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世襲國公
敏之硬著脖子,將心底的話一口氣道出,“侄兒求姨母,赦了武家兄長回長安。”才說完,背后額角即刻滲起一層細汗,偏又不敢去擦,只得任它凝結(jié)成珠,順著臉頰滑下。
“武承嗣?”武皇后慢慢站起身,捏了捏絳著金邊的寬袖,緩緩踱步走下座榻,“這可就奇怪了,”悠揚卻又帶著一點疑惑的話語,如冰絲纏繞進敏之的耳蝸,引得他只覺自己身處冰火兩重天,難受得緊,“這武承嗣,分明是你告了他的罪,讓他被貶西北絕域,怎么今兒個,你倒替他求起這個情來了?”
武皇后的話清悅緩慢,一字一句落在敏之耳中,竟如暮鼓晨鐘敲得他心頭嗡嗡作響。
敏之一愣,許久也未從這震驚中回過神來,“是……是我……”
怎么從未聽風(fēng)若廷提過?敏之心底黯然想道,他牙關(guān)咬這么緊,自己又跟個無頭蒼蠅似的亂撞,這下可闖大禍了!
思緒才在心里輾轉(zhuǎn)而過,武皇后踱步走至他身邊,眉眼笑如彎月,語氣卻是清冷如霜,“敏之,本宮這個做姨母的,可算著實偏袒你了。若不是為你,本宮豈會狠下這個心,將武氏后人送至那終年見不得陽光的地方?”
敏之聞言,頓時汗流浹背,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更多的是驚惶不安,“敏之當(dāng)年年幼任性,不懂事,才會有此糊涂一舉……”
支吾了半天,就是說不出個所以然。若不是一早便答應(yīng)了風(fēng)若廷,若不是今日見皇后主動提及,敏之真想就這樣放棄的喊道:算了,赦不赦免的您看心情吧!
然而話已道出,豈有收回或更改之理?敏之再惶遽也只能咬著牙僵著脖子繼續(xù)胡亂掰道,“少時行事到底偏拗了些,如今侄兒有意替姨母分擔(dān)煩憂,這武家兄長將來也是能派上大用場的,侄兒豈敢為了私仇而枉顧大事?”
武皇后繞著敏之走了一圈,反身至座榻上坐下,輕聲哼道,“你說逐便逐,你說赦便赦,賀蘭敏之,你把這帝皇意旨,當(dāng)成了何物?”
敏之臉色刷地一白,迫于武皇后那無形且強大的壓力,他幾乎想要棄械投降——那武承嗣究竟能不能回來,也不是他能力范圍所能觸及的了。
武皇后鳳目靜靜直視著敏之發(fā)白的臉色半晌,等他終于頂不住張口欲言之際,才微然起笑道,“不過,此次你治水有功,皇上龍顏大悅之際你提出赦免請求,或者本宮還可以幫你勸言數(shù)句。”
敏之一聽,哪里還有不同意的,連忙鞠身行禮,腰身彎成一道拱形,“謝姨母,謝皇后娘娘。”
“‘賀蘭’這個姓氏,到底偏外了些。”武皇后唇邊漾起一抹別有深度的笑容,道,“若是本宮賜姓‘武’,敏之可愿意?”
“愿意。”敏之身子依舊半鞠,不敢妄動,“能得‘武’姓,實屬敏之的榮耀。”依她之前所言,再加上這賜姓一舉,莫不是……
武皇后不再多言,只點了點頭,又說了些閑話后,便叫他退了下去。
等敏之退出棲鳳閣后,武皇后眼角的溫柔瞬間散去,淡冷的黑眸宛如大海般,微波蕩漾。
且一次治水有方,還是令我無法盡信與你。雖試不出你的歸順之心到底有幾分,但這失憶后的性子,卻比從前容易掌握得多。
武皇后端起茶盅輕抿了一口,揭蓋之際遮住了眼底深光一閃而過。
當(dāng)初將風(fēng)若廷留下安置在你身邊,雖是一步險棋,卻是正巧碰在了對著上。你若真無心歸順,依著你對本宮的不諱之言,賜你死上十次也足夠了!
走出棲鳳閣后,敏之這才感覺腳下發(fā)軟,有些站立不穩(wěn)。
咬牙在心底暗罵了幾句自己沒出息后,敏之扶著梁柱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長吁出一口氣。
好容易撐著回到太尉府時,門口丫頭侍從早已站了許久,見敏之回來,忙紛紛鞠身行禮,“大公子回來了。”
敏之被眾人簇?fù)碇哌M大廳,這才見榮國夫人攙扶著兩個丫頭,巍巍顫顫起身朝敏之走來。
見敏之平安歸來,久日未見,榮國夫人不免又是兩行老淚縱橫,一手死死拽著敏之說了好半晌話,才在丫頭們的哄勸下回房歇息去了。敏之這才得知,不日前榮國夫人偶感風(fēng)寒后,便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精神也大不如從前,就是宮里皇后來人傳話,老夫人也是時去時不去的。
敏之想著依榮國夫人這般高齡,能撐至如今也著實不易,想來也是大限將至,留人不住。
又問了府內(nèi)侍衛(wèi),得知風(fēng)若廷仍未回來,敏之不免心有擔(dān)憂,一夜未曾睡好,次日凌晨不過二更時分便起床盥洗更衣,喚了下人備好軟轎后,往宮中方向去了。
站在宮門口百無聊賴的等到三更時分,晨鐘敲響,眾大臣齊涌進殿,參拜天子。
果然不出武皇后所料,狄仁杰和敏之淮南一行,治水有功,圣上龍心大悅,朝堂之上宣旨加封,晉升狄仁杰為御史中丞,賀蘭敏之世襲外祖父爵位為周國公。
此旨一出朝野震驚。
雖然對狄仁杰的晉升眾大臣并無反對之詞,然而敏之的世襲之位卻引來連連不斷的議論。更有幾位大臣上前奏請,口中猶自喊著‘此舉萬萬不可’等言。
未等高宗發(fā)言,武皇后卻先震怒了,“大膽!圣旨已宣,皇上金口一言,豈有收回之理!再敢滋生言論者,一律拖出去。”
懾與武皇后逼人的氣勢,那幾個大臣只得息聲退回原位。其他略為不滿的人,也敢怒不敢言的只拿眼睛瞪著敏之。
敏之即便是低著頭也能感覺到那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心想著,若是視線能夠殺人,此刻他已是遍體血痕橫尸大殿了。
抬頭飛快瞟了殿上之人一眼,不過是一掠而過的速度,卻依舊讓敏之看清了武皇后深藏眼底那微不可見的一抹冷笑。
敏之瞬間回神,思緒才在心中閃過,只見皇后朝他不著痕跡的使了一個眼色,敏之恍然大悟,忙清了清嗓子一步上前鞠身道,“皇上,微臣還有一事奏請。”
高宗將那已到嘴邊的“退朝”二字硬生生咽回肚里,頷首聽敏之道出其意后,臉色隨即沉了下來,“此非大赦之日,豈能隨意說赦便赦?”
“為何不能赦?”武皇后坐在一旁,嘴角挽笑,笑意未到的眼睛里卻是無一波動,“難道我武氏一族的人,就該受這流放之苦不成?”
“這,自然不是這個意思,”見武皇后滿臉不悅,高宗忙笑著安撫,“皇后切勿動氣,朕不過是……”
“不過是什么?”武皇后側(cè)目瞟了身邊之人一眼,柳眉輕挑,大有不怒而威之勢,“皇上若不肯準(zhǔn)奏便罷了,何苦左右言語推遲?近些年來,皇上瞞著我做的決定還算少嗎?”
一席話落,高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又不敢真跟皇后動怒,只好袖子一甩,負(fù)氣道,“好好好!朕依你便是。讓他回來,讓他回來!”
說完,高宗也不等皇后,起身便往側(cè)殿走了去。
敏之等人忙跪地恭送,抬頭之際見皇后朝他所跪的方向淡淡一瞥,眸底深光飛閃而逝。
敏之心知以方才那形勢而看,即便是不用自己出言奏請,單憑皇后一人之力也足以令皇上頒布回朝令。可她為何偏要自己當(dāng)著朝臣的面,替武承嗣親自開這個口?
走下階梯,還在思忖之際,狄仁杰幾步走上前拽住他道,“賀蘭。”
敏之回頭對上狄仁杰的眼睛,面無表情的臉上瞧不出一絲神色變化,“狄大人。”
簡單而疏離的稱呼,驚得狄仁杰心一震,手下意識緩緩松開,口中卻仍道,“賀蘭,你不該奏請武承嗣回朝。”
狄仁杰審視著眼前這人,依舊是那明亮耀眼的星月水眸,此刻卻澹然的仿如無風(fēng)的湖面,靜得瞧不出一絲端倪。
陡地,敏之悠揚起笑,眉目間的笑意如流瀉的陽光,明朗清逸,“狄大人還欠我一命,我可記住了。”說完,轉(zhuǎn)身邁步頭也不回地離開。
走出宮門,少了那抹常伴左右的身影,敏之突然感覺心底有些空得厲害。
抬頭望了望陽光明媚的天空,敏之微然蹙眉想著,也不知太尉府派出去的人,有沒有尋到風(fēng)若廷……
正在心底胡亂思索,一道陰影籠下?lián)踝×搜矍肮饩€,敏之微瞇雙眼看向來人。
“賀蘭公子,”熟悉的聲音響在耳側(cè),即便是背對陽光看不清來人的臉,敏之也能一聽即出:薛御郎!
撇了撇嘴角,敏之側(cè)過身面向另一方向,正眼也不瞧他,“薛大人有事?”
等了半晌未見聲響,敏之疑惑轉(zhuǎn)頭,見他正勾著唇角望著自己輕笑搖頭,“多日不見,賀蘭公子的官腔倒是愈發(fā)的熟練起來。”才剛說完,薛御郎手掌輕輕一拍額頭,故作驚悟道,“對了,你瞧我這記性。現(xiàn)在得改稱‘周國公’了,是不是,賀蘭公子?”
敏之直視了薛御郎的目光許久后,才彎唇而笑,“正是!薛大人以后可要記住了。”
薛御郎一愣,一縷疑惑在眼底如電般稍縱即逝。隨即,他揚唇而笑,話語里攜著明顯的戲謔,“賀蘭公子出去一遭,倒變得更有趣味起來。”
敏之嘴角不自主地抽動了一下,剜了他一眼后,正要離開,薛御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笑意盈溢地湊至他耳邊低聲道,“賀蘭公子,久日不見,薛某對公子,可是想念的很呢!”</br>