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穿過石門便是一條長長的甬道, 甬道也是用白玉鋪設(shè),四周石壁都繪滿了華麗的彩繪。
彩繪不是單純的花紋裝飾,而是畫著亭臺樓閣、山海異獸, 還有衣袂翩翩的修士,每一幅都畫著不同的情景。
“這里繪著的是那位云天宮大尊的往事?”
有人點起御火訣湊到石壁旁, 照亮上面一幅幅的彩繪, 努力辨認著:“這是宗門比試…”
“這里畫著滔天海浪, 還有劈裂山石,應(yīng)該是大尊周游四方、斬妖除魔的經(jīng)歷?!?br/>
“這里是……咦, 這里怎么還有成親的畫面?是大尊的道侶大典嗎?”
眾人看去,果然一副彩繪上貼著囍字的大殿,一對新人牽著紅綢站在大殿中央, 周圍聚著無數(shù)著各宗道服的修士慶賀,儼然就是效仿俗世成婚、結(jié)成道侶大典的熱鬧場面。
有小弟子羨慕:“修為有成,名滿天下, 還娶了心儀的道侶,這位大尊簡直是人生贏家?。 ?br/>
領(lǐng)頭的晏凌幾人聽見后面的動靜, 漸漸停下,楚如瑤回身, 冷淡道:“大尊是女子?!?br/>
“還有?!?br/>
楚如瑤頓了一下,補充:“劍閣有秘典記載, 這位大尊一生為宗門盡心, 不曾有過道侶?!?br/>
眾人驚愕:“那…那這是誰的大典?難道是大尊的朋友的?”
又有人仔細觀察, 指向在觀禮的人群前面的一個輕羅素裙女子, 她被一眾人簇擁著, 雖然小小的彩繪看不太清五官, 卻儼然能感受到她輕靈高華的風(fēng)姿:“這便是大尊吧, 所有人里,唯有畫得她氣質(zhì)是最與眾不同的,看她是觀禮的賓客,顯然這大典的新人是她的朋友?!?br/>
“應(yīng)該是,我也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見這姑娘,總覺得她被描摹得是最精細的,連那對新人主角都比不過她呢?!?br/>
“有道理,如此高華絕代的氣質(zhì),肯定是大尊了?!?br/>
“等、等一下?!?br/>
突然有人遲疑道:“你們不覺得,這個大典的畫面有點奇怪嗎…為什么新人和賓客的神態(tài)一點都不喜慶,都像是很震驚,而且他們姿勢也不對,他們都面朝著門外面,像是在——”
“他們在看一個人?!?br/>
晏凌淡淡開口,指著一個方向:“他們在看她。”
眾人扭頭,才發(fā)現(xiàn)畫面中大殿之外,幾乎被隔離在最角落的,竟然還畫著一個人。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身形纖細窈窕,穿著深得近乎黑的紫衣,手上執(zhí)著一柄長劍。
她側(cè)對著他們,又因為畫得實在模糊,他們看不清她的臉,但是卻能清晰看見一雙冰冷狠戾的眼睛,似乎挾裹著滔天的怨恨,讓人絲毫不懷疑她會在下一刻大開殺戒,讓整座山門血流成河。
只是一個眼神,就已經(jīng)看得眾人汗毛倒豎,他們不自覺退后兩步,咂舌:“好可怕的殺意,這根本是個魔頭吧?!?br/>
“她這是要強闖宗門?。窟@么多賓客啊,她還單刀赴會,這邪修是瘋了吧?”
“所以這畫的是大尊在一場有名的大典上斬殺了一個魔頭,揚名諸宗?”
無論在哪里八卦的快樂總是共通的,眾人頓時興奮起來,嘰嘰喳喳熱鬧地討論起來。
林然沒有管周圍的嘈雜聲,她的目光在壁畫上緩緩地游移。
“你看得好仔細?!焙盥鸷闷妫骸澳憧闯錾秮砹??”
林然:“每一幅壁畫里,都有這兩個姑娘?!?br/>
侯曼娥看了看,睜大眼睛:“還真是。”
這里貫穿了整個甬道是成百上千的壁畫,畫的山河圖景、異獸人物不計其數(shù),一副連一副不仔細看就串了,但是如果認真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不管是什么樣的場景、多少的畫面人物里,一定都有身著素衣氣質(zhì)柔美的大尊千琉恣和紫衣女。
侯曼娥來了興趣,她湊到壁畫前認認真真地看,越看表情越興奮:“哇,宗門的畫面里有她倆,出去歷練有她倆…哇,我好像明白了?!?br/>
林然:“你明白什么?”
“她們不只是正道大能和魔頭,她們是同一個宗門的師姐妹?!?br/>
侯曼娥指著其中一幅畫,背景是凄清的夜色,紫衣女子正在與素衣女子對峙:“不過她們的關(guān)系…你看,看見那個紫衣女人的眼神了嗎?”
林然看向紫衣女子的眼睛,看進一片猙獰的血絲。
“那是嫉妒,很深重的嫉妒,甚至怨恨、仇視。”
不知道聯(lián)想到了什么,侯曼娥語氣漸漸涼下來,冷靜得近乎沒有情緒:“她無比地怨恨那個素衣女人、也就是大尊千琉恣,甚至恨不得千琉恣立刻死掉?!?br/>
林然聽出些許異樣,偏頭看她,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侯曼娥仿佛從某種情緒中驚醒,她下意識拉住林然的手臂,往她身邊蹭了蹭,才繼續(xù)指著其他的圖:“你看,這些畫面里,千琉恣總是被所有人簇擁的那個,無論是師長、還是同門的師兄弟、拜訪的客人,他們都總是圍在千琉恣身邊,而紫衣女則總被畫在畫面的角落里…兩個人,一個明亮耀眼,一個卻黯淡無光,日日如此,事事如此,她心態(tài)失衡,就恨上千琉恣了吧?!?br/>
林然沒有說話,侯曼娥沉默了一下,自顧自地悶聲說:“…我不會猜錯的,有一陣我也這樣過——我自己窮得吃不上飯、還有那些吸血鬼似的所謂親人,要為了一個小龍?zhí)椎慕巧笾樈o人作踐到泥里,還得裝出樂呵呵的模樣;那時我看見那些天之驕子們,那些生來要什么有什么、好像理所當(dāng)然被所有人都喜歡的人,嫉妒得要死,簡直恨不得地球當(dāng)場爆炸,大家一起死,誰也別想好過?!?br/>
大家都是普通人,哪怕過得不是那么好,但只是普普通通地、有滋有味地生活著,都可以堅韌、能善良、能樂觀。
但是給你扔到惡臭的泥潭里,讓你眼睜睜看著有些人生來在云端光鮮亮麗、幸??鞓罚约褐荒茉谀嗾永锲疵鼟暝?,卻無論怎么掙扎都甚至夠不到人家的腳后跟,那誰心態(tài)不崩,誰還能永遠堅韌、善良、樂觀?
——那都不是個人了,那都是成仙的圣人了!
林然不知道說什么,摸摸她腦袋:“都過去了,給摸摸頭,開心一點?!?br/>
哦,侯曼娥吸了吸鼻子,斜眼瞅她一眼,輕哼:“大概只有你能做到,誰叫你是圣母本圣?!?br/>
林然一呆:“…呃?”
她在安慰她啊,干嘛莫名其妙又嫌棄她?
她也想不圣母呢,那行嗎,她都成老媽子了她們這些不省心的天選之子們還在黑化邊緣反復(fù)橫跳呢,她要是再不管,她們早就翻天了!到時候世界一起狗帶,大家一起變成可吸入顆粒物,每天美滋滋隨風(fēng)飄蕩。
林然覺得自己太心酸了——唉,這大概就是每個有叛逆兒女的老父親都要承擔(dān)的甜蜜的煩惱吧。
“算了算了?!?br/>
侯曼娥突然覺得回憶自己的悲催過去毫無意義,因為她旁邊只有一個一言不合就灌雞湯、酷愛圣光普照的圣母怪。
侯曼娥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心塞了,很害怕林然一會兒又語重心長給自己講什么因果循環(huán)陰間知識,于是果斷把那些亂七八雜的黑泥情緒給拍飛,叉腰道:“總之,憑我豐富的狗血小說經(jīng)驗,這個紫衣女一定是個惡毒女配,而千琉恣就是正牌女主,兩個人剛開始親如姐妹,但漸漸分道揚鑣,紫衣女嫉妒人家陷害人家想搞死人家,結(jié)果反被正義的女主干掉的老套故事?!?br/>
林然望著那壁畫上栩栩如生的兩個姑娘,卻搖了搖頭:“我覺得不是?!?br/>
侯曼娥一瞪眼睛:“什么?我這個邏輯多合理??!那、那你說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林然輕聲道:“但是我覺得,這些彩繪畫得很溫柔?!?br/>
侯曼娥一愣。
林然虛虛摸了一下壁畫:“所有人都是模糊的、是背景,只有她們,是鮮活的,是美麗的……那個親手畫下這些壁畫人,如果是那位千琉恣千姑娘,那她一定很在意另一個人。”
壁畫的內(nèi)容在道侶大典那一場戛然而止,林然看著那紫衣姑娘遙望那對新人、眼中勃然的怨毒恨意,又看了看人群中那素衣姑娘悲傷不忍的神情,心中隱隱有一個猜測。
她搖了搖頭,看那邊隊伍已經(jīng)重新走了起來,拉了一下還在若有所思的侯曼娥:“我們走吧。”
走過狹長的甬道,一個轉(zhuǎn)角,所有人愕然看著面前幾個并列的入口。
“好幾條路?”
眾人驚愕:“哪一條是通往中心的?”
晏凌楚如瑤和黃淮等人皺了一下眉,方俞成卻道:“我的山河圖可以化出具象,等我化出一只穿山獸來探路?!?br/>
說著他展開本命法寶山河圖,手伸進畫卷中轉(zhuǎn)了轉(zhuǎn),畫卷如被攪動水面泛開漩渦,等他手再伸出來時,手心赫然趴著三只小巧的穿山獸。
方俞成隱隱自矜:“這具象出來的事物雖只有原物三分的本事,但用來做些探路類的小事倒是夠了?!?br/>
玄天宗首徒黃淮眼前一亮:“還是方師兄有法子?!?br/>
方俞成故作謙虛:“不過雕蟲小技?!庇喙鈪s不由自主瞟向晏凌,就見晏凌望著幽深的入口,沉思不語。
他從來不在意任何得失榮辱,沉靜漠然得站在那里,似乎與世人無關(guān),但越是如此,越是讓人升起永遠追不上更超不過的無力和絕望。
方俞成恨得咬咬牙,把穿山獸放到地上,它們機靈地左右嗅了嗅,就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各自鉆進了一個洞口。
眾人等了大半刻鐘,就見那三只穿山獸竟然從同一個洞口跑出來,對著方俞成吱吱叫了兩聲,就重新化為靈光飛回山河圖中。
方俞成:“這幾個入口里面的路串聯(lián)相通,遠處還有更多的岔路,沒見什么危險,我這穿山獸就跑回來了?!碑?dāng)然了,也是因為他的實力只能支撐幻化的穿山獸到這個時候,但這些就不必說了。
見穿山獸平安跑回來,感覺里面沒什么危險,眾人微松一口氣,黃淮道:“那我們就走吧,還是我來殿后。”
方俞成搶先:“我來開路。”
晏凌沒說什么,只默然拔|出龍淵劍走到他后面。
方俞成終于覺得揚眉吐氣,得意咳了咳,拿著山河圖一馬當(dāng)先走進入口。
這段甬道遠比之前他們走得那段開闊得多,但是光線卻更幽暗,周圍也不再是圣潔美麗的白玉璧,而是黑黝黝的石壁。
暗沉的石壁上仍然繪著各種精美的彩繪,卻不再是仙人翩翩、亭臺樓閣,而變成了各種殘暴兇獸、幽黑的深淵和荒蕪的死地,在御火訣斑駁的火光中,那些怪物雙眼嗜血面目猙獰,看得不少人縮了縮脖子。
在火光的照耀下,周圍的壁畫表層竟然開始慢慢融化,化成大顆小顆的水珠,順著石壁往下淌,在地上匯聚成細細的水流。
等眾人注意到時,那水流已經(jīng)蔓到腳踝,還在慢慢往上涌。
大家不得不調(diào)動靈氣,微微浮空著往前走。
水倒是干凈,清亮得可以透過清晰看見地上繁復(fù)的花紋,可不知怎么的,也許是水波紋的涌動,看久了,竟恍惚有錯覺地板的花紋在旋轉(zhuǎn)。
在這樣安靜得莫名詭異的環(huán)境中,氣氛不知不覺壓抑下來,有人小聲抱怨:“這都畫得是什么啊,大尊的府邸干嘛畫這些妖魔鬼怪…看那邊,那個黑漆漆的是個什么玩意兒,蝙蝠?鳥?”
眾人仰頭,看見穹頂竟然還畫著一幅巨大的壁畫,昏暗的背景,是一只巨大的鋪展著雙翼的黑色怪物,正仰天戾鳴,它是那樣龐大、那么猙獰,無數(shù)昭示著不詳?shù)暮跉庠谒苌矸瓭L,幾乎要遮蓋整片天空。
“應(yīng)該是一種禽類兇獸吧,看著有翎尾和羽毛…”
有人遲疑著:“話說它胸口是不是還站著一個人?就是之前那個紫衣魔修。”
楚如瑤轉(zhuǎn)頭看去,看見那只戾鳴的黑色兇獸胸口,深深陷著一個虛幻的人影,正是那個之前手執(zhí)長劍意欲強闖大典、一身滔天狠戾殺意的紫衣女子。
而此時,她卻像個初生的嬰兒一樣,靜靜蜷縮在黑色兇獸的胸口,她閉著眼,神情猙獰扭曲,可是眼角卻分明有淚痕,大顆大顆蜿蜒過臉頰。
楚如瑤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手微微蜷著,像是捧著什么東西。
她定睛仔細地看,才發(fā)現(xiàn),那紫衣女子手中,捧著一朵蓮花。
一朵粉白的、美麗的、圣潔的蓮花,漫天翻滾的黑霧中,它柔弱得像是下一秒就會被碾碎成塵埃,可是它就執(zhí)拗地立在那里,花瓣舒展,逸散出光,盈盈的,弱小的,卻始終照亮一小方的天地,照亮她的臉。
漫天的黑霧,猙惡的獸影,是流著淚的紫衣女子,和她掌心捧著的那一株蓮花。
楚如瑤忽然一震,有那么一瞬間,莫大的絕望和悲傷仿佛從畫中沖出來,重重撞在她心口,讓她一瞬間窒息。
“如瑤…”
楚如瑤的眼神恍惚著慢慢聚焦,面前是晏凌微擰的眉,他道:“怎么了,為什么突然流淚?”
楚如瑤呆呆摸了一下臉頰,指尖一片濕涼。
她落淚了。
她為什么落淚?
“我…”
楚如瑤有些茫然:“我…我也不知道了,師兄,我不知道,我就是突然心里很…很難過,很難過?!?br/>
晏凌見從來堅強的師妹難得倉惶的模樣,眉頭皺得更緊,揉了揉她的頭:“沒事,約莫是你與這里的主人有緣,才感受到她殘留在畫中的情感。”
“大概是這樣吧?!?br/>
楚如瑤用手背蹭掉眼角的淚痕,深吸一口氣,眼神重新變得堅定:“我沒事了,謝謝師兄?!?br/>
晏凌點點頭,側(cè)過臉,余光看見林然還在定定望著那副畫,眼神愈柔,低低喚她:“林師妹,該走了?!?br/>
侯曼娥如蒙大赦,拽著林然往前走,小聲嘟囔:“就是,有什么好看的看那么久,再磨嘰寶貝都被前面人拿走了,黃瓜菜都不剩了。”
林然:“…”
林然無奈:“人家如瑤…楚師姐與畫通感,都看哭了,你卻滿腦子的寶貝兒,你說你要是鳳凰,你選誰當(dāng)你主人?”
侯曼娥當(dāng)即勃然大怒:“哭有什么了不起?老娘演戲可是專業(yè)的,說梨花帶雨就絕不涕泗橫流,說流一滴眼淚絕不掉兩滴貓尿,那沒見識的鳳凰要是看哭選人,我準(zhǔn)保當(dāng)場給它哭傻!”
林然:“…”就這德行,鳳凰能選你當(dāng)傳人才是見了鬼了。
眾人繼續(xù)往前走,不斷地進入岔路,眾人剛開始還心神緊繃,等連續(xù)走了這么久,沒見到任何異樣,都已經(jīng)放松下來,甚至抱怨著:“怎么還沒到…”
“還要走多遠?我丹藥已經(jīng)吃沒了?!?br/>
“應(yīng)該快了,都好幾個時辰,我靈氣也不充足了?!?br/>
此起彼伏的低低議論聲中,夾雜著被攪動的水聲,一直維持浮空也需要耗費靈氣,之前在玉道那里大家的丹藥消耗了不少,如今都有些肉疼,除了少許財大氣粗或者實力強的,很多人都干脆落地上踩水走。
反正水也不臟,也就是陰濕了衣擺不大舒服,忍一忍,大不了等出去再擰干。
走著走著,殿后的隊伍末尾,一個玄天宗的弟子只覺得衣擺越來越重,連邁腿都有些邁不開了。
他只當(dāng)是被水浸的,呲了下牙,提著衣擺往上拽想擰一擰水,這一拽,竟然沒拽動。
他愣了一下,腦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手已經(jīng)下意識又拽了一下。
這次手一輕,拽動了
——伴隨著被拽起來的衣擺,一簇水花猛地罩向他的臉,那弟子瞬間被一層水膜籠住,連一聲驚叫都沒來得及發(fā)出,整個人已經(jīng)轉(zhuǎn)瞬化為一灘血融進水里。
那團水膜重新落入水中,緩緩蠕動著,水膜中包著的血水顏色便越來越稀薄、直至消失,從始至終沒有一絲血腥氣飄出來。
更多的水膜從水底浮起來,無聲游向一無所知著往前的人群。
一個又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隊尾,直到晏凌頓住腳。
他感受到一縷極淺極淺的,卻似曾相識的幽暗生物的氣息。
他猛地回過頭,后面所有人被迫停下,他們愕然看著他:“晏師兄怎么了?”
晏凌沒有回答,用力把手上的火折甩上半空,厲喝:“黃淮!后面有危險!”
火光照亮所有人的臉,也照亮滿地的水,水里浮動著一團團包裹著血水的水膜。
“好多血!哪來的血?!”
“這是什么?”
“什么鬼東西——”
隊伍的尾部,玄天宗首徒黃淮露出驚容,他下意識往后看,目眥欲裂地發(fā)現(xiàn)自己身后的各宗弟子不知何時少了十?dāng)?shù)個之多。
那東西一直在殺人,而他竟一點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啊我殺了你們——”
黃淮又恨又悔,腦子一熱,一把拔出腰間跨刀,紅著眼狠狠砍向身側(cè)一團水膜,剎那間刀刃將水膜割破,里面包著的血水噴了他一臉。
黃淮下意識閉上眼,而就在那一瞬間,已經(jīng)被劈裂的水膜猛地躍起,如一張水網(wǎng)鋪開直直撲向他的臉。
“黃師兄——”
“快躲開!不!”
黃淮聽見周圍弟子凄厲的聲音,心下就是一涼,心知是自己氣昏了頭,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徒勞地揮刀,卻被水膜輕巧地避開,在一片模糊的視野中,他有些絕望地看著越來越放大的水膜。
直到他耳邊勁風(fēng)劃過,一道凜冽的劍氣將已不過咫尺之遙的水膜斬成碎片,它掉進水里抽搐了兩下,徹底不動了。
黃淮抹一把臉上的血,深吸一口氣,半是苦笑半是自愧半是感激:“晏師弟,你又救了我一次?!?br/>
“這是水蝕,出自幽冥絕地,以血肉為食,可融于水中,短時間就能爆發(fā)性繁殖,軀體修復(fù)速度極快,必須瞬間將它斬碎?!?br/>
晏凌一下躍至隊伍最后,幾道劍氣將周圍的水蝕撕裂,但是還有更多的水蝕隨著水流無聲涌向人群,他厲喝:“快走——去沒水的地方!”
方俞成回頭一看,頓時大驚失色,聽見晏凌的話,趕緊吼:“所有人快跟我走——”然后當(dāng)頭就跑。后面弟子們趕緊倉皇跟上。
楚如瑤焦急:“師兄?你怎么辦?我來幫你!”
晏凌斷然:“你照看隊伍,我無妨,我會很快追上?!?br/>
“你們也走!”
黃淮對著玄天宗弟子吼了一聲,就揮舞著大刀跑回晏凌旁邊:“晏師弟,我和你一起?!?br/>
晏凌看了他一眼,見他雙眼發(fā)紅,滿臉怒意和愧疚,顯然是不愿意輕易走的,就點點頭。
其他人急沖沖地往前跑,但水蝕的數(shù)量超出想象,雖然有晏凌和黃淮斷后,還是有越來越多的水蝕緊追不舍。
眼看隊伍就要被追上,楚如瑤咬咬牙:“這樣不行,我們得把它們分散引走。”
方俞成心一顫,誰來引走?晏凌和黃淮不在,怎么看都該是他這個北辰首徒扛事兒了。
要是別的也就算了,但是這水蝕的兇殘可怕他剛才看得清清楚楚,晏凌說這玩意兒繁殖速度還快,豈不是無窮無盡,他要是引走后出了什么事,死在哪兒都沒人知道。
楚如瑤果然接著開口:“我與方師兄實力最強,不如我們在下個轉(zhuǎn)道分別沖進其他路口,把水蝕引走,等之后再尋機會回合。”
…果然是劍閣的二愣子蠢貨,滿腦子只有舍己為人——傻逼才在這時候講大義!
方俞成心底暗罵,但是他沒辦法當(dāng)眾拒絕,只得先硬著頭皮附和:“…師妹說得有理,就聽師妹的?!?br/>
楚如瑤性子單純,以為方俞成是真心同意,在轉(zhuǎn)過轉(zhuǎn)角,看見前面又出現(xiàn)幾個并排的入口的時候,直接劃破手指,逸散出的血腥氣瞬間吸引了緊追在后面的水蝕,它們放棄驚恐的其他人,瘋狂向她沖去。
楚如瑤直直加速沖向其中一個入口,同時大喊:“方師兄!你我分頭行動——”
方俞成當(dāng)看見那密密麻麻向楚如瑤涌去的水蝕的時候,頭皮就是一麻,本來就不情愿的心更是徹底退縮了,他不由地放緩步子,就這么短短的幾瞬,那些涌去的水蝕幾乎快將楚如瑤吞沒。
楚如瑤猛地不敢置信望他:“方師兄你——”
方俞成眼神驚恐又躲閃。
就在這時,一股更清甜的血氣從另一邊入口涌出,已經(jīng)逼近楚如瑤的水蝕瞬間調(diào)轉(zhuǎn)方向,蜂擁向那邊涌去。
“林然??!”
凄銳的女聲幾乎刺破人耳膜,包括楚如瑤在內(nèi)的所有人震驚扭頭,一直安靜得沒什么存在感的青衫少女捂著流血的手臂,朝她揮揮手,笑得很輕快:“師姐,我先走一步啦?!?br/>
說著她不等楚如瑤反應(yīng),轉(zhuǎn)頭就沖進另一邊的洞口。
楚如瑤渾身大震,恍惚著:“林師…”
“林然我日你大爺——”
尖銳的爆粗聲中,似火的紅衣?lián)]著赤蓮劍緊跟著直沖進去,伴隨著氣急敗壞的咆哮:“天天他媽圣母心發(fā)作我認識你簡直倒了八輩子血霉——敲里瑪?shù)鹊任遥?!?br/>
“……”
楚如瑤呆了呆,眼看水蝕已經(jīng)追過來,顧不得多想,轉(zhuǎn)身沖進自己那個洞口,眼神卻復(fù)雜。
方俞成也被冒出來的林然驚呆了一下,不過有人愿意主動把水蝕引開,他求之不得,高呼了一聲“跟我來”就沖向中間的洞口里。
眾人愣怔過后,表情復(fù)雜各異,但后面的水蝕又追來,只得先追上;匆忙混亂的隊伍里,無人注意到,一個人逐漸落在隊尾,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直至停下。
溫緒緩緩站定,輕咳了幾聲,唇邊滲出幾許血絲。
有水蝕被血氣吸引,遲疑著靠近,溫緒側(cè)首含笑看了它一眼,月白暗紋的云靴踩上,漫不經(jīng)心地碾一碾,伴隨著氣泡裂開的輕微聲響,那一只水蝕無聲無息融化成水。
溫緒慢悠悠轉(zhuǎn)過身。
無數(shù)詭譎嗜血的水蝕從他身邊游走,卻不敢接近他分毫,幽暗的甬道里,他就這么一路踏著水波,踏著密密麻麻的水蝕群,慢悠悠地逆流緩行,邊走,邊低低地咳。
他望著剛才林然消失的那個洞口,輕嗅一下空氣中殘存的清甜血氣,糅雜著她身上隱約的淺香,一直虛寒乏力的身子,都像是慢慢熱了起來。
他抵唇輕笑,一雙春水般溫柔的眼睛里,漸漸泛開幽然的霧色。
林姑娘…林姑娘…
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