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林然回到無情峰,無情峰的花花草草沒有任何變化,無情峰嗷嗷待宰的異獸們沒有任何變化...唯一有變化的,就是奚辛了。
    去了萬劍林三四天,林然驚悚地發(fā)現(xiàn),奚辛對自己更熱情了。
    奚辛一直都對她很好,他烤了一只雞,兩只大雞腿絕對是放她碗里的,江無涯運氣好的時候能吃到雞翅膀,要是哪天喝多了惹了奚辛生氣,那雞肉就別想了,有雞脖子啃一啃都算是奚辛心情好了。
    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林然一回來,奚辛對她的熱情關懷瞬間飆升了三個維度,林然完全有理由懷疑,如果現(xiàn)在他烤一只雞,他會從鍋里直接把整只雞端到她碗里,給江無涯連給毛都不剩的那種。
    …然而,對于習慣了看奚辛陰晴不定嬌縱折騰人的林然來說,這也是另一種甜蜜的負擔。
    林然坐在桌邊,舉著筷子去夾菜,奚辛就托腮坐在對面,一雙狹長上挑的鳳眸水色粼粼,笑吟吟看著她。
    林然被他那種直勾勾的眼神看得頭皮都麻了,那筷子僵在那里,怎么也下不去。
    奚辛:“阿然,你怎么不吃,快夾菜啊?!?br/>
    林然僵硬地伸筷子,筷子在承滿了排骨的盤子里夾了幾下,愣是一塊都沒夾起來。
    林然:“...”藥丸。
    奚辛好整以暇看著,執(zhí)起筷子,夾起一塊帶浸滿了醬汁的排骨,夾到她的碗里。
    林然強笑,感激狀:“謝謝阿辛。”
    “沒關系?!?br/>
    奚辛眉眼彎彎,別提多乖巧體貼了:“如果阿然太累了,夾不動菜的話,我還可以喂給阿然吃哦?!?br/>
    林然:“...”
    你一天不調戲我真的不行嗎?
    一直默然的江無涯語氣一沉:“小辛!”
    奚辛眸色微暗,隱有戾冷的異色一閃而過,隨即化為更燦爛的笑容。
    他懶懶斜了江無涯一眼,語氣輕慢嬉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江峰主太小氣了。”
    江無涯沉沉看著他,神色冷凝。
    林然捧著碗,左看看奚辛,右看看江無涯,感受著莫名其妙緊繃壓抑起來的氣氛,一臉茫然。
    “你們這是...”
    她遲疑了:“吵架了?”
    太不可思議了,江無涯居然還能和奚辛吵架?她覺得她師父對奚辛比讓親兒子都兒子...他可是親口承認奚辛快給他當?shù)娜税。?br/>
    奚辛看著她,一個勁兒地嘻嘻笑,江無涯面沉如水。
    “不,沒事?!?br/>
    江無涯不想讓林然知道這些事,林然是他的徒弟,是他看著從那么小小一點長大成婷婷少女的孩子,作為一個師父,他從來盡力都讓林然在一個舒適安然的環(huán)境里成長,現(xiàn)在當然也是這樣。
    他不會讓她受到傷害,她只需要開開心心陽光開朗地過她的小日子,其他的事自有他來擋著。
    江無涯警告地看了奚辛一眼,才帶出一點笑模樣,溫聲對林然說:“別理他,他和你說笑呢,你吃你的飯。”
    奚辛輕扯唇角,顯出濃濃的嘲弄,手指漫不經(jīng)心卷著頭發(fā),倒也沒有說話。
    “...哦?!?br/>
    林然咬著筷子,悄咪往他們倆臉上瞅,但是這倆人都太會裝了,平時一個老醉鬼一個小病嬌,到了這真不想讓她知道的時候,真的一點痕跡都不露。
    林然看不出什么,只好低頭繼續(xù)乖乖吃飯。
    江無涯轉移話題:“阿然,你有了劍,也得有個劍鞘了,你喜歡什么樣子的,師父給你找?guī)装鸦貋??!?br/>
    林然搖頭:“不用,我打算自己削一個?!?br/>
    江無涯一卡,遲疑:“你自己...削?用什么削?”
    林然:“我打算用竹子削一個?!?br/>
    江無涯:“...”
    江無涯沉默了一下,反思自己給徒弟塑造的形象是不是有點過于貧窮了,以至于徒弟都要想出削竹子裝劍這種操作來貼補家用。
    江無涯覺得頭好疼:“阿然啊,不用你這樣省,師父再如何,幾把好劍鞘也是拿得出的?!?br/>
    讓江無涯拿得出手的劍鞘,可以給他多換多少好酒。
    “不用了,風竹它不會介意的?!?br/>
    林然摸了摸風竹劍,語氣溫柔得像是說起勤儉持家且不愛買包的老婆:“我親手削出來的鞘,更有誠意,而且風竹它很沉穩(wěn),應該不會像其他劍一樣動不動就激動把鞘震裂,這樣一個鞘就能用很久,壞了也好換新的,很方便的?!?br/>
    江無涯:“...”
    江無涯手抖了一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久沒拿劍了,以至于都看不明白現(xiàn)在這些孩子和劍的感情了。
    “阿然啊...”
    林然抬起頭,江無涯看著她清亮干凈的眸子,頓時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奚辛輕嗤一聲。
    江無涯揉了揉額角,對林然說:“吃完飯就去休息吧,后山就有竹子,你自己去選,要是削不好也不打緊,師父給你挑個好劍鞘?!?br/>
    林然應了聲,放下筷子站起來,轉身前猶豫著看了他們一眼。
    奚辛笑瞇瞇招手:“去吧去吧,阿然做個好夢?!?br/>
    看見奚辛笑得不懷好意的樣子,林然反而放松下來,這才是日常的奚爸爸嘛,突然那么安靜像憋著什么大招可太嚇人了。
    林然抱著風竹劍心滿意足地走了,奚辛凝著她的背影,“噗嗤”一聲笑。
    他尖細的指尖扣住桌角,一點點掐進木頭里,嗓音像流淌著熱糖一樣甜膩嘆息:“她真可愛,是不是師兄?我們阿然是世上最好的姑娘,誰能不喜歡阿然呢?!?br/>
    江無涯罕見地冷下臉:“奚辛,阿然是你的師侄?!?br/>
    “那又怎么樣?!?br/>
    奚辛笑道:“你當我是你,會在意這些虛名嗎?我既喜愛她,那什么綱常倫|理非議唾罵在我眼里,都及不上她一根手指頭?!?br/>
    江無涯:“你不在意,可知道她不在意嗎?”
    奚辛一頓。
    “她把你當朋友,甚至當?shù)艿?,陪伴你、關照你、縱容你,不曾往別處想,但你若是將你的那些齷齪心思說出口,你覺得她會怎樣?她會不會躲你,會不會厭惡你,會不會恐懼你?”
    江無涯冷靜盯著奚辛開始閃爍的眸光,沉聲說:“奚辛,她是我們看大的孩子,她陽光、開朗、溫柔、廣博,你真的舍得因為自己的那些私心、那些不可見人的貪欲,毀了她明媚美好的世界嗎?”
    奚辛臉色陰沉不定,渾身氣壓越來越晦暗。
    突然,房間里的桌椅瞬間炸裂成碎片,嘩啦啦碎了一地,他站起來,拂袖走了。
    江無涯并不生氣,反而松了口氣。
    他知道奚辛生悶氣,才算是把話聽進去了,以后也會克制住不在林然面前放肆。
    但是江無涯沒辦法完全放下心來。
    他太了解自己這個師弟,奚辛太偏執(zhí)了,他能擁有的、想擁有的東西太少了,以至于對僅能握住的,都會拼命地不擇手段地抓住。
    奚辛對林然的心思,就像一柄垂在頭頂?shù)膭?,江無涯很擔心如果哪天這劍墜下來,會將他自己和林然都傷得鮮血淋漓。
    江無涯緊鎖著眉,壓了壓又泛疼的額角,半響沉沉嘆了口氣。
    ......
    林然吃飽喝足睡了一個大懶覺,就在后山竹林里閉關削劍鞘。
    劍鞘其實不難削,但是林然不想出去,江無涯和奚辛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冷戰(zhàn)呢,林然才不想去當炮灰。
    而再外面新拿到劍的弟子們更是正滿世界招搖,光林然就聽說晏凌和楚如瑤已經(jīng)被很多弟子追著求比試了,侯曼娥更是最近帶著赤蓮劍到處逮機會刷聲望值;風竹劍雖然名聲不怎么響,到底也是把神劍,林然要是出去指定逃不過被圍追堵截。
    林然一點不想湊熱鬧,干脆裝作潛心研究劍鞘的樣子,機智地躲在竹林里躲閑,這一躲,已經(jīng)是大半年過去。
    這一天,林然收到了一道從北辰法宗傳來的通訊符,是侯曼娥發(fā)來的。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在萬劍林里動不動就嫌她煩嫌她墨跡嫌她嘮叨的侯曼娥,現(xiàn)在隔三差五就傳幾道符過來和她吐槽最近遇到的事打過的架見過的傻逼...但是林然也漸漸習慣了這種另類的新聞獲知途徑,看在侯曼娥雖然怎么也稱不上三觀端正、但是好歹心態(tài)還算穩(wěn)定沒有黑化報社的跡象,林然還是有點欣慰的。
    她照例點開了通訊,里面?zhèn)鱽砗盥鹨鈿怙L發(fā)的聲音,如同記語音日記一樣喋喋不休把自己這兩天的事都念叨一遍,什么花式造人設、什么一劍成名,什么提升了某某好感度、什么不動聲色打壓了誰誰還裝得一手好綠茶...在聽完她對某個意圖勾搭她繼承她家里億萬法寶的宗門男弟子一百八十種祖安罵法之后,林然無奈揉了揉耳朵,才終于聽到了重點:
    “十年一度的云天小秘境又要開啟了,聽說舅舅打算讓楚如瑤、晏凌帶著你們劍閣一些金丹以下的弟子前往歷練,里面肯定有你,你趁早做好準備吧?!?br/>
    林然愣了一下,才恍然,原來時間過得這么快,云天秘境的劇情就要開始了。
    林然想了想,把雕到一半的劍鞘收起來,掛好風竹劍往外走。
    已經(jīng)是黃昏了,瑰麗的余霞灑滿群山,林然踩著斑駁的光影走出竹林,沒走幾步,就看見江無涯。
    他背對著她,站在山崖的邊緣,腳下就是萬丈峭壁,雪白的衣袂被勁風拂動,劍一樣挺拔寬厚的背影,被映了半邊夕陽凄艷的光影,像是能扛住世間所有荒涼悲憫的重負和過往。
    林然頓住腳。
    有那么一刻,她無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些她不太愿意想起的,原本故事里的、關于他的未來。
    其實在原本的以女主楚如瑤視角的劇情線里,對江無涯這個萬仞劍閣元嬰第一長老著墨不多,甚至連個配角都算不上。
    他一直沒什么存在感,在楚如瑤的記憶里,只有偶爾的宗門大事上,能見到這位神龍見尾不見首的師叔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懶散隨意地附和著宗門的決議。
    有傳言說他極好酒,一日不可無酒,甚至曾爛醉在人間界的小酒攤里。
    有傳言說他劍心已毀、無情劍碎,不過是半個廢人,早已不是當年蓋壓天下豪杰不可一世的無情劍主。
    有人說他是為情所傷,有人說他是自甘墮落,有人說他名不副實合該早日讓位……
    所以甚少有人知道那把被他親手封藏的愛劍,甚少有人知道他和那永遠容顏不變的詭艷少年避世而居的過往,就像沒有人知道他的頭其實會夙夜地疼,咳血時,再烈的酒也麻痹不了因為強行壓制劍心而深入百骸的裂痛。
    直到后來的那一個冬日,萬仞劍閣穹頂天牢轟然破裂,不計其數(shù)的被鎮(zhèn)壓的妖魔惡怪破封而出,劍閣猝不及防,倉促迎戰(zhàn),以一宗之力,毅然迎戰(zhàn)那些來自整個滄瀾界被關押了萬千年的罪徒。
    弟子、長老,稚嫩的少年、明朗的青年、嚴肅的師長…如群星隕落,旌旗蔽天,劍光并血色凋落,累累尸骨鋪滿整座祁山,血染山河。
    江無涯,那幾乎被所有人忽視遺忘了千年的無情劍主,悍然拔劍而起,一人一劍,以化神之威,重塑天牢,與出世的墮魔同歸于盡,祭一身骨血魂魄,還了滄瀾界百年的太平。
    他會在那一日踏破元嬰,成就化神,也在那一日,以劍客最壯麗的方式,轟然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