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長玉醒來時,只覺渾身都疼。
    入目是打了補(bǔ)丁的床帳，她撐著右臂半坐起來，打量這不大的屋子,黃土壘成的矮墻，漏風(fēng)的地方用木板釘了起來,屋內(nèi)僅有的一張方桌和兩條凳都舊得有蟲孔了。
    她記得自己失去意識前還被那山匪頭子摁在水里來著,這是被人救了嗎？
    樊長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物，不是她自己那身，身上的傷包扎過，脫臼的手也接了回去。
    她扶著老舊的床柱起身,腰背一使上勁兒，頓時疼得她齜牙咧嘴。
    樊長玉心道自己腰上沒受傷,怎這般疼？難不成是打斗時在哪里撞到的，當(dāng)時沒察覺？
    經(jīng)歷這么多變故，她一下地就本能地找自己防身的剔骨刀,在床邊的矮凳上找到了刀和言正送她的那對鹿皮護(hù)腕時,心中才驟然松了一口氣。
    她指尖拂過護(hù)腕光滑帶有韌性的皮面，垂眸就要綁到自己右手上,外邊卻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樊長玉神色一變，瞬間貼墻走到門邊，借著破舊木門上半指來寬的縫隙往外看。
    外邊貌似是一個農(nóng)家小院,檐下站著兩名披甲佩刀的官兵,大步走進(jìn)這小院里的也是一名官兵。
    樊長玉神色微松，看來她是被當(dāng)日在岸上追著木船的那些官兵救了。
    只是不知為何暫留此地。
    “侯……主子可在？薊州府的官兵一直在往這邊搜尋，快攔不住了……”進(jìn)院的那名官兵壓低了嗓音道。
    樊長玉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他們不是薊州府的官兵么？為何要攔他們自己人？
    守在院內(nèi)的另一名官兵道：“巖松山那邊傳了消息回來，主子問話去了,你先帶人守著山口，等主子回來我便報與主子?！?br/>     那名前來傳信的官兵便又快步離去了。
    樊長玉靠在門后，整個人都戒備了起來。
    不知他們口中的主子是何人。
    但他們一身軍中將士的打扮，在薊州境內(nèi)，貌似又跟薊州官府不對付……難不成他們是山匪假扮的？
    這個認(rèn)知讓樊長玉渾身一激靈。
    正好門外兩個官兵閑談了起來，其中一人道：“此地不宜久留，若是跟薊州府那邊的人一碰面，主子的身份就暴露了，等主子回來，不管里邊那女子醒沒醒，應(yīng)該都要上路了?！?br/>     另一人咋舌道：“我瞧著主子對那女子怪上心的，昨晚她魘著犯起了驚厥，主子怕她咬到舌頭，直接把手指給她叼著了，食指上血淋淋的好大一圈牙印呢！”
    樊長玉對昨夜做的噩夢還有印象，聽他們說自己咬了他們口中的主子，不由皺起眉頭。
    本想再偷聽些信息，門外忽而響起了竹棍在地上敲敲點(diǎn)點(diǎn)的聲音，她朝著門縫看去，從屋檐下走來的是個頭發(fā)花白的瞎眼老婆婆。
    守在門外的官兵問：“老人家有事？”
    老嫗懷里抱著一摞衣物，笑容和藹：“你家少夫人昨日落水的那身衣裳，老婆子給她烤干了，準(zhǔn)備拿給她?！?br/>     那官兵一聽，似乎礙于男女有別沒說自己代為拿進(jìn)去，讓開一步道：“您進(jìn)去便是。”
    樊長玉在老嫗進(jìn)敲著木棍辨路蹣跚進(jìn)門時，便已無聲又迅速地退回床前，踢掉鞋子躺到了床上，佯裝還沒醒。
    老嫗進(jìn)屋后，摸索著走到床邊放下衣物，替樊長玉掖了掖被子，又探了探她額前的溫度，自說自話道：“好閨女，可算是沒再發(fā)熱了，怎地就跟你夫婿在船上遇上了山賊，遭了好大的罪，還好有個體貼你的夫婿……”
    絮絮叨叨一番后，又摸索著去火盆子旁加了兩根柴禾，才帶上門出去了。
    守在外邊的官兵在老嫗進(jìn)屋時往屋內(nèi)瞥了一眼，見床上隆起一團(tuán)弧度，只當(dāng)樊長玉還沒醒，移開視線繼續(xù)站崗。
    關(guān)門聲一響起，樊長玉便掀開了眸子。
    聽了老嫗?zāi)欠挘l(fā)肯定這伙人肯定不是官兵，官府的人救了她，為何要假稱是在船上遇到了山匪，還要同她扮夫妻？
    至于屋外那兩個小嘍啰口中的主子，樊長玉下意識想起了隨元青。
    那家伙本就是反王的人，被言正所傷后遁江叫清風(fēng)寨的人給救了，現(xiàn)在帶著這一伙山匪又假扮官兵，指不定憋著什么壞呢！
    薊州府的官兵就在這附近，她得想辦法殺出去報信才行。
    樊長玉不知外邊還有多少山匪的人，不敢貿(mào)然行動，思索一番后，把護(hù)腕捋平當(dāng)護(hù)心甲一樣揣懷中，又把剔骨刀綁到腿上用裙子蓋好后，才下床踢倒屋內(nèi)一張長凳，佯裝是摔倒弄出的動靜。
    守在門外的人果然瞬間就推開了門，屋內(nèi)樊長玉單手撐著桌子，一副下一刻就要倒下的樣子，白著臉道：“我要去茅房。”
    其中一名官兵大咧道：“屋角有夜壺……”
    同伴給了他一手肘，他才意識到屋內(nèi)好歹是個姑娘家，并且是他們侯爺中意的，自己那話太粗鄙了些，當(dāng)即閉了嘴。
    樊長玉裝出一副難受又急切的樣子：“軍爺，我肚子疼?！?br/>     這就沒法在屋內(nèi)解決了，兩個官兵也沒顧上想樊長玉醒來怎么就突然肚子疼，她又是自家侯爺看上的人，他們不敢上前攙扶，只得去喚來老嫗，讓她幫忙扶著樊長玉去茅房。
    老嫗家的茅房蓋在屋后，樊長玉被她扶著出去走一圈，只為了摸清這院子里外到底有多少山匪，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只有房門口那兩個。
    這就好辦多了。
    樊長玉被老嫗扶著回房時，路過屋檐下，毫無征兆地給了右邊那官兵一拳，那官兵當(dāng)場就被打懵了，掛著兩管鼻血一臉茫然地看著樊長玉，下一刻直接倒地不起。
    左邊的官兵一愣，話都沒來得及說一句，樊長玉和他中間隔著老嫗，怕他傷到老嫗，樊長玉直接劈手奪過老嫗手中的竹棍，對著他頸側(cè)大力一掃，竹棍斷為兩截，官兵也暈了過去。
    老嫗茫然站在原地，一臉惶然：“怎么了？”
    樊長玉不知道“隨元青”和其他山匪何時會回來，做這一切雖迅速，手心卻還是出了一層汗，她在老嫗跟前半蹲下，“這些人是壞人，帶我來的那人也不是我夫婿，婆婆，快趴我背上，我?guī)??！?br/>     老嫗被嚇懵了，趴到樊長玉背上時還有些擔(dān)憂：“姑娘你一只手脫臼了怎么背我這把老骨頭？”
    老嫗很瘦，樊長玉單手背起來還是不成問題，她出遠(yuǎn)門后快速看了一眼地形，道：“您扒緊我肩膀就是?！?br/>     道上積雪未化，這會兒天又沒下雪了，在雪地上留下痕跡想掩去還真是難。
    要想不被抓回去，必須得在山匪追上來前找到薊州官府的人才行。
    樊長玉記得之前那幾個官兵對話說什么要守住山口，想來薊州府的官兵就在那里了。
    她問老嫗：“婆婆，山口往哪條路走最近？”
    幸好老嫗雖眼盲，對自家附近的路倒甚為熟悉，道：“你沿著門前這條道往西走，到了三岔口走中間那條路?！?br/>     樊長玉認(rèn)好了路，幾乎是背著老嫗一路小跑-
    斥侯前來匯報巖松山剿匪一事，在老嫗家中的院子里說這些怕節(jié)外生枝，謝征才帶著人出去說事。
    回來時見守在院子里的兩名親衛(wèi)都被人打暈了，他臉色一變，推開門發(fā)現(xiàn)房里也空無一人時，以為樊長玉被什么人劫走了，眸色瞬間冷沉。
    跟著謝征外出的一名親衛(wèi)見地上并無血色，蹲下去探了探兩名同伴的呼吸，忙向謝征稟報：“侯爺，還有氣！”
    他說著用力按其中一名同伴的人中。
    那名叫樊長玉一棍子敲暈的親衛(wèi)悠悠轉(zhuǎn)醒，看到謝征面沉如水站在跟前時，嚇得連忙跪了起來：“侯爺，屬下該死！”
    謝征打量著臺階處斷裂的竹棍，眸底似覆上了一層霜色。
    還從未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劫人。
    來這里的要道都被他的人封死了，未免驚擾老嫗，他才只帶了三名親衛(wèi)。
    到底誰有這般本事，避開山口的騎兵潛進(jìn)來？
    他眼底壓著被冒犯的薄怒：“何人劫走的她？”
    親衛(wèi)慘兮兮道：“是那位姑娘打暈的我們?！?br/>     謝征不由一怔，好看的眉頭皺起，神色怪異道：“她為何要打暈?zāi)銈儯俊?br/>     親衛(wèi)道：“屬下也不知，那位姑娘醒來就說肚子疼，屬下看她虛弱，便讓那老嫗攙她去茅房，誰知她回來時，突然就一拳打暈了安子，又搶過那老嫗手中的竹棍敲暈了屬下?！?br/>     跟著謝征外出的那名親衛(wèi)察看完幾間屋子出來道：“那老嫗也不見了?！?br/>     謝征稍作思量，便明白過來樊長玉定是誤會了什么，把他們當(dāng)成了歹人，才會帶著老嫗一起逃。
    他問：“本侯離開期間，院子里發(fā)生過什么？”
    被樊長玉一棍子敲暈的親衛(wèi)想了想說：“山口處的斥侯前來報過信，說薊州府兵又在試圖搜尋這座山，但侯爺您當(dāng)時出去了，屬下便自作主張讓他們先繼續(xù)守著，不放薊州府兵進(jìn)山?！?br/>     謝征垂眸低語一聲：“原來如此?！?br/>     她定是那時候就醒了，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人穿著兵服，卻同薊州府官兵不是一派，誤以為他們是賊人。
    恰在此時，又一名斥侯駕馬從小道上趕來，滾落馬背就地半跪抱拳道：“侯爺，您昨日救的那姑娘背著一老嫗往山下去了，要不要攔？”
    謝征抬眸看向漫山的雪色不語。
    為了剿滅逃去巖松山的那群山匪余孽，他帶來的這一百輕騎大部分人馬都撥去了巖松山。
    這趟趕回來，本也是以為她陷入險境，如今她已安全，前線戰(zhàn)事緊急，薊州又多了李懷安這雙清流一派的眼睛，他也的確不該多留了。
    他道：“撤走守在山口的人馬，回盧城。”
    斥侯領(lǐng)了令翻上馬背去傳遞消息。
    院內(nèi)幾名親衛(wèi)修整片刻，去不遠(yuǎn)處的松林里牽來了幾人的戰(zhàn)馬。
    謝征翻上馬背時，看了一眼下山的方向，心口到底是縈繞著幾分不甘，他貼上此番領(lǐng)兵來源時便準(zhǔn)備好的半張人皮面具，對幾名親衛(wèi)道：“爾等先撤，我去去就回。”
    言罷已一扯韁繩朝著下山的道奔去，留下幾名親衛(wèi)面面相覷-
    樊長玉背著老嫗走在道上，忽而聽得雜亂的馬蹄聲往山上來，也不知是山匪假扮的官兵還是真正的薊州府兵，衡量一番后，暫且背著老嫗躲進(jìn)了道旁的松林里。
    為保周全，樊長玉對老嫗道：“婆婆，您先躲在這林子不要出聲，我出去看看，如果當(dāng)真是官府的人，我再回來接您?！?br/>     老嫗抓著樊長玉的手連聲讓她小心。
    樊長玉拿著樹枝一邊往林子外退，一邊拂去她留下的腳印，到了大道上正要去探前方山口還有沒有官兵時，身后卻又突然響起了馬蹄聲。
    這次的馬蹄聲很單調(diào)，聽起來只有一騎，來得卻奇快。
    樊長玉剛想一頭往松林里扎，那一人一騎便已出現(xiàn)在視線里。
    樊長玉怕引著這人進(jìn)松林找自己后，會叫他誤打誤撞找到老嫗，想著反正只有一人，自己拼盡全力未必不能制服他，咬了咬牙便直接繼續(xù)往前跑。
    盤山官道崎嶇，從這半山腰甚至能看到山腳。
    樊長玉發(fā)現(xiàn)山腳的官道上果真有一隊打著薊州旗的官兵往山上來時，幾乎是喜出望外，一邊跑一邊喊：“救命！”
    山腳下的薊州官兵聞聲往半山腰看來，很快有人回應(yīng)她：“姑娘莫怕，我就這帶人來救你！”
    樊長玉這才瞧見那烏泱泱一群官兵里，還跟著個穿天青色儒袍的男子，竟是那天好心載自己的那青年。
    這遙相對視的一幕落到駕馬而來的謝征眼中，委實(shí)有些刺目。
    他臉上貼著刀疤人皮面具，又罩住一只眼，熟悉的人見了都難以認(rèn)出他。
    距樊長玉只有幾丈之遙了，他卻還狠狠一夾馬腹，戰(zhàn)馬沖過去時，他伸手就要把人拎上馬背。
    樊長玉反應(yīng)極快，避開他抓來的手后，也不走大路了，直接朝著盤山官道一側(cè)的陡坡滑下去。
    這陡坡下邊就是盤山官道的下一段路，無論如何比騎馬繞一圈跑下去快。
    只是她怎么也沒想到，追著她的那名假官兵竟然也會棄了馬，跟著她一起往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