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曲終人散、宮鎖珠簾
所有人都盯著賈琮看,角落里的賈琮,也不見他想,亦或者深思,慢悠悠地舉檀木筷夾菜吃。
在大戶人家,尤其是豪門大戶,一句酒令、一首詩詞,便能看出一個人的深淺,大體上古時候無論窮人富人,宴會上面都有各自的游戲,富人高雅,窮人平民化。但是劉姥姥在大觀園行酒令,也能和富人相通。
如李紈出題“觀音未有世家傳”,史湘云答不中,林黛玉“在止于至善”答對了,這即便對于一個古人,文化素養(yǎng)的要求也是極高的,首先需要熟讀四書,其次還要理解四書集注。“在止于”中“觀音未有”,至善就是“世家傳”,又可推到司馬遷的本紀、世家上面。
不熟悉掌故的,自然是如墮五里霧中,像不學(xué)無術(shù)的薛蟠,只會說“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為人恥笑了。
當(dāng)然,因為富人的酒令太高雅,他們也不是生來就會,而是從小耳濡目染的,對于平常人來說,缺乏趣味性,聯(lián)詩也是如此。
賈琮倒不免想起六年前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為了融入這個圈子,沒少下苦功夫,可要是說白了,這些東西,對現(xiàn)實無用,也就和豪門美眷交流交流。
賈寶玉唇紅齒白:“接不下來,你得自罰三杯。”
“慢。”賈琮扭扭身子,因為廷杖傷口尚未完全痊愈,他只能坐半邊屁股,隨意斟酌道:“妾心欲碎未盡碎,可憐落盡思君淚。妾心碎盡妾悲傷,游子天涯道阻長。”
他這是一語雙關(guān),游子天涯道阻長,兩世為人的感覺,除了自己,無人能解了。
賈惜春眼睛滴溜溜一轉(zhuǎn):“接的怎么樣?”
林黛玉贊嘆:“起承轉(zhuǎn)合,平仄虛實,無論詩詞,不外乎這八個字,承得對題。既然是《戍婦詞》,當(dāng)然要思君,欲碎未盡碎,直到碎盡,把寶姐姐說的,都說完了,下邊怎么轉(zhuǎn)?”
聯(lián)詩的難度,可以說比燈謎的難度更高,雖然這支令簽不限韻調(diào),但是兩兩押韻也是必須的,平仄虛實不能犯各種忌諱,都要在短短幾秒之內(nèi)想出來,可想而知大腦的運轉(zhuǎn)速度了。
其實賈琮的四句承題,仍舊是八股文的思路,他是八股名家出身,明朝以來的詩詞,都有這種特點,八股痕跡重,缺乏靈性,從這點上說,八股文實在是荼毒萬古,明清詩詞也因此不能超越唐宋。
賈探春道:“能在仁華殿的皇帝面前,作御題樂府詩的,怎么能難得住他?輪到寶二哥了。”
史湘云早已急不可耐:“二哥哥!快點,我都有了!”
賈寶玉大是無趣,覺得沒意思。
他不是沒有才華,《芙蓉女兒誄》、《姽婳詞》都是才華橫溢,但不能太過于限制他,否則像大觀園詩社的詩詞,賈寶玉都落在最后,賈琮不愧是八股出身的,承題就把路堵得很死,讓賈寶玉想半天沒轉(zhuǎn)過來:“嗷嗷天際雁,勞汝寄征衣……征衣……”
“哎呀!”史湘云急得拍案而起:“嗷嗷天際雁,勞汝寄征衣;征衣待御寒,莫向他方飛。”
“寶二爺、史大姑娘都違令了,自罰三杯。”鴛鴦蔥管似的手指一指,賈寶玉不情不愿地喝了,史湘云雀躍道:“不行!不行!是二哥哥違令在先的,從我這里改,每人兩句。”
眾人也覺得這樣好,邢岫煙淡淡接道:“天涯見郎面,休言妾傷悲。”
“轉(zhuǎn)得好!”林黛玉拍案叫絕,賈迎春、賈惜春俱一時想不出來,賈探春接道:“郎君如相問,愿言尚如郎在時。”
賈母看得復(fù)雜難言,縱然她不是很懂詩詞,但是看得出,比起賈琮,賈寶玉是哪兒都不如啊。論詩詞,賈琮的《仁華殿奉御題為黃巢作》,已經(jīng)傳遍四方,賈政寫信回來說“此詩中原三尺兒童尚能吟誦,今日之琮兒,已為海內(nèi)文宗”。論八股文,賈寶玉未中秀才,只知玩樂,挑三揀四的,而賈琮無論縣府院、鄉(xiāng)會殿都有拿得出手的范文,成為現(xiàn)如今讀書人研究的作品。論處事應(yīng)變之道,賈寶玉更不用說了……
我這老婆子的眼光,真的看錯人了嗎?
然而現(xiàn)在她不能改變什么了,現(xiàn)在最有希望撐起賈家的,就是賈琮,也只有賈琮了,若是以往,她一定要表現(xiàn)出不喜來,今日卻不同了。
“詩詞我可不會來,珠大嫂子接著。”王熙鳳在這種場合,也只是路人,她真不會啊,講個笑話還行。
李紈沒有多想:“非妾姑自諱,郎知妾悲郎憂思。”
這轉(zhuǎn)得越來越收不住了,李紋、李綺寧愿喝酒,卻被林黛玉收住了:“郎君憂思易成病,妾心傷悲妾本性。”
“郎君憂思易成病,妾心傷悲妾本性……”賈寶玉出神地想道:“這說得是林妹妹自己嗎?”
薛寶琴眸望窗外:“圓月圓如鏡,鏡中留妾容。”
史湘云這個急性子不顧規(guī)定:“圓明照妾欲照君,君容應(yīng)欲留鏡中。”
“有點《春江花月夜》的味道了。”賈琮笑道:“兩人相隔一萬里,差幸有影時相逢。”
鴛鴦便也顧不得他們了,薛寶釵接:“烏得妾身化妾影,月中與郎談曲衷?”
“寶姐姐這是有感而發(fā)嗎?”林黛玉收尾:“可憐圓月有時缺,君影妾影一齊沒。”
史湘云掃興:“林姐姐的聯(lián)句,怎么就這樣悲?”
“這是她的風(fēng)格,《葬花吟》、《秋窗風(fēng)雨詞》不都這樣嗎?”賈琮道:“寶釵和她不同,一個是半卷湘簾半掩門,一個是珍重芳姿晝掩門。”
……
大明宮后面的御花園,一條華麗的龍舟,行于碧波之上,冷冬唯一剪寒梅獨開,龍舟行到西側(cè)的噦鑾宮,便聽見琴弦聲哀鳴不絕。
“深宮內(nèi)院,何人作此哀語?”雍樂皇帝站立船頭,暖耳覆蓋了頭部、耳朵,不喜道。
船上甲板紅泥小火爐、綠蟻新焙酒,賢德妃賈元春捧上一杯暖酒:“陛下,噦鸞宮、喈鳳宮,是前朝妃子所居,臣妾入宮時曾為女史,得蒙天幸,進六局二十四司,曾進過這兩個地方,方才彈琴的,是前朝莊妃,因未能加封太妃之故……”
“這莊妃有幾歲了?”雍樂皇帝心猿意馬。
賈元春奇怪道:“應(yīng)該才二十幾。”
當(dāng)初他的長子義忠親王就與自己妃子有染,雍樂皇帝一怒之下,把那妃子打發(fā)進去浣衣局,終生受女官虐待,可是他凌家一脈,貪杯好色似乎一脈相承,然而在妃子面前,雍樂皇帝也不好意思進去,折身返回,六宮都太監(jiān)、內(nèi)務(wù)府大總管夏守忠躬腰跟隨,有一太監(jiān)進來耳語,夏守忠傳道:“主子,河南學(xué)政賈政進京述職,正在宮外跪見。”
“深冬了,叫他不必見了,回去過年吧。”雍樂皇帝大袖一揮,目光幽幽:“愛妃,朕是在體念你的父親,今兒朕還要賞賜你一杯好酒。”
噦鸞宮,一個身穿品服的女宮正捧了一條布帶進來:“莊妃,這是太后賞賜你的。”
琴案邊的莊妃起身跪接:“不知太后緣何賞賜臣妾?”
那宮正冷笑:“作為前朝妃子,勾引當(dāng)朝皇上,你還想活嗎?”
莊妃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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