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黛玉不傾心
江蘇的淮南基本與淮東重合,兩淮鹽運使的衙門也在揚州城,揚州是一個鹽政管理中心。鹽運使貴為三品大員,在七品巡鹽御史面前,卻不敢造次,御史位卑權(quán)大,以卑治尊。
揚州城的沒落,是在十九世紀,直接被剔除江南,劃為江北,那時吳語在大江南北的普及也超越了江淮官話,現(xiàn)下屬于鼎盛時期。
揚州鹽商暴富,僅僅是來此經(jīng)營鹽務(wù)的徽州巨商,百萬家產(chǎn)才是小富,行會商會林立,總財產(chǎn)占國庫一半,朝廷不整他們,也是沒天理了。
“姑老爺見諒,晚輩初來乍到的,對兩淮鹽場、揚州鹽商不大了解。”賈琮端端正正坐下:“只是從史書中看到過,《宋史》載鹽引以來,一引百數(shù)斤,元、明、順沿用。鹽鐵巨利,國庫仍舊虧空,怕是官商濫發(fā),私相把持的結(jié)果,商人哄抬鹽價,苦的還是百姓。”
林如海焉能不知此中弊病,不過這話從一個十歲生員口中說出來,實是怪異,他微笑道:“你說中了一點,鹽引長久了,必生弊病,痼疾難除。我受命之時,圣上再三囑托收上鹽稅,如今‘多病不辭惟藥物,未有涓埃答圣朝’,身在維揚勝地,不能以報萬一,實在慚愧!”
林家祖上襲過列侯,且額外加恩一代,后來爵位散盡,順朝的爵位是不能代代世襲的,倒有點類似于清朝的“十四等”。林如海探花及第,一甲第三名出身,如海不是他的名,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
時下風(fēng)氣,正妻死了,沒有子嗣還不續(xù)弦,會被指責(zé),賈敏死后,林如海不補填房、不納妾,感情算是專一了。
“那不外乎改革一途,除卻革新政弊,再無他法,再好的政令,也會滋生弊病。”賈琮裝作侃侃而談、紙上談兵的書生。
林如海忍住笑意,“你認為如何改呀?”
“實行鹽引,朝廷謂之綱鹽,明朝以來,有了鹽引,鹽務(wù)便暢通無阻,漸漸演變成商戶私有。商亭、客亭遍及兩淮(皖蘇兩湖),一旦觸犯他們,他們立即罷市,鹽商罷市,老百姓就會造反,山東幾府的鹽,也賴兩淮,可謂事關(guān)重大。”
“故此晚輩認為,圣上有力革新,何不改鹽引為票鹽,全力收及官府把持。市不可無商,但,若為生民計,鹽場唯有無籍灶戶,苦不堪言,何不分給販夫走卒,民戶貧農(nóng)進入鹽場,憑票經(jīng)營,官府摧課(收稅),只要不明著來,等他們發(fā)覺,已經(jīng)無可挽回……”
賈琮手指案上瓷瓶道:“姑老爺,青蛙放在溫水中,它是沒知覺的,等水燒漲,它就逃不脫,只能等死了。”
林如海圓睜的眼睛突**光,盯著這個大舅子的庶子,拖著病體,忽然強打精神,一捋胡須道:“改綱鹽為票鹽,那不是換湯不換藥么?”
“不然,姑老爺,票鹽主要抑制的是鹽價,鹽價暴跌,官府收攏,得益的不是朝廷和百姓么?”賈琮奸詐道。
林如海蓄起來的胡須有一尺多長,他抹須的白皙右手突然停下,看著賈琮沉默不語,如此一來,那些鹽商的下場不難想象,“金滿箱,銀滿箱,轉(zhuǎn)眼乞丐人皆謗”,而眼前的賈琮說起來,毫無憐憫、同情之色,林如海心道:“此子聰明是聰明,就是太過奸詐了啊……”
“呃……官場公務(wù),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你現(xiàn)下懂得還太少。又旅途奔波勞累,且先在敝府安歇幾日,研磨時文,我交代完事情,再說。”林如海淡淡地轉(zhuǎn)移話題。
賈琮告退而出,心道:“林如海就是既得利益者,說不定和大鹽商有關(guān)系,要不然怎么不敢放手一搏呢,士大夫啊士大夫,好虛偽的一個團體啊,難怪崇禎說:文臣人人可殺……”
紅樓賈璉后來說要是再發(fā)幾百萬的財就好了,建造大觀園的錢財,又不是皇家撥的,可想而知是林如海做巡鹽御史得來的。
一個七品官,一年的俸祿加上養(yǎng)廉銀,絕不會超過一百兩,而林如海坐擁江南園林,資產(chǎn)高達百萬,如何不是貪或者賄賂來的?
古代所謂的風(fēng)花雪月,只屬于極少數(shù)的特權(quán)階級,絕大部分人,并不好過。
當鹽政官員、鹽商大戶們揮金如土、粉飾太平的時候,鹽場的灶戶、挑夫、管事、墮民在他們的監(jiān)視下,不準熬制私鹽,挑夫一次擔三百斤,日行幾十趟,才有一千文錢,也許下一刻就會死去。平民百姓,也得不到實惠中肯的鹽價。
操蛋的社會。
……
林如海回臥室躺下,思來想去拿不定主意,當初賈雨村便是他推薦給賈政的,那賈雨村目前倒是上道,在應(yīng)天府幫薛蟠隱瞞了殺人罪名,蠅營狗茍,尸位素餐。
林黛玉親侍湯藥,林如海問道:“玉兒進京數(shù)年,多虧你外祖母關(guān)照,為父問你,那個賈琮,你中意么?”
林黛玉在此時無見外人的羞澀,父親有此一問,大有安排后事之意,她手中瓷碗幾乎拿立不穩(wěn),晃蕩著險些掉下,垂首道:“女兒怎會想過那些,又不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且婚姻之事,父母做主。”
對于賈琮,林黛玉覺得怪怪的,那人思想舉止倒也成熟,文才、品貌也算入等了,可她自從進京,就與寶玉同吃同睡、同起同坐,彼此關(guān)照,略無參商,宛如同居長干里的青梅竹馬。就好像緣定前生一般,她與賈琮有太多太多的隔閡,不了解、陌生,即便近在眼前,亦是咫尺天涯。紫鵑那幾句提醒,她也只認為是賈琮一個親戚似的,來給父親解憂罷了。
林如海翻翻枕邊的《儒林外史》,深為魯編修女兒的才華惋惜,晚明王端淑的父親王思任曾經(jīng)感嘆:生子八人,不及一女。病危之際,林如海多么希望黛玉是個男的,繼承他的家業(yè),“為父明白了,你自小體弱,下去吧,為父睡會兒。”
等黛玉關(guān)門,林如海嘆息道:“可惜豫親王指定了你,四大家族是支持秦親王的,豫親王名不正言不順吶……吾女之事,吾亦不能安排……”
……
揚州城東雙虹樓,有鹽商請客,賈璉、賈琮兄弟倆聯(lián)袂上去觀光,點了莧菜、白菜餡燒餅,叫了揚州最出名的五云館唰羊肉,請幾位揚州瘦馬談情助興,縱情聲色起來。
【注釋:本書關(guān)于鹽的事,一部分引自乾隆、嘉慶《兩淮鹽法志》,關(guān)于揚州城的風(fēng)土人情,參考一部分李斗《揚州畫舫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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