵咧咧:明明是她以前做夢都想要的咖位升級,從無名女配榮升替位大師姐,但是怎么有種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啊摔?!
    紫紅巖漿迸射,驟然一道耀眼的金光如灼日開天劈來,眾人下意識閉上眼,驟聽一道高亢清冽的鳳鳴。
    他們震驚睜開眼,忍著刺目的明光仰頭望去,只見那滾滾巖漿之頂緩緩浮現(xiàn)出一雙巨大羽翼虛影。
    烈火化出它長長迤邐的翎尾,金光點綴它瑰麗華美的羽紋,它似披著漫天烈陽,猛地一聲戾鳴鋪展開雙翼,浩大的聲波讓整座大殿轟然共震。
    所有人呆呆看著它,好半響,有人如夢初醒喃喃:“這是…上古鳳凰啊?!?br/>
    所有人都是一震,呆愣的眼神漸漸變得各異。
    晏凌眸色沉靜,林然眼神帶笑,侯曼娥面露羨慕,黃淮嘖嘖感嘆…
    溫緒側(cè)過臉,看著方俞成眼中的狂喜和渴望,輕彎一下唇角。
    就在這時,眾人身后,空間突然被撕裂開一道縫隙,兩道纖細(xì)的身影踏空而出——
    ……
    千琉恣出神了很久,慢慢用手背蹭掉臉頰的淚水,轉(zhuǎn)身看向楚如瑤,見她正半握著鳳鳴劍、遲疑看著自己,頓時笑了:“你是不是很不能理解?”
    楚如瑤抿著唇:“…我不知道真實的情況,我不能確定您是壞人還是好人,所以我無從評說?!?br/>
    “哈哈哈,能說出這樣的話,證明你還是真的單純?!?br/>
    千琉恣并沒有被觸怒,反而被逗得彎腰直笑:“小丫頭,是非黑白哪有那么清晰,壞人可以做好事,好人也可以變壞,這問道登天之路,太高、也太遠(yuǎn),一路有太多誘惑和考驗,也許有一天,當(dāng)你回首而望,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經(jīng)變成另一個曾經(jīng)無法想象的人?!?br/>
    “不會的!”
    楚如瑤握緊鳳鳴劍,眼神堅定到執(zhí)拗:“至少,無論我變成什么模樣,我都絕不會變成一個傷害別人的壞人?!?br/>
    千琉恣笑得更厲害了,有心戲謔調(diào)侃幾句,可是看著她明亮倔強(qiáng)的眼睛,突然恍惚著,說不出話。
    她這才想起,那么多人中,她為什么鬼使神差地選擇了這個孩子呢?
    因為…她從這個孩子身上,恍惚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那時候,也還是驕傲的、天真的、倔強(qiáng)的、幸福而快樂的千琉恣。
    那時候的她,也可以這樣驕傲地仰頭,對著任何人,信誓旦旦說自己永遠(yuǎn)不會變。
    千琉恣沉默了一下,笑起來:“好啊,那就去證明啊。”
    楚如瑤:“我會的?!?br/>
    她深深看了千琉恣一眼,俯身拱手鞠一禮,然后毫不猶豫轉(zhuǎn)身離開。
    千琉恣看著她的背影,伸出手,清風(fēng)拂過她掌心,她微微蜷手,仿佛能抓住虛無的空氣。
    有時候,有那么一些午夜夢回的時候,她孤坐在這群山之巔,在寂寥的晚風(fēng)中,凝望著自己伶仃的影子,其實真的很想知道,如果一個人能初心不改,是不是就不會失去,是不是就可以…可以有另一種結(jié)局。
    “等等?!?br/>
    楚如瑤一頓,奇怪地轉(zhuǎn)過頭,就見千琉恣忽然挑起笑眉:“我突然變了注意…既然是最后一次了,便再送你一程吧?!?br/>
    楚如瑤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千琉恣就扔下花鋤,面前世外桃源般的幻境如畫卷被撕裂,扭曲的空間中她下意識閉上眼,再睜開,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一座恢弘的廣場之上。
    “楚師姐!”
    “是楚師姐!師姐這里——”
    “咦,師姐旁邊那個女子是誰?”
    浴火鳳凰壯麗的虛影倒映在她眼睛里,她聽見熟悉的驚呼聲,低下頭,看見各宗弟子就站在下面,正激動地向她揮手。
    楚如瑤終于露出笑來,她轉(zhuǎn)頭正想和千琉恣道別,卻看見她一眨不眨凝著一個方向,眼中漸漸浮現(xiàn)出不敢置信的光彩。
    “那是誰?”
    她喃喃:“那是誰?!”
    楚如瑤愕然:“什么?”
    她面前流光一閃,千琉恣已經(jīng)毫不猶豫朝著一個方向沖去。
    “你是誰?”
    林然正望著半空的楚如瑤笑,突然聽見輕輕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聲音。
    她不解地看去,一身薄粉素衣、有著絕色容顏的女子站在人群的盡頭,怔怔看著自己。
    …是在問她?
    她眨了一下眼,有一點不太明白,但還是老實地回答:“林然?!?br/>
    “林然…”
    千琉恣輕輕呢喃著這兩個字,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林然,像是著了魔似的,赤著腳,一步一步向林然走來。
    “這位姑娘你——”
    這場景著實有些怪異,眾人面面相覷,晏凌眉頭微皺,想擋在林然面前,卻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攔住,不能前進(jìn)半步。
    所有人都被攔住,仿佛有一條無形的路,從千琉恣到林然之間,將所有人隔絕在外,只有她們。
    晏凌眼底劃過驚色,下意識去拔龍淵,林然卻偏過頭,遙遙對他搖了搖頭。
    千琉恣沒有看任何人,她的眼睛只有一個林然,她就這么一步步走到林然面前,咫尺的距離,目光仔細(xì)地逡視她臉上每一寸,卻放得很輕,連呼吸都屏住,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她冷不丁說:“你不是林然,你是清音?!?br/>
    所有人都一呆,林然也是一怔,搖搖頭:“我不是?!?br/>
    她不認(rèn)識一個叫清音的姑娘,更不可能是另一個人。
    “不,你是!”
    千琉恣有些執(zhí)拗地說,盯著她的目光灼灼明亮:“你是清音?!?br/>
    “前輩?!?br/>
    楚如瑤追過來,有些不解,又有些警惕這位大尊亦正亦邪的作風(fēng),微微側(cè)身半護(hù)著林然:“她是我的師妹,萬仞劍閣林然,不是您說的清音。”
    千琉恣沒有理她,而是偏過頭,仍定定看著林然,像個孩子般的執(zhí)拗:“你是清音,你是清音對嗎?”
    有風(fēng)拂過,卻拂不起千琉恣的衣擺,卻像是從她身上吹走一些虛無的碎片,她的身影如同鏡花水月輕輕搖曳,連衣裙的花紋都像是更淺淡了。
    林然看著她,終于,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漸漸浮現(xiàn)出不忍。
    所有人都看見,林然對著那來勢洶洶又倨傲妖異的女子,輕輕地、像是有點無奈地笑,點點頭:“好?!?br/>
    她沒說“對”,她說“好”。
    ——如果你想再見到她,如果這是你最后的心愿,那么她愿意,陪你圓一場夢。
    楚如瑤詫異地扭頭看她:“林師妹…”
    千琉恣突然笑了。
    她猛地?fù)溥^去,緊緊抱住林然。
    林然感覺自己被擁進(jìn)一個柔軟的懷抱,馥郁的花香糅雜著灼烈的血氣,像烈酒入喉,刮著比刀子更慘烈纏綿的痛與甘之如飴。
    “我知道你不是她?!?br/>
    千琉恣流著眼淚,卻在笑:“我的清音沒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她了?!?br/>
    “我只是太想她了,我只是很高興,很高興…”
    千琉恣哽咽:“…還能看見,像她一樣的人?!?br/>
    別人一頭霧水,但是千琉恣知道,她會懂。
    林然沉默著,輕輕拍了下她的手臂。
    千琉恣眼淚流得更多,咬著唇哽咽,卻笑得更開懷。
    果然啊,是她所熟悉的。
    是這樣的溫柔,這樣的善良,這樣仿佛能融化一切愛恨仇怨的悲憫與寬容……
    “喂喂喂——”
    隊伍前面的侯曼娥聽見動靜,往后一看,就看一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女人抱著林然,頓時炸毛了:“你誰啊就隨便抱人——耍流氓嘛,快放手放手!”
    千琉恣抬起頭,泛紅的眼睛看著瞪著眼一臉不爽沖過來的侯曼娥,又掠過旁邊始終微皺著眉的楚如瑤,最后看向目露不忍的林然,忽然笑了:“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她該想到的,在看到那個冰靈根的孩子的時候,她就該想到的。
    這已經(jīng)不是她的時代了,這是一個新的屬于這些年輕人的時代,將誕生新的故事、開啟新的傳奇了。
    但她卻好高興、那么那么地高興
    ——原來,還有人可以再遇到這樣的人;原來,還可以有人可以有從頭開始的機(jī)會。
    “真好?!?br/>
    她笑著自顧自地點頭,忽的猛一拂袖。
    滾滾妖焱在身后猛地沖天而起,在所有人驚駭?shù)哪抗庵?,一重重往上鋪成烈火赤焰的通天之階,火焰燃燒的那頭,就是驟然展翅戾鳴的鳳凰。
    楚如瑤突然手心一燙,那只金色鳳翎徑自朝著通天階飛去。
    楚如瑤回頭,震驚看著她們。
    “去吧?!?br/>
    千琉恣笑著,在大塊大塊顫栗坍塌的大殿中,遙遙指著那在烈焰中長鳴的鳳凰:“去追你的鳳凰?!比プ纺愕臋C(jī)緣,去追你未來無限的可能,去追你還有機(jī)會可以拼盡全力抓住的愛與希望!
    楚如瑤看著她似癲狂似清明的目光,不知為什么,腦子狠狠一震,下一瞬,所有人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推力,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拋上半空、爭相恐后向那金色鳳翎和通天之階推去——
    “我天我怎么突然飛了?”
    “要撞上了要撞上了!我的媽快停下別——砰!”
    “那鳳翎往這邊飛了!誰能撈一把?”
    “誰的鞋飛了——日!砸我臉了?。 ?br/>
    還有侯曼娥撕心裂肺的一句:“你別抱我家林然,你放手不給你抱——”
    “……”
    所有人都沖向鳳凰,怒罵,吐槽,哀嚎,交織著七情六欲,卻熱鬧又鮮活。
    “他們都聽不見了?!?br/>
    千琉恣笑著對林然說:“我只想說給你一個人聽?!?br/>
    林然看著她漸漸虛無的身形,輕聲:“好?!?br/>
    “她叫清音,是凈湖轉(zhuǎn)世的一朵佛蓮?!?br/>
    千琉恣眼神陷入追憶,輕聲地娓娓道來:“她不像你這么強(qiáng)大,她很柔軟,倔強(qiáng)又執(zhí)拗,善良得近乎天真,被人欺負(fù)了、被人捅了一劍,都不會生氣,還愿意去救人家,像個小傻子,我有時候可煩她,又忍不住恨她,為什么要這么傻?如果不是那么傻,如果她可以顧惜一些自己,她是不是就可以活得好好的…”
    她的袍角一寸寸化為流光,然后是赤著的足,細(xì)瘦的腳踝,素粉的裙角…
    林然閉上眼,輕輕“嗯”了一聲:“我在聽?!?br/>
    “她本平平安安轉(zhuǎn)世一生,洗去七情六欲,就可以重歸凈蓮之體,得道升仙的;可是她放棄了,她煉化了自己的精魄,拉我不墮魔,她再也得不了道了,她再也回不去了…”
    千琉恣像是看不見自己漸漸消失的身體,像和久別的老友說話,喋喋不休地絮叨著:“她想我做個好人,我就去努力做個好人,替著她那份,我繼任云天宮,我斬妖除魔,我廣收門徒傳道受業(yè),我平定四海讓天下河清海晏…我成元嬰,我入化神,我修得至高境界,可是我合不了道,我有心魔,她就是我的魔?!?br/>
    “我斬不了她?!?br/>
    她笑著:“我不想斬斷她,所以我就不想合道了…我想兵解之后,化為塵埃,去找她,我想她永遠(yuǎn)陪著我,我也永遠(yuǎn)陪著她,我們就在她最喜歡的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永遠(yuǎn)地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林然輕聲:“這里是鳳凰出世的地方,這里會是世上最美的地方。”
    “是吧?!鼻Я痦Γθ菥褂心敲匆稽c狡黠的得意,隱約可見當(dāng)年云天之主的風(fēng)華嫵魅:“我也這么想…”
    她頓了頓,突然道:“林然,你要好好的啊?!?br/>
    你要有很多的朋友,要有重要的人留在身邊,要擁有愛的能力可以溫柔地去愛很多人,要自由,要不痛苦,要沒有遺憾,要比我們都快樂幸福
    ——你要帶著我們憧憬的所有可能,好好地活。
    林然看著她,輕輕點頭。
    “真好,真好?!?br/>
    千琉恣笑,又亮晶晶地看著她,說了聲:“我要徹底消失了,我記不住她了,你替我記得她好不好?”
    林然道:“好。”
    “你替我記得,云天宮有過一朵佛蓮,她叫清音,是世上最可愛最可愛的姑娘…”
    她的身影如初升時的塵埃一寸寸飄散,只留下帶笑的一句句:“你替我記得,千琉恣答應(yīng)她的,都努力做到了,我一輩子都很快活的,再也沒有不高興過了,只除了…很想她…”
    “你替我記得…”
    尾音輕而溫柔:“這個世上,曾經(jīng)有過一個千琉恣,和她的佛蓮清音?!?br/>
    她的身影徹底消散,無數(shù)晶瑩的碎片落了她滿身,又如清風(fēng)無聲地虛無。
    林然閉著眼,維持著懷抱的姿勢,很久,才慢慢地、慢慢地點了下頭:
    “好?!?br/>
    她會,好好地,都替她們記得。
    “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